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息壤》中的生殖叙事
2022-11-01张亚萍
◎张亚萍
(山东理工大学 山东 淄博 255000)
盛可以的小说题目“息壤”,来自中国古代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鲸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晋郭璞《山海经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所谓“息壤”,是古代传说的一种能自生长,永不减损的土壤。其本身的象征性意义在拥有了更加开阔视野的同时,也更具弹性的理解与阐释空间。很大程度上,“息壤”的自我无限生长,也正隐喻地对应了子宫可以不断繁衍生命的作用。子宫就是一片“息壤”,可以源源不断地孕育生命,滔滔不竭地延续血脉;同时,她也在默默无闻地忍受摧残,奄奄一息地承受枯萎,生生不息地延续焦虑。
一、胶着于历史洪流中的生殖叙事
小说中的生殖叙事和历史高度交织,难分轩轾,模糊而粘连,生命的降临与生殖的意义在这个血腥、斑驳而污浊的背景中或明或暗、时隐时现。作品一开始就在一片严肃与狼藉中生动尽力地描写阉鸡的过程。
“小女孩和阉鸡师父中间隔着一白瓷盆清水。水里泡着刀剪钳。阳光落在水盆中。清水更清。金属更冷。阳光更亮。清水和金属器具的凛冽寒光濯净了阉鸡师傅的脸,像一块岩石。”“他嘴巴紧抿揪住公鸡,挤掉一泡尿,绳子缠住鸡脚,扯掉肚皮上的鸡毛,刀片划出一道血口,篾制细弓两端的钩子从两侧钩住刀口,撑开一个洞,再用底端系着细钢丝的长柄小勺子伸进洞里,舀出肉色芸豆放入清水碗中,动作流畅仿佛写书法。”
在一系列形容词和动词勾勒的分句呈现下,阉鸡这种本身残忍凶暴的行为似乎成为一种极具观赏性的令人拍手叫好的举动,这也定下了全文的整体调性——对压抑生殖的一种默许甚至是狂欢。生殖本来是一种生命欲望和本能,却通过外在的力量去控制其发展,这是对于生殖本体的一种毁坏。
在小说一开始,阎真清是众人羡慕、大名鼎鼎的阉鸡师父,他用十根粉红修长的手指干着不用下地种田的活儿,闷声不急地就能把钱挣了。“在哪儿阉鸡,周围都会蹲几个神情严肃的小娃娃无比崇敬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阉完鸡洗净手,一杯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姜丝茶递到手中,更别说许配女儿攀结亲家的好事。”后来阉鸡这门手艺不中用了,阎真清四五十岁时,只能拿着工具去更偏僻的地方,阉鸡这项原来炙手可热的技艺逐渐被社会淘汰,埋没在历史的浪潮中成为过去式。阎真清的职业生涯之起伏,实则正向对应了“环”的历史之变化。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结构是以语言的形式展示一个特殊的世界图式,并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向世界发言的……结构既内在地统摄着叙事的程序,又外在地指向作者体验到的人间经验和人间哲学,而且还指向叙事文学史上已有的结构。”即言明,结构是事件与情感的高度统一与外显特征。小说通过双线并行的方式创设叙述线索,在大历史的线性进程下,让“阉鸡”和“放环”两条线索平行发展,二者共消共长,构成了整部作品中两条横向的结构大支架。对每一条线索而言,他们都有自身相对独立清晰的叙事要素,但对于全篇而言,他们交织交错,存在共同的焦点主题,且二者之间有着某种超越时空的结构逻辑联系,具有强烈的对照性。在严肃的生殖叙事整体结构下,复线结构为整体叙事增加了广阔的时代背景空间,并在主题上加以深化,叠加产生多层情感共鸣。
二、固存于不同个体中的生殖意识
《息壤》是一部关于女性生育的调查报告和女性意识觉醒的见证报告。通过对初家四代八位女性命运境况的铺写与身体历史的勘察,细细将那些关于子宫的隐秘故事娓娓道来:有成为生育机器的,有因为怀孕结婚的,有因为流产失去生育能力的,有因生产而死的,有未婚先孕的,有坚持不生育的,有不顾一切想生的……她们对待生育问题的纷纭想法中隐藏着不同代际、不同个体之间的生殖意识差异。
(一)为传宗接代而生
孟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中国几千年的小农经济基础上,生殖和繁衍后代成为了种族生存和延续的主要凭据。加之封建宗法制度和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传宗接代的生育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于传统女性的内心。母亲吴爱香自十八岁嫁到初家,子宫就没有清闲过,不易受孕的子宫连生七胎,散发出滚热的生育能量。持续不断地生育给她带来的是幸福和满足,其中蕴含的是内化于心的对传统生殖思想的认可和接受。二姐初月亦是遵循着这个传统生育准则,尽心尽力地为夫家生儿育女。初家奶奶戚念慈更是将子宫的全部意义视为生殖与传宗接代,将之与性爱分离,且将这种观念同样施之旁人,使儿媳吴爱香在守寡之后压抑之极终至寂灭。
(二)为真爱而生
作为爱情的结晶和生命的延续,孩子成为很多情感交际至浓至深时期的产物。在一些女性看来,孩子是情感的落脚地和升华点,爱一个人就想着为他生个孩子。大姐初云和三姐初冰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在高龄之际为男人生孩子,内心极致的驱动力便是那份“真爱”。爱情使她们不顾身体的疼痛,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为对方孕育一个后代,就像初云说的“跟他生养孩子,对我来说,就是快乐,就是幸福。”“如果自己离婚嫁给他,自己就必须有生育能力,否则就是耽误了她。”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他者场域下的既定传统思想观念使得女性对幸福家庭的定义产生了思维固化,女性自身所产生的自觉义务感使她们给自己套上了一系列为人妻为人母的准绳;另一方面源于女性自身的情感需求,后代是爱的延续与拓展,和心爱的人共同孕育一个生命体是绝佳的生命体验。
(三)为自己而生
20世纪初中国女性作家以“人的主体意识觉醒”的方式确证着人的生命情感的重要与尊严,女作家们直面生存现实并对个人生命偶在性和本己性的生、死、爱、欲等人生问题进行了自我审视和自我言说。性别经验中对生命创造体验的真实与深刻使得她们在生殖叙事方面表现出强烈的生命观照与主体尊严,生育与堕胎都成为女性自主选择的行为。五妹初玉曾经是个恐惧生育、厌恶生育的坚定“不育主义者”,曾经夸下海口永远都不会沦为生育的动物,但最终她成为了连孕两胎的“生育勇士”。源于母性本体的朴素生殖意愿使她逐渐消解掉之前对生殖的排斥,感受着孕产带来的柔软和喜悦,安宁幸福全身心地投入到做母亲那回事里。初秀十六岁未婚先孕,选择引产后她坦荡地接纳自己,“十六岁谈了次恋爱,做了一次引产,这就是我。只要我坦然面对,自己不看轻自己,别人怎样无所谓。”纵向比较而言,初家第四代女性被赋予了更加强烈鲜明的女性意识,这其中突出地展现了作者对于生殖自由的敬畏与崇拜。
三、流淌于生殖缘流里的个体命运
生殖包含着生产和养育两个互相联系的环节,生殖提供种族血缘的走向,也影响着人物成长的命运发展。“人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可以拒绝或者逃离历史、文化与地理环境等等外在的影响,却没有可能拒绝也拒绝不了血缘的制约。”生殖是一切的源头,人们常常会不自觉地在将自己浸湿在血缘的命运之泉中,然后随波流淌。微妙但强大的生殖元素刻在血缘与骨髓中的痕迹会随着个体的成长发展逐步显露出端倪,作品尤其以男性人物对母性生殖的依赖与异化最为明显。在初家的五个男性中,阎真清和初来宝在性格或精神上都有着类似程度的残缺——“恋母情结”,这种异化的基因都是以生殖及其相关血缘性的知识谱系为逻辑展开的。
(一)城市与乡村的血缘冲突畸变
阉鸡先生阎真清是他妈妈当年下放知青时的产物,母亲是城里文化人的后代,父亲是老实的本地农民,因此他身上流淌的血液里一半是城市,一半是乡村。二者在他的体内疯狂撞击交战,使他分裂成一个勉强拼合起来的双面人。他既有城里人的孤傲,又有乡下人的木讷,时常分成两半,自我搏斗,发起狂来像癫子,跟平时那个阉鸡绣花似的斯文男人完全不同,他一直用孤傲的面具掩饰内心的自卑。在某种程度上,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是一个没有断奶的“巨婴”。他空有一双指尖粉红的双手,却除了阉牲畜什么都不会,和母亲的亲密无间超出了正常的母子之情。
诺尔曼·布朗在《生与死的对抗》中提及,“幼儿客观上对父母,特别是对母亲的依赖促成了一种对现实的依赖态度,造成了需要被人爱的消极依赖。这种对爱的消极的依赖和影响了此后所有的人际关系。”幼年时期父亲带有可耻色彩的非正常性死亡,与母亲一直以来所营造的强势高压、且知识分子氛围浓郁的控制场域,使他长期生长在一个父亲缺位母亲主控的封闭环境中,从而产生了一种“恋母情结”。他唯一的谋生本领“阉牲畜”,便是其精神上的“恋母情结”投射在其肉体行为上而呈现出的一种“阉割情节”。
母亲去世后,他开始变得邋遢,吃软饭,搞婚外情,碰瓷谋钱,伤成残疾,成为一个死无所用的老家伙……作为城乡文明血统的杂交,他的城市血统在与乡村血统同化的过程中产生自我畸变,他的命运走向实际上也体现了一种城乡文明碰撞过程中一种尴尬的阵痛。
(二)母性与乳汁的家族血脉异化
作品当中的另一个“巨婴”便是初家老幺初来宝,一个在心理和人格上都未发育健全的精神痴呆者。母性乳汁供养的强制性抽离和缺乏雄性阳刚氛围的成长环境,使其产生一种来自生殖本能的焦虑和恐惧。初来宝在五岁生日时被母亲强行断奶,使他在成长的最初时期经历了失去的滋味,即母亲的乳汁。他被强行失去的是幼童在本能上的最大满足,本来已经达到“早期繁荣”的不受限快乐在现实原则下压抑地屈服和就范,基于对原始体验的深层依赖,他转而寻求新的弥补性依赖,小说中具体表现为追随大姐,噙着大姐的乳头睡觉。“有一晚初云半夜醒来,发现来宝噙着她的乳头睡得正香,她没有管他,后来几回也没有。”来宝断奶的焦虑在大姐这儿得到了缓冲,但当大姐初云要出嫁时,来宝面临的是分离,是又一次的强制“断奶”。虽然此时他已经彻底摆脱了乳房,但智商也没再生长。对乳汁和情感的焦虑与恐惧笼罩着他,他自觉让自己的成长停滞在那个有乳汁和母性关爱的小圈子里。初来宝被强制“断奶”使得其本能受到压抑,产生挥之不去的焦虑性情感与恐怖情绪延续,这种恐惧感长期地积压在他童年时代的精神深处,持久且强烈地影响着其成长发育的每一个阶段。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指出,“焦虑性情感的以往印象是关于出生的经验——这种经验含有苦痛的情感,兴奋的发泄,及身体的感觉等适足以构成生命有危险时的经验的原型,且可再现于恐怖或焦虑状态之中。”初来宝从小胆小怕事战战兢兢,对外界一切没来由的畏惧。“家里七个女人只剩下两个以后,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消失了,继而陷入一种沉甸甸的愁苦当中。”成年后这种状态更甚,“他的胆子越来越小,除了当他熟悉的香烛先生,打点与葬礼有关的一起,别的什么都不敢碰。”从对亲情的患得患失引申成对葬礼之外其他事件与人物的恐惧性心理,这便是他幼年时期的成长经验对其造就的压抑性心理创伤。断奶的经验原型在其思想根部产生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切外在的对象都有可能是他断奶时的场景重现。因此他身上总是带着某种悲怆的特征,畏缩、胆怯和恐慌构成了他全部人生状态的底色,他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行为,惧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因起大家的不喜欢。这种焦虑情感的源头便是他害怕再次失去,害怕被母亲抛弃,害怕被姐姐抛弃,害怕所爱的亲人们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消失……害怕自己再次被从精神上强制性“断奶”。
作品全篇都在强调家族的血缘承继,呼唤雄强阳刚的男儿气性,但叙事的设置却极具反转与讽刺性。初来宝是初家生了五个女孩才得到的唯一一个男娃,但其智商的停滞却并未让初家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只留下一个不知是否为亲生的女娃子初秀。这种情节设置同莫言在《丰乳肥臀》中给上官金童设定的无后结局有异曲同工的隐喻象征语义,都体现了一种对“种的忧虑”,汇合了所有主题义素向人类社会发出终极追问:“生殖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
三、结语
《息壤》让生殖成为所有叙事的神经中枢,模糊斑驳的历史与畸形残缺的生命以血缘的方式,连缀着对宏观大时代的反思与检视,对个体宿命感中偶然与必然的辩证,对当下性别主体文化的道德质疑,对生命与人性的悲悯。线性、平面、静止的零散生命故事由此而立体化、富于动感地旋转起来,完成对人类最原始、最古老也最深刻的生命力量与情感方式的呼唤与契应。
注释:
①②④⑧⑨盛可以:《息壤》,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第57页,第158页,第77页,第78页。
③杨义:《中国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
⑤谭桂林:《论〈丰乳肥臀〉的生殖崇拜与狂欢叙事》,《人文杂志》2001年第5期。
⑥(美)诺尔曼·布朗著,冯川、伍凯厚译:《生与死的对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
⑦(奥)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17页。
⑩莫言:《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