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永远的生命共同体
——文学人类学视域下的《皮囊》解读
2022-11-01车若兰
◎车若兰
(云南师范大学 云南 昆明 650500)
《皮囊》是蔡崇达的第一部作品,自2014年出版后,至今达到400万以上的销量。全文共有十五篇作品(包括《后记:我想看见每一个人》),主要写的就是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作者以极大的文学想象构建了东石镇这个闽南小镇。《皮囊》是作者献给故乡的一份礼物,目前学界对其研究主要是在文本的叙述特征、人物形象塑造、精神层面……本文将文学与人类学相结合,分析蔡崇达作品里的小镇世界,凸显出《皮囊》在同类乡土文学中别样的特征。
一、《皮囊》中的人类学特质
地方性知识的呈现是《皮囊》最明显的人类学特征。地方知识是“人们在历史进程里与自然环境的长期互助中所逐渐积累形成的整套的包括知识、经验、实践和表述等在内的复杂的知识系统。这个复杂的知识体系还包括由语言、依附之地、精神和世界观所组成个的认知系统”。
《皮囊》故事的背景是置放在东石镇这个沿海小镇,因此,在这里有着非同寻常的自然景象和闽南风俗的展示。譬如,文中随处可见的大海、沙滩、石头房、红色的土砖、石板路,这是典型的渔村景观。“舅公、阿太、阿伯、阿叔”等等的地方语言,引人共情的小调都是这座边陲小镇的组成元素。《母亲的房子》这篇文章中描述的用石头搭建的房子就是当地极富特色的建筑样式。父亲购买地皮之后,只采用石头这一纯天然的原材料,经过亲自设计并雇工人建造而成。这个房子不仅是全家安身立命的居所,更是父母至深情谊的结晶。父亲想拥有一座以夫妻两人命名的房子,只得四处借款,无奈离家出海。而母亲在父亲重病卧床以后,无畏他人的质疑和阻拦,多次翻修老屋,为的就是不让父亲半辈子的功勋为人耻笑。一家人为了象征着家族血脉传承的石板房,都做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很多努力。《残疾》中写到台风袭击小镇时,令人心生惊慌的台风预警、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和无数飞扬而起的沙尘,这些场景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以及营造了紧张的氛围感。自然环境的设置顺势推进了人物的情绪变化,进而生发出悲欢离合的人间世相。此外,祭祀与信仰神灵是闽南民众自古以来的风俗文化。《回家》中清明节纪念祖先的种种习俗及“锥形”的坟墓设计都表明小镇人对宗族传承的重视。《残疾》里堂哥抬着中风的父亲跨过大门,用包着米的金纸点燃,以此祛灾祛难。《我的神明朋友》中母亲独身一人时与各路神灵成为朋友,通过巫术与已故的父亲说话,使关帝庙的神仙成为我的“干爹”,在各方的帮助下父亲的灵魂还能“做义工”为自己在阴间的生活修福报。正是小镇生活环境的极端恶劣,这些神明文化才成为众人共建的精神权威,同时也体现了沿海人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许。《张美丽》里的主人公张美丽因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行为不拘一格,大胆挑战世俗的底线,即便成为企业家后不断地为小镇做贡献,也还是被小镇人民误解和排斥。她在精神崩溃撞死于祠堂墙壁上之后,这股“妖娆的气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被人认可,灵魂漂无所依。宗祠的冷酷体现了当地宗祠文化面对异端文化的冲击仍展现出强有力的震慑。
“在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所有人都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此,小城人以诚信和善良为本位。伴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传统的伦理道德价值分崩离析,都市人陷入信仰危机。神明的力量让小镇人民始终持有与万物之间的边界感,小镇的封闭和保守也限制了与外界的接触,从而造就了独有的和谐生活。巫俗文化才能在小镇。“社会和文化系统赋予某一种仪式以特俗的规定性。换言之,许多仪式的功能是事先被规定的社会意义所预设,这些价值预设在相应的仪式以及它们的目的和目标上。”巫术作为一种文化形式保留了区别于城市中人与人的陌生感与疏离感,小镇人民以饱满的情绪体验感受生活的丰富多彩。
二、《皮囊》中的人类学书写方式
“原型批评”是文学人类学的核心理论,在《皮囊》也有涉及。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中提出集体无意识“它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也就是说,他把原型当成是无意识的组成部分。
首先是谈到原型意象的出现。“水”自古以来在整个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具有孕育、繁衍的意味。“大海”这个意象在文中反复提及。瘫痪后的父亲总是渴望如同年轻时骑着摩托车去海边吹风;“我”在父亲病重时和工作后从北京返家都会独自来到海边消化忧愁;阿小在经历不断地现实打击后回到家里,踏踏实实地当起了渔民;母亲幼时秉承着崇敬之心进入大海探索奥秘,九死一生后获得了一笔不小的收获。“大海”在小镇人民的心里是同神灵一样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支柱。它是养育全镇人民的母亲,它慷慨地为这些子女倾其所有,这是深藏在东石人心中的共识。荣格认为,每个男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种女性的特质,称为“阿尼玛”。同样的,女性心理深处也存在男性特质,称为“阿尼姆斯”。自五四新文学起,父亲形象一般等同于权力的化身,且常常作为罪恶的典型人物被抨击。而此文中的父亲既有在外人面前的果决勇敢,也会如孩童般和母亲撒娇,在全家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在父亲重病后,母亲为了争口气,像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既要照顾远超她体重几倍的父亲,又要努力经营原始的加油站,甚至还能再扩建自家的房屋,让全镇的人都刮目相看。从这里看出,作者在书写着真实的人,男女性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依据生理划分为单向度的人,人有复杂的兼容性。
其次,《皮囊》中的叙述空间也有两个,故事的开头是在乡镇。与乡镇相对应的就是城市,文中谈到的城市有厦门、泉州、宁波、北京、香港。乡村的孩子都想离开家乡去往大都市,在小地方生活的孩子眼里,只有走出去才能实现自己也不知道的理想,为了工作和自由放弃了故乡,这是他们的命运。“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故乡无法提供足够的工作,所以故乡在经济意义上是拥挤的,又因为对行为施加了太多社会约束,所以故乡在心理意义上也是拥挤的。”小镇青年走向城市有两种结局,一种可是能踏实地在城市生根发芽,另一种是因难以融入而中途返回小镇。总的来说,这两种结局实际上都显现出他们是以他者的身份漂泊在城市的边缘人。
文中特别提到了两个阿小——乡下阿小和香港阿小。孤僻的乡下阿小不愿与同镇的孩子玩耍,但是在香港阿小出现后,他自认为真实地触碰到了繁华都市的影子。便像寄生虫一样依附着香港阿小,努力效仿着金钱堆砌起来的都市阿小的行为,最终迷失自我,落得个碌碌无为的结局。香港阿小在东石镇里趾高气昂的样子像是在民间体验生活的王子,直到当他真正踏入香港的土地后,曾经看不起别人的他被人嘲笑“土”的口音,遭遇家庭巨变后更是难以融入都市的社会。天才文展成功考上中专后,他踌躇满志地进入城市以为能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但有兔唇的生理缺陷和小镇的底色使他不得不承受城市的排挤,最后只能又回到令他厌恶的小镇,继而陷入巨大的自我否定中的精神危机崩溃而死。文展没能成为“我”希冀的英雄,并不是他没有努力融入新生活,相反他为了自己的理想在中学时期就开始收集新闻,整理资料,一路稳扎稳打,甚至能控制自己的考试分数。香港阿小希望“我”能写信告知东石镇的生活;文展的赤子之梦被异乡彻底碾灭后回到故土;“我”作者在北京时常感到孤独,常常找借口回家,这种心灵的归属感只能在家乡得到慰藉。脱离繁重的工作在清明节抽身回乡祭祖。究其原因,小镇的青年们自始至终是以小镇人的视角来审视小镇与城市的关系,他们只能观看到城市的局部而不能窥视全貌。他们在都市中一直夹杂着奋斗与彷徨的双重心理,只有小镇才能给予心灵的治愈。但家乡的逐步发展渐渐让他们找不到实体依托,故乡的形象今非昔比,只能靠抽象的情感记忆作为支撑。“小城在不断改变,出走的人们回到小城感受着属于它的永恒的‘常’,也审视着它的‘变’。‘常’关系地域性与民族性,‘变’暗示现代性与城市化,这是小城人的出走,也是小城的出走。”《皮囊》以散文的形式记录着发生在东石镇的“常”与“变”,也探索着身处矛盾中心的人们的精神焦虑。总之,小镇人从这些外在的现代特质中编织着自己对美好家园的想象。他们在经历现实与想象的落差后,并经历由此带来的心理创伤体验。
最后,怀旧”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常见主题,面对故乡很多人都有怀旧的情绪。诚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诸多文学作品里都深深抒发了怀旧之情。譬如,鲁迅的乡土怀旧是一种批判性反思,沈从文的怀旧是建构湘西的神性世界……在《皮囊》里对故乡的怀旧是反思型怀旧。父亲的离世、好友厚朴的自杀、娱乐城的再建、天才文展的陨落、小镇的变化……是“我”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在回忆与现实的变幻中,“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家乡的变化,作者并没有沉浸在对过去虚构家园的无效怀旧中,他带着现代化的视角去看待小时候被忽略的种种落后的现象。譬如,聪明能干、敢于追求爱情的张美丽即便成为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也摆脱不了当地人对她不规矩的蔑视,甚至至死都不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即便她源源不断地为小镇的重大事业捐款,各个机构也不会附上她的名字,这是闭塞落后小镇的男性对女性歧视的结果。
三、《皮囊》中的人类学书写意义
地方美国地理学家段义孚在其著作《空间与地方》引言中指出,应当重视一些空间与地方。他认为“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物体,它不是一种容易操纵或携带的宵价值的东西,但它却是一种价值的凝结物,它是一种人们可以在其中居住的物体。“经验”包括了“更直接和被动的嗅觉、味觉、触觉模式、视觉感知模式和间接的象征模式,经验意味着一个人从已经经历的事情中学习的能力。人们所知道的事实是一种建构于经验之上的现实,即一种由感受和思想创造出的东西。”
作者擅长将个体生命的感觉来构造他个人的地方经验。文中写到父亲卧床时的情景:“从夏天坚持到秋天,父亲开始察觉……左手臂依然习惯性地蜷在胸前……甚至,让他恐慌的是,脚指头一个个失去感觉了……帮他剪指甲,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流了出来……他依然没有感觉,沉沉地睡着……”父亲无意识的痛觉和鲜血流动带来的视觉冲击,暴露了父亲内心的绝望。厚朴怀揣着过度膨胀的理想幻想,找不到和庸常世界和解的方法,爱情的失意、学业的艰难、理想的破灭将表面潇洒自由的他折磨至死,每一次头痛到让他撞墙,撞得头破血流。少年时期的文展意气风发到中年时期形容枯槁,这些都是人的感觉的特写。
蔡崇达将小镇经验书写出来是为了展现的是他的一种族群文化书写的意识。一般来说,“族群是一个想象共同体,内部成员坚信他们共享的历史、文化或族源,这种共享的载体并非历史本身,而是他们拥有的共同的记忆。”尽管文中不断地提及贫穷、疾病、死亡、孤独等一系列悲伤的故事,但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就会发现,整体基调虽凄凉悲痛但字里行间透露的是乐观向上的旋律。《皮囊》的首篇中讲到阿太曾经把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水而死,是邻居把他从河里救出来。这样的情形反复出现,邻居都骂阿太没有良心,阿太却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阿太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阿太并没读过书,但她对人生的理解令人震撼。老一辈对生死的彻悟也代表着小镇传统的生存哲学。换句话说,《皮囊》虽然在叙述苦难、幻灭,但小镇人民却敢于一次次地与命运作斗争,始终带着希望生活,这是难得的群体共识。
四、总结
综上所述,《皮囊》中的地方习俗、文化信仰具有显见的人类学价值,文中结合文学人类学的方式主要体现在原型批评、空间变化、抒情反思等方式,其意义在于将地方的个体经验与整个族群文化书写相关联。《皮囊》在当代文学畅销书的外表下仍然有探讨的价值,这种价值无关乎文本的写作技巧,而是深层的意蕴。无论是情感、疾病、死亡的体验,还是对现代人的理想家园探寻、生存价值方面都留有不少思考的空间。
①李海英:《地方性知识与现代抒情精神——河南新诗论》,河南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
②蔡崇达:《皮囊》,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43页。
③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
④(瑞士)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页。
⑤(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页。
⑥薛文卿:《蔡崇达〈皮囊〉的小城情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
⑦(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9页。
⑧胡铁强、陈敬胜:《族群记忆与文化认同》,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
⑨蔡崇达:《皮囊》,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