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西方眼中的中国形象:跨文化视野下的陈受颐《赵氏孤儿》西译考证研究
2022-11-01◎刘畅
◎刘 畅
(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 北京 100089)
一、陈受颐其人
陈受颐是最早在美国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通晓多种语言和文字,同时亦是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先导人物,是中国近代研究18世纪中欧的文学与文化接触和影响的开拓者之一。他一生的治学之路可分四个阶段。
(一)中西文化折中调和期(1899-1925)
陈受颐的童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到了少年,陈受颐进入了仿西制的岭南小学接受学习,并在岭南读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还在这期间皈依了基督教。
1920年,陈受颐大学甫一毕业,便留校做了中国文学课的讲师。同年4月,他参与创办了文学刊物《南风》。到了1922年,陈受颐又作为元老之一创立了广州文化研究会,亦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文学旬刊》的创始人之一。
桩桩件件中国文化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件,陈受颐都有参与。凭借深厚的家学渊源,及对西方文化的精通熟练,陈受颐对于推动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与革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二)热衷西化,对传统文化采取保留和批判态度期(1925-1928)
1925年,陈受颐前往芝加哥大学留学深造,所修专业是比较文学,可以说他是最早在美国高校专修比较文学的中国学生。
在美期间,陈受颐还结识了志趣相投的陈序经,二人从此成为至交好友。陈序经后来在其手抄稿《全盘西化论史略》中称,陈受颐的英文“比一些美国教授好得多”,并夸赞其是“中西合璧的人物”。
1928年,陈受颐以《18世纪中国对英国文化的影响》论文获得了芝加哥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位在美国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同年,陈受颐在德国学术刊物上用德文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至此,他在国际学术界开始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三)创办《岭南学报》,领导华南学术期(1929-1937)
1929年,陈受颐从美归国,担任岭南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开始积极推动岭南大学与国立中山大学合作开设中国文学研讨班。同时,他还创办了《岭南学报》,这份刊物后来成了当时华南地区领导性的学术季刊。
1931年9月,陈受颐成为北大文学院聘请的首批5人“研究教授”,他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其他四位分别是周作人、刘半农、徐志摩和汤用彤。此后的六年,陈受颐担任北大文学院研究讲座教授,还兼任历史系主任,讲授西方历史相关课程,还大量购置珍贵研究资料,北大史学系在他的带领下日益蓬勃发展。
(四)滞留国外,发展汉学期(1936-1977)
1936年夏,陈受颐至南加州波摩那大学任客座教授一学期,又至加州圣马利诺的汉宁顿图书馆和华盛顿国会图书馆研究半年。
自1937年始,北大变成了日军营地,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陈受颐只能返回美国。他先是在夏威夷大学任教4年,又辗转至南加州波摩那大学,在该校任教26年,直至1977年因病逝世。
陈受颐在美大力发展东方研究和汉学研究,培养了大量研究中国文化的海外学人。尽管史书工笔甚少提及他的名字,但他对中西文明交流所作出的卓著贡献应当为每一位比较文学的学者所深刻铭记。
二、陈受颐的《十八世纪欧洲文学里的〈赵氏孤儿〉》
1929年12月,陈受颐在《岭南学报》的创刊号上发表了《十八世纪欧洲文学里的〈赵氏孤儿〉》,主要内容是研究18世纪中国著名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在欧洲的译介情况及其批评与仿作情况。文章内容涉及18世纪欧洲汉学研究概况,在这些确凿的史实背后,我们可以从西方学者的中国题材作品之中,一窥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
(一)18世纪的欧洲汉学概况
在《十八世纪欧洲文学里的〈赵氏孤儿〉》一文的引言中,陈受颐对《赵氏孤儿》在西方的传播与接受进行了分析,主要分为三个方面。
1.18世纪的欧洲汉学状况
十八世纪的欧洲思想界,对于中国,曾感浓厚的趣味……此种趣味,多关涉于思想和制度,而远离于文学与艺术……因为十八纪之在欧洲文明史里,根本地是个思想变化的时期,在所谓“开明运动”的当中,美术与文章,都无特别的昂进。
2.《赵氏孤儿》内容的简要概括
《赵氏孤儿》,元曲之一种,其著者是元朝第一期剧曲家纪君祥(一作纪天祥)。它的故事内容是根据史记赵世家里晋大夫屠岸贾诛赵氏和晋景公与韩阙谋立赵孤儿的一段记载……中国戏剧的有欧文译本者,只此一篇,所以欧洲戏家之矜意地找寻中国题材者,都不能不依靠赵氏孤儿的译本。
3.《赵氏孤儿》在欧洲的译介情况
最初由中文译为法文,后来又从法文译为英文、德文、俄文等。
其实,早在1735年《赵氏孤儿》的法文译本出现前,欧洲剧场中就已经有所谓的“中国戏剧”了,尽管这些戏剧不过是“借的一个所谓中国角色或题材,来取悦于观众的域外的好尚(exoticism)”。
(二)《赵氏孤儿》在西方的传播与接受
在1912年王国维所著的《宋元戏曲考》一书中记载,最先将元曲《赵氏孤儿》译为西文的是法国人杜哈德。但陈受颐考证后认为,首次西译《赵氏孤儿》的人是一位名叫马若瑟的耶稣会教士,是马若瑟最先完成了对《赵氏孤儿》的西译,该译本于1735年被杜哈德编入《中国志》一书,于是后世的学者们就都误把杜哈德当作第一译者,然而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乌龙事件。
陈受颐还发现,《赵氏孤儿》实际上是最早被西译的一部中国剧作。也因此成为欧洲戏剧家们寻找中国题材的灵感源泉。因此,《赵氏孤儿》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作用和意义都是巨大的。
在《赵氏孤儿》流入西方前,欧洲虽然也有中国题材的戏剧作品,但多半都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如埃尔卡纳·塞特尔的《中华征服记》,打着“再现明末清初中国”的旗号,却只是通过这个噱头来吸引好奇的西方观众们,满足后者对于东方异域文化的猎奇感。这样的剧作,其实际精神仍然是西方本土的。
1741年,英国伦敦出现了《赵氏孤儿》的第一篇仿作。后来又出现了三个法文译本。德国大文豪歌德曾经另有一改写本。陈受颐将西方对这五篇作品的翻译统称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桩“比较文学重案”,并分析出五篇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共性。
其一,这五人中有四人都是时年西方各国的代表性学者,其对于《赵氏孤儿》的关注与二次加工,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西方学界对于东方中国的关注与想象。
其二,这五篇作品都深受当时欧洲戏剧的“三一律”影响,并以此为基础,对原剧的时间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和删减。
其三,这五篇改写作品都出于特别的动机,其背后都承载着无限的社会权力力量。
通过这种重视史实考订、比较文化得失的方法,陈受颐将《赵氏孤儿》在西方的译介历史细细再现。这种研究方法对后来的学者探索中西文学关系颇多助益,尤其是对中国后来的比较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
(三)对陈受颐《赵氏孤儿》研究的评价
17-18世纪的欧洲正处于新旧思想交融、新旧势力抗衡的文化转型时期。当时欧洲理性正当萌芽,教权式微,人们寄希望于王权政治,呼唤民主与理性。与混乱欧洲相对的,位于遥远东方的世俗的儒家中国,则有秩序、有理性,国泰民安、繁荣富强,自然成为欧洲反宗教传统、建立君主专制下合理的现代秩序的知识话语。
在那个资料匮乏的时代,陈受颐对于《赵氏孤儿》的研究依然材料翔实、思路清晰。他从18世纪欧洲汉学概况入手,在考订事实的基础上,遵循严格的时间顺序对材料追源溯流。这种严谨求真的治学态度和逻辑缜密的研究风格,值得后学加以推崇和模仿。
三、18世纪西译《赵氏孤儿》背后的镜像中国
陈受颐在《十八世纪欧洲文学里的〈赵氏孤儿〉》中考证的一切,实质是18世纪的西方国家将遥远的中国进行他者化、东方化的事实。
(一)《赵氏孤儿》背后:西方世界里的镜像中国
西方学者对于《赵氏孤儿》的翻译、改写都具有选择性,并掺杂着个人想象和文化情感的投射。《赵氏孤儿》就像一面镜子,其镜像完全依赖于西方主体的集体想象与文化认同;18世纪的西方学者们对于《赵氏孤儿》的译介依然充斥着西方对于东方的恣意想象和刻意渲染,见证着西方对东方复杂多变的思想体系。
例如哈察忒的改写《中国孤儿》,不仅在其中插入了很多英文诗歌,亦将人物进行了修改,将屠岸贾改成了高皇帝,公孙杵改成了老子,韩厥改成了吴三桂,赵氏孤儿本人则被改成了康熙——和原文中的人物比起来,显然是这些名字让西方人更为熟悉。同时,将原本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故事,转移到了明末清初的时代背景下,并将剧中时间按照三一律进行调整,原本持续24年的故事被浓缩成了一个月内发生的事。哈察忒改作《赵氏孤儿》自有他的政治意义在,其目的主要是借中国故事映射英国社会现实,反对时年英国首相罗伯特·沃波尔。剧中新增了首相“谢果”一角,即是沃波尔的影射;剧中的中国为英国形象的化身,鞑靼暗指法国,蒙古实为荷兰。这一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更改后,虽不知其有否振聋发聩的社会效应,但可知原作本有的文学价值已经名存实亡。陈受颐对此篇改作的评价为: “改作的文学价值,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是微乎其微。”
意大利歌剧作家梅他士达素于1748年创作的歌剧《中国英雄》,其情节大体依照《赵氏孤儿》,不过这一版本的《赵氏孤儿》基本和原作无任何关系,其意涵也与原作相去甚远。也许梅他士达素创作这一剧本只是想展现自己作为歌剧作家的才能与高超技巧,无论是《赵氏孤儿》还是东方中国,对其来说不过都是为了确证自我的文化认同而建构起来的他者。
伏尔泰的《中国孤儿》,是最重要的一本《赵氏孤儿》欧文改写本。这部作品于1753年动笔,至1755年由三幕改成五幕,于1755年在法兰西剧院第一次公演。改编作中,作品发生的时代背景从春秋时期改为元朝的“大汗”世俗中国,剧中对中国历史的时间处理得略有混乱,例如其主线情节是成吉思汗攻入中原,明朝官员常棣拼死保护王室遗孤——先明后元,这显然与史实的时间线是相反的。但伏尔泰通过常棣对君主的忠诚、薏达梅对丈夫的忠贞和对孩子的爱,将中国伦理文明的忠孝节义表现得淋漓尽致。
剧中的成吉思汗即为西方人的化身,起初他暴戾、野蛮、愚昧,但后来被中华文明感化,彻底成为一个被文明和理性所教化和征服的人。伏尔泰借此作品宣扬的,是他本人对于世俗中国儒学文明的仰慕,他盼望法国人可以从中领会中国人的道德生活,认为这远胜于阅读耶稣会传教士的文章。另一方面,《中国孤儿》是卢梭文明批评的抗议。启蒙思想家们认为非基督教的中国有理性、道德且秩序井然,能够成为他们摆脱宗教神学束缚、为现代欧洲发展扫除传统障碍的有力批判武器。
由此可见,文明和理性的中国成了欧洲在前启蒙时期和启蒙精神确立时期的现代知识话语,成了欧洲思想界在寻求现代性和确立现代性过程中不断提及、参照、比较和演化的结构性知识。尽管这种再现显得浅薄而强硬,但对于西方受众来说已经足够了:“伏尔泰的异域色彩,也能够以满足他们的口味了。”
(二)中国题材创作背后:中国形象问题
对18世纪欧洲关于《赵氏孤儿》的改作情况进行简单总结,这些改作皆有两点主要的共性。
其一,这些改作都和欧洲戏剧中的三一律传统相协调。改作家们要么取缔孤儿的少时,要么取缔孤儿的长成,原作中漫长的24年时光在改作中被一笔勾销。
其二,这些改作都有特别的缘故和动机。欧洲文学中的《赵氏孤儿》所展现的其实是西方作家对中国的想象、认知,以及对自身欲望的体认、维护。在这种对他者的想象与异域形象的描述中,不断体悟和更新着自我欲望。
萨义德曾在《东方学》中借用福柯的权力—知识理论来阐释这一观点,认为西方不同时期有关东方的著述中所呈现的东方并不是历史上客观的东方之真实再现,而是西方人“一系列欲望、压抑、情感投注和预设”的文化构想物,是西方为了确证自我的文化认同而建构起来的他者。以《赵氏孤儿》在西方的译介与接受情况为例,陈受颐一所提到的原剧所遭受的种种改写与阉割,正映照出欧洲文化是如何将东方视为一种替代物甚至是一种潜在的自我,并从中获得力量来源,和自我身份的确证的。
无论是本文中所分析的《赵氏孤儿》,还是传教士眼中可皈依的“儒教”中国,抑或是后继欧洲浪漫思潮下的“反理性宗教”中国,这些文本中构建起的中国形象,无一不是西方对中国的主观阐释与再现,在中国这面镜子身上,彰显着西方现代化进程和现代性批判的思想波动。
四、小结
陈受颐在其学术生涯的早期非常关注18世纪欧洲与中国在文化上的彼此影响,他不仅研究中国文学,如《赵氏孤儿》在欧洲语境中的翻译和流传,更对中国人最初在西方文学中的形象、中国式园林对西方艺术的推波助澜等等研究颇有造诣。尽管他本人在历史的长河中长期湮没无闻,但他的学术研究无不深入精当,并为后学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在中国20世纪早期的学术环境下,他所达到的学术高度与丰度,始终值得后辈学人敬仰,其开创的事业也需要今日的学者们继续精进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