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村画诀》看孔衍栻的绘画思想
2022-11-01◎王永
◎王 永
(陇南市武都区两水中心小学 甘肃 陇南 746010)
在中国绘画史上,明清文人画特别是山水画和水墨写意花鸟画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无论揭示自然物象的美,或是通过山水花鸟画艺术以寄情寓性,还是对笔墨的状物抒情的追求创造,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文人士大夫中对于绘画的收藏、鉴赏、著录活动非常活跃,对于画家、流派史传的撰述非常重视;对绘画理论尤其是山水画艺术理论探讨的风气也非常热烈,从山水画艺术的美学基础、创作方法、风格创造、作品评论以至描绘技法等问题,都有许多专书、专文、专章、专节论述。这种极其庞大丰富的绘画艺术理论遗产,有待于人们去加以研究。
孔衍栻是清初著名画家,约活动于公元1700年以前。清初的画坛依然笼罩在董其昌“南北宗论”的思想之下,崇尚南宗文人画,追溯董源一脉画风。在此情况下,孔衍栻在自己的不断创作实践中总结经验,撰成《石村画诀》,影响了清代画坛两百多年,在绘画史上亦有重要的地位。
一、孔衍栻所处的时代
清代是中国传统学术文化进入系统整理、归纳、梳理、总结的阶段。从明清之际开始,一批杰出的思想家诸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在江山易主、抗清复明的抱负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便开始了对学术文化的整理、总结工作。到了“康乾盛世”时期,由于官方的倡导、文化政策的倾斜、考据之风的兴起等多种因素,使得整理文化遗产的工作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即使在鸦片战争以后的动荡岁月,许多知识分子仍以经世致用的态度,从事学术研究,以弘扬民族精神。清代绘画实践与理论,作为传统学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充分显示了这一点。无论是清代的绘画实践,还是绘画理论,都具有集其大成的特点。如“四王”中的王翚绘画上集南北宗之大成;在朝文人刘墉和在野文人邓石如分别集书法中的帖学和碑学之大成。绘画理论也是如此,无论是写作的体例,还是观点的阐释,都能从不同的角度,根据不同的需要进行归纳、整理和总结。通过集前人之大成的方式进行新的创造,将绘画理论进一步完善化、完整化和深化。其绘画理论著述之多,规模之大,作者之众,门类之广,分科之细都是空前的。而且像《苦瓜和尚画语录》这样的理论著述的出现,其哲学思辨之深,逻辑性之强,也为以往所罕见,充分体现了集大成和深化的特点,清代画家在历代绘画理论发展的基础上,通过对传统的集大成和重新认识,提出许多有建树的主张,成为古代绘画理论的最后一个高峰,成为中国近现代绘画理论滋生发展的重要源头。它既是古代绘画理论的终结,又是现代绘画理论的开端,在古代与现代之间,起着桥梁的作用。
从绘画实践方面看,清代绘画呈现出特定的时代风貌。就卷轴画创作而言,接续元明两代的发展趋势;就文人画创作而言,既有崇古的一面,又具有创新性。然而,无论是卷轴画,还是文人画,其在题材、思想、技巧、内容、笔墨等方面各有不同的追求,并形成了多元的风格和不同的流派。总体而言,以山水画、水墨写意画、宫廷绘画为代表的三大主流画,在康乾时期取得长足发展,呈现出全新的风貌。从绘画理论方面来看,清代绘画史论著述中,具有重要价值的也达到20~30种,可以说是对前代的超越。这些论著,或者讨论元代以来的文人画,或者偏重探究元代以来的山水画,或者总结创作的艺术特点。主要有以下种类:第一,画史类著作。既有以姜绍书《无声诗史》、徐沁《明画录》为代表的明代断代画史论著,又有以张庚《国朝画征录》、冯金伯《国朝画识》、张鸣坷《寒松阁谈艺琐录》等为代表的清代断代画史论著,还有以鱼翼《海虞画苑略》、邵松年《虞山画志补编》、陶元藻《越画见闻》等为代表的区域性画史论著。也有胡敬专记清代宫廷画家的《国朝院画录》、汤漱玉专辑历代妇女画家的《玉台画史》、李放专辑满族画家的《八旗画录》、童翼驹专述历代画梅名家的《墨梅人名录》、卞永誉汇编的丛辑《式古堂书画汇考》,等等。第二,专论绘画的技法的著作。代表性的有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方薰《山静居论画》、笪重光《画筌》、沈宗赛《芥舟学画编》、秦祖永《桐阴论画》、王概《芥子园画传》、丁皋《写真秘诀》、邹一桂《小山画谱》、高秉《指头画说》、蒋松《写竹杂记》,综览这些论述,或述绘画原理,或论绘画技法,或言山水之法,或说花鸟之法,或谈肖像之法,等等。三是书画合一的著作。此类论述以《佩文斋书画谱》为代表,是王原祁、孙岳颁、宋骏业、吴暻、王铨等纂辑的清代书画类书籍,本书卷帙浩繁,材料丰富,对后世之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是中国书画研究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参考书籍。
然而,就康熙时期而言,既有像石涛那样宣称“我自用我法”的画家,但多数都不鄙弃“法”,至于才、识、学诸端,更不会漠视。如龚贤论画,讲性情,也讲读书养气,认为只有数十年的读书养气之力,才能作大丘大壑,其所作《画诀》《画说》更是具体论“法”的著作,是学画者的津梁。笪重光《画筌》曰:“画工有其形而气韵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时流托士夫气,藏拙欺人”。各有肯定又各有否定,肯定是缘于各有其长,否定是因为偏而不全,大概只有内具资票,外有学、识,更不废法度,才能兼具形、意、气、韵之长。石涛的豪纵恣肆,似是天马行空,然读其《画语录》,既讲“受”与“识”,又谓“画贵乎思”,对“法”,不但专立“了法”一章,而且“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说得辩证而全面。
二、孔衍栻及其绘画实践
孔衍栻(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公元1700年以前),字懋德,号石村,山东曲阜人,孔尚任从子。贡生,官济宁训导。善画,工山水,以渴笔渲染,著有《石村画诀》,以为得宋、元人不传之秘。据孔衍栻自序所说:“古今画家用水渲染,不易之法也。渴笔滃染,古人未辟此境。余幼师石田,一树一石,必究其用意处,久之似稍有所得,因静心自思,笔笔石田,终在古人范围。乃穷夜日之思,忽结别想,偶以渴笔渝染,似觉别有意趣,脱却俗态,久乃益精。幸不为鉴赏家所鄙,实由苦心,未忍自泯,因书《画诀》藏篋中,俟同心云。”孔衍栻自幼师法沈周,并究其用意处而有得,后来欲挣脱古人范围,遂创渴笔渝染之法,脱俗态,有别趣,久乃益精。所以,以“渴笔滃染法”为核心作《石村画诀》,也孔衍栻的绘画思想的集中体现。
三、《石村画诀》中的绘画思想
文人画在明清之际已成为绘画的主流,但自20世纪初开始,对文人画艺术尤其是明清文人画的褒贬之争一直不绝于耳,明清文人画也在这长达百年的时间里伴随着如何正确评价、如何客观认识的问题而始终处在备受关注的焦点之中。孔衍栻的《石村画诀》从立意、取神、运笔、以情造景、经营位置、避俗、点缀、渴染之创、款识、图章等十个方面,全面阐述了自己的绘画思想和创作主张,提出画家在创作中应“以情造景”于“渴染”之中,“独出己意”则“匠气自除”,做到有“逸韵”而“避俗”。其核心绘画思想可分为五个方面:
第一,立意。关于立意主要包含在《立意》《避俗》二则。立意是绘画成功与否的关键。在山水画经历了数朝的发展之后,表现的范式与笔墨程式已有了丰富的积累,画家很容易借助这些递相沿袭的艺术手段以作画。然而,也容易造成概念化、模式化,难以出新。为此,在《立意》中孔衍栻曰:“余作画每取古人佳句,借其触动,易于落想,然后层层画去。”这是北宋以来行之有效的方法,许多画家都懂得借诗思以发画意。此处重提,既是作者自己的真切感受,又有助于洗刷匠气,以回到文人画的传统。基于山水画中的次要布置易于见俗,孔衍栻特倡“避俗”而仍可归于立意。《避俗》云:“画中人物、房廊、舟揖类,易流匠气,独出己意写之,匠气自除。有传授必俗,无传授乃稚。”其中“有传授必俗,无传授乃稚”是体会至深、说理至切之言,不仅呼应了自序中所说的“笔笔石田,终在古人范围”,而且道出了俗与雅之根由出于守成与自创。
第二,造景。关于造景主要包含在《造景》《点缀》二则。《造景》曰:“每见画家先用炭画,取可改救。然已先自拘滞,如何笔力有雄壮之气?余不论术小幅,以情造景,顷刻可成。”这里,“取可改救”而“先自拘滞,”颇类于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堰竹记》所说的“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而“以情造景,顷刻可成”,且“笔力有雄壮之气”,则较苏轼“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更多一“情”的因素。感情是文艺创作的原动力,这一思想已为历代论家所阐发不已,可惜在清初的画论中很少道及,孔衍栻如此直接明了的说法,可谓罕见。后一则《点缀》曰:“画忌浅露。石颠树隙之间,屋宇亭台之上,宜用点叶补缀,或树杪树旁,亦用淡叶拥护。其难收结处,云烟断之,殊有苍茫之气,亦深藏莫测。”这里的“点缀”虽非“布置山川”,亦不可忽视,避免浅露而作上述处理,应是“造景”好法,尤其“云烟断之”以成“深藏莫测”的效果,更是救“浅露”的妙处。
第三,形神。孔衍栻重视山水画的传神,《取神》云:“树石人皆能之,笔致缥缈,全在云烟,乃联贯树石,合为一处者,画之精神在焉。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这里说出了云烟在山水画中的重要,以虚(云烟)运实(山水树石),使实者虚之,遂有灵气,得以传神。诗画同理,诚如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则精神亦无所寓矣。”可谓所见略同。关于“形”的见解,可见《位置》所云:“又怪画用成稿,离稿不能自裁,故画全无生气。惟素已理明,某宜树石、宜高山、宜平坡、宜亭台、宜舟样,胸有定见,自然位置妥当。任意挥写,有何滞碍,奚必构用成稿?”这是“造景”理念的延续,“生气”之“神”出于离稿而“任意挥写”,但又离不开形似的基础,“位置妥当”是必要的条件。
第四,用笔。写山水之形,传山水之神,终离不开用笔。《运笔》一则强调自己用笔不取软笔,运笔如写字之用中锋:“画用软毫取其活动作势,笔态便俗。余止取湖颖,运笔一如写字用中锋也。”用笔可分为中锋和侧锋。中锋是指握笔与纸面成九十度直角运笔,笔尖在所画线条的中央;侧锋是则是手腕转动使笔与纸面成一定的倾斜率,即小于九十度直角,笔尖在所画线条的一边,根据绘画所表现的不同要求,以不同的用笔方法去表现。在用笔上,可以说指出“运笔如写字之用中锋”。同样,龚贤《柴丈画说》开篇曰:“笔要中锋为第一,惟中锋乃可以学大家,若偏锋,且不能见重于当代,况传后乎?”强调的是中国画用笔要中锋行笔,如若不是画作在自己的时代都不可能跳脱出来,更不用说能够流传百世了。
第五,渴染。作为《石村画诀》核心部分的《渴染》主要讨论传统着色技法,即用墨、水、笔、纸及着笔勾染的具体技法。如罩色法曰:“墨少看水,重磨,用秃湖颖,不看水即蘸焦墨。先用别纸试微润,轻拂画上,笔笔勾起,可染二三次,惟无笔痕为妙,颇有秀色。”将要罩用之色,以百分之八十的水把色调匀罩之。如渴染法曰:“凡点叶树俱用渴笔实染,双勾叶白着不染。房舍有瓦草处染,无瓦草处空白。室内人物器具俱空白,周围俱用渴笔剔清。每一石止渴染皴处,石顶空白,石根宜重染。大山平坡皆然。远山先用炭为轮廓,外用渴染,渐与天气相接。远山空白,山根用渴染。坡水溪江,俱用平直笔密细画去,有聚有散,皆用渴染。树石、房屋、桥梁、舟揖,凡外空处皆用渴染,托出云烟断续,须轻染渐渐不见乃妙,非有定体,惟画者自裁。”以树、叶、房舍、瓦草、人物、器具,远景的石顶、石根、大山、远山、溪江的处理,论述绘画创作中,一手持两支笔,一为色笔一为水笔,两笔轮换运用,颜色应靠线条的内侧点色,以水笔向外逐渐运开,呈现出内深外淡。从周围或旁边进行渲染,以拖出中间较为浅的颜色。以干淡极浅之色为之,行笔以色润为宜,与烘染略同,水笔着墨于碟中调合匀,净笔先着浅色或白色,然后笔蘸以深色、洋红、胭脂,用笔尖着纸下压徐运,自然出现深浅变化。如探讨虚实关系曰:“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画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等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实者处之,虚者实之。满幅皆笔迹到处,都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上。”这里将渴染与虚实关系的处理讲得十分精辟。需要说明的是,在《款识》《图章》两则中主要论述题款部位及用章宁小勿大,不涉及绘画理论。
综上所述,孔衍栻在《石村画诀》流露出立意、取神、运笔、以情造景、位置、避俗、点缀、渴染之创、款识、图章等十个方面绘画思想,虽对“师造化”强调不够,而对画家的主观方面强调较多,却仍不失其简要、明确的特色和自成一家的价值,值得后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