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时空视域下《泄密的心》的叙事策略分析
2022-11-01杨雅雯
◎杨雅雯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泄密的心》是1843年爱伦·坡(1809—1849)创作的小说,以其精神异常的主人公与怪诞恐怖的叙事风格历来受中外研究者所关注。时空是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价值不亚于人物、情节等元素。本文依据法国结构主义大师热内特提的叙事文学时间,从时序、时长和时频三个角度,对比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并结合故事的“内”“外”空间探讨《泄密的心》的叙事策略。
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讲述了“我”因为无法忍受老人的“鹰眼”而决定谋杀与他无冤无仇的老人,并将他残忍杀害,并进行碎尸、藏尸。当警官闻讯赶来,“我”却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地板下“怦怦”的心跳声始终干扰着我,最终让“我”崩溃,主动承认了自己的谋杀罪行。这篇小说以回忆的形式展开,侧重于叙述者的心理刻画,完成了“心理恐怖”的表现,恐怖氛围就生理上的恐怖可说更甚。
一、叙事时间
(一)时序倒错
作为哥特式小说,《泄密的心》采用了逆时序的形式,即叙事时间序列与故事时间不一致的一种情况。本文的时序倒错形成了一种阅读悬念——已发生的事件中有没有人们不知道的?为什么叙述者要声称自己没疯?倒错的方式让叙事时间回到了“从前”,重新展开一段已经过去了的叙事片段,叙述该时间内未被叙述过的事件,这使得故事更加充实丰满,解决了刚开始设下的悬念。小说的叙事时间如下:
A.“我”受不了老人的“鹰眼”,打定主意痛下杀手。
B.“我”进行了七天的窥探,都因老人的“鹰眼”紧闭没下手。
C.“我”最终于第八天杀害老人并处理尸体。
D.警官到来,我佯装无恙,但心跳声最终让我自投罗网。
E.老人的尸体被发现,“我”声称自己没疯,只是神经过敏。
故事发生的自然顺序是A—B—C—D—E,而故事时间中E被提前,叙述的顺序变为E—A—B—C—D,形成了倒错的回忆式结构。在小说开头部分,叙述者没有直接叙事,而是强调了自己“神经过敏”“听觉分外灵敏”,由此间接向读者呈现了自己的心理状态。而读者可以从这段叙事中了解到叙述者“不正常”的事实,自然而然地展开联想:作者的“念头”究竟是什么?这种“念头”和叙述者的精神状态有何关联,给小说设置了悬念,产生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同时,结尾的写作方式使整个结构形成一个循环,在叙述结构上更为完整。
(二)时距
根据热奈特的理论,时距即故事长度与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其中包含省略、概述、场景与停顿。在场景的叙事节奏下,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在《泄密的心》中,叙述者阐述迎接警官的情节,基本上还原了真实的场景及时间,完成了前后文的衔接。但此外,小说的叙事时间以不同方式缩短、延长,而情节的发展也随之加快、变慢,给读者带来与叙述者同步的心理感受。
1.叙事变快
首先,与传统哥特式小说不同,爱伦·坡给整个事件交代背景时,直接省略了“我”与老人的身份、性别、年龄等信息,并用了概述的方式交代“我”的动机、计划以及故事发生的环境,此时叙事时间小于故事时间。叙述者只描写了在第八个晚上杀死了老人的过程,而过去的七个晚上被“天天”的场景描写所替代。此外,叙述者也没有告诉读者故事具体的年份或月份以及角色间的人际关系。这样,故事就被压缩到特定的八天中。这种压缩时间的方法形成了“不确定性”,即读者不确定这起谋杀案的发生时间和地点,所以此类谋杀案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和地点。正是这种模糊信息的打造,营造了一种未知及恐怖的氛围。
其次,小说中,在叙述者行凶结束后处理尸体的过程中使用了连续的动词,在读者脑海里构成了迅速变换的画面,还没回过神就发现尸体已经藏在了木板下,这与之前行凶过程的速度产生了明显的对比。小说中只有两次提到准确的时间,其中一次是在完成处理尸体工作之后:“已经四点钟”,叙事节奏逐步恢复正常,“钟打四下”,接着警官到来。在真相被揭露之前,叙事节奏持续加快,几个简短的动词以及感叹号的使用,例如“瞧!又来了!听!”完成了叙述者的心理转变,即从表面上的冷静到不由自主地慌乱,引发紧张的情绪,让读者意识到故事即将达到高潮,目光从而聚焦于故事的结局。这种紧凑的叙事节奏让读者身临其境,充满现实感。
2.叙事变慢
小说中详细描写了叙述者窥探老人房间的一举一动。当叙述者最先试图进入老人房间时,先掀开门缝,再探进脑袋,并且花了个把钟头才把整个脑袋探进门缝里。其中,小说通过使用“慢慢”“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等词语以及破折号让节奏明显放慢,延长了读者的心理体验,且读者可从这些违背常识的动作中,加深对叙述者疯狂的印象,并且看出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到了第八天,叙述者仍旧是 “一寸一寸打开门”“一步一步推开门”,缓慢的叙述节奏使读者的心随之悬起,紧接着,老人起身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叙事场景,时间发生了突然的停顿。动作休止,但是叙事还在继续,叙述者开始揣测老人的内心,并且一个小时保持纹丝不动。在这段明显延长的时间中,读者与叙述者共同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老人的反应。这种对于读者、对于叙述者来说,心灵上的折磨以及对于老人悲惨下场的预示,完美地渲染了恐怖的气氛,让读者感受到了死亡的神秘魔力,感受到了动人心魄的美。与爱伦·坡在《创作哲学》这篇散文中所主张的“那种最强烈最高尚同时又最纯洁的快乐存在于对美的凝神观照之中……美是灵魂的激动,或者说是灵魂愉悦的升华”相符合。
(三)时频变换
频率指的是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及其在文本中被叙述的次数。而通过变换叙述频率,不同的阅读效果由之诞生。热奈特将叙述频率分为三种,即单一叙述(单一叙述即对发生过一次的事进行一次讲述)、重复叙述(对发生一次的事件进行多次讲述)、概括叙述(多次发生的事件只被叙述一次)。在《泄密的心》中,爱伦·坡避免只采用单一的叙述形式,结合三种形式多次采用重复性叙述,突出了故事的关键之处。
1.单一叙述
小说中大多数的场景描写采取了单一叙述,保证了情节的连贯性。如叙述者处理老人尸体时“拖到地板,推倒大床”的场景没有重复及概括的必要,不具其他特殊功能;反之,如果重复提及,反而给读者带来的冲击力会减弱。
2.重复叙述
(1)概念的重复使用
在故事中,手表是时间的象征。叙述者在故事中四次提到“手表”,重复的使用提示了某种恒定的意义。首先,手表的每一个滴答声都似乎证明着老人一步一步更接近死亡,而死亡即人类不可避免的结局,从而在读者心理撒下惧怕的种子。在故事第一次提到手表时,这样写道:“就是表上长针走起来也要快得多呢”,叙述者似乎说死亡总是比人们想象得快。此外,这表明叙述者和老人必须耐心等待整个事件结果的揭露。在整个故事中,对手表的提及一直持续到叙述者自首的那一刻。此外,叙述者如同手表的一部分。七个晚上以来,叙述者一直在计划他的受害者的死亡,但却推迟了执行时间,似乎掌握着老人余下生命的权力。第八天晚上,叙述者像手表一样看着老人的死亡。“他照旧坐在床上,侧耳静听;正跟我天天晚上,倾听墙里的报死虫的叫声一般。”从这些对“手表”反复提及中,读者可以感受到叙述者将时间作为死亡的守候者,具有控制死亡的力量。而叙述者本人实际上控制着老人的死亡时间,他是个实际存在的死亡守候者,而随着手表指针的走动,老人剩下的时间也就越少,读者的恐惧也逐步升级。
正如标题所显示,心跳是小说中另一个反复提及的概念。小说大量进行心理描述,给读者带来了大量的心理恐怖。刚开始时小说中的心跳象征着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及情节的发展,它变成了死亡的象征。时间像心跳一样跳动,就像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们紧密相连。“心脏的跳动如同蒙着棉花的表声”,当第一次提到这个比喻时,老人还活着,所以他的心跳象征着生命,随着老人的死亡,心跳一度销声匿迹,但最后在警官出现后重新作响。最后一次提到是在小说结尾:“他那颗可恶的心还在跳呢!”完成了对标题“泄密的心”的呼应。
(2)词语的重复使用
在《泄密的心》中,叙述者先后5次强调自己没有疯,先后3次说明自己只是神经过敏,而这些重复只会清晰地让读者认识到叙述者的癫狂状态。同时6次提及杀人动机——老人的眼睛,让读者清楚地体会到叙述者对眼睛的厌恶,从而产生对其杀人动机的怀疑,对其凶残行为变态心理的恐怖;13次提及“越来越响”的声音,并且7次集中在倒数第二段,即叙述者即将崩溃之时,这里的重复使叙事节奏不断加快,让读者深刻体会到叙述者面对警察情绪崩溃的心理。与此同时,叙述者遇到的重大压力似乎也跟着节奏施加于读者之上,给读者带来了心理上的痛苦与折磨。
3.概括叙述
小说中在第八天实施谋杀之前,叙述者连续七天窥探老人的房间。而对于这七天的描写,爱伦·坡只概括地集中于某个夜晚:“天天晚上,半夜光景……”此处的概括叙述让读者联想到叙述者这七个晚上都是同样的疯狂,丝毫不放松对老人的监视,也是同样地执着于老人闭上的眼睛,从而感受到恐怖的氛围。
二、叙事空间
《泄密的心》作为哥特式小说,空间的设置充满了压抑、怪诞的气息。所有的情节被限制于一个密闭的空间之中。美国人文地理学家爱德华·索亚认为,人类从根本上就是空间的存在者,而人类主体自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空间性单元。除开怪诞的实体空间之外,阴郁的人物心理空间也是爱伦·坡写作的着力点。
(一)封闭的实体房间——卧房、大厅
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在老人的卧室里,叙述者在卧室里完成了杀死老人、藏匿尸体的整个过程,之后叙述者短暂地离开房间,最后叙述者又将警官引回这个卧室,完成故事的结局。并且,正是通过这个卧室的描写,读者可以得知卧室里有一张大床(最终致死老人的工具),关得紧紧的百叶窗(防盗),地上铺着木板(椅子磨得沙沙响),整个卧室黑暗无光。卧室是私人场所,属于个人领地,卧室里的一切都是封闭的。而叙述者作为外人,偷偷进入老人房间的行为是侵犯个人领地的行为,联系生活常识,可以给读者带来明显的不适感。此外,这个密闭压抑的空间可以将读者的注意力集中,而忽略故事发生的社区等客观因素,有利于达成写作效果。
(二)诡异的心理空间——叙述者的内心世界
抽象来看,世界是众多空间叠加起来的结果。文学的内容之一就是展现不同人的内心世界与潜意识的活动,人外在的行为冲突的原因之一就是精神世界的不同。心理空间作为空间的一种,隐藏着每个人深处最不为人知的秘密。爱伦·坡注重人物心理空间的构建,并把将恐怖从实体空间转向人物的精神世界,完成了由“外”向“内”的延伸。
《泄密的心》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叙述,大量篇幅围绕着叙述者的心理独白展开,“我”内心空间的扭曲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眼前。一开头叙述者反复强调自己没有发疯,就带着读者进入了叙述者的视角,跟随他回顾了整个作案过程。叙述者的杀人动机仅仅是因为老人的眼睛让他“浑身发毛”,并且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发现他却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剧烈的心跳声,并且能做到保证一个小时一动不动,这些违背常理的行为能力否认了他的主张。叙述者的内心还是黑暗的,“心坎里不由涌起这声呻吟,激荡出阴森森的回想”“早就听惯了”,并且还为此感到同情,同时,他以负面的角度揣测老人“东猜西想”“聊以自慰”,其实这些都是他不稳定心理的写照。爱伦·坡通过对叙述者心理的叙述,带领读者看到了人性的黑暗、真实与荒诞并存的人物心理空间,形成了“心理恐怖”。
此外,叙述者的心理状态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爱伦·坡向读者揭示了一个道理:发狂与理智仅有一线之隔。叙述者疯狂吗?答案不言而喻。可是,就如同他自己所说,他能精心策划杀人的方式,并且耐心等待时机,在杀人之后能够完美处理尸体,放在木板下,盛在浴缸里,并且没有一丝血迹,他的行动是如此得冷静有逻辑。既然理智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那么一直站在“正常人”的角度的读者,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像叙述者那样,跨越那条线,从理智陷入疯狂呢?这种想法如同一粒种子,一旦在读者心中埋下,便生根发芽,由此造成了另一种心理恐怖。
实体空间与心理空间相辅相成。可《泄密的心》中的黑暗的环境、物品、记忆,不再静止僵化,而是作为叙述者的认知对象,描述的真实性并不绝对。可以说人物内心的状态影响了它对客观事物的判断,也可以说客观环境造成了人物内心的进一步扭曲。这种双重恐怖施加于读者身上,让读者仿佛变成了行凶的凶手,震撼的效果深入人心。
三、结语
在《泄密的心》的叙事中,爱伦·坡完成了对时间、空间要素的巧妙调控。在时序方面,运用了倒叙的形式,设置了似真似幻的悬念。在时距方面,作者通过协调变快或者变慢的叙述,使情节跌宕起伏,节奏抑扬顿挫,紧扣读者的心弦,并为展现叙述者的心理状态做出贡献。在频率方面,既采用了单一叙述保证情节连贯又用重复叙述强调了叙述者精神的错乱,还用概括叙述营造了氛围。在空间叙事方面,打造了封闭的实体空间以及精彩丰富的内心空间,展现主题,增强叙事效果。
正是由于爱伦·坡配合恐怖情节采用了合适的时间、空间叙述设置,将小说的时序、时长和频率三者统一,实体空间与内心空间相辅相成,形成了短篇小说张弛有度的节奏感并达到出色的恐怖效果以及叙事艺术感。读者读小说时,不仅能在脑海形成连续的画面,更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情感上与叙述者达到一致。同时,《泄密的心》在时间、空间叙事的处理上,也展现了他的“效果统一论”及“死亡是美丽之花”的唯美论,情节设置处处充满恐怖,并且这种恐怖由肉体的刺激转移到了心理,效果更甚。警官得知尸体的所在之处后,在高潮之处却戛然而止,带来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虽然小说充斥着压抑与痛苦,但却暗含着爱伦·坡对人性的探究与人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