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编京剧《秦良玉》看传统戏的“舞台复活”

■ 沙立芳

京剧《秦良玉》由“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与京剧名家朱素云、孙毓堃等老先生以乾隆年间董榕所著《芝龛记》为蓝本进行改编，并于1924年在广德楼前首演，尚小云饰演女将军秦良玉。但因剧目本身不成熟的改编，以及其他多种原因，此后几乎在舞台上失传。重庆京剧团重新整理编排京剧《秦良玉》，让经典传统戏重新在舞台上绽放光彩，受到各界好评。

一、新编形式的创新

新编戏曲，不论是现代戏，还是整理复排的传统戏，本质上都需要在尊重传统的前提下改编，使剧目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追求。新编剧中秦良玉的扮演者周利在介绍改编意义时指出，在舞台上“复活”京剧传统剧目《秦良玉》，意在讴歌重庆代表性女英雄，作为历史剧，全剧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选取秦良玉生平有代表性的爱国事迹构织情节结构，结合现代的叙事方式，集中展现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兼具真实性与戏剧性。

（一）情节结构凝练完整

清代戏曲家李渔在《闲情偶寄·词曲部》中提出戏曲“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总结出“一人一事”的结构论是戏曲创作的重要结构方法。演员在舞台上通过唱、念、做、打等戏曲手段叙述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不得不考虑到舞台时空和戏曲时空的问题，由此，李渔提出“立主脑”“减头绪”的叙事理论，要求戏曲结构和布局应集中、凝练。

新编京剧《秦良玉》在情节结构上的相应整理分为以下两步。

第一，删繁就简。对老本的多余情节进行删减和重组，剔除游离在主线之外的情节。梳理《京剧汇编》第二十三集中的老本《秦良玉》可以发现，全剧共二十三出，叙述了“崇祯赐诗”“平定叛乱”“斩蜀锦”等重要事迹，但中间穿插过多不必要的过场戏和插科打诨的情节，显得故事整体散乱、赘余。新版剧目的结构主线集中在秦良玉平乱的军事行动上，主要叙述秦良玉在外有叛将、内有奸佞的情况下，处理好个人仇怨和家国战乱的平衡，最终成功收复重庆，稳定局势。

第二，合理取舍。对秦良玉的人生事迹进行有选择的截取，突出结构“主脑”。纵观新版《秦良玉》可以发现，全剧截取秦良玉人生中最具戏剧性的爱国事迹。不同于虚构的角色，秦良玉是记载非常详细的历史人物，她的出身、婚姻、名望与结局等均有史可查，所以这一部分改编的空间有限。而在其明确的生平事迹中发现具有戏剧性的事件，以此选择构织戏剧情节就十分关键，需要做到戏剧性和真实性的统一。

据《明史·秦良玉传》记载，秦良玉出身于明末四川一个岁贡生家庭，从小所受教育兼备文武。婚后，秦良玉率领“白杆兵”南征北战，她一生中主要的军事行动包括平定播州叛乱、万里抗金、入京勤王和晚年镇压农民起义等，戎马生涯几十年，功过评价不一。新编京剧截取白杆兵万里抗金之际，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在重庆趁机叛乱，秦良玉赶回四川平定叛乱、收复重庆这部分为主体情节，从而设置冲突——秦良玉与叛将、奸佞的冲突，以此塑造保家卫国、英姿飒爽、忍辱负重的爱国女将形象。在此之前抗金血战和此后的入京勤王，都是以故事线索的方式在文中简单交代，由此串联起秦良玉一生的军事活动且重点突出。对于秦良玉的晚年行动，因功过评价复杂，新编京剧中没有涉及，排除纷繁的历史头绪也是为了集中塑造秦良玉的爱国形象。新编京剧《秦良玉》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以秦良玉一生重要的爱国军事行动为情节主线，与尚小云版相比，情节更加完整、凝练。

（二）叙事方式巧妙自然

从叙事方面来看，该剧巧妙的叙事方式加强了人物的心理刻画和戏剧效果，延伸了叙事时空。原版中全剧都以线性叙事方式为主，故事的戏剧性和人物心理活动描述不足。新版第二场在全剧线性叙事的结构中插入一段梦中之戏，叙述秦良玉与被奸佞害死的丈夫马千乘相见，重点刻画秦良玉在个人复仇和顾全大局之间复杂纠葛的心理活动。导演以蒙太奇的手法将秦良玉思念丈夫的画面放置在舞台上，让观众看到秦良玉在女将军身份下身为一个普通妻子的内心痛苦：“深知你含悲衔屈九年整，可怜你背人之处泪长倾。从来是同甘苦共患难，度艰危今日为由你一人……良玉千乘情意厚，二十余载琴和鸣。”“妻未能为你报仇多愧恨，君虽去此心常随不离分。”在这场二人唱段中，首先交代现实艰难处境；其次以回忆的方式回顾夫妻二人志同道合、相敬如宾的深厚感情；最后是秦良玉暂时的自我和解，以大局为重。以这样的叙事方式拓展叙事时空，丰富人物心理，能够很好地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更贴合当代观众的审美习惯。

二、传统品格的坚守

传统戏在面对当代复杂的观众群体和激烈的竞争环境时，特别容易偏离古典审美的轨道，而其所有的创新都应该在继承传统的前提下进行。新版《秦良玉》作为对传统戏的复排，坚守了传统品格，突出人物、淡化舞美，为此后的老戏新编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一）人物表演细腻形象

新编京剧《秦良玉》在人物表演上做到了细腻真实，在展示传统戏曲技艺的同时细化人物情绪，将演员表演与情节冲突发展相贴合，并不是所谓纯粹的炫技。演员文武并重、丰富多变的唱腔，再配合精准的身段表演，在塑造人物的同时，给观众带来更多视觉趣味。

第一，以舞台设计动作表现秦良玉端庄持重、武艺高强、气魄威武的巾帼女将形象。传统戏中，用特别的技巧动作来刻画相应情节下的人物形象；该剧中秦良玉有许多武打戏，但导演并没有简单处理成舞蹈性动作的展示，而是紧贴情节发展。如第一场众士兵圆场和第五场中攻打佛图关的圆场，都表现了宏大的战争场面。再如攻城时，主演周利一系列“耍下场”的戏曲动作矫健灵巧，富有舞蹈的韵律美，再配合节奏紧密的锣鼓点，整体展现紧张的战斗场面和武艺高强、飒爽英姿的巾帼英雄形象。

第二，身段表演生动细腻，通过外化人物的心理活动来塑造真实人物形象。剧中秦良玉身处内外交困的矛盾漩涡之中，做出的决定和行动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所以周利在身段处理上是以细腻真实为主。比如第二场，演员以水袖的不同动作表现不同的心理活动：初见杀夫仇人邱承云时，颤抖双手搅水袖以表现愤怒痛苦之情；但在闪回秦良玉与丈夫相见时，通过互相牵起水袖的动作，表现夫妻二人的深厚感情；而后甩水袖再唱“重庆沦陷，军事火急，良玉愿为先锋，收复重庆”，说明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顾全大局的决定。此外，还有许多身段动作的设计丰富了秦良玉作为统领的形象。比如，几次见叛将张彤时，周利首先都以踱步、搓手表现人物的沉思和谋略，还原出一位智勇双全、丰富立体的巾帼形象。

（二）舞台呈现典雅写意

该剧在舞美方面坚守传统美学，延续古典写意美和虚拟性。

首先，舞台布景上采用背景简洁的虚拟电子幕布，一幕一景的舞台方便剧目在各地演出，不会因为过度装饰而不便于多次或异地演出。戏曲是“场上之曲”，文本阅读无法代替场上搬演，简洁写意的舞台布置是传统戏复排需要特别关注的。比如第一场，秦良玉率领众将士出场，幕布显示“秦”字军旗飘扬在重山叠影的山林中，显现出一种战场的硝烟感；第四场的佛图关城墙布景和第五场的江边布景都是简单写意，还交代了戏曲空间。

其次，从舞台构图上看，景别基本都是全景式展示，以空旷的舞台显示演员表演和情节发展，以及剧中大量的武戏动作和战争场面。

再次，以道具表现传统戏的空间虚拟性。例如，在第二场中以明朝国旗、台阶、木椅和盘龙柱模拟朝廷的空间环境。

总体看来，新版《秦良玉》坚守传统戏曲舞美的写意品格，保持了古典戏曲美感。

三、现代精神的追寻

古典戏曲的主题内涵一直跟随时代主流价值变化而变动，以适应不同观众的审美期待。传统戏的复排工作不是只在形式上跟紧当下、花样翻新，要想被当代观众所认同，就需要在思想内核上具备现代意识和时代价值，追寻现代精神。新编京剧《秦良玉》在思想主题上推陈出新，删去了老本中消极腐朽的价值观和滑稽调笑的喜剧因素等，在家国情怀的主题下更加关注女性个体意识和独立平等的现代精神。

（一）爱国主题的时代表达

爱国主题具有永恒的时代价值，改编传统戏时就要明确方向。新版剧目中，秦良玉的爱国之情体现在多个唱段和情节设定：明朝末年，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朝廷面临内忧外患，秦良玉在夫死子幼的情况下毅然选择代领夫职，抗击金兵、平定叛乱，收复重庆，展现出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面对犯上谋逆的叛将，她勇武正直，自信独立，拒绝与贼人同流合污；面对杀夫仇人邱承云时，秦良玉艰难地选择牺牲个人恩怨，以保全大局为重。另外，秦良玉的爱国情怀不再仅仅表现为对皇帝的忠心，还在于对国家安危和百姓生死的维护。当叛将张彤前来游说时，秦良玉痛心疾首：“你们不顾国家安危，百姓生死……如今朝廷外患四起，正需你我同心协力，替圣上肃清朝政，为百姓挣一个天下太平。”正是因为秦良玉心系天下，才能放下杀夫之仇保家卫国。“恨奸佞依然横行损朝政，悲万民又怎能得安生，我何曾屈从强权犹疑生。”为了国家与百姓，秦良玉才决定同奸佞邱承云抗争到底。

（二）现代精神的综合呈现

追寻现代精神的《秦良玉》让女将军不再是符号式的人物，还原人物的鲜活、真实形象。英雄形象在戏剧舞台上多是符号化、脸谱化的，反映到文学作品的写作情况和现实情况来看，女英雄和国家的关系紧密，尤其是处于社会动荡、民族危急的国难时期，当个人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智勇双全且具有家国情怀的女英雄就被塑造出来了。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戏曲中的女英雄形象被作为无性别意识的符号化形象，积极主动展现爱国担当。

当代戏曲中的女性形象开始朝着丰富多元的方向发展，其一就是以真实个体的身份出现。首先，新编京剧中展现了秦良玉作为妻子面对国仇家恨的复杂情感，从唱段中展现出女将秦良玉作为妻子柔软的另一面。其次，秦良玉还是一位母亲。剧中细腻地刻画了她作为母亲的心理活动，既因儿子受伤而自责，又因儿子勇敢而欣慰。此外，还原了秦良玉作为女性本身的自我意识。新版中删除了秦良玉的性别自卑意识，从不因为性别束缚自己，而是以国家大事为己任。如老本中秦良玉被陆逊之出言调戏时，秦良玉羞愧于女性身份割袍断袖后退回闺门之内：“悔不该习兵法亲身战阵，学男子我忘却身是妇人。今日里恐难免旁人议论，断袍袖洗不了不守闺门。”相比之下，新版中的秦良玉也曾面临类似困境，但这里是她个体与国家行动本身的矛盾，且她选择迎难而上，保家卫国，惩处奸佞，展现出独立、自信、有担当的女将风范，散发出时代女性的光芒，新编京剧《秦良玉》对老本进行了推陈出新，思想内涵中注入现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