联结、驯化与社会应许:农村老人短视频使用与社会融入研究
2022-11-01李宁馨
晏 青 李宁馨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末以来,数字化和老龄化成为我国社会变迁的两个重要表征。截至2021年12月,我国农村网民规模已达2.84亿,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为57.6%,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网民规模达1.19亿。[1]互联网及数字基础设备不断向农村下沉,技术迭代改变农村老年群体认识外部世界的渠道和方式。如果说农村的文化流失、伦理淡化、流动迁徙等结构性因素将农村老人拉入时代潮流的“急流滩”,那么大众媒介作为一种调剂物,成为通过象征系统维系着农村老人生活和情感的“调味品”。但我们也看到未接入互联网的老年人所面临的社会边缘化困境,老人因没有健康码乘公交车被拒绝、不会用手机的中老年人出门买菜都困难等社会新闻屡见不鲜,这关乎尊重弱势群体的伦理问题,是落实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中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
社会融入理论视阈下老年群体研究对象主要是流动老人,关注流动老人难以融入社会的影响机制,如学历、观念等人力资本和人际支持等社会资本产生的不同程度的影响[2],关注促进融入的对策路径,如以社会工作介入实践活动[3]、通过体育锻炼实现再社会化[4]。互联网时代,新媒体被认为是老年人参与、融入社会的有效数字手段。[5]但是数字思维与传统思维的互斥却是阻碍老人数字社会融入的重要原因[6],而农村老人是如何被卷入互联网,新旧思维如何碰撞又糅合,乃至其社会行为与媒介使用呈现怎样的关系,仍缺乏关注。本研究试图进一步探讨这类现象,在短视频使用者的基础上,回溯触网的心理历程和行为转变,感知当下短视频使用的得与失,以期展望未来农村老人社会融入的可行路径。
二、文献综述
(一)老年人的社会融入研究
社会融入(social inclusion)是社会学研究的经典议题,指的是处于弱势地位的主体能动地与特定社区中的个体和群体进行反思性、持续性互动的社会行动过程。[7]与之相对的是社会排斥,其形成有这样三种情形:一是不同社会场景的主导形象、框架各不相同,因此排斥理由不尽相同;二是不同地方的不同制度、社会结构使得社会排斥的面向、轻重有所差别;三是个体不同的生活阅历、社会资源增加了社会排斥的可能性。[8]老年群体因地域结构的特殊性和个体学习能力的差异性而无法在社会迭代中自我调适,陷入与主流社会相区隔的现实困境。[9]
国内农村老人社会融入的研究围绕随迁老人展开。随子女迁移的老年人面对陌生的城市时,缺乏社会保障的孤独、麻烦、艰涩而成为“异乡人”。学界探讨出多种社会融入框架,比如,建立社会适应、心理接纳和身份认同三层次的融入框架[2],从经济整合、文化接纳、行为适应、身份认同四个维度架构融入体系[10],以个体、家庭、社会支持和政策保障为切入点搭建社会融入阐释模型[11]。不同框架突出的影响要素有所不同,例如,随迁老人社会融入程度的主客观差异反映出老人社会参与的相关障碍[12],参加社会医疗保险有助于乡-城随迁老人的社会融入呈现出完善医疗保险政策的必要性[13];动力-张力关系框架所展现的生活模式碰撞、正哺延续等问题体现了正面宣传、权益保障的重要性[14];流动老人文化环境的不适应凸显要正视文化差异性需求、增强地域文化认同以提升社会融入感[15]。其中,视角较为新颖的是流动老人社会记忆的影响研究,张新文等从社会心理学入手,发现随迁老人原有的农村记忆的整合、认知、规范、传承、批判功能有利于社会融入,因此帮助流动老人构建完整、系统的城市社会记忆是促进流动后社会融入的题中之义。[16]总的来看,大多研究依据班杜拉在社会学习理论中关于人的行为是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影响的复杂作用的产物的论断,考察老年群体社会融入的影响因素,这一基本逻辑也为本次研究提供参照。
国内研究主要以地理流动、空间流动引发的融入问题为切入口,国外研究以年龄歧视的现实基础展开。[17]一方面,对“依赖”“无用”等标签的恐惧是横亘在边缘老人进入主流社会的心理鸿沟[18],另一方面,政策保障、设施资源等环境因素在不同程度上成为老人社会融入的“拦路虎”。Walsh等从宏观概念入手审查老年人遭遇社会排斥的领域,囊括政治文化、公共参与、设施服务、社区支持等范围,全方位的梳理为社会融入提供背景框架。[9]Burns等的研究表明邻里关系微妙地干预老年人的社会融入态度和行为,揭示社交空间的重要性[19],在邻里关系基础上,Dahlberg等发现社会排斥与城市、农村的地理位置有关,福祉措施需要因地制宜[20]。Dawson-Townsend在前人社会孤立和孤独、抑郁等情绪关联的研究基础上,实证发现保持社会参与有利于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并对具体的社会活动模式进行了探索。[21]这些研究从生态文化、社会规范到人际交往、心理认知,外国研究多采用量化方法,以问题解决为导向探讨老年人社会融入的困局,以实用主义范式直击社会痛点,探讨打破社会壁垒的路径。
(二)老年人的媒介使用与数字反哺
随着数字化生存越来越成为常态,媒介技术形塑人的社会行为,也成为组织日常生活的结构性变量。随之而来的数字鸿沟问题成为横亘在不同代际、群体间的因素。老人往往被认为是技术采用的后知后觉者,被视为“被遗忘的群体”,而数字媒介使用成为缓解这一问题的可能性路径。
在互联网使用情况上,大多数老年人已经感知新媒体的便利,手机成为他们积极维系社交的工具。老人的社会融入程度和生活满意度是互惠关系,社会活动有助于健康和长寿,良好的生活状态反过来又有助于参与社会融入。[22]研究表明,老年人使用新媒体能够提升生活幸福感、降低孤独感、增强认知能力,[23]老人作为节点在数字社会中实现连接,加入社会互动,老年群体的互联网接触所形塑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正在凸显。也有学者注意到数字化引发的认知内卷、算法迷失、身体异化等问题[24],仍处于弱势地位的老年人群无法平等享受数字化社会带来的便利,甚至被排除在外。基于此,代际间的“文化反哺”和媒介教育进入老人社会融入的视野。文化反哺不仅会在两代人间形成更为和谐的共生方式以缩小代际鸿沟,还能开阔老人眼界以提高社会适应能力,在媒介使用中完成自我赋权。[25]总的来看,学界以社会融入为底层逻辑,围绕数字时代老年群体新媒体使用价值、媒介效果与提升策略三方面展开,关注增强社会融入的路径及其效能。
(三)农村老人的短视频使用研究
如果说社交媒体时代语言文字牢牢地掌控在都市精英那里,短视频的出现则是一次难得的技术赋权。短视频重新定义了网络传播的语言规则,低生产门槛、直接快速的情感唤起、社交资本的转化等特征促使短视频飞入寻常百姓家。[26]短视频秉持人人参与的底层逻辑,吸纳大量老人主动的“入场”。老年群体的短视频使用研究集中在银发网红身上,主要关注银发网红的生成机制和效果两方面。在效果层面,银发网红潜在的社会价值和显在的商业价值勾连,产生积极价值导向、弘扬正能量等正面影响[27],也有研究把老年网红的媒介形象划分为知识传播者、刻板印象纠正者、潮流元素推动者等多种面向,发挥银发网红知识领袖、人生导师的引领作用。[28]这类研究以银发网红的全新视角去理解老年群体,凸显老人独特的身份意涵和叙事风格,但对网红老年群体的关注也意味对边缘老年群体的忽视。研究多考察外部环境对银发网红潮的影响,是“时势造英雄”,而少从“英雄造时势”的内生性视角去剖析相关行为。在农村,不少自媒体用户在短视频赋权下拓展话语权,将自我表达与主流媒体、县级融媒体建设有机融合[29],是构建乡村文化传播新生态的重要力量,也是融入主流社会的有力话语展现。那么,短视频创作既为农村老人社会融入增添可能性,也具有促进乡村治理、助力乡村振兴的社会意义。
综上所述,目前学界将老年群体社会融入作为一种社会症候,对这一群体的社会融入的社会逻辑、影响因素和融入方案进行了探讨。但尚有不足。主要体现在:一是主要聚焦老年群体网络社会融入的被动性,对其融入的主动性关照不足。二是研究对象聚焦在容易被看见的群体,如老漂族、银发网红,而被遮蔽的、社会边缘性、弱势的农村老年群体需要更多关注。基于此,本研究沿着媒介技术变迁对社会文化影响的脉络,探讨短视频与农村老年群体社会融入的复杂关系,选择了短视频这一门槛较低、易于上手的媒介形式,审视农村老人的积极、主动的媒介使用行为,即探讨农村老年群体的边缘性与社会融入的主流性之间存在何种张力,以及如何在短视频中表现自己,农村老人的生命体验是如何产生的,又是如何深嵌其中的等问题。
三、研究设计
农村老年群体因地域、年龄等因素而呈现了较大差异,同时研究主要考察短视频使用的作用与角色,所以,本研究选择研究积极主动融入社会的媒介使用者,而非总体性的农村老年群体。一般只作为接收者的短视频使用行为,并不能完满地展现兼具生产和接收活动,尤其无法很好地呈现社会融入的主动性行为。因此,在研究对象上,本研究选择作为短视频创作者的农村老年群体,农村老人拍短视频这一行为表征显在的社会融入期许,是边缘群体主体意识的觉醒,其背后的媒介意义与社会意义是值得考究的。在老年群体对象界定上,按照我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凡年满60周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属于老年人。在研究对象的选择上采取了两种途径:一是在“灰豚数据”网站上按照年龄、区域选取留有联系方式的短视频生产者,获得5位受访者;二是身边人滚雪球的方式,获得9位受访者。对他们进行电话访谈、面对面访谈,访谈语言为普通话和四川话,在受访者知情的前提下对访谈录音,通过讯飞听见转为文字稿,并对照录音进行矫正。访谈问题大致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涉及被访者基本情况,包括年龄、学历、手机使用情况、短视频使用情况;第二部分关于家庭支持情况、短视频拍摄的动力、自我认同感、内容生产体验等。访谈结束后,阅读文字稿,结合访谈时的笔记提取线索,以此形成本研究结论。
研究者还运用文本分析法,文本包括:一是所有受访者的短视频内容,共4228个短视频文本;二是这些视频下方的评论文本,采用随机抓取评论样本300条评论。通过对农村老人创作的视频作品进行编码,以窥见他们以一种怎样的内容、话题参与人际互动、社会感知。同时对这些短视频创作的评论进行文本分析,从中探讨农村老人与亲朋好友、陌生用户的在线互动方式、主题和情感分布。
表1 受访者基本情况(截至2022年6月25日)
四、研究发现
边缘群体是话语的边缘者,往往成为话语系统中不被看到的群体生命。短视频使用使得这些群体尝试进入主流话语圈层,尽管过程是缓慢而艰难的。本研究通过短视频文本分析和深度访谈,发现农村老人的短视频使用在家庭融入、人际关系的融入的诉求与满足中,以自我独有的表达方式,获得来自亲朋好友以及社会应许与共鸣。
(一)联结诉求与满足
农村老人主动接入互联网是数字代沟的隔阂感、家庭处境的边缘感、社交关系的距离感等隐秘情绪的外在表露。来自家庭内部和社会场域的心理诉求在短视频的使用中得到满足,这一过程既是家庭危机的自我救赎,也是社会结构性变化的协商适应。
在家庭中,数字代沟隔阂感和家庭地位边缘化使得农村老人情感失衡,内里情绪的失落是刺激其发生互联网主动接入的根本原因。对老人来说,触网不是必需的,但家庭和美是必须的。具体而言,其一,数字代沟的隔阂感是农村老人加入互联网的驱动力。媒介技术的加速更迭重塑每个人的生活模式,年轻世代在新媒体中如鱼得水之时,生理机能、思维能力等掣肘年长世代进入数字时代,两个世界的差距被比喻为数字鸿沟。这种不平等表现为数字代沟,即父母(亲代/传统世代)和子女(子代/E世代)在新媒体采纳、使用以及与之相关的知识方面的差距。[30]代际技术经验的断层在亲情中漫延,拉大家人之间的距离。当与作为精神支柱的亲人心理距离越来越远时,农村老人弥合数字代沟的心理诉求愈发强烈。受访者隐晦地袒露自己在向后辈询问网络使用问题时双方产生的不快:
有时候不懂就多问了几句,他(孙子)说话越来越激动,语气都变了,那反应就跟我做错事了一样,我就觉得自己跟他们好像没得以前那么亲了。(S2,2022年1月18日)
其二,与时代脱钩的老人在家庭单元中滞后,家庭权威的偏移反映老人家庭地位边缘化和家庭决策权缺失的普遍化问题。[31]互联网的到来加速家庭的“易主换代”,也加深老人的不适感。由此解铃还须系铃人,用智能手机替换老年机成为农村老人的主动诉求,这既是交流的无奈、破局的尝试,也包含自我的期许。而当老人把在短视频中了解到的流行词语、热点事件与家庭分享时,家人的诧异欣喜提升老人的自我效能感,家人之间的共同话题普遍增多,并对老人的短视频接触行为做出正面肯定评价,老人内心情感的缺失有一定的填补,也促进老人的媒介使用与生产。受访者S3以愉悦的口吻回忆道,当她因为阴雨绵绵停止拍摄一个月后,她的女儿常常催促她去拍视频,并以粉丝的口吻为她加油打气(“美女姐姐要开心拍噢”)。受访者S3在访谈中两次提到了这件事,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仅指涉家庭对老人拍摄行为的拥护和策励,更是失落许久的亲情距离的亲密时刻,这种能量化作持续拍短视频的强大动力,成全老人的心理诉求,修饬家庭的内在抵牾。
而在社会场域中,老年人数字接入的初衷指向朋辈群体的步调一致性。这种诉求源自群体的归属感和自我的安全感。Brashier和Schacter指出,老年人依赖互联网进行连接的原因是他们在线下时日益增长的孤立感和孤独感。[32]短视频共享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保持个人与周围环境相关联。沉默的螺旋告诉我们感受到社会排斥恐惧后的个体力图避免陷入孤立状态,努力靠近周围环境与他人保持连接。换句话说,人际关系的维系不仅需要物理身体的亲密性,还在于社会认知的一致性。因此,筑牢友情纽带的意愿激发“网络状况外”的老人对手机产生使用兴致,态度由被动消极到主动接触,朋辈在互联网接入上发挥着“先用带动后用”的积极作用。而在疫情之下,许多受访者还表示是疫情的封控推动他们走向互联网,居家隔离时打发时间、充实生活的简单动机触发农村老人互联网接入的心理愿望:
除了看电视,没有其他活动。新闻都说最好不出门,为了安全我就待在家哪儿都不去,无聊的时候跟亲戚朋友打电话聊天,好多都让我玩抖音,我开始都不晓得抖音是啥东西,他们就说要在手机上下载,可以刷视频,很好玩。(S10,2022年3月14日)
农村老人在家庭、在朋辈、在疫情的场景中体验到的不被理解的酸楚、落后朋辈的哑然、岑寂生活的闷倦都寄托在媒介的魔法中,幻化成体谅、包容与自我赋能。互联网的接入开阔农村老人的视野,改变日常生活的行为图式,心理的诉求在媒介接触中得以满足,在社会融入中得以融洽。
(二)技术规避与有限度的驯化
技术障碍是老人在使用互联网中产生心理焦虑和降低自我效能感的重要因素。[33]技术障碍的克服意味着某种程度上对短视频的驯化。Sliverstone运用驯化来隐喻技术媒介在家庭场域普及过程中产生的意义赋予、文化冲突与协商,该过程大致分为“商品化”“想象”“挪用”“客体化”“整合”和“转化”六个面向。[34]“商品化”“想象”两个环节发生在购买行为前,“客体化”和“整合”更强调空间意义和个体意义,因此农村老人适应互联网表现在以短视频为中介展演“挪用”和“转化”的两个意义范畴。“挪用”意味着短视频从公共领域进入到私人领域,“转化”是把在私人领域赋予个人意义的技术重新输送到公共领域[35],展示人对技术创造性嵌入的驯化关系。
驯化发生前,农村老人游离于想学但学不会的状态。究其原因,主要受文化水平和生活环境两方面的阻碍。其一,农村老人大多出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大环境使得他们的教育程度处在“文盲”与“半文盲”之间,文化的滞后限制他们追求更高层次的文娱活动,自然而然地削弱了互联网带来的多功能属性。其二,区别于城市的喧嚣,农村地处偏僻、资源贫瘠,信息环境封闭,技术普及迟滞,智能手机的移动支付、在线阅读等功能在农村老人的生活经验里是空缺的,老年群体闲置智能手机的多功能用途:
和棒棒机用法一样,我又不像他们年轻人那么会用,我就打电话嘛,我家孩子教了我两次使用方法,还是学不会年轻人那一套啊。(S4,2022年3月4日)
数字服务设施的不断下沉,短视频逐渐成为农村老人的“新锄头”。初次触网受挫的不适感到欣然接受短视频的情绪转变,在于短视频的短平快、“往上刷”等特点契合农村老人的使用习惯。如果说年轻世代是以牟利出名为目的来经营短视频,短视频则被年长世代视为填补文娱生活的重要方式。如前文所述,环境因素和文化因素制约老人集体性文娱生活的顺利开展,而短视频的趣味性和草根性填充了农村老年文娱生活的“真空地带”,便捷的操作和大数据个性化的私人订制为农村老人提供成本最低、场景实用性最强的消遣方法。
短视频的入场降低了农村老人与社会连接的门槛,给予老人“挪用”和“转化”短视频的机遇,这是一个驯化过程,也是个体意义的嵌入和社会价值的浸润、输出。区别于年轻人拍视频的利益不公性动机,农村老人短视频实践更具纯粹性,他们挪用短视频的商品性意义,将其视为一种非不公性利益的陪伴,关注刷短视频的乐以忘忧、消愁解闷作用:
人老了睡眠就不好了,以前都是半夜醒了心慌,现在就是睡之前耍一会儿视频,困了就睡,睡醒了一觉再耍,耍困了再睡。(S7,2022年1月26日)
可见,老人主观能动地把短视频挪用进日常生活中,让短视频休闲时间契合劳作时间、睡眠时间,消弭晚年孤独,填补精神空白。在他们看来,抖音、快手是他们生活调解、日常消遣之所,也是有形的空间,他们在里面建立自己的亲朋好友关系网,并且基本上只挑选关注身边的好友,而对不认识的粉丝理会频率低,也就是说,他们的兴趣点使其专注生活情境的事件,而无视短视频中的连接、关注和流量机制。
作为边缘群体,农村老人不仅挪用短视频来满足精神需求,还把短视频转化为展现自我、获得认同的表达渠道,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外化为短视频,无形之思转化为视听之像。亲人朋友带动往往是转化的推动者,农村老人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成为拙劣的“模仿者”和积极的“合众者”,而转化建立在媒介可见性基础之上,短视频的可见性与农村老年群体的边缘属性深度互嵌,操作简便的特点是老人拍摄短视频的基础,生成的短视频利用算法推荐机制延展能见度,使得农村老人从媒介遮蔽者变成自我呈现者。对受访者创作的视频文本进行统计分析发现(见图1、图2),使用带有音效的“情景模仿秀”是农村老人的第一选择,所使用的模版不是随机选择,而是在刷短视频过程中因钟意而收藏的,是自主选择的结果。譬如一个短视频展现了在牛羊成群的大草原上,老人容光焕发,使用滤镜扮成牧羊女,唱着“白云飘在那蓝天里,我在草原上遇见了你”(但老人只对口型,模版自带音乐)的画面,投射出老人内心的美好憧憬与向往,类似的情景模仿在农村老人的短视频作品区不胜枚举。其次,“分身特效”也是农村老人所爱,比如一个老人斜挎着包,头带蓝色帽子,随着音乐《咱们的领袖毛泽东》节奏有序的小踏步,而画面中呈现出的是“一人拍出一支队伍”的一群“相同的人”踏步特效。在拍摄声音方面,相较于用单调的独白让美好留存,农村老人多选择画面和背景音乐相结合的方式,用镜头无声记录田间地头辛勤耕种、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等场景,配上诸如《云上情歌》《家乡美》的优美音乐。在家中拍摄时,农村老人常以一个人自拍的视角呈现,把手机随意地靠在墙上,对拍摄角度往往没有太多的讲究,而是乐在其中,享受整个拍摄的过程,有的受访者会在外出跳舞、干农活时带自拍杆协助拍摄,小光圈大景别展示更完整的地点、人物和情节,烘托跳舞喜庆、务农勤恳等氛围。同时,这些私人领域的生活经验通过短视频平台向公共领域转化所衍生的浏览量、观看数、评论量等编织幸福感、自我效能感等文化意义。
我姑娘让我在抖音上拍平时跳舞的视频,我开始随便拍了一下,没想到有好几千人会看我的视频,还夸我漂亮姐姐、年轻的奶奶,我看到就很开心啊,这么多人关注我,我肯定要一直拍的。(S3,2022年2月19日)
不少受访者由此深受鼓励,这是社会评论带来的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社会行为的再延续。转化不仅是生活内容的展演,而且指向自我认同与主体性建构,可视为自我轮廓的修缮,社会规范的调适。因此,凭借对短视频的某种程度的驯化,农村老人挪用原有的商品性意义,赋予其消解晚年孤独、丰富文娱生活的社会性意义,削弱短视频的经济功能,转化为自我表达和社会融入的工具,实现从场外路人、入场围观到主动参与的跃升,不论是观看短视频,还是拍摄短视频,既是排遣孤单的方式,也是社会融入的策略,都是在技术驯化中知悉、感知、参与大千世界,以及被主流网络社会关注、点赞、接纳。
图1 农村老人短视频创作特点
图2 农村老人短视频创作的主题
(三)社会应许与共鸣
农村老人在驯化短视频的过程中认识世界、体认世界,同时实现社会认同与自我认知。农村老人创作短视频之所以得到社会应许,得益于主流社会对这一媒介行为的认可,和对短视频内容所构造的田园想象的合意。来自亲朋好友的点赞、评论会修改农村老人认知图式,予以能量、意义、自得,一并逼促外在行为范式的转变,从内在涌出的效能之流穿越外界的压力,渡越无形的鸿沟,聚合身、家、乡、国于生命意识,唤醒沉睡已久的主体意念,冲开主流社会的大门,激活“我”的自主性、能动性,也激活“他”对诗与远方的回归、展望。
一方面,社会应许是对农村老人短视频生产行为的应许,其间夹杂的是主流与边缘意识壁垒的消解。从受访者短视频评论区中随机抽样300条评论进行文本分析,编码情况如表1所示,对短视频主体的行为、观念表示认可赞扬的评论数为182条,占比60.6%;评论态度以正面为主,其中278条都是正面肯定,占比92.6%。评论区中不乏“美如花”“大美女”“演艺棒极了”等评价,表面上是对老人短视频中身体展演所象征的灵动、矫健的肯定,实际上是对短视频生产行为的肯定。对于主流网络社会,农村老人的短视频生产行为不仅是展示生活、展现才艺,更表征农村老人的主体性建构,是在网络空间形塑的身份认同,是农村老人不断增长的自我意识,满足心理诉求的最佳机制,数字代沟的破局之道。在短视频可见性生成的点赞、评论等符号互动中,农村老人捕捉社会应许,这反作用于农村老人的自我认知,促使完成从边缘封闭的农民到人人可见的短视频生产者的身份认同的嵌入与转变。
另一方面,社会应许也表现为对农村老人短视频内容的迷恋,是对都市现代性社会中失掉的灵魂栖居和诗性空间的挽歌和悲鸣。“乡村传统在脱离了地方物质基础后仍可作为一种重要的精神资源应对现代性危机”[36],农村老人短视频中所展现的乡土淳朴景观化解地方与空间的矛盾,灶房院坝、耕地喂鸡化约为一种田园美学,短视频上的乌托邦带来视觉与心灵的双重慰藉。短视频的平民视角勾连网络社会和农村老人,使得边缘群体日常生活创造的诗意叙事流入大众视野,既是农村老人融入社会的契机,也唤起压抑已久的“他”回归、解放等奇妙反应,在朴素闲逸的短视频内容中,现代性创伤得以短暂的自愈。
表1 短视频评论的主题与态度
社会应许的布局呈现出差序格局波纹般的特点,以血缘为核心,以短视频为媒介,突破地缘关系的局限。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以老人自我为中心搭建的社交圈最核心部分以家人亲戚为主,而对他们的在线互动与反馈往往最先来自家人亲戚。也就是说,短视频使用与互动动力机制暗含着“差序格局”的逻辑。家人亲戚是农村老人的重要支撑,在短视频创作中给予老人赞赏和鼓励,在平台上化身忠实粉丝点赞、评论,线上互动与线下肯定的叠加深化农村老人的自我认同,评论区中诸如“二妈”“朱哥”“二哥”的称呼都证实评论者和拍摄者之间的亲密关系。波纹外延的是与网友粉丝的弱关系连接,短视频平台的中介性和聚合性扩充了老人社会交往和社会参与的幅度,突破传统的农村地缘、血缘关系圈,是边缘身份与主流价值双向感知的窗口,赋予老人潜在的情感归属、显在的行为图式。
同时,短视频使用还引发农村老人参与公共事件的行为。媒介赋能与社会应许为农村老人的乡村在地实践提供技术支持、精神动力和社会期许。不少研究表明,数字媒介嵌入后的农村老人更能有效地处理邻里关系、促进乡村治理[37]、再造村庄公共交往[38]。在访谈中,一些受访者表示通过短视频他们才知悉新冠肺炎疫情的感染情况、抗疫现状、政策方针。其中,受访者S8提到,因为对短视频中用自制铁竿守住进村要道以区隔外来人员的治理方式印象深刻,所以她曾向所在村村委会提议使用这个方法,村委会也采纳了这个建议。不仅如此,农村老人还扮演着维系和巩固地域性民俗文化、处理地域矛盾纠纷等传承者、调解员、宣传者的角色[39],短视频在其中的作用值得进一步探讨。
五、结论与讨论
研究聚焦农村老年群体的社会融入问题,立足于深度访谈和文本分析,发现农村老年群体在所处地方空间与媒介空间之间进行着文化适应与文化协商的现象,从而促进农村老人的社会融入,并表现为联结诉求与满足、技术规避与驯化、社会应许与共鸣三个心理路径。总的来说,本文一方面考察在“可见”状态下反观“不可见”到“可见”的演进路线,阐释短视频技术如何介入农村老人的日常生活,并辅助老人完成社会融入,边缘群体与主流空间的张力关系应从农村老人主体性建构和社会应许中得以理解。另一方面从媒介意义生产诠释农村老年群体短视频生产的个体意涵和社会价值,以边缘弱势视角为中心审视家庭之间、朋辈之间、组织之间的隐性问题,而只有社会融入理论视角才能理解农村老人主体生成的深层意义,社会应许下的农村老人可以缓解数字鸿沟,实现身体共在、情感共鸣。
而在理论层面,本研究扩展社会融入的研究视角,在中国乡村振兴语境下描摹农村老人的技术使用逻辑,并透视技术使用、社会融入与价值实现三者之间的关系。本研究从社会融入的媒介技术面向切入,认为数字技术为弱势群体、边缘群体融入社会提供全新选择,边缘人群与主流社会之间只需一部手机,就能实现与主流人群共处一个场域的愿景,而社会融入后的价值实现反过来确认主体的生命深度,改造其行为图式,推动个体价值的社会展演。借助短视频,农村老人得以看见。农村老人曾经是历史的“不在场者”,是社会的“无何有之乡”,而短视频的平民装置消弭精英化的遮蔽,明媚的阳光透射既有的荫蔽,被遮蔽的弱势群体得以显现。这个过程展现由内里变化驱动行为表意,由技术赋能实现价值转换,农村老人游离在边缘与主流二元范畴间的社会性状态。短视频技术的加持开阔老人的眼界,促进农村老人踊跃参加乡村治理、文化维系,积极调和邻里纠葛,人际冲突,在乡村振兴中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同时需要警惕技术对人的异化,初尝网络快感的农村老人未曾觉察异化已经展现其统制性面貌,技术异化制造网络诈骗陷阱,真假信息泥沙俱下,徒增老人困扰,同时老人为观看短视频化身银发低头族,脊椎负担加重、用眼过度等使身体异化成为关注焦点。技术这把双刃剑不仅能充当老人认识世界的一扇窗,还能宰制老人成为数字技术的忠实奴仆。
其次,本研究关照具体的农村老人,正视其社会融入的主动性意图和主体性意义。本文在深度访谈的微观叙事中感知农村老人个体的生命体悟,挖掘媒介使用“被看见”的价值,既是一种主体性建构,又是一种媒介赋权,媒介赋予的不仅是主体叙事,还是农村老人再社会化的生命历程。这个过程也展演了弱势群体内心镜像中认知世界与自我关系的出口,边缘人僵局突围的主观能动性得以领会。这既弥补社会融入宏观概念的空洞性,又彰显社会融入的主体性意义。
然而,农村老人的社会融入并非一蹴而就,其间迂回曲折。农村老人薄弱的媒介素养、所见即真实的思维等问题仍然在影响他们的媒介化生活。同时,短视频创作上存在“一镜到底”、以模仿为主,质量粗粝等问题。当然,本研究所讨论的短视频使用并不是农村老人社会融入的“唯一方案”或“替代性方案”,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显示某种自主性、能动性的自由选择和生产性实践存在一定的社会融入潜力,或多或少地改变这一群体的心理状态。正如有学者所认为的,虽然老人数字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必要,但仅靠数字化不足以拯救老年人等弱势群体,线上和线下战略相结合是亟须的。[40]那么,如何使线上线下双轮驱动,共同助力边缘弱势群体化解社会存在危机有待进一步研究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