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首死亡诗看艾米莉 · 狄金森对生死二元对立和死亡焦虑的解构
2022-11-01吴招娣
◎吴招娣
(南京理工大学 江苏 南京 210000)
一、生与死的撕扯——生与死的二元对立与死亡焦虑
在尼采“上帝已死”的宣言下,解构主义由此诞生。德里达的解构理论内容冗杂,然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些概念与方法包括反逻格斯中心论,延异、替补等。
在生与死的二元对立中,死便是建立在生的基础之上,为生所统治。死作为生的对立面而存在,不同的学科对死亡有着不同的定义。临床医学对死亡的解释是:“人的身体系统,如心脏、血管、呼吸系统等停止工作,也就是自然的生物性死亡。”这一定义还是基于生物的生存为基础的,一开始,在狄金森的死亡诗歌中,生与死是独立的,相互拉扯着、撕裂着。如《我感觉葬礼,在我脑中举行》一诗,就充分揭示了她心中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及分裂。
《我感觉葬礼,在我脑中举行》
艾米莉·狄金森
我感觉葬礼,在我脑中举行,
哀悼者来来往往
不停踱步——踱步——直至
我的感官如裂开一般——
待他们坐定,
宗教仪式开始,如同鼓点
不停敲击——敲击——直到我感觉
头脑开始麻木——
接着我听见他们抬起棺材
同样带着铅钉的靴子,再次
吱吱嘎嘎在我灵魂碾过
接着四空——开始鸣响丧钟
于是空中——开始鸣响丧钟,
整个天空变成一口丧钟,
而存在,只剩下一只耳朵,
而我,还有寂静,一个陌生的种族
被毁灭,孤零零的,在这里——
接着理智的木板,断裂,
我往下跌落,往下——
每次跌落,撞击一个世界,
接着——失去知觉——
表面上,这首诗歌只是描绘了一场葬礼和死亡;但关键是,“这首诗基于不断发展的直觉、情感和精神体验,这是一种超越死亡事实的意义。”在这首死亡诗中,死亡不是悄无声息的,而是有着各种声响的。在诗人看来生与死在此是对立且割裂的,“我往下跌落,往下——每次跌落撞击一个世界”。生与死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也正是葬礼使得人可以穿过生死两个不同世界之间的壁垒。“短短的16行诗句中有6行以连词and开头,还有两组重复出现的动词“踱步”(treading)和“敲击”(beating)。这些揪人心肺的声音导致了叙事者最后“感官如开裂一般”和“头脑开始麻木”等感觉,直至最后的肉体和灵魂彻底分离。有学者认为狄金森的这首诗歌是对弥尔顿的《天路历程》进行吸收和再创作,且某种程度上有着基本的相似性:“在这种情况中,她认为人类超越了,即使只是一瞬间,他的肉体的限制。存在,被叠加在我们认为是弥尔顿自己对人类尘世界限的描述之上。”由此可见,生与死的对立就像是肉体与灵魂的对立。当灵魂离开肉体,生就变成了死。
该首诗歌不仅仅展现了狄金森的生死二元对立的观点,还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死亡焦虑。在对死亡早期的社会研究中,由于社会对死亡普遍存在一种反感,所以研究者一开始把研究问题集中在对自己和他人濒死与死亡的恐惧与焦虑。在《我感觉葬礼,在我脑中举行》一诗中,便对诗人自己的死亡焦虑进行揭示。在丧钟鸣响之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丧钟,在这一世界中只有“我”和寂静存在。死亡的世界于“我”来说是寂静的,孤零零的,被毁灭的。在死亡中,理智与我再无瓜葛,我只有不断往下坠落。向下的坠落,无疑是一种死亡给诗人带来的失重感。
不过,人们看待死亡的态度也是处于动态变化中的。研究表明,“人们对死亡的接受有三种不同的层面:中性接受、逃离接受和趋近接受。”狄金森也不例外。在此,她虽然面对死亡和葬礼不是采取逃避的态度,而是直面,但是这种直面并不是对死亡的完全接纳。诗人在此对死亡的接纳阶段还停留在中性接受环节,即承认生与死是并存的,有生就必定会死。而这种中性的死亡接受仍会透露出诗人自己对死亡的焦虑。
艾米丽·狄金森死亡诗歌中初期的生死二元对立还出现在她其他的死亡诗歌中。例如《天堂》:
《天堂》
艾米丽·狄金森
“天堂”——是我所达不到的!
树上的苹果——
只要是这样无望地——挂着——
对我而言就是“天堂”!
疾走的云朵上的色彩——
那块禁地——
在山丘后——在屋后——
在那儿——就可以找到天堂!
她那挑逗人的紫彩——午后——
诱惑容易受骗的人——
再度迷恋上昨日
才不理我们的魔术家!
狄金森在该诗歌的最初便指出,“天堂是我所到达不到的。”在基督教的教义中,天堂代表着死后的世界。这首死亡诗歌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其中“天堂”“苹果”“疾走的云彩”和“禁地”都带着圣经故事的隐喻。“诗行,疾走的云朵上的色彩(The color on the cruising cloud)中的云朵遥呼《圣经》里某些故事的意义,例如《出埃及记》;而那块禁地(The interdicted ground)亦遥呼《申命记》”在这些圣经故事中,这些隐喻都指一种到不了的暗示。在此,生与死是被分割的,天堂便是死,而这一天堂又是可望而又不可及的。作为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圣经》在某一程度上,成了对诗人思想与写作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根据教义,那些虔诚的信徒会在死后赎清他们的罪,然后进入天堂。但是狄金森在该首死亡诗歌中指出“天堂——是我所到达不到的”,这句话中使用了一种肯定句的语气来表达诗人对这一事件的坚定态度。其中破折号的运用,不仅仅满足了语法上的用途,还充当了视觉分割工具的作用。破折号将“天堂”与“我”直接分割开,就如同生与死一样是对立的。既然到不了天堂,却又要死去,这一教义和个人思想的悖论无疑透露出了诗人作为虔诚信徒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
二、生与死的相交——生死二元对立与死亡焦虑的解构
人们所熟知的那些两项对立都属于逻各斯中心主义。但是,解构不仅仅是对二元对立简单的颠倒;其根本原因在于二元对立中还掺杂着大量的相互渗透。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是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解构”就是要和“唯一的词语”抗争,这体现在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抗争之中,体现在对表音文字以及整个语音书写的质疑之中。
在写作后期,艾米丽·狄金森的死亡观出现了变化。在她的许多诗歌中都会有许多宗教教义和圣经故事的渗透。然而“狄金森对宗教的怀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一生都徘徊在教会之外,但人与上帝的关系和上帝的属性一直是她十分关注的事。”与之前两首死亡诗不同,《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展示了诗人对生死的解构。
在前两首诗歌中,诗人扮演的更类似于是死亡或者葬礼的旁观者,她是站立在死亡阈值之外的角色。而在《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中,“我”切身经历了死亡。有学者认为,“通过使用从一个心理空间中的主体到另一个心理空间的自我照应投射的原理,狄金森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诗人在此作为死亡的接受者,构造了一个从生到死的过渡世界。这首诗歌描写的是一个人濒死的场景,因为对死亡的关注,苍蝇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永生与死亡间,讽刺的是,濒死的时候人看到的是苍蝇而不是天使。在临终的场景中,诗歌的叙事者“我”便是死亡这件事情的亲历者。诗歌中有三个意象,即苍蝇、眼睛和窗户,这些意象动静结合,尤其是苍蝇的动态更加烘托了死亡场景的沉寂。在无限趋近死亡的世界中,唯一与生有关的却是一只恼人的苍蝇。至此,“以旋转方式活动的‘苍蝇’是生与死的中介和见证,一个飞翔运动的轮回是诗人喻象地从生到死的过程。”在濒临死亡的时刻,“我”通过眼睛看待着身边的一切,弥留的时刻不同于上两首死亡诗歌所说的那么痛苦。此刻,躺在床上的“我”便横跨在生与死之间,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媒介。生死的二元对立在此解构,他们彼此相互交汇融合。
死者对于死亡体验毫无痛苦的描述,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诗人自我的死亡焦虑。此后,她甚至开始在死亡诗中满怀欣喜地欢迎死亡。她的死亡观在这一阶段便完成了从“中心的死亡接受”到“趋近导向的死亡接受”的转换;即“相信会有一个更好的来生, 因此不害怕死亡,甚至希望死亡早些到来。”她的《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亡》一诗,便是自己对死亡焦虑消解的最好例子。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亡》(节选)
艾米丽·狄金森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亡——
死亡便客气地停下来等我——
马车上坐的只有我们两个——
而不朽也来搭车。
……
我们驶过学堂,孩子们
游戏——在运动场上——
我们驶过庄稼苗壮的田野——
还驶过正在西下的太阳——
………
我们从一座房前驶过,它好像
从地上突然隆起——
房顶已几乎高不可见——
而屋檐——仍紧连着地——
从那时起——多少世纪已过去——
仿佛比一天还要短暂,
我这才意识到,
拉车的马匹正朝着永恒向前——
在这首死亡诗中,她思索着生命、死亡和永恒。这些主题常在诗歌中反复出现。早期,如最先的两首诗歌中,死亡是以痛苦和面目可憎的形象出现的;而在这首诗歌中,死亡却成了浪漫的化身。叙事者“我”与死神坠入了爱河,坐上了他来迎娶“我”的马车。死亡的代言人死神,在诗歌中一改他常具有的狰狞可怖的模样,成了一个客气的绅士。狄金森在这首诗歌中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并且将死神视为自己的爱人而后与其常伴。在此,她将死亡浪漫化,对死的美化其实也是一种死亡焦虑消解后的表现。诗人在诗歌的第三节中使用“学校、田野和落日”等意象群来象征生命中人从生到死的三大阶段:童年、青壮年和晚年。这三个带有象征意味的意象,“串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使得叙述者在临终前在此顾盼人生。”经分析,终点的屋子暗示着坟墓。但是“我”在诗歌中并无任何害怕的情绪,反而是冷静清醒的。
在最后,“我”意识到,自己与死神一起前进的方向是永生时,“我”是吃惊的。“永恒”与“我们”一起前行,而“死亡之旅的终点即是永生”。在这一死亡诗中,她将死亡与爱恋相结合,并且这首诗歌中的叙事者“我”在死亡的过程中,也欣然接受了死神的求婚,然后又通过死亡进入了永恒的生。由此,生死的二元对立与死亡焦虑被解构。
三、结语
艾米丽·狄金森的死亡诗将死亡与爱情、永生相联系起来。在她占所有诗歌近三分之一的死亡诗中,她描写的并不是死亡这一自然的生理现象,而是着大量笔墨于死与生的二元对立和死亡焦虑的解构上。从以上四首死亡诗歌来看,狄金森在自我对死亡意义的探求中得出一个结果,即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
注释:
①⑤⑩陈四光、金艳、郭斯萍:《西方死亡态度研究综述》,《国外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第65-68页,第65-68页,第65-68页。
②④Monteiro George.Traditional Ideas in Dickinson"s"I Felt a Funeral in My Brain".Modern Language Notes,1960,75(8):656-663,656-663。
③⑪⑫刘守兰:《狄金森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第255页,第245页。
⑥艾米丽·狄金森著,赖杰威、董恒秀译:《我用古典的方式爱过你》,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24页。
⑦周平:《爱米莉·狄金森宗教审美意识中的边缘性》,《国外文学》2008年第3期,第52-57页。
⑧Freeman M H.Grounded spaces:deictic-self anaphors in the poetry of Emily Dickins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1997.
⑨刘文哲、刘立辉:《文本 死亡 自我——艾米莉·迪金森死亡诗歌结构形式解读》,《外国文学研究》1993年第1期,第10-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