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衍生物
——《格拉迪瓦》与《褐色鸟群》之对比分析
2022-11-01李雨萌
◎李雨萌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格拉迪瓦》讲述了考古学家诺伯特·汉诺德在博物馆里被一座表现优美步态的女性大理石浮雕所吸引,并将其命名为格拉迪瓦—— “正在行进的女孩”。不久后他梦到自己穿越到庞培古城,在维苏威火山爆发当天目睹了格拉迪瓦被火山灰掩埋。然而当他到庞培旅行时,却见到了以中午精灵形式存在的活着的格拉迪瓦,并被告知其真名是若漪。在时空、生死产生剧烈矛盾时,若漪与朋友的对话揭开了谜底,格拉迪瓦是汉诺德压抑情结衍生出的相似性人物,汉诺德以幻想构建的方式被治疗,而治疗者正是遗忘的幼时玩伴——若漪·博特刚。
上文简要概括了弗洛伊德对文本的解析。不可否认的是,格非与精神分析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在华东师大对求学并任教于此的格非产生了“隐秘的暗示”,格非精于对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心理学家理论的研读,作品中精神分析方法的引入也印证了其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影响,小说的选材与叙事隐含着精神病理学的思想。北师大的张清华曾用精神分析法研究了多部先锋文学作品,其中包括格非的《傻瓜的诗篇》、马原的《虚构》,而对《褐色鸟群》的相关分析则概述为“整个叙事中所营造的氛围都具有悬浮和错乱的征象,甚至还有‘梦中梦’的套叠式构造。”袁洪庚用精神分析法解析格非的《敌人》《迷舟》《青黄》类小说时,强调了窥探人心、无解的悬念设置等创作特色和力比多、童年创伤等精神分析方法,但对《褐色鸟群》具体的文章内容也仅以“故事中的故事”“自我指涉式的嵌入”进行定义。学界对这篇1988年创作的文学性侦探小说的研究多集中于存在主义角度的不可靠叙述和结构主义角度的重复与解构,有关精神分析的研究存在空缺。
由此,本文以弗洛伊德在《詹森的〈格拉迪瓦〉中的幻觉与梦》 一文中运用的精神分析法为探究方法,并借助其中的人物框架对《褐色鸟群》文章内容、结构进行大胆分析,它是主人公幻想与现实交织的、由梦境改装的小说,文本中的角色是“我”在感情压抑下衍生出的高度相似的人格,作家创作与“格非”的遗忘、压抑和泄欲同步,小说可作为精神病理学的例证。同时,文章中陈列出的文本与文本、角色与角色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及梦境虚幻特质和人物相似性的理论依据,可对此设想加以佐证,以就教于方家。
一、两部作品的相似性特征
《詹森的〈格拉迪瓦〉的幻觉与梦》中贯穿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同样的视角和方法也在《褐色鸟群》文本中广泛呈现。故事开篇,汉诺德从穿越古庞培的梦中醒来,梦中庞培人在火山喷发时发出的求救声与大海搅动的低沉呜咽似乎仍在耳边回响,然而他却在潜意识中将这嘈杂的声音与居住城市的喧嚣相关联,以此印证梦境及格拉迪瓦存在的真实性,并开启了推进情节演进的庞培之旅。相对应的,《褐色鸟群》中“我”在叙述开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耳畔空旷而模糊的声响不是候鸟飞行的声音,而是“像是来自一个拥挤的车站,或者一座肃穆的墓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拥挤的车站、肃穆的墓地以及飘落的雪花,暗示了后文风雪夜骑车和埋葬女人丈夫的错乱情节,作家在回忆中蓄意模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在文章开篇就为内容的虚幻性定下基调。
这两部作品中,主人公的职业身份由人物背景变身成为构建多重空间的灵感源头和压抑情感的宣泄渠道。两部作品因回忆与现实多次转换的书写需要而建构了多重地点,事件发生地的选择与主人公职业特质呈现出严密的互文性。汉诺德历史学家的职业身份使他拥有庞培古城的知识储备,从而能够更顺利地进行空间的建构与幻想,梦境作为人“未完成的愿望”的表象,帮助他“实现”了见证公元79年发生的那场历史性灾难的潜意识愿望。同样,作家的职业身份使“水边”成为“格非”圣约翰寓言类书的创作地,歌谣湖畔则是他应出版社之约到郊外修改长篇小说的产物,职业身份所必需的空间移动让他逃离城市来到郊区,为邂逅几位女性提供了便利和可能性。不仅如此,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通过职业实现情感的转移与宣泄。汉诺德考古学的知识占据了他的内心,忘却了童年同若漪的友谊和爱,这份遗忘的记忆又因其职业性质演化成了古庞培优美的雕塑实体,心理病理学中的压抑使这份童年回忆具备了暂时遗忘、但可通过强烈的外在刺激重新唤醒的性质。鳏夫作家“格非”在湖畔“静心写作”,骑车导致年轻人死亡的恐惧和新婚丧妻的痛苦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归于平静。
与《格拉迪瓦》现实与虚构的两个世界相似,《褐色鸟群》除“水边”还构建了城市与郊外双重空间。格拉迪瓦与妻子都在幻想的世界里消逝:格拉迪瓦死于焦虑梦中庞培的火山喷发;女人消失在风雪夜城郊的断桥。两个世界都有用以互证真实性(虚假的真实)的联系:庞培与城市之间被汉诺德听觉感知的金丝雀和视觉感知的水仙花相连;城市与郊区被警察发现的自行车和年轻人尸体的事件相连,虚构与现实之间真实性的互证给读者带来印象错觉,为冲击性矛盾蓄势。
二、压抑的核心书写与内在成因
两篇文章中,梦境与现实相互交织,带来情节上的虚幻,那么对于不断变换的叙述背景,主人公的情感有什么变化呢?不难发现,汉诺德和“格非”在回忆过去或进入幻想中时,往往带有压抑与痛苦的心理暗示,并通过“焦虑梦”的构建得以呈现。汉诺德几次深入庞培的过程中,因火山喷发的梦境而焦虑;因猜测格拉迪瓦是挖掘出相拥而亡的情侣中的一位而痛苦嫉妒;更因犹疑格拉迪瓦是活人还是以死亡形式暂时存在的午间精灵而极度恐惧。庞培之行理应因为逃离了喧嚣的城市而变得宁静,然而与女神的多次邂逅却不如理想那般尽如人意,荒谬和虚构融合在庞培之旅中,营造出焦虑、痛苦的情绪气氛。同样,《褐色鸟群》中“格非”在现实和回忆的转换中,不断直抒“满腹焦虑地回忆从前”“想起这件事就让人觉得不痛快”等情感,鲜明地体现了在遗忘后寻找或再现虚幻情节的痛苦。正如弗洛伊德分析格拉迪瓦小说时强调的那点——压抑一定有其内在根源,文本中的压抑情绪清晰可见,而探究其产生原因则有助于分析两位男主人公的内心隐忧。格拉迪瓦现身的根源是汉诺德童年遗忘爱情的镜像,若漪受父亲的职业影响,将爱情寄托在童年玩伴汉诺德身上,尽管汉诺德因一心研究考古学而遗忘了若漪,但掩藏在记忆背后的情欲因素却让他在首次邂逅格拉迪瓦时就产生了寻找雕塑原型的强烈渴望,并由此踏上了庞培之旅。“格非”的压抑则与妻子新婚早逝和非故意杀人挂钩,企鹅饭店门口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消失在风雪夜的断桥,幸运的是,多年后“我”和她在歌谣湖畔重新相遇,成为“我”妻子的她却在新婚当天脑溢血身亡,“我”亲眼目睹她的脸色由红润转为蜡黄;郊外风雪夜遇见了同向骑自行车的赶路男人,“我”在追赶郊外女人的匆忙中和他的胳膊产生了碰撞,返回的路上看到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和埋排水管道的沟渠中冻僵的尸体,才意识到正是疾行中的碰撞导致了他的惨死,种种惨痛的经历成为隐忧深埋在“格非”的记忆里,引发了回忆构建过程中的焦虑和痛苦。
相似的是,两位主人公衍生出的幻觉带来的都是痛苦,而非梦境实现的快慰。汉诺德居住地的喧嚣震荡着他脆弱的神经,罗马与那不勒斯度假的情侣如同苍蝇般扰乱他的思维,此时,荒凉孤寂的庞培城成了他逃遁的圣地。然而,庞培寄托的不是邂逅女神与逃离城镇的喜悦,更多包含了怀疑、忧虑和恐惧。弗氏将这种情况的根源解释为“惰性幻觉”,惰性幻觉的出现使他能够感知却无法认知到小城镇中若漪的存在,金丝雀的叫声强化了童年记忆中若漪的形象,压抑的情欲呼之欲出导致他在潜意识中选择了逃离,然而,压抑的胜出带来了相反的结果,选择庞培作为目的地反而加深了汉诺德和格拉迪瓦之间的关联,推动了治疗得更快进行。同样,尽管歌谣湖畔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格非”却从未在幻想中产生持续的快慰,逃离城镇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使他无法通过移居郊外舒缓杀人、丧妻的痛苦情感。
《褐色鸟群》中“格非”新住处“水边”的环境与回忆完全相悖,“水边”天天晴空万里,从未下过一场雨,而郊外夜晚的鹅毛大雪和歌谣湖畔的瓢泼大雨、梅雨连绵显然昭示了现实与幻觉之间复刻的不可能性,这也是“我”痛苦情感的外在表现。压抑情感让“我”在潜意识中加快了逃离的脚步,但和棋的一次次邂逅却加深了“我”和妻的关联。
三、妻与棋之间相似性人物的衍生
《褐色鸟群》中以“倾听诉说的心理分析医生的角色”概括棋的形象,这与若漪的治疗者角色不谋而合。在“我”讲述同女人发生的故事时,棋如同知道故事的情节和节奏一样,引导我开启下文,“棋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事情好像还没完……我不由得一怔。”棋的聆听和对故事的“过于敏感”导致“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从“格非”的视角出发,在小说开篇的叙述环境背景“水边”,棋以过路人的身份出现,然而行动和思维却违背了其应有的身份特征,在风雪夜时间线收束时,她更是完整地说出了故事的结尾,这种认知范畴已经远超陌生人对“我”的了解,棋的身份具有极大的可怀疑性。在此基础上,棋与妻对“我”而言都带有情欲性质以及战胜情欲后混乱的精神状态。棋一直是“格非”的情感对象。小说中,初见棋时有两段类似的描写:“她表现出妻子般的温馨和亲昵”、交流时“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还聪颖到能够猜测我意念深处的某种或可称为压抑的障碍,这似乎蕴含着棋与妻角色的相关性。“我”初见棋时对暖袋(乳房)有着视觉上的强烈感知,她在看画时暖袋就耷拉在“我”手上,这暗含“我们”之间显然不是朋友般的关系。初见女人时,“我”头脑中产生下流的臆想——她在浴缸里洗澡的模样,这种感觉上的相似性不断拉近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格非”梦到女人乳房上长满青草,有人唱着《玫瑰玫瑰处处开》,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指出玫瑰是蔷薇科隐喻的性别器官,由此可见,文本中女性角色的性隐喻书写淋漓尽致。妻子的早逝在本质上促成了“格非”相对于情欲的胜利,与汉诺德通过研究考古遗忘若漪一样,他们在战胜情欲后都表现出混乱的精神状态,被压抑的冲动仍然拥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汉诺德在旅行中的不安和苦恼让他陷入危机;“格非”的“忧虑和潜心谛听”剥夺了作家职业原有的创作快乐。
同时,妻、棋与“格非”的相处过程存在大段重叠:棋从遥远地方传来的童音未脱的呼唤隐喻,飘忽不定的影子,以及最终离“我”远去的背影,都给“格非”带来了相似性感受;妻子死前高喊“灯灭了”与棋离去时带走的镜子,让人联想到艾布拉姆斯《镜与灯》中的表现与再现;棋与妻发音上的相似性,也容易与格拉瓦迪是对若漪·博特刚名字的翻译这一创作手法相连……总之,要素的相似与叙述的重叠使二者的人物界限变得模糊,为作品带来了奇幻的色彩。
四、相似性人物的理论支撑
作品中主旨鲜明的一句:“你的记忆全让小说给毁了”,借棋之口道出了“格非”错乱的回忆与病态的精神,弗洛伊德在其论著中曾介绍过这样一种忘却:患者幻觉中存在着真实,但一直被压抑,最终通过补偿的方式、以一种扭曲的形式渗入意识之中,通过强有力的外部的召唤,这部分记忆仍能被唤醒。弗洛伊德在心理病理学上用“压抑”来对其命名。通常,被压抑的东西会直接进入记忆之中,它被看作是忘却记忆的一种变更产物和其衍生物,并在幻觉、梦境中投射出某种物质实体,这是格拉迪瓦和若漪衍生人物关系的理论支撑,也可被视为棋与妻相似性人物的合理解释。被唤醒的压抑会在潜意识中影响受压抑者的行为,但另一方面,压抑的感觉构建和重现也可作为一种治疗方法应用在精神分析领域,若漪对汉诺德、棋对“格非”的倾听唤醒了焦虑记忆,但也推进了治疗的进程。两部作品中虚幻性的表征还体现在荒谬情节和“含糊其辞”,“梦的运作之所以会产生荒谬的梦,以及梦内容会含有个别的荒谬元素,是因为它必须要表现梦思所含的一些批评、荒谬与嘲笑。”即梦境中的戏弄、嘲笑、自相矛盾,实际是梦内在的表征方式,是对其自身荒谬性的证明。《格拉迪瓦》故事结尾一只鸟发出像笑一样的叫声,并衔着蜥蜴飞走了,这种荒谬可疑的故事情节证实了其自身的虚构性,相似的情节在格拉迪瓦消失后再次出现:汉诺德听到了类似笑的喊声。弗洛伊德将其解释为若漪为“除去她第一角色令人紧张的严肃性”所发出的声音,这种故事中人物对自身存在的否定,为揭露真实治疗者角色性质埋下伏笔。同样的,歌谣湖畔丧夫的女人如同装出来的悲伤,死去的男人在盖棺材的一刻用右手解开上衣的扣子…… 《褐色鸟群》中以往被学者们着重分析的不可靠叙述,在精神分析的视域下,可以成为梦境改装小说的证明,即作品前后的自相矛盾是梦在本质上对自身的彰显。
弗洛伊德提出:“梦是人的愿望的达成”,《格拉迪瓦》的焦虑梦使汉诺德将记忆中的若漪从喧闹的都市移往平静的庞培,造就了格拉迪瓦形象的诞生;《褐色鸟群》中对亡妻的怀念和非故意杀人的痛苦使“格非”借助作家的职业身份,在歌谣湖畔与幻想中的妻子重逢。但值得注意的是,意识的开启宣告着幻觉的结束,二者是同一个人的这一发现如果变成意识,就意味着梦境被打破、幻觉被终结。因此,自汉诺德被告知庞培之旅中的“格拉迪瓦”真名叫若漪时,就预示着相似性人物将被分化,真相即将浮出水面。这也是两个故事结局不同的重大原因。尽管和棋的初次相遇使“我”失去了注视候鸟(感知时间的虚假)的机会,但故事结尾棋作为过路人离去后,鸟群扑扇的羽翅、如歌的哨音仍然昭示着存在的无意义,“我”在重复性叙事圆圈中走向更深的迷失。褐色鸟群天天飞过暗示着幻想是永恒的虚假,但这份虚假的幻想却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