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或失败
——《历史》中混血儿两种不同结局的探究
2022-11-01◎齐逸
◎齐 逸
(鲁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0)
一、前言
尽管对民族的概念进行定义是非常困难的,主要的原因是在传统语境中,它常常用于表示生物学层面的人群区别。事实上,这种所谓“纯血统民族”并未真正地存在过。可以说,“民族认同”本身就是人类社会的创造物。但在当代社会,人们仍将语言和宗教以及习俗作为划分民族的三个依据。学术界对跨民族交流与通婚主要集中在大航海时代以后。然而早在古希腊时期,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就已经注意到了人们跨越国界的运动了。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对于异族通婚和混血儿这一历史焦点描写颇多。在历史上,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无论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有时会引发动荡,而且在这种关系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有时也会引发大问题。学术界对于《历史》中跨种族婚姻研究并不多,且主要是将其作为对于希罗多德本人研究的组成部分:艾尼斯·斯特朗(Anise K.Strong)运用类比手段,将希罗多德笔下的混血儿比喻成骡子并分析了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苏珊·麦克威廉姆斯(Susan·McWillisams)则从《历史》中提取出了杂交理论并将其与当今的全球化和多元化联系起来。二者都强调了希罗多德本人对于混血儿的同情态度和对文化多元化的支持态度。但他们对于希罗多德笔下的混血儿这一群体内部差异及其成因涉及不多,因此本文尝试梳理《历史》中不同命运的混血儿实例并将其进行对比,进而探讨其成因。这无疑给古代西方社会的混血儿这一特殊群体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此外,造成这种差异的成因既反映了希罗多德对于古希腊和波斯政府某些民族措施的态度,也为现代国家政府在处理种族问题敲响了警钟。
二、希罗多德所处的时代
从《历史》第一章第一节就记载了腓尼基人远洋航行的故事来看,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希罗多德是在描述一个充满着联系的世界。事实上,希罗多德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后半期的古希腊,这正是古希腊城邦体制最兴盛的时代,奴隶制经济发达,各个国家之间往来频繁,有贸易和宗教文化这种和平的交流方式,也有像跨洋绑架和希波战争这样的非和平方式,在这种时代大背景下,这一时期诞生了许多混血儿。
希罗多德本人是来自小亚细亚西海岸波斯控制的城邦哈利卡那索斯的流亡者,那里居住着爱奥尼亚的希腊人和安纳托利亚的卡里亚人。尽管这位史学之父的母语是希腊语,但他本人的种族背景却无人知晓。他的堂兄史诗诗人潘雅西斯(Panyassis)有一个卡里亚名字,这表明希罗多德的大家庭至少是希腊和卡里亚血统的混合。因此,从这一点来说他可能特别同情种族混合的英雄和统治者的故事。
三、造成差异的原因
(一)所处环境
在《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希罗多所记载的混血儿大概可以分成两种:贵族混血,以及其他类型混血儿。而前文提到的居鲁士和库普赛罗斯都是贵族之间的混血后代,虽然当时波斯是米底王国的附庸,但冈比西斯一世依旧是波斯人的藩王。而埃尔提昂也是名人的后代——这二人都属于贵族行列,即使相对于他们妻子的血统来说地位较低。在希罗多德笔下,拥有两种不同类型的贵族血统的混血儿是可以成功的,但不同社会和民族地位的人之间的通婚则不一定如此。这个观点在当时看来可能无可厚非,但在今天看来无疑是十分荒谬的。事实上,相对于斯基泰人来说,居鲁士和库普赛罗斯所处的环境确实更加优越:居鲁士继承了父亲的王位,统一了好战的波斯部落,并在此基础上与新巴比伦王国结成盟友共同反抗米底王国。居鲁士的起点可以说是《历史》所有混血儿里面起点最高的了,库普赛罗斯虽然成长历程不如普鲁士那么优越,但在他父亲的庇护下,库普赛罗斯长期在科林斯邻邦克列奥奈安全地生活着,最终成功回到了科林斯。
而斯基泰地区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希罗多德两次强调了关于斯基泰地区的一个奇怪的标志:在斯基泰人的土地上没有骡子。根据希罗多德的说法,为了繁殖骡子,斯基泰人必须赶着他们的母马和驴子越过希腊边境,以便使它们在希腊邻国的土地上交配。希罗多德把这种奇怪的生物现象与斯基泰的寒冷和雪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斯基泰高原的寒冷气候不利于骡子繁殖。斯特朗认为是斯基泰人的岛国特性甚至阻止了动物在他们的领地内交配。在特定的文化背景或多或少会产生与之对应的性格个体,而生活在这一高度排外的大文化背景下的斯基拉斯和斯基泰人的混血儿奴隶无疑就属于这类个体。
此外,德马拉托斯的例子似乎也与希罗多德的观点有所联系,虽然德马拉托斯因为血统不纯而遭遇驱逐,但他到了波斯,慷慨的国王大流士盛情接待了他,并给他土地和城市。就这样斯巴达因偏执的狭隘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统治者,而大流士则却获得了一位天才手下。而且她的母亲坚持认为德马拉托斯是希腊英雄阿斯特罗巴科斯的后代,德马拉托斯这种既失败又成功的命运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或许可以认为是德马拉托斯的出身使得他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残酷的磨炼,因此有着高于常人的能力。此外,德马拉托斯曾经当过斯巴达的国王,这代表着他对斯巴达乃至整个希腊的政治、军事情况都十分了解,德马拉托斯的这一履历,对于一直想要征服希腊的大流士来说可谓是十分重要。按照这一逻辑,那我们完全可以将德马拉托斯也归类于先天高起点的混血儿。
(二)内在因素(性格)
如果我们将上述混血儿的例子进行对比的话,我们就会发现相比起下场凄惨的斯基拉斯和斯基泰人的混血儿奴隶,居鲁士和库普赛罗斯都具备一个成功者该具有的品格:居鲁士十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回到波斯,只是一个普通牧民的儿子),在路边和小伙伴玩扮演国王的游戏,其中有一个孩子是米底名流的儿子,但是居鲁士丝毫不畏惧这个孩子的身份,狠狠地鞭打了他,作为他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惩罚。事情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居鲁士随即便被带到他外祖父那里去,面对暴君阿斯提阿格斯的问话,居鲁士却表现得无比从容,对答如流。完全不像是一个奴隶的孩子,而正是居鲁士的气质最终让外祖父猜出了他的身份,居鲁士才得以回到波斯。此外,希罗多德一贯把居鲁士描绘成最伟大的波斯君主,居鲁士征服了许多国家,但他以同情的态度对待他们,而不是像米底人那样压迫他们。在希罗多德的记载中,居鲁士对于战败的亡国之君克洛伊索斯却依旧彬彬有礼,尊敬有加,还任命其为自己的吕底亚顾问,这无疑标志着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居鲁士治下的波斯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帝国,但他欣然接受外国的风俗(nomoi)。他根据实际情况,在和平时期穿着米底人的服装——他们认为米底人的服饰比波斯的传统服饰要漂亮,而在战时,居鲁士则果断地采用了质量优于波斯胸甲的埃及胸甲,此外,对于希腊人的鸡奸行为他也持宽容甚至是开放的态度,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居鲁士“从希腊人那里学来了鸡奸。他们每个人不单单有好几个妻子,而且有更多数目的侍妾”。而库普赛罗斯则不畏权贵,通情达理,相比起统治科林斯的巴齐亚达伊家族,他更关心民众利益。他成为军事统帅(polemarch)后,追求公平,不会随意将人收监或是利用其统帅身份从中牟利,民众乐于相信他的话,即使库普赛罗斯当了30年的科林斯僭主,但他出入却不带卫士,这表明了他统治温和,深孚民望。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在斯基泰人高度排外的大背景下,斯基泰人的混血奴隶反抗者最初在作战节节胜利时被斯基泰人视为是自由人;但当斯基泰人将叛军重新定义为奴隶时,这些反抗者就失败了,这表明虽然这些反叛者的母亲是自由人,但在这里,孩子们最终还是继承了父亲的奴性,虽然他们敢于反抗,但是他们性格无疑更加软弱。而斯基拉斯与这些奴隶的孩子类似:他也接受了当时斯基泰人的民族隔离观念。他严格地将自己的身份一分为二:作为一个斯基泰人的国王,却经常跑到希腊人的波里斯提诺斯城邦里,穿着希腊人的服饰去参加祭祀。他要求波里斯提诺斯的希腊人保持警惕,不要走漏风声,以免斯基泰人发现他穿着希腊服装在希腊人的集市上走来走去。他甚至有两个家庭:一个是斯基泰妻子,一个是希腊妻子,每个家庭都住在自己民族的城市里。作为一个混血国王,两个妻子都没有给他生孩子。由此可见,斯基拉斯也被动地接受了斯基泰人的仇外心理。
(三)运气
运气似乎也是造成这种差异的重要原因,虽然运气是一个不可控因素,但居鲁士和库普赛罗斯的成功却永远离不开好运:居鲁士本来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应该被杀死,但是负责杀他的哈尔帕戈斯(Harpagus)却没有亲自动手,反而把他交给了一个猎户,而这个猎户的妻子刚刚生下了一个死胎,于是猎户夫妇便拿这个死胎交了差。居鲁士十岁的时候暴露了身份,但是他的外祖父阿斯提阿格斯却听信了占星师的预言,放过了居鲁士,让他回到了波斯。虽然有学者认为这更多的是因为阿斯提阿格斯作为一个暴君喜怒无常,但这一行为却为米底王国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库普赛罗斯也拥有类似的好运:当巴齐亚达伊家族明白神谕的意思准备杀死库普赛洛斯的时候,派去的十个人居然全部因为库普赛罗斯那天真无邪的微笑而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杀他,最终又将孩子还给了他母亲拉比达,但这十个人随后又争吵起来,最后他们决定一定要杀死库普赛罗斯,但他们的阴谋却被躲在门后拉比达听到了,随后拉比达将库普赛罗斯藏到了柜子里,库普赛罗斯因此逃过了追杀,事实上,库普赛罗斯的名字也正是起源于希腊语里面柜子的意思。
而到了斯基泰人的混血儿这里,他们运气似乎就没有那么好了。他们不仅生活在一个高度排外的国家,继承了父亲的奴性,甚至他们的奴隶父亲都是盲人,当希罗多德第一次描述这些反叛后代的奴隶父亲时,提到他们的斯基泰主人弄瞎了他们所有的奴隶。他解释说,盲人奴隶在执行搅拌马奶的主要任务时,无法区分更理想的奶油和较差的乳清,因此无法偷走更好的产品。而且他们的对手还是刚刚远征完米底王国,勇猛好战且经验丰富的斯基泰士兵,似乎所有的不利因素都站到了混血儿这边。而斯基拉斯看似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但他却没有像居鲁士那样忠诚于他的战士,虽然他一直努力不让他的斯基泰国民发现他崇拜希腊文化的秘密,但他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希腊人向他的国民公开了这个秘密,似乎命运注定要让这位君主灭亡。这似乎也反映了希罗多德是一个命运论者,相信变幻莫测的命运。
四、结语
在《历史》中,希罗多德向我们展示了两种不同命运的混血儿,在希罗多德笔下,通婚的混血儿基本上都是无法被原生所处的社会完全信任的人,甚至会引来尝试恢复社会纯洁性的先发处决或是迫害,在这种情况下,混血儿会尝试推翻已有的社会秩序,但这些混血儿的出身,性格以及所处环境各有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些差异,才会造成他们最终有着天壤之别的社会地位。
在现代社会,对于混血儿的歧视依旧存在,比如美国、南非在20世纪仍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种族隔离政策,制造了许多悲惨的混血儿,比如南非著名主持人、南非黑人与欧洲白人的混血儿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的母亲曾因违反种族隔离法案遭到监禁和罚款,诺亚本人也从小缺乏父爱。
通过对于希罗多德笔下混血儿群体内部差异的探究以及希罗多德对于这些故事在书中安排的位置,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希罗多德对于这一群体具有鲜明的态度,虽然学术界传统观点认为希罗多德很少会在书中透露个人情感,但我们依旧可以根据这些态度去进一步丰满希罗多德的形象。遗憾的是,由于笔者所学有限,无法在这些态度的基础上进一步总结希罗多德记载这些故事到底想要追求什么样的社会和民族政策,在未来研究中,可以进一步深化这一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