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高粱,死如烈酒
——舞剧《红高粱》中的象征符号
2022-11-01董心语
■ 董心语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作品都包含着一定的含义、寓意,舞剧以舞蹈作为主要表现手段,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来表达内容,利用舞台上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来进行信息的传递,给观众带来美的享受。青岛市歌舞剧院编排的舞剧《红高粱》改编自莫言的同名小说,展现了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的铮铮傲骨以及如高粱一般向上的生命力。舞剧《红高粱》自2013年问世以来就广受好评,在舞蹈中融入文学作品中的象征意象,使小说中的故事在舞台上焕发出新的艺术光彩。
一、从文字语言到肢体语言
文字和舞蹈都是一种文化现象和精神活动,都是以运用符号的形式来表达人的经验,赋予人类经验材料以秩序。从艺术形态的感知方式来说,文学作品是一种想象的艺术,使人们通过文字在头脑中产生想象;舞蹈属于视觉艺术,观众通过观看来获得艺术享受。小说是一种再现的艺术,侧重于使用描写来反映客观事实;而舞蹈是一种表现的艺术,抽象的肢体动作侧重于表达主观的情感。但文字和肢体这两者之间不是不可跨越的,通过编导进行二度创作,在“再现”与“表现”之间,通过象征符号架起一座沟通之桥。表征和隐喻都是“象征”这一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字与动作同为表征,能通过象征符号使受众体会到相似的寓意、情感,由此,文学作品得以转化为舞蹈作品,肢体动作与文字内涵互为表里、相互成就。该剧导演王舸指出:“我们的舞剧和电影和原著都会有很大的区别,但我们很尊重原著的精神。”这种原著的精神便是象征符号想要表达的隐喻,这部舞剧可以说很成功地完成了对“红高粱”精神的传承。
莫言曾在国家大剧院现场观看舞剧《红高粱》,他评价舞剧《红高粱》完整地表现出原著昂扬向上的精神。虽然文字和舞蹈的呈现方式不同,但可以通过“一种把意义从一物转移到另一物的手法”,达到抒发同一种精神的目的,甚至在某些层面进行一定的升华,肢体动作的二次创作可以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延伸。
二、舞剧《红高粱》对于象征符号的运用
(一)场景放置的抽象意境提取
舞台是抽象的场景,它帮助各种象征符号呈现出一个诗化的空间、一个虚拟的情感世界。结合《红高粱》小说以及影视作品的描述与表达,将其中有代表性的视觉元素进行提炼来进行舞台设计。舞剧《红高粱》在演出中最重要的舞台布置是模拟和还原高粱地的场景,高粱地在小说中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是典型的象征符号。首先,高粱是北方常见的农作物,而且东北乡盛产这种农作物,东北乡的高粱酒远近闻名。其次,成熟的高粱会呈现出一种深红色,与作品想要表现的红色基调十分相符。最后,高粱代表着东北乡人民的一种气质,这是一种淳朴、坚韧、不屈不挠的优良品质,是小说作品中的一条暗线。因此,舞剧《红高粱》要着重解决怎么把高粱地搬上舞台这个问题。舞剧使用高粱剪影来布景,这个布景的灵感来源于山东高密传统民间艺术形式——剪纸,这是传统文化的象征,也是传统文化的创新应用。用光影放大高粱的剪影,节省了舞台空间的同时又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参天大树般的高粱剪影体现着舞剧想要表达的人如高粱般昂扬向上、生生不息的精神。
舞剧《红高粱》是固定布景,这给舞台呈现增加了难度,创作团队巧妙利用灯光让场景活了起来,用光影的颜色、位置变换来转场。高粱布景贯穿了整个演出,从开篇到终章,故事始终发生在高粱地中,紧扣主题意象。舞台布景中的象征符号在演出中可以营造整体的氛围,能带领观众“入戏”,运用一切可利用的手段构成舞台可视的符号形象,增加舞剧的观赏美感。
(二)客观物象的隐喻表达
道具是为抒发主观情感而借用的一种客观实在,恰当地使用道具能够为整场演出增加观赏性和表现力,借助具体物象表达隐喻,实现文学艺术向舞台表演的转换。在《红高粱》这部舞剧中,有两个道具是不容忽视的。
首先是红绸。红绸是展现喜事氛围的重要道具,比如在结婚时需要用红绸作为新房的装饰。舞剧《红高粱》在演出中巧用红绸,以之象征女主角“我奶奶”出嫁,红绸将“我奶奶”紧紧缠绕,又暗示这一角色被命运纠缠而无法挣脱。剧中,多条红绸延伸到抬轿壮汉的手中,用红绸表示四抬大轿。之所以没有直接使用轿子作为道具,而是选用红绸来象征轿子,是因为舞剧是现场实时的演出,不能利用镜头剪辑转换场景,这是为了让观众能同时看到轿子中“我奶奶”的表演,以及轿子外轿夫们和“我爷爷”的表演。这是一种很聪明的舞台处理,既保证了舞台的开阔,给了演员更大的表现空间,又能使观众理解情节保持观感,同时活灵活现地展现了“颠轿”场景。
其次是酒。高粱酒是小说中精神寄托的重要物品,表演中的“酒”具有剧情催化剂的作用,很多情节需要靠高粱酒来触发。该舞剧选用了很多道具来表现高粱酒——酒桶、酒缸、酒碗……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三章《祭酒》中的酒碗。满地的酒碗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伙计们仰头喝下一海碗的酒,这一方面表现了当地的风俗文化,另一方面表现出山东大汉的豪迈和洒脱。在最后一章《出殡》中,漫天扬起的纸钱与地下的酒杯相称,乡亲们跪在酒碗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是山东农村的一种传统丧葬风俗,同时渲染出悲壮、豪迈的氛围,增加了整场演出的层次感、立体感,升华了舞剧的主题。高粱酒又纯又烈,象征剧中人物的性格,表现了抗战时期山东村民“生如高粱,死如烈酒”的傲骨。
(三)服装设计的象征内涵
服装同样为舞剧中精神内涵的物质载体,演出服装是分辨角色的重要符号标志,从服装中大致可以分辨出一个角色的性别、身份、地位、生活环境等。所以,在一部舞剧中,服装具有重要的符号功能。《红高粱》的舞剧作品在创作时借鉴了影视作品的表现方式,同样倾向于塑造一个“大女主”的形象。“我奶奶”一出现就吸引了观众的全部目光,在众多麻布衣服中,她身着一袭红衣,十分亮眼,这种“红色”的运用借鉴了张艺谋导演的同名电影《红高粱》对色彩的使用。该剧开场就是“我奶奶”出嫁的剧情,红衣符合中国传统的婚俗习惯,与舞台颜色相呼应,也表现了人物的性格,象征着一种生命的力量。
第四章《丰收》中出现的几个媒婆的服装也让人眼前一亮,几个人高马大的媒婆欢快地跳跃出场,衣服色彩极其艳丽,与其他角色灰扑扑且带着补丁的衣服截然不同,对比非常鲜明,一种欢快的氛围陡然笼罩着舞台。这种欢快的配色象征着大家愉快的心情,庆祝丰收的喜悦,同时又为之后《屠杀》这个章节作铺垫,使用了欲抑先扬、放大情绪的艺术处理手法。
符号学家索绪尔提出“能指”与“所指”两个概念,若将服装定义为一种舞台符号,则服装为“能指”,其中蕴含的隐喻则是“所指”,服装与其象征意义成了一个合理的系统,观众透过服装就能窥见创作者想要塑造的人物形象。例如,鲁迅对孔乙己的着装描写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简单一个关于长衫的描写,便可以让读者感受到孔乙己骨子里那种读书人的架子,也暗示了人物命运之必然。因此,服装有利于观众辨识角色、理解角色。舞剧中没有台词,要通过其他方式满足观众感官上的期待,因而角色的服装是极为重要的部分,既要符合设计上的美观,也要贴近角色,同时还要考虑舞台整体的设计,服装的合适与否直接影响着舞剧的整体美感。
(四)力与美的符号共生
苏珊·朗格认为,舞蹈的基本幻象是一种虚幻的力的王国——不是现实的、肉体所产生的力,而是由虚幻的姿势创造的力量和作用的表现。舞蹈姿势是虚幻的,但身体动作是真实的,通过真实的动作来表现虚幻的情感,使舞蹈富有象征的美感。现代舞蹈理论家鲁道夫·拉班指出:“象征性舞蹈动作属于舞蹈艺术的最高形式。”舞蹈用动作代替了语言,对于一部舞剧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肢体动作的表演。
第一,舞蹈中的动作要美、要考究,绝不是随意摆弄肢体,每个动作都应经过思考设计。第二,要舞有所指,尤其是在舞剧中,要通过舞蹈来讲述一个故事,要用动作来表情达意,在进行舞蹈动作编排时要将剧情贯穿其中,这也是舞蹈动作成为象征符号的关键。舞蹈艺术长于抒情,短于叙述,在一部舞剧中要想清楚完整地讲述一段故事,就要求在编排时要高度凝练出一些具有指向性意义的动作,但同时又不能因太生活化而抛弃美感,或者过于注重优美而将动作设计得过于抽象,要合理掌握舞蹈动作中的“似与不似”。第三,在传达内容的同时,需要演员最大限度地利用身体表达,增加视觉美感与冲击。舞剧《红高粱》对“我爷爷”这一形象进行了细致的设计。“我爷爷”原本是一个有一点匪气的英雄形象,可是没了文字和语言的描述,这一点匪气便很难表现,为了丰满人物形象,主创团队给“我爷爷”编排了很多带有喜剧色彩的“踹”。这个动作象征着“我爷爷”那一点微妙的痞,让人物立体了起来。
剧中的两段双人舞也是象征意味和美感兼具。第一段是第一章《颠轿》中“我奶奶”与“麻风掌柜”的舞蹈,虽然很短,但麻风掌柜的癫狂动作和“我奶奶”肢体表达出的恐惧击打着观众的心灵,舞蹈演员多次使用腰部动作(如下后腰、下旁腰、下胸腰)来象征“我奶奶”内心的挣扎和抗拒。第二段是第二章《野合》中“我奶奶”和“我爷爷”的一段双人舞。这段舞蹈动作是夸张的,舞蹈演员使用了相当多的技术技巧和两人配合的托举动作,柔美的动作象征着高粱地中的缠绵以及两人炙热浓郁的感情。既然是大型的舞剧,那么其中的群舞绝对是不容忽视的精彩环节。
第三章《祭酒》中那段伙计们祭酒的舞蹈也十分壮观,伙计们端着酒碗跟着鼓点跪、拜、跳跃,表现出一种山东大汉的粗犷豪迈,象征着一种男性的阳刚以及传统价值观中对于天和地的崇拜。观看这段表演时,就像是身处秋天的高粱地,猛灌一口高粱酒,看着火红的高粱穗随风摆动,心里说不出的酣畅和痛快。还有一段群舞是利用悲壮的情绪来震荡观众的心灵:最后一章《出殡》中,演员们以跪着的姿势在舞台上前进,用人构成了“墨水河”,演员们沉重的步伐恰如凝滞的河水,象征着悲痛与壮烈。在舞蹈中,其实很难去细究每一个动作所表达的含义,但动作叠加起来却能准确传达出象征意味,这可能就是舞蹈这种艺术形式如此吸引人的原因所在。
三、舞剧《红高粱》中蕴含的民族符号
从民俗学视角来看,舞蹈是民族仪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舞蹈表现了一种族群的文化观念,是族群集体认同的表达形式。艺术作品越具有民族性,就越具有生命力,民族艺术有着独特的民族美学,而民族符号能唤醒观众的民族情感。《红高粱》这部舞剧之所以能取得丰硕的成果,是因为它表现的是民族的故事,具有文化价值,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表达了一种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不但具有观赏性,还具有教育价值。它使用了很多特有的象征符号,这种象征符号带有明显的山东特色。
首先,小说《红高粱》的创作立足于山东农村,舞剧《红高粱》为了突出这种创作背景,在演出中主创团队大幅加入了山东特色舞种鼓子秧歌和胶州秧歌等元素。鼓子秧歌跳起来的时候奔放洒脱,轿夫们的颠轿片段以及丰收时乡亲们欢快的群舞片段中都融入了鼓子秧歌的舞蹈步伐。胶州秧歌的动作要点是“拧”“抻”“扭”“碾”“韧”,舞剧中“我奶奶”的表演就贯穿着这几种主要的肢体动作,一方面象征着山东舞种的地方特色,另一方面,演员用舞蹈动作表现人物的情感,表现着“我奶奶”所经历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与内心的坚忍、强韧。她“扭”动着自己的命运,舞出了自己对于生命的表达,是具有浓郁民族性的情感表达。
其次,舞剧中还有一种不可忽略的山东本土艺术形式——沂蒙小调。创作团队在背景音乐中频繁加入沂蒙小调,让作品散发着浓浓的山东味。舞剧《红高粱》中的沂蒙小调所具有的象征意味是十分明显的,每当“我奶奶”的命运出现转折或情感发生转变时,沂蒙小调就悠然响起,悠远的小调宣泄着角色心中的挣扎,烘托出整体的气氛。小调将观众与演员的情感调整到同一频率上,观众能够顺利与角色共情。
结语
“生如高粱,死如烈酒”是舞剧《红高粱》最核心的主题提炼,“高粱”象征着抗战时期山东高密东北乡那群直到最后一刻也决不放弃的英雄,表现出他们蓬勃的生命力,而“烈酒”象征着战争时期那些拥有浓浓中国血性的英魂,他们辛辣、甘醇。这部舞剧是对莫言小说《红高粱》的二次创作,它既要有自己的艺术美感,也不能丢失原作本来想要传达的精神,因此就需要借用丰富的象征符号作为“容器”来承载主旨精神。莫言曾给这部舞剧题写“歌之舞之,表我心声”,可以看出这部舞剧传达出的思想内涵获得了原作者的高度认同,侧面说明舞剧中所选用的象征符号十分恰当。舞剧《红高粱》一经面世就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它的“象”与“征”能很好地满足观众的期待,让人获得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