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景观与地方认同的互构:以黔中屯堡聚落抬舆仪式为例
2022-11-01周政旭贾子玉
周政旭 贾子玉
(1.清华大学 建筑学院,北京100084;2.北京林业大学 园林学院,北京100083)
仪式作为人类最古老的行为之一,不仅是艺术民俗的表演形式,还是特定地方文化与社会结构的象征性展示,具有精神领域的深刻意义。当前,以空间的视角考察仪式的景观、空间构成以及文化意义是重要的学术生长点。在聚落中,民族的文化信仰、社会秩序、生产技术等“物化”在空间之中,不断与空间互动,构建出形式多彩、意味深远的仪式景观。仪式景观经过独特的社会文化塑造而带有象征意义,对于景观的主体人群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是传承社会文化、构建地方认同的重要媒介。地方认同是人类通过认知、行为、思想、情感等多方面作用与地方物理环境、社会形态、文化等因素产生联结互动,从而实现建立认同感、完成社会化的过程,是个人与民族收获心灵慰藉、精神满足的壁垒。地方认同可以通过多种不同维度的因素塑造,包括人对于地方物理环境熟知而产生的环境认同、人对于自身在社会中身份地位的认同、涉及情感或意识因素的情感认同、信仰认同、文化认同,以及涉及行为倾向的行为认同等。分析民族仪式景观的空间特征与地方认同的建立过程,有利于认知其社会文化与景观空间的互构机制,为聚落的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提供科学指导。
一、屯堡聚落与屯堡抬舆仪式
黔中安顺一带的屯堡聚落被认为是汉人的一个亚群体,起源于明朝(公元1381年)卫所屯田制度,是内地移民到贵州喀斯特山地地区的军事移民聚落。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军事历史与汉族移民文化使得屯堡聚落的空间格局与社会文化极具特色,在当地苗、侗、布依族等众多少数民族文化中自成一系。由于这一特殊性,自来黔之初屯堡人便是当地原住民之间的“外来者”,后期更是经历明清政权更迭,正统身份逐渐边缘化。因此,为了寻求心理与精神的安全,屯堡人更加自觉地保护传承自身文化,强化地方认同。仪式景观不仅是民族文化重要的承载与表达形式,更具有建构聚落地方认同的强大功能,对于处于国家边缘、社会边缘的屯堡意义非凡。其中在每年正月中旬举办的抬舆仪式是屯堡聚落最为重要且隆重的仪式活动之一,映射了屯堡维护地方认同,增进社区的凝结的美好心愿。
本文以2017年九溪、吉昌屯、鲍屯以及狗场屯四个村落的四场抬舆仪式为案例,发掘屯堡抬舆仪式的文化信仰、仪式活动与聚落环境互动、并产生文化象征意义的过程,分析这一自觉行为对景观主体所具有的文化与社会功能。九溪、吉昌屯、鲍屯以及狗场屯均是起源于明初的屯堡聚落,它们不仅是最早一批迁徙并驻扎在此的屯堡村落,还在整个屯堡文化区的形成中起到了核心的作用,是这一区域其他屯堡村落的空间与社会文化的“原型”。四村在村落的空间结构上具有相似性,表现为传统山水田地格局、规整的历史边界、中轴对称的军营式街巷结构、行列式排布的家庭宅院、主街与村庙构成的核心公共空间,这一空间本身的特征对屯堡抬舆景观的空间特征也具有深刻的影响。就文化信仰而言,屯堡推崇以“忠、孝、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儒家伦理观点。军事英雄化身的地方神“汪公”是屯堡社区信仰的主体对象,不仅寄托了屯堡人怀念故乡、军人身份的民族记忆,还具有保国安民、忠烈公正等象征意义。屯堡抬舆仪式又称“抬汪公”,是对汪公崇拜的集中强调与展示,沿袭至今已成为屯堡社区规模盛大的重要节日和文化盛典。在抬舆仪式中涉及到多种多样的屯堡非物质文化,从小型的贡品、妇女的传统服饰,到地戏、花灯等大型展演活动,将屯堡民俗文化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仪式的各个角落。就社会结构而言,与江南汉族的宗族聚落不同,屯堡聚落起源于军缘、地缘社会,宗族势力并不强大,核心家庭仍是当今屯堡社会基本构成单位。每年的抬舆仪式是由各个屯堡村内的民间组织自发筹备领导的,调研四村内的组织为“十八会”“迎春会”“老协会”以及“迎春会筹备组”。民间组织是由村内大姓家族或不同街区推选出的“德高望重、精明能干”的村内精英构成,带领村内有能力的热心家庭与村民,共同完成仪式活动方方面面的工作,属于自下而上的志愿活动。
二、抬舆仪式景观的空间与活动
(一)起止空间与沐浴礼
作为神灵的日常居所的村庙是抬舆仪式起始与结束的核心空间,仪式之初在此进行沐浴礼,仪式结束时则需要将神灵请回神坛。在所调研的四个屯堡聚落中,除狗场屯村庙为新址重建,其余三村寺庙均是聚落空间的核心,一般处于主街形成的村落中轴线上。村庙采用多进的合院形制,基本属于中轴对称,抬舆仪式的神像就位于正殿之上。
沐浴礼一般在神像出巡的前一天在汪公庙内进行,是抬舆仪式的序曲,也是将神祇引入村落的第一步。整个过程只有少数人能够参与,具有绝对的神圣氛围。仪式当天,由祭祀班子“经堂组”进入寺庙大殿为汪公清洗神像、更换新衣,行“沐浴礼”,并燃香烧纸,吟念请词,为即将出行的汪公做好准备。沐浴礼开始时,要在汪公殿前燃放炮竹,同时在村内大小街巷敲响铜锣,示意村民祭祀活动的正式开始。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祭祀班子的一员,只有村内夫妻和睦、家庭幸福、德高望重的老者才有资格进入,且在接触汪公前还要沐浴更衣完成一系列象征清净身心的准备工作。
(二)核心祭祀空间与祭祀礼
在沐浴仪式后要进行祭祀礼,神像接受来自村民大众的祭祀膜拜,是巡前的准备工作。同时进行的还有仪式开幕式,民俗表演等活动,巡游队伍和普通观众也需在此集结。活动内容复杂,人员众多,对空间的功能和规模要求较高。这一阶段仪式在“寺庙-戏台-主街”构成的村落核心公共空间中进行。祭祀空间生成的逻辑是通过各种仪式元素与活动的介入对“寺庙-戏台-主街”空间进行组织利用,在原有空间基础上利用戏台、主街布置观演、展演的空间,并加入临时的神台香案,实际上是对村落核心公共空间功能与结构的呼应与强调。最终生成的祭祀空间分为神台区、戏台区、观演展演区3个部分。四村在相似的公共空间结构上都形成了相似的祭祀空间格局,强调了寺庙-戏台-主街构成的村落空间轴线。同时,由于各村核心公共空间的布局、尺度、形态不尽相同,祭祀空间也有不同之处,但都在呼应原有空间结构基础上灵活布局。如鲍屯利用鲍氏祠堂较高的建筑台基作为戏台区;吉昌屯的神台区设置在寺庙汪公殿前宽敞的前院,而不在寺外场坝设置临时神台,在空间宽裕的情况下实现功能分置,保证神台区与主街观演区的空间完整性,更好地满足仪式参与者不同的使用功能。九溪在大堡汪公庙内公祭,在隔街的篮球场上设置戏台,面对大堡汪公庙建于球场长边中心。当公祭完成后神像被请到球场中心准备出巡,表演区则以神像为中心展开,最终形成与其他三村一致的仪式空间结构。
抬舆仪式的祭祀礼围绕神像进行,包括唱诵赞辞、供奉祭品、烧香祭拜等内容。调研村落中,吉昌屯的祭祀礼最为典型,祭祀的顺序体现出“家-族-村”的社会建构。仪式分为三步,首先是负责组织仪式的“十八会”代表全村向汪公献祭,其次是村中各大姓氏集团依次祭祀,最后则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人祭祀。为公平起见,仪式前吉昌屯的各大姓氏家族采取抓阄的方式确定祭祀顺序,不存在以大欺小、争先恐后的现象,体现出社区内部的和谐与团结。
(三)停留祭拜空间与民俗展演
祭祀礼毕就到了仪式最高潮的部分,即抬神像出游巡村。巡游活动大概持续半天,在巡游过程中仪仗队会在途中停留,进行自由祭拜和民俗展演活动,这项活动在村中两类空间中进行。一类选址在土地庙或原土地庙遗址所在空间,大多分布在村落建成区的边界或外部山水林田之间,建在道路交叉口、河流水口处。如吉昌屯在村北丁字路口对冲的停留祭拜点就是曾经土地庙的遗址,村落扩建后已成为入村的主要入口;鲍屯村外小青山东侧水口回龙坝边建有回龙观土地庙,是抬舆仪式停留祭拜的重要场地;九溪村抬舆仪式在村北与马场村交界处、九溪河交汇入境的大龙滩上停留祭拜,这里也曾建有一座土地庙。第二类空间为村中近年新建的较大的集会广场,如鲍屯屯门外村民广场、吉昌屯村委会前广场、以及狗场屯大官塘旧址上的新建广场。这一类空间面积大、区位方便,能满足仪式庆典等集会活动的功能需求,因而成为村中新兴的一类公共空间。
到达停留祭拜空间后,巡神队伍停下脚步,仪仗队将神像安置在道路或广场的一侧的神台上,摆上供桌香炉接受村民游客的跪拜。道路两侧或广场的四周排列着一个个临时搭起的摊位,由摊位围合的场地中部主要空间还是用作表演场地,表演地戏、舞龙、舞蹈等烘托气氛。
(四)家庭迎神空间与迎神礼
在抬舆巡村的过程中,沿途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家临街的门口设置香案。香案一侧摆烧香盒或香炉,用来点蜡、焚香、烧纸钱,一侧摆糖果果盘供奉神像,同时也会分发给路过的抬舆仪式参与者。当抬舆队伍到达每家门前时,各家会烧起纸蜡、鸣放鞭炮迎接神像轿舆,在深巷中的住户也会到巷子入口鸣放鞭炮,而仪仗队也会在门前停歇直至鞭炮燃放完毕再向前去到另一户人家。在这一仪式过程中,以一户为单位的家庭对汪公神像进行祭拜并将神灵福祉引入家中,标示着作为私人领域的家庭空间被纳入到仪式当中,与村落核心空间共同构成仪式景观一部分。
(五)巡游路线空间与抬神巡境
当沐浴礼、祭祀礼结束后,神灵塑像被请入轿舆,早已在主街附近集结完毕的抬神巡游的队伍整装待发,开始隆重的抬神巡境游行。巡游中的活动包含了两部分意义:一是极具严肃性的“迎神抬舆”,二是娱乐性质的“迎神闹春”。
通过对各村仪式路线分析,发现具有如下特征:(1)巡游路线全部以村庙为起点;(2)路线经由村庙-戏台-主街起,依次游行至村内各土地庙、集会广场等村内外停留祭拜空间;(3)巡游过程中尽量走遍村内大小街巷,串联街巷两旁各家门口的家庭迎神空间;(4)除鲍屯外,其他村落基本不走原路而绕行村落边界返回,最终经由主街再回到村庙中;(5)抬舆仪式路线象征性地将聚落整体空间覆盖:一方面,巡游路线覆盖村内大部分空间与居住区边界,强调了民居宅院空间构成的村落领域;另一方面,部分村落巡游路线还延伸到村落周边与日常生产生活紧密相关的田地、山林、水源等自然资源领域空间当中,这一层级领域的边界常以土地庙为标志,强调了族群对领域内自然资源的占有,在鲍屯、九溪村的仪式路线当中尤其明显。
三、屯堡抬舆仪式景观与其社会文化功能
黔中屯堡聚落抬舆仪式很好地体现了仪式景观的对于族群地方认同的建构功能,具体而言其从聚落空间认同、文化信仰认同、社会身份认同三个维度对屯堡地方认同产生了积极影响。
(一)强化村落空间认知
抬舆仪式景观象征性地构建了屯堡村民在精神层面对于村落空间结构、多重领域的界定与确认,并在年复一年的抬舆仪式中重复展示、强化这一认知,并最终成为构建屯堡族群地方认同中聚落空间认同的重要来源。在抬舆仪式刻画出的聚落空间认知中,“村庙-主街-戏台”被重构为仪式起止空间、祭祀空间,通过仪式强调了这一空间作为村落宗族礼制、宗教信仰、社会交往重要核心的象征意义。家庭空间不仅是个体安身立命的最小单元,还通过门口的迎神祭祀,作为私人领域的家庭空间被纳入到仪式当中,成为村落整体的一部分。土地庙、集会广场通过祭祀、民俗活动的激活,被强调为村内重要的地标与社会公共空间。巡游路径所到达的村落及周边山水田园边界内是聚落的整体领域,并通过仪式祈求与巡游覆盖,完成了在精神层面上对聚落整体空间领域与“合境平安”的象征性确认。仪式空间与村落的社会与精神中心、村落公共节点、私人家庭领域等重要空间叠合并将其依次串联、对象征性的聚落领域进行确认,通过仪式活动强调出它们在村中的所属方位及范围,同时赋予他们神圣性、社会性与平安的寓意。
(二)凝聚共同文化信仰
仪式景观具有展现、凝聚族群文化信仰的濡化功能,对构建社群的地方认同意义重大。屯堡族群的共同文化信仰主要体现在三方面:首先,仪式举办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出于对特定神灵的共同信仰,仪式中对于神灵的祭祀在村内核心祭祀空间、停留祭拜空间、家庭迎神空间等不同的仪式空间中进行,是对这一信仰的不断展现与强化。其次,内容丰富的民俗展演将仪式空间塑造为集中展示屯堡民俗文化的大型舞台。从地戏、山歌、花灯等表演艺术,到彩扎亭装、传统服饰、特色食品等传统手工技艺,再到诵经、叩拜、巡游、祭祀等繁复庄严仪式活动,都在抬舆仪式上大展风采,已然成为屯堡特色的文化符号。再次,“忠、孝、礼、信、义”为核心的屯堡理想价值观点不仅在地戏中有所展现,更是渗透到仪式景观中最重要的几个环节之中。如对于核心祭祀空间,参与成员的选择尤其反映出儒家礼制思想、汪公崇拜与仪式空间的互构。祭祀成员在进入仪式空间接触神像前必须要沐浴更衣、净化身心,以示对汪公的敬仰。成为祭祀成员对屯堡人来说无疑是非常光荣的,是被社会认可的表现,而只有同时满足以上要求而后才能获得被选举推任的资格。类似的情况在核心祭祀空间中也有体现,吉昌屯各大家族用抓阄方法确定祭祀顺序,讲究礼节与公平。这些仪式规则不仅是对族群共同道德标准、宗教信仰的确认与奖赏,相应的对养成、凝聚村民守礼尊孝、热衷奉献等共同文化品格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三)整合“家-族-村”社会结构
社会认同是将个人与地方社会空间相互联系的媒介,对地方社会中个人的地方认同具有重要的构建作用。在仪式的初始阶段,社群往往会按照自身的社会结构与等级秩序严格安排组织活动,将社会秩序的基本规范融合到仪式景观中加以展现与强调,这一点在屯堡抬舆仪式景观的最初阶段也有所体现。仪式前准备是以村内各氏族精英牵头的“十八会”“迎春会”“屯堡文化协会”等组织代表整体聚落,领导村内各个家庭及个人进行仪式筹备工作,反映了“村-族-家-个人”社会等级秩序。祭祀典礼按照“村落整体-各大姓氏家族-家庭-个人”的顺序在依次祭祀核心空间内循序进行,体现出“家-族-村”的社会建构。屯堡抬舆仪式通过神圣的仪式规范对屯堡聚落的社区结构与等级秩序进行了阐释与整合。仪式中,每一个个体都在各自相应的家庭、氏族、村落社会空间中找到了自身合适角色与位置,并被给予了宗教式、官方式的确认,得到了归属感。相应的,“家-族-村”这一屯堡聚落的社会结构也得到了整合。
四、结语
聚落景观的生成是一个不断与社会秩序相互影响、建构的过程。通过研究屯堡聚落的抬舆仪式与聚落空间及景观的互动关系,分析仪式景观社会、文化象征性生成的过程,总结这一自觉行为对景观主体地方认同感建构功能,研究结论如下:1.屯堡聚落的抬舆仪式景观受到屯堡空间特征、文化信仰与社会秩序的共同影响;2.在这一影响下,抬舆仪式空间序列和活动包括:起止空间与沐浴礼、核心祭祀空间与祭祀礼、巡游路径、境域空间与抬神巡游、家庭迎神空间与迎神礼、停留祭祀空间与民俗展演;3.屯堡聚落抬舆仪式景观具有强化屯堡聚落空间认同、凝聚共同文化信仰、整合“家-族-村”社会结构三方面的重要功能,从空间认同、文化信仰认同、社会身份认同三方面共同构建起屯堡聚落的地方认同。
研究认为,抬舆仪式景观的构建与重复上演对屯堡聚落传统空间与文化的保护、传承具有积极意义。屯堡聚落的抬舆仪式景观具有极具屯堡地方色彩的仪式空间与仪式活动,融合、展现了屯堡社区的风土人情、社会百态,并最终反哺于滋养它的社会群体,有助于强化社区内部的文化认同与社会稳定。强大的地方认同感促进了村民对于仪式物质空间与文化活动的保护与传承。抬舆仪式景观与屯堡地方认同相辅相成,年复一年的仪式活动使得古老的屯堡聚落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持着独特的地方景观与人文特色,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繁盛景象,这一机制对屯堡聚落传统空间与文化的保护、传承具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