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相见
2022-11-01周华诚
周华诚
四月,春水丰涨,仿佛一夜之间,浙南山区的溪水都满了上来。
哗哗的溪水漫过琴键一般的碇步,忽然跌落出雪白的花丛。花丛摇曳,与远山的宁静形成对比。
远道而来的客人,立在桥头樟树下,远远地望了一眼廊桥。那廊桥在风雨之中,历数百年春雨秋风、夏阳冬雪,依然兀自沉默,岿然不动。桥上的油漆已然斑驳,显出旧日的温润质感,桥顶的檐角灰郁郁的,挑出一抹骄傲的淡定。
这山间的宁静时光,似乎千百年间,从来如此。
时光在这里已然停止。
时光其实是如流水一般逝去的—在这山野之间,水流逝去,光阴逝去,云朵飘去;水流再来,光阴再来,云朵也再来,一切似乎又与从前的日子没有区别。
雨停歇了。一座小山村,沐浴在幽蓝色的晨曦之中,静谧悠远。
从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挑夫走卒、官宦士人、僧人俗子,奔波行走在这样的晨曦之中。山道上,他们转过一个个山角,跨过一条条沟坎,攀登过无数级石阶,途经一座座风雨廊桥。星移斗转之间,行者的脚步悄然散去,被草鞋磨平的鹅卵石,业已淹没在草丛之中。
牧童遥指杏花村,坐在牛背上的牧童,就这样吹着竹笛,骑牛经过廊桥。
我远道而来,经过廊桥的时候坐下来歇了歇脚,然后倚在廊柱上打了个盹。就在这个工夫里,我遇到了牧童,遇到了士人,遇到了挑夫,遇到了行脚的游医,遇到了许多张素昧平生的面孔。
是的,有了廊桥,就可以去到山水阻隔的对岸了。
有了廊桥,更多的人,可以穿越时空,在桥上相见。
“我好像迷路了。”
“你要到依阿华州吗?”
“是的。”
“那你没迷路。”
“我找一座桥,这附近一座有廊屋的桥。”
“罗斯曼桥?”
“是的。”
“你就快找到了,它离这里大概两里路。”
二禾君,你看过美国电影《廊桥遗梦》吗?这部电影在1995年上映后风靡中国,并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引起巨大争议。电影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家庭主妇弗朗西斯卡在家人外出的四天里,与前往拍摄廊桥的《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罗伯特相遇,两个人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中年夫妇的情感危机问题,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同时,电影让浙南闽北的很多人发现了“新大陆”,他们第一次有机会用外部的目光,重新审视自己熟视无睹的事物—
“原来我们村口天天见到的这些桥,叫廊桥呀。”
二禾君,在浙南闽北的十万大山里,大约隐藏着几百座木廊桥。它们在偏僻的大山深处,在溪涧流经的地方,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雨沧桑。
它们中的很多,都是“国保”级文物。
但是,二禾君,我和你一样,以前不曾有机会走近廊桥,也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廊桥。我依稀地通过一些途径—譬如电视、报纸或者杂志,偶尔可能是照片—知道廊桥。那部电影的名字如雷贯耳,我却不曾走进浙南闽北的山区,去亲眼看看、亲手摸摸那些比电影中的桥还要精致、还要壮美的廊桥。
二禾君,我知道,那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廊桥,静静矗立的廊桥,是山水间的静默风景,也是大地上的珍贵文物;但是关于它们,或者它们到底经历着怎样的故事,我还不知道。
所以,我决定在春天开始寻访那些廊桥。
有朋友建议,在开始之前,不妨先去找一个人。
廊桥文化学会的办公室,位于温州市鹿城区某个街角的一幢红房子里。这是一处闹市区,周边街道上有许多生意闹猛的餐饮店。在那里我见到了晓波。他是中国廊桥网的创办者,温州市廊桥文化学会会长。
学会办公室的书架上摆满温州地方文化的书籍,其中最多的是关于廊桥的各种书籍。
寒暄几句之后,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就从廊桥开始。
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一讲到廊桥就停不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这半辈子的故事,几乎都跟廊桥有关。
晓波的家乡在泰顺,大安乡花坪头村。他从小居住的地方,随便往哪个方向走,不出几里,总能见到一两座形态不一的廊桥,踞于溪涧之上、山野之间。
那时候,乡村的小孩子大抵都差不多,哪有什么娱乐器具呀,无非都是在大地田野中乱跑,跑到满身是汗。阵雨突如其来的时候,晓波也和小伙伴一起飞奔,冲到廊桥上,一边喘气,一边看大雨在桥外哗哗地下。
天气晴好时,小伙伴们又一起在桥上玩纸飞机。对着纸飞机哈一口气,用力往桥外掷出去,飞机会在空中一直盘旋,很久以后才会缓缓落到水面。
晓波后来上了初中,是位于三魁的泰顺三中。学校附近也有一座伟岸的廊桥—薛宅桥。每周上学放学,他都要经过薛宅桥,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薛宅桥真大啊—那时候的晓波觉得,这样一座有屋子的桥雄伟高大,再大的狂风暴雨也奈何它不得。人立于桥上,就特别有安全感。
乡间的少年都是这样长大的。晓波还记得,当时自己踏着古道去上学,生怕把新鞋子磨破,每次都要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赤脚走路,到了学校才穿上。他从小懂事,知道父亲给他买一双鞋子不容易。
这个小小的细节,很多年后说给妻子听,妻子好生诧异。他妻子海沙在县城长大,完全不了解那个时候乡间少年的生活状态。其实晓波从五岁开始,就帮着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了,十几岁时帮着挑煤渣,一担担的煤渣压在瘦弱的肩膀上,他也咬牙撑了过来。
上了中学的晓波一次次从薛宅桥上经过。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足迹与父辈祖辈们的足迹,在这座廊桥光滑的木板上重叠起来。可他不想再重复父辈们的人生道路了,他要努力读书,改变自己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同学把一本杂志递到晓波面前。
“你看看,这上面登的廊桥,是不是你老家的桥?”
同学无意中递过来的那本杂志,成为意外引燃某些东西的火种,让这个走出大山的青年大感惊讶—自己的家乡泰顺,怎么就登上了杂志?
“你们家乡有这么美丽的廊桥,你竟然都没说?”同学责怪他。
晓波无语。
那是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地理知识》杂志,也就是后来著名的《中国国家地理》。此时的晓波,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
晓波的大学,在离浙南老家很远的城市,四川成都。他学的是中文专业,却对电脑和网络情有独钟,充满探究的兴趣。此时的晓波,正是对一切知识充满好奇并孜孜以求的年纪。
“其实不是我不说,是因为之前不知道那就是廊桥。”
晓波不知道,在泰顺本地人眼里平常极了的廊桥,在外面的人们看来,居然那么有魅力、有价值。一本杂志的出现,让浙南山区出来的西南民族大学的学生钟晓波,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家乡以及家乡的“蜈蚣桥”。
你看那廊桥的桥身,趴在河的两岸,不就是跟蜈蚣一样吗?
这样的桥,在晓波的成长时光里,和随处可见的农具、石碾、水井一样,不过是日常生活里习以为常的事物。山民们把这种廊桥叫作“蜈蚣桥”“柴桥”,或者干脆叫“桥屋”。
泰顺的廊桥,已经在山里静静待了一千多年。
晓波专门去看了那部名为《廊桥遗梦》的美国电影,他发现家乡的廊桥的确有着特殊的美感。在那之前,他只觉得家乡泰顺是一个贫困山区,年轻人巴不得走出大山,去城市里创造更好的生活。当大学同学都饶有兴致地谈论各自的家乡时,他习惯于默默聆听。现在他突然觉得,泰顺还有一些东西,是值得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瞩目的。
泰顺是浙南山区县,东北接文成,西北接景宁,南与福建省为邻,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境内山高路远,群峰叠翠。在这里,千米以上的山峰有179 座,平均海拔490 余米。正因为山高路迢,历史上有许多名人贤士,为避祸乱,陆续迁居到泰顺,在这个群峦起伏、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里生活。
泰顺廊桥,便是先辈们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
尽管在泰顺的山民们看来,廊桥不过是自己寻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比如,他们会把最为敬重的神明摆放在廊桥的正中间,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拜一拜。夏天的夜晚,大人小孩一起聚集桥上,看萤火虫飞舞,看星空浩瀚,听着桥下溪流潺潺的水声,感受着水流带来的清凉,在不知不觉间入睡。
山民们质朴而醇厚。他们不会像电影中那样,把写着诗句的字条贴到廊桥上,也不会对廊桥拍什么照片,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跟这些廊桥相处了千百年。
晓波对廊桥投入真正的热爱,是从为廊桥建网站开始的。算起来,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晓波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廊桥上赤脚奔跑而过的情景。桥下有溪,溪水潺潺,奔流不息。为什么不建个网站,让更多人了解家乡的廊桥呢?
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勤工俭学,有电脑技术基础。但做网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为了攻克技术难题,他向很多人请教,也几乎把别人踢足球、看电影的时间都花在了捣鼓网站上。
2000年,晓波一手创办发布了“中国廊桥网”。尽管网络页面极简单,但网站开通之后,仍然得到了众多网友的热烈响应。网站有个留言本,每天都有几百上千条留言评论。很多热爱廊桥的网友乐此不疲地在BBS(论坛)上发帖“盖楼”。
那是全中国第一个以宣传廊桥文化为己任的网站。直到今天,它依然是“闽浙木拱廊桥联合申遗官网”,为福建、浙江两省的屏南、寿宁、周宁、政和、泰顺、庆元、景宁七县22座木拱廊桥联合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贡献着力量。
小时候拎着鞋光着脚在雨中奔跑到廊桥的少年,哪知道后来自己的人生,会跟廊桥紧紧相连?
很多东西,要站远了看,才能清晰地看见它的美好。
对于晓波来说,家乡的事物也正是如此—远远地离开它,然后,重新发现了它的美。
泰顺被外界称作“古桥梁的侏罗纪公园”,境内保存完好的唐宋明清时期的木拱廊桥不少,那些廊桥,自有一种古朴沉静之美。
廊桥的美,也让城里孩子海沙觉得很自豪。
海沙从小在县城长大,对乡下的廊桥没有多少特殊的感觉。她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泰顺的廊桥原来那么有名。
大学毕业,从温州回到泰顺报社上班,没几天,领导就把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让她去采写一篇有关廊桥的稿件。
很快,她就要认识晓波了。
二禾君,我想,有时候缘分就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就像泰顺的古道,如果缺少了廊桥的连接,很多古道就无法贯通。桥归桥,路归路,但很多时候,桥是路的一部分,路是桥的延伸。
泰顺廊桥好像是忽然之间就热闹了起来。
电影《廊桥遗梦》,海沙也看过,她觉得,泰顺的廊桥绝对比电影中美国的廊桥更美,也更壮观。
海沙到报社上班不久,领导让她主持一个廊桥文化栏目“爱我廊桥”。当记者,能采访廊桥、写廊桥,海沙当然高兴。
那时候,刚刚在杭州、上海高校办了泰顺廊桥图片巡展,听说反响很大。主任一个电话打来,交代海沙去采个稿子回来。
于是,海沙就兴冲冲跑去采访了。
见了面才知道,巡回展的组织者晓波,居然只比自己大一岁。海沙想:这么一个小年轻,才大学毕业,回到泰顺工作,怎么就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闯劲儿,把事办得这么漂亮?
海沙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那一次的廊桥图片展,先后在浙江大学、浙江工业大学、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举行,每一站都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高校学术界、新闻媒体界,都掀起了一阵廊桥热,晓波也由此结识了一批热心、热爱廊桥事业的专家、学者和民间爱好者。
采访结束,组织者之一郭先生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遗憾呀,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还没有女朋友。”
多年以后,晓波和海沙因廊桥喜结连理,报社主任就说:“当时是我叫你去做这个报道的,按理说,我是媒人。”
郭先生说:“海沙第一次采访时,是我有意从中撮合,所以,我才是媒人。”
还有一位萧老师,萧云集,是位摄影师,他也说自己是媒人。
那时,萧老师接连在《中国摄影报》上发表了很多廊桥的照片。他在苍南文化馆工作。有两年,晓波从泰顺调到苍南工作后,海沙还在泰顺上班,经常以采访萧老师的名义跑到苍南去。明里说是去采访萧老师,其实,暗里都是去找晓波—萧老师说:“我还不是媒人吗?”
但后来,报社主任、郭先生、萧老师,都没有吃上晓波和海沙酬谢媒人的大蹄髈。
最后大蹄髈送给了谁?是另一位朋友:格老师。
格老师,大名陈圣格,泰顺有名的作家,笔耕不辍,先后出版过《行走泰顺》《停泊在水底的故乡》等诸多著作。
格老师有个特点,和海沙、晓波一样,无比热爱廊桥。
海沙跟晓波认识之后,加入了寻访廊桥的小分队。那时候也年轻,精力充沛,他们几个人进山入村,跋山涉水,爬坎过溪,到处结伴行旅,寻访廊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一边走访,一边拍摄图片、整理廊桥资料,有时又做义工为外地驴友带路当导游,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有时去乡下云游,背个包,骑个自行车就出发了,骑一整天也不觉得累。
“都是特别简单的人,容易满足。”
山环水绕,柳暗花明。一抬头,一座美得令人赞叹的廊桥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大美带来的震撼,一次次激荡心灵。
有一次,他们跑到某个山区县的小村庄里,发现那里的村民都还穿着蓝色土布衣衫,妇女头上梳着古老的发髻,整个村落非常原始古朴。他们忽然就恍惚起来,自己是不是无意中闯进了世外桃源?
每一座桥,都在时间长河中发生变化,它们周边的环境也在发生变化。很多老桥周围,从前都是山林与田野,零星散落寥寥无几的老屋;现在很多地方都已挤满了楼房,桥的周围环境变得局促。
环境一变,桥也就变了。
原本有些地方,山深林密,溪水充沛,桥在水上,云在桥上。天地与山崖溪流、与山野飞鸟,都浑然一体,仿若世外,无人打扰。
过几年再去,溪水已干涸,丛林已消亡,桥边盖起砖瓦楼盘,水泥浇到了桥边上。这样的情景已不少见。甚至,有的老桥因并未列入保护名录,年久失修,无人照看,悄无声息地就在时光里不见了。
当然,事物消亡,这也是自然规律。
然而在晓波、海沙、格老师他们看来,这都令人无比痛心。他们在寻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跟时间赛跑。
海沙本是个文艺青年,她生性热情活泼,热爱大自然,喜欢跟人交流,从心底里热爱那些美好的事物。
在旅途中遇到一棵树、一条河、一片叶子,她心有所感,有时居然能写上几千字。更何况在旅途当中遇到廊桥、遇到晓波呢?
也就是在这样寻访廊桥的行走中,两个年轻人情愫暗生,擦出爱的火花。
文重桥下,清溪水边,海沙和晓波捡拾溪石,比赛打水漂—后来格老师提交的他作为媒人的“有力证据”,是一张两个人打水漂的背影的相片—都不知道格老师是什么时候偷拍下来的。
毫无疑问,格老师独具慧眼,明察秋毫。他一眼看穿了两个年轻人心中的秘密,那里正有一座隐约的廊桥在悄悄架起。
大蹄髈送给格老师,格老师享用了半年之久。格老师拟的一副嵌名联,在晓波与海沙的婚礼上备受来宾们的赞誉:
大笨大智筱林送晓碧波起荡漾,还傻还颖玉水问海好沙经浪淘。
钟晓波的网名是“大笨钟”,海沙的网名是“还傻”。这副对联的横批可谓十分切题:廊桥作证。
二禾君,我有时会想,廊桥是什么?
在泰顺,各种各样的桥近千座,古廊桥就有三十多座。在浙南闽北,这样的古廊桥就更多了。这片区域,千米高山数十座,崇山旷谷交错回环;大小溪流百余条,呈树枝状密布。这样的山水自然环境,造成了行路难的状况。
唐代诗人罗隐,在泰顺停留时写下诗句:“遥闻前山相对语,跨绕溪谷数里程。”
同处唐代的诗人顾况,在《仙游记》中写道:“温州人李庭等,大历六年入山斫树,迷不知路,逢见漈水……中有人烟鸡犬之候。寻声渡水,忽到一处,约在瓯、闽之间,云古莽然之墟……”
据说李庭等人遇到的村落,就是现在泰顺县的仙居村。当年李庭离开时,特别留意了来时的道路,但他再次前往时,却发现已是“群山万首,不可寻省”了。
直到清代,进士董正扬仍感叹泰顺行路之难,“迢迢罗阳,如在天上”。
罗阳,也就是现在泰顺县城的所在地。
这样山高水远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不足与外人道也”的世外桃源。
二禾君,这样的崇山旷谷,这样的群山万道,也幸好有了桥。
“为什么要有桥啊?”
“因为路走到尽头了。”
有了桥,路出现了转机。看似已然没有路的地方,居然被接通起来:树木、石头、钢铁,不管什么材料都行,一座桥凌空架起,连接彼岸,让两条路变成了一条路,让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变得触手可及。
有了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近了。
二禾君,在寻访廊桥故事的过程中,我常常会被一些人物、一些细节打动。如果要给那些细节起一个标题的话,我想,可以叫,“每个被廊桥改变的人生”。
我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采访本上。
世上万物之间,本都是有距离的。唯有爱能让一切距离消解,也让亲密具有可能。
媒人—民间说的“月老”,其实也是架桥之人。架桥之人都是有福的。
尽管晓波和海沙的大蹄髈让格老师足足吃了半年之久,但格老师依然十分谦虚,他认为真正的媒人还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晓波、海沙也好,格老师也好,他们都是一群为桥痴迷的人。
廊桥在天地之间静默,等待能读懂它的人到来。
当地山民称作“柴桥”的那些桥,在不懂得它的人眼里,无非是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而已—也老,也旧,也不喧哗,也不繁盛,只是静立在深山小村,无人注目,无人欣赏,任它风霜雨雪。
一群年轻的背包客,在廊桥冷冷清清的时候,脚步坚定地向它们迈去了。
他们看桥,也并不是带着研究的目光去看,而是天然素朴地看。
它的老,它的旧,它的不喧哗,它的不繁盛,怎么就有一种别样的美呢?历经风霜雨雪,它静立于此,怎么就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呢?他们坐在溪流中间的石头上,听流水潺潺,看云卷云舒,大家默默地看着廊桥,可以一直坐很久。
有一种美,是需要具备同等的能量才能看见的。
衰落、凋敝、破旧、干枯、不完满的事物,会引起人们对生命、对变化与变迁的惋叹、感慨、惆怅与留恋。早在14世纪,日本的僧人作家吉田兼好在随笔集《徒然草》中就明确地提出,残破的书籍是美的。
他认为,比起满月,残月更美;比起盛开的樱花,凋落的樱花更美。
当我们把廊桥作为审美对象的时候,它们甚至比崭新的高楼大厦、闪亮的名牌产品都更为动人。它们历经沧桑的容颜,会让人想起自己生命中的许多事物。
人与桥默默相对,时间久了,就有了对话,有了思绪的流动。
这一群寻访廊桥的人,人数大致维持在十来个,有的人离开,有的人加入,晓波、海沙、格老师几乎每次都在。
有时候,他们说走就走,带一个背包就出发了。有时候,他们随遇而安,走到哪算哪。有时候,他们走到山穷水尽,天色已晚,就随便找个山民家住下来。有时候,实在找不到旅店人家,就随便找个地方扎个帐篷,将就一晚。
曾有一次,半夜里睡着睡着,砖块搭起来的简易床都塌了。
一行六七个人,几个日夜的行旅,大家AA 制下来,每个人花费不过一百多元。简直难以想象。吃得还挺好—因为找不到餐馆,就去村民家里买吃的,看中鸡、看中鱼,就买了自己杀、自己烧。村民都朴素得很,也热情得很。
只是那时的交通太难了,没有车,自行车在山路上也不好骑,只好徒步。出了村庄,有了机耕路,遇到机动车就搭,有时是拖拉机,有时是运沙车。
风吹起来的时候,每个人满头满脸都是沙子。
想想看—这样有趣的寻桥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本身不也成为了一种审美对象吗?
海沙和晓波新婚的第二天,一大早,乒乒乓乓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格老师站在门外。他背着双肩包,戴一顶帽子,兴奋地挥手:“走!去屏南找廊桥。去不去?”
格老师原先在泰顺一中当老师,他语文教得很好。他寻访廊桥,是因为自己对故乡的情意。
“老家西岸,是发源乌岩岭的司前溪流经的地方。由于两岸山势高耸,村庄狭长,我们都管它叫西岸底……”
故乡的小山村,现已是烟波浩渺的飞云湖。浙江南部的飞云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其干流和支流两岸古村密布,以百丈古镇最为有名。那里就是格老师的家乡,他所有年少时的记忆都与小山村紧紧相连。
因建设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需要,那些原本生活在飞云江中上游两岸的村民移居他处,大坝筑成蓄水,故乡的记忆也随之沉入水底。
时光流逝,年岁渐长,那些记忆却在脑海挥之不去。于是,他用脚步丈量乡村的记忆,到处收集老照片,为家乡写下一本书—《停泊在水底的故乡》。此外,还写下了《泰顺石雕》《泰顺药发木偶戏》等好几本有关地方文化的书。
很多年了,在生活的滚滚洪流里,格老师坚持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他和晓波、海沙他们一起,踏遍浙南闽北的山山水水。
从浙江泰顺到福建屏南,路程近二百公里。那时没有高速,需要不停翻山越岭,不停换乘中巴、小巴、拖拉机以及不停步行。
“去!”
他们背上包,就出发了。
那天傍晚,我与晓波、海沙还有格老师他们一起,沿着村道漫步,一直走到天色幽暗、暮色沉沉,萤火虫在路上飞舞。
这乡村夏夜真是美好。
海沙说,有一次,他们去丽水庆元找廊桥,来到了月山村。小村的名字真好,好像那是一个铺满月光的地方。你简直无法想象,那么一个小小的偏僻的自然村里,居然有好几座“国保”级廊桥。
二禾君,你一定无法想象,四面都是巍巍群山,你走着走着,一个转身,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座廊桥。
或者你走着走着,在一片稻香之中,忽然冒出一座廊桥来。
“廊桥王国”里的“小王国”,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分布着不同样式、不同年代的十座绝美的木廊桥,是不是令人惊讶?
那一次,晓波、海沙和格老师一起去了福建的屏南,走了很远的路,去看那里的万安桥。位于福建省屏南县长桥镇长桥村的万安桥,真是一座长桥啊—全长98.2 米,是中国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那座桥始建于宋朝,距今已有923年历史,清康熙四十七年曾遭火焚,重建后历经数次修葺,1932年再次重建,一直留存至今。
看桥的时候,他们也会去找村民聊天,问问这座桥有什么故事,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他们眼里,每一座桥都有独特的味道。
有时候,他们会在寻桥的路上遇到同道中人。有一次,他们就在路上遇到一位腿脚不便的长者,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孤身一人,说是去看廊桥。要知道,那是在多么偏僻的山村里啊—也不知道长者是如何抵达小山村的。
短暂交流之后,他们又分开了。
过了半天,他们居然又在另一处地方碰头了。那是一家简陋的小餐馆—大概附近方圆十里也就只有那一家小餐馆吧。就这样,他们相互认识了。一介绍,对方说自己的网名叫“桥痴老唐”。
志趣相投的人,总有一天会彼此相遇。
于是,他们也跟“桥痴老唐”成了朋友。有一年,泰顺新建一座廊桥,因为造桥资金不足,需要募集一些民间捐款。听说消息后,“桥痴老唐”二话没说,默默捐出了一万元钱。
后来,海沙外公提笔为那座新建廊桥题写了桥名—“同乐桥”。
走在寻桥的路上,慢慢地会遇到同行者,慢慢地你会知道,在这条路上你并不孤单。
但是,每个人的生活,多少都因为遇见廊桥而改变了。
晓波的人生跟廊桥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的情感、家庭,他的工作、生活,都跟廊桥相关。在本职工作之外,他的大部分精力也用在了廊桥的保护上。
廊桥学会的日常工作,琐碎,繁杂。网站的更新维护、微信公众号的文章推送,以及廊桥相关的文化活动策划,都是晓波在做。
作为廊桥学会的会长,也是中文系出身的笔杆子,他每天要编辑四五篇与廊桥相关的文稿,维护几个公众号,还包括一项名叫“廊桥出海”的庞大计划—他的梦想是,希望廊桥能够走出中国,走向世界,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让廊桥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为此,他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
当然,他一日一日为廊桥所作的努力,大家也都看见了,晓波也因此先后被评为省级优秀共产党员、泰顺十大廊桥之子等。
“他就像个扫地僧。”海沙说。
海沙的生活,也因为廊桥而不同。她是廊桥学会的秘书长。这是一项纯公益的工作,又不领工资,叫谁当好呢—大家说,不如海沙你多奉献一点吧。
海沙的确是热爱廊桥的。
现在,闽浙木拱廊桥申遗网、廊桥文化网和全国泰商信息中心一起办公,等于是“一套人马、两件事情”—为什么把泰顺商会和廊桥学会组合到一起来?还是因为廊桥学会经费拮据。
其实,这些年,通过廊桥网的对接,晓波他们联合了很多企业家,持续做公益事业,如“廊桥阳光慈善公益基金”,定向对贫困学子、留守儿童进行帮扶。
2016年,“莫兰蒂”台风来袭,三座古廊桥被毁,廊桥网发起了全球范围内的援助行动。不长的时间内,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资金到账210 万元。美国俄亥俄州的古桥协会也捐助了数千美元。
廊桥缩短了世界的距离,也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2013年6月,晓波代表温州市廊桥学会,应邀赴美出席第二届全美廊桥研讨会,就廊桥保护和廊桥文化传播工作交流经验。
海沙也跟他一起去了,准备展览、拍照、写作文案,她是全能助理。
那一次,中国廊桥展同时在俄亥俄州、波士顿哈佛大学、纽约时代广场等地举办。这也是中国廊桥第一次正式亮相国际舞台。
那次活动当然很成功。晓波还与美国当地的廊桥保护组织签订了地方文化交流协议,促成美国俄亥俄罗伯特廊桥与泰顺泗溪北涧桥顺利缔结为“姐妹桥”。
也是在那一次,他们漫步在哈佛大学的校园。校园非常美。东亚文明系的副教务长包·彼得,两米高的大个子,为海沙打伞。
海沙想,这辈子能有机会在哈佛大学校园散步,能有大教授给自己打伞,还向她耐心介绍校园建筑与历史文化—这一辈子为廊桥付出的辛苦,都值了。
如果不是因为廊桥,她和晓波有这样的机会走进哈佛吗?
他们亲手把一座泰顺廊桥的微缩模型,赠送给了哈佛大学图书馆。
一座廊桥,把遥远的世界连接在了一起。
二禾君,我还记得那次,我去泰顺寻访廊桥,一个人在泗溪的溪东桥上坐了很久。忽然手机响,接到海沙发来的信息:“你来吃粽子吧,我和晓波包了虎皮粽。”
第二天就是端午节了。
浙江大地,很多地方的人家都会在端午节包粽子。一般以箬叶作为粽叶包裹糯米。泰顺当地的传统粽子则独具特色,是以毛竹脱落的笋壳包成。
这种笋壳自带斑点纹路,酷似虎皮斑,当地人又把这种粽子称为“虎皮粽”。
泰顺山多,山上竹海连绵。清明前后,竹笋迅速生长,笋壳自然掉落,人们从竹林中捡回笋壳晒干保存,到了插秧时节,把笋壳撕成细条用来捆秧苗;到了端午时节,就把笋壳浸泡洗净,用来包粽子。
海沙发来的定位是在大安乡花坪头村,离泗溪不算远。我驱车出发,二十分钟就到了。“格老师也在这里。”海沙说。
穿过长长的淡竹垟隧道,很快就到了花坪头。海沙、晓波和格老师他们,正坐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橄榄树下。小方桌上摆着茶壶和茶杯,新鲜的樱桃和小番茄鲜艳欲滴。两个娃儿绕着小方桌来回奔跑—晓波和海沙的两个孩子,小名都跟“廊桥”有关。
“你知道吗,罗斯曼桥被大火烧毁了。”
因为一部虚构的小说,也因为一部演绎的电影,罗斯曼桥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美好之地。无数人争相前往那里,观赏那座廊桥的同时,怀想自己生命中已然消逝的或尚未到来的美好。
“虽然在我们相会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的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用人一生的时间,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朝对方走去。”
“这是电影中的台词。”
“是的。据说大火是一个由爱生嫉的纵火者点燃的,他想用这种狂热来试图得到罗斯曼桥。当然,这也只是人们的猜测,或许桥的失火根本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罗斯曼桥已经成了一堆废墟。”
“廊桥真的变成一个遗梦了。”
桥因水而生,也因水而亡。
泰顺的廊桥在天地之间存在,最终被风雨、洪水和时光摧毁将是躲不过的宿命。有生,就有死;有死,又有生。自然界的事物,莫不如此。
泰顺的山水,几乎就是一幅宋画。那山那水滑滋秀逸,那山头的烟云氤氲润泽。那古老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村庄里走出的人面容敦朴。村庄里的老房子,这般静谧雅正。村庄水尾的廊桥,又是如此空灵高旷。
那时候,多少先贤避世来此。又有多少高人逸士,走进山野之间,留给后人一个孤独潇洒的背影。
海沙记得,有一年春天,他们一起去看廊桥。
头天晚上到的小山村,廊桥边有一棵桃树,开了一树灿烂的花。
真是太美了!他们“噼哩啪啦”拍了好多照片。
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一早又去看,一树花朵全都凋落了,桥头铺了满地的落英。
这种一瞬的美,让人心动。
生命都有这样一个老去的过程吧。尽管每个生命最灿烂的时光都只是匆匆一瞬,却依然要拼尽全力,开出属于自己的灿烂来。
廊桥之美,或许也是如此。桥在世上存在千百年,对于山、对于水来说,也不过是匆匆的一瞬。
坐在橄榄树下喝茶,大家又聊起一些往事。
晓波读高中是在泰顺县城租的房子,他住的那幢楼里居然住着海沙的妈妈。原来她家就在晓波住处几步远的地方。
但是,还要好多好多年以后,晓波与海沙才会遇见,并且相识。
晓波考上大学,去了成都;海沙考上大学,去了温州。几年后,晓波重新回到泰顺县城工作,要租房子,找了几天没找着合适的,又回到原来住过的地方,在马路对面租了一间。
这时候,海沙家里开了一间杂货店,也在马路对面。
海沙大学毕业后,留在温州工作了一年多,后来回到泰顺工作。
—“原来你一直住在马路对面啊?”
—“原来你是老板娘的女儿啊?我经常在小店买东西!”
—“你买些什么?我都没碰到过你。”
—“盐、酱油、方便面、矿泉水……”
二禾君,你也要来看廊桥吗?
我在廊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