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与孙犁20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小说少女形象之比较
2022-11-01宋学敏
◎宋学敏
(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000)
一、理想化少女形象的呈现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文艺要表现“新的人物、新的世界”,所谓“新的世界”中的“新的人物”,即新时代光明和理想的代表。这一提倡反映在赵树理和孙犁20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小说创作中,便包含对少女形象的塑造。少女形象寄托了作家对理想新人的想象,他们赞美着在新时代新思想孕育下成长的年轻少女,赞扬着她们勇于追求独立与女性解放的魄力与美好品质。阅读赵树理和孙犁20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小说,会发现他们笔下代表新生力量的少女形象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浮出历史地表,她们摆脱了无名和沉寂的时代,富有蓬勃的朝气和活力。她们或敢于挣脱封建枷锁的牢笼、争取婚姻恋爱的自由;或打破传统的男女分工,走向公共空间,改变生活处境和社会地位,为20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解放区文学注入沸腾的血液与无限生机。基于两位作家笔下少女形象的基本特点和具体情况,试将其分为勇敢叛逆型与自强独立型两种类型。
(一)勇敢叛逆型
尽管新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但几千年来于旧时代所铸就的沉积物顽固地附着在历史地表,任新观念新思想如潮水般冲刷,仍不可避免地难于一时冲洗干净。少女们对世界充满一种新的期待,当新的时代与观念如约而至,她们在心里早已为其预留了位置。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规,她们不再将其视为理所应当,接受了新思想的她们,向往着婚恋自由,渴望着掌握命运,于是少女们以勇敢叛逆的姿态走出了争取自由的第一步——婚恋自由。
赵树理擅于刻画陷于婚恋困境中的少女形象,她们继承了五四文学中青年公开大胆追求爱情、顽强同封建势力作斗争的精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早在发表于1943的小说《小二黑结婚》中,小芹为了自己的婚姻奋不顾身,其矜持而大胆,柔韧又坚强的形象便令人印象深刻。无独有偶,《登记》中的艾艾和燕燕面对婚恋问题选择了和小芹一样的道路。虽然时代的步伐在前进,但老一辈人仍固守着包办婚姻与“苦虫哲学”的旧观念,自由恋爱的行为使她们被看作是“村里两个招风的东西”,像“人样满说得过去,不过听说她声名不正”此类的闲言碎语迫使艾艾的母亲小飞蛾急于找人“出脱”,所幸小飞蛾因为惨痛的教训与“苦虫哲学”的议论有所醒悟,在燕燕的劝解下最终同意了艾艾与小晚的婚事。热心勇敢的燕燕积极促成艾艾的婚姻,然而她与小进的婚事却受到阻碍,燕燕的母亲坚决不赞成她的恋情,甚至强迫她和五婶的年仅十五岁的外甥结婚。燕燕并未就此妥协,她将希望寄托在艾艾的婚事上,然而蛮不讲理的民事主任和推三阻四的王助理员竟分别以“声明不正”和“调查调查”为由拒绝艾艾登记的请求。在此境况下,她不甘认命,拒绝妥协并积极寻求解决的办法,终于在《婚姻法》的颁布下得偿所愿,争得婚恋自由。
在孙犁笔下同样不乏勇敢叛逆的少女,面对婚恋之路上的层层荆棘,她们不惮于社会舆论与世俗眼光,心中坚定无畏,大胆追求心中所爱所想,敢于掌握自身命运。正如《婚姻》中的如意。她和宝年的“爱情在一种特殊残酷的环境里,以一种非常热烈的状态形成了,打走鬼子做夫妻,这好像是不成问题的”,但传统观念和农村的生活环境决定了如意的爱情必然遭到上一辈的反对,宝年父亲迫于舆论压力对如意避之不及,而区干部也凭借上级名义对她进行施威。在阻拦之下,如意越挫越勇,“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有一种力量从中助长煽动”,用笔细致地刻画出一个坚韧要强的少女形象。此后面对宝年父亲的冷漠拒绝和母亲的责怪嗔斥,如意始终不忘寻找见到宝年的机会,她直率勇敢地发出振奋人心的声音,“你要真心和我好,就什么也不要怕!”并且很有主见地提出解决方案,“我们到县里去说理,我就不信抗战八年多,换不来个婚姻自由!”相比于宝年,如意的态度更加坚决,她不轻易将命运交之于他人,虽然是开放式结局,但如意的誓言似乎已暗示了光明的前途。
(二)自强独立型
20世纪四十年代的解放区倡导妇女解放,它不仅表现在争取婚恋的自由上,还涉及到女性如何从家庭式的个人空间走向社会式的公共空间,“它第一次从政治、经济而不是从文化心理角度肯定了男女两性在社会地位上的平等,妇女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与男人一样的经济权利和政治——社会价值”。从此女性的天空不再是低矮的,走入社会得到了政治上的认可,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确认和丰富。赵树理和孙犁以殷切目光关注着女性在新时代的生存境遇,尝试给出女性在新时代应走向何处的答案。
孙犁塑造了众多离开家庭、走向社会的少女形象,她们在特殊时代氛围的感召与心灵深处声音的呼唤下,以满腔赤诚奔向广阔社会,参与到轰轰烈烈的战争与社会建设中去。她们不畏艰难险阻,独立自强,坚守内心的纯净,以自己的柔弱身躯守护、建设家园,充分展现了新一代女性的精神风貌。如短篇小说《吴召儿》中的吴召儿既是民校识字班的学生,又是反“扫荡”的向导。她娴熟地带领革命同志攀爬山路,险峻的山路在黑暗中越发引人生畏,但她始终镇定自若,“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她如“红花”般灿烂的笑容鼓励着大家勇敢前进,到达山顶的姑姑家后,她热情地让姑姑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同志。在山上,吴召儿时刻保持警惕,面对将要到来的扫荡,她机智伪装,勇敢截击敌人,保护了革命同志,就像“一只聪明的、热情的、勇敢的小白山羊”。此外,还有《村歌》中参加互助组的双眉,《浇园》中悉心照顾伤兵的香菊,《蒿儿梁》中率真直爽的看护刘兰……她们身上没有特殊年代携带的痛苦与忧伤,表现的更多是生活上的独立与精神上的升华。
对于深刻体察女性处境、关注妇女解放的赵树理来讲,他的笔下不乏挣脱家庭束缚,走向社会的女性形象,只不过与孙犁相比,赵树理笔下的少女形象似乎并未承担走向社会这一任务,或者说作家并未呈现艾艾、燕燕等实现婚姻自由后的生活。但是,可以看到,赵树理将走向社会这一行动交付给了已婚的年轻女性,如《孟祥英翻身》讲述孟祥英如何从挨打受气的小媳妇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干部的翻身过程,《传家宝》描写婚后的金桂通过积极参加社会劳动实现人身自由的故事……她们最初都深陷在家庭这一狭小空间,最终通过走向社会实现了自身价值。那么,艾艾等少女在和理想伴侣步入婚姻后,面对家庭中的旧式长辈及传统的男女分工,她们将会作何选择?她们是否在挣脱一个家庭后再次深陷另一个家庭的泥淖?或是进行又一次的反抗,争得新的解放和自由?也许,赵树理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笔下的少女或许将面对与孟祥英们类似的困境,但早已深具反抗和自由意识的她们必将以更加勇敢的姿态争取自由,成长为独立自强的一代。
二、新观念的代言人与真善美的化身
虽然两位作家都描写了蕴含“新”特质的少女形象,但审美倾向却不尽相同,一个注重人物形象所具备的时代观念的承载意义,一个则更倾向于人性真善美的挖掘与表达。
赵树理称自己的小说是“问题小说”,“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的问题,往往就变成了所要写的主题”。因此,他的创作主要从问题与写作对象出发,重视作品的教化功能。在这一创作理念的主导下,其小说表现出“重事轻人”的倾向。他将文本重点置于故事情节的叙述而非人物的塑造,注重以行动和语言来刻画人物,而较少细致地心理描绘,尤其是理想新人的塑造,少女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新观念的代言人。
如小说《登记》,发表于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后不久,马烽在回忆赵树理的文章中写道:“1950年夏天,正是大力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刊物急需要发表反映这一题材的作品,但编辑部却没有这方面的稿子。编委会决定自己动手写。谁写呢?推来推去,最后这一人物就落到了老赵头上。”可见《登记》很大程度上是为配合《婚姻法》的颁布而创作的,因而在叙述中,作家并未着墨艾艾和燕燕的心理活动,甚至并未呈现她们恋爱的原因和过程,因此读者很难感受到她们的恋爱心理和精神世界。另外,故事结尾作为小说的高潮部分,艾艾和燕燕历经重重困难终于争取到婚姻自由,但表现重点显然不是她们的抗争。故事铺垫许多,只为真正的主角登场,“新婚姻法公布出来了!看了那上面的规定,你们两个完全合法!”所以,少女形象身上所具备的年轻勇敢、坚韧独立的性格特征使之成为新时代下新观念的承载者和代言人。
如果说赵树理的小说是“重事轻人”,那么孙犁的小说则与之相反,孙犁将人物置于叙述舞台的中心,其他要素如事件、场景等几乎处于舞台背后。纵观孙犁的小说创作,表现人民群众的人性美和高尚的道德情操是其一以贯之的选择,在孙犁看来,文学应该是追求真善美的,他曾与《文艺报》记者谈话时讲道:“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些作品。”而这些“美好的极致”便是战争和变革中的人民群众身上所展现的乐观精神和高尚品德,其中令孙犁最为感怀的是解放区的女性,“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孙犁以发自肺腑的热忱与渲染突出的笔调描绘解放区的女性。孙犁笔下的少女形象无不绚丽夺目,她们俨然是美的极致,是真善美的化身。
《山地回忆》中,女主人公妞儿在与身为八路军干部的“我”发生争执后,见“我”双脚受冻,没有袜子穿,竟不计前嫌,不惜倾尽家中布料,为“我”编织袜子,善良淳朴之心溢于言表;《浇园》中,香菊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照顾受伤的战士,耐心嘱咐小妹妹不要打扰伤员养病,直至伤员病好,她的一双愁眉方才舒展。除此之外,还有《碑》中的小菊、《采蒲台》中的小红以及吴召儿、慧秀、如意等,她们无不具有纯洁质朴、优美善良的人性和灵魂。在塑造这些少女形象时,孙犁通过淡化时代背景和故事情节来突出强调人物形象,小说中充满着许多静态优美的风景描写和细腻生动的心理及神态刻画,人与景和谐优美地融为一体、相辅相成,成为残酷战争中诗意化的一隅。
三、形象背后女性观念的异同表达
对旧时代女性命运的深刻体察使赵树理和孙犁共同关注着女性解放,从二人少女形象的塑造中可以窥探和了解人物塑造背后所映现的女性观念。
首先,理想化少女形象的塑造体现了赵树理和孙犁对女性的想象和规范。“每一位作家描绘女性的时候,他的伦理原则和特有观念就会流露出来”,作家在创造形象时,并非完全根据他者的现实本身,而往往于塑造中融入自身的想象和观念,尤其对于理想形象的创造,更是蕴含期待。一方面,理想化的少女形象通过女性美好的容貌和体态表现出来。赵树理在作品中虽未直接刻画少女外貌,但从文中侧面描写中可见其姣好形象,如《登记》中五婶如此说道,“我看三个里头,就还数人家小飞蛾这一个标致!”孙犁作品同样涌现了许多容貌清秀、体态优美的少女形象,《村歌》中,作家这样描写双眉,“这姑娘细长身子……下身穿一条短裤,光脚穿着薄薄的新做的红鞋”。另一方面,两位作家笔下的少女在他人陷于困境时,她们勇敢热情,挺身而出;在面对各方势力的重重阻挠时,她们始终未曾放弃对爱情的坚守。在她们的身上,外在与内在达成了和谐的统一,尤其是孙犁塑造的少女形象更是将“真善美”发挥到极致,散发出神性光芒。赵树理和孙犁对于女性外形与内在之美的欣赏与追寻,正暗含了两位作家站在男性立场对女性的审美想象和美学规范。
其次,赵树理和孙犁热情讴歌少女形象,积极表现女性解放的主题,体现出一定的女性意识,即这些少女形象不再仅是被拯救的对象,她们已然获得了争取婚姻自由和进行社会劳动的权利,不再被动等待甚至是低头妥协。但囿于时代关系与作家的男性立场,少女形象的塑造呈现出解放的未完成性。“妇女解放本应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自我觉醒和不断斗争的艰难过程,且在实现政治解放、经济解放和阶级解放之外,还必须包括个性解放、精神解放和性别解放等等”。两位作家更多关注政治经济方面的解放,而未深入触及女性的内心体验与感受,文本鲜少表现她们在获得自由和解放前后的心理变化和自发的解放意识。
虽然他们都呈现出女性解放的未完成性,但相比之下,孙犁女性视角的运用使其笔下的少女更具主体性,并投入了一份感情理解和男性自觉。比较阅读同为婚恋题材的《登记》与《婚姻》,可以看出孙犁赋予了其笔下少女更强的主体性,尤其体现在故事结尾的不同处理。《登记》以艾艾燕燕在婚姻法的支持下争取到婚姻自由而告终,正是婚姻法的出现才挽救了她们的命运,这在一定程度对她们的主体性有所削弱,可以说,她们最终仍未完全脱离作为被拯救对象的位置。而《婚姻》以如意向宝年表明心意,鼓励宝年共同争取恋爱自由的权利为结尾,不管是主动寻找宝年,还是表明心迹,如意作为女性的主体性及主体意识未有动摇。此外,《钟》里的小尼姑慧秀冲破世俗,勇敢追求心中所爱,叙述者流露出欣赏的态度,肯定了慧秀世俗欲望的表达。孙犁还通过细腻的细节刻画,将慧秀面临堕胎威胁时不安和不舍的复杂心情一一流露,“灯光很小,却很亮,像一个刚刚解剖出来的小青蛙的心脏,活泼地跳动着”。在这里孙犁显然对慧秀即将的遭遇投注了一份关怀与隐忧。
四、结语
综上可以看出,赵树理和孙犁在20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小说创作中均塑造了光彩照人、各具特色的少女形象,她们沐浴着时代的光辉,积极融入新的时代,接受新的观念,以热情洋溢的姿态谱写了动人的时代乐曲,在漫天飞舞的历史尘埃中葆有历久弥新的艺术光彩。由于两位作家创作理念与审美倾向的差异,在少女形象的塑造上表现出明显的异质性,一个倾向于将其表达成为时代观念的承载者,更具现实主义色彩;一个倾向于人性人情中真善美的表达,流露出浪漫主义的诗意气息。与此同时,于少女形象的塑造中看到两位作家对女性观念的异同表达,他们满怀热情地将目光投注于女性命运,关注女性解放,在比较中可以看到孙犁独特女性视角的运用使之女性意识的表达更为明显。但无论如何,赵树理和孙犁都对生活于20世纪四十年代的乡村少女的命运出路与主体意识进行了有益的探查,走出了女性解放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