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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的奥秘

2022-11-01于俊萍

雨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王建小海

于俊萍

小学四年级暑假,我家搬到江边村,正值江城轰轰烈烈搞扩建,四处架桥筑路,填河造楼。运砂石的卡车抄近路从门前过,碎石路被碾得坑坑洼洼,鸡棚鸭舍簌簌掉土,巨大的噪音和沙尘终日不断。直到蔬菜队队长带人在路口浇上水泥桩,又派人轮流值守,村子才暂时恢复宁静。

我整天待在家,看闲书、洗衣服、刷球鞋、写日记。暑假前爸妈发现了我近视这个秘密,原来上课看黑板全靠装模作样瞎蒙。他们给我配上眼镜,这使我非常自卑。在我心里,近视眼总跟“孱弱”“没用”联系在一起,我怕别人笑话我。

是的,我胆小。11 岁了还不敢擦火柴—想象那会引起一场蔓及头发的大火。那时家里没有电饭锅和煤气灶,妈妈中午下班回到家,看着淘好的米,剥好的葱姜蒜,剪好的菜—我同样害怕菜刀,就会叹气。连家里养的那只大公鸡也恃强凌弱,每当大人把鸡笼打开让它们散心,我总是提防着它跃过来啄我。

傍晚天凉快,我在院子里就着高凳写作业,一个字写得不好,“刷”地一撕,团一个纸球飞出去,再一个字写得不好,又“刷”地一撕,团成纸球飞出去,“刷”“刷”……六爷放鹅回来,拿着长竿站在院外路上看我。鹅群在他脚边来回走,嘎嘎叫不停,他忍着没说话。晚上锅膛边摆着许多摊得平平的字纸,妈妈说是六爷捡来给她生火的。六爷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养着很多鸡鸭鹅,天天带它们到处逛,可他自己却吃素,连蛋也不吃。

江边村有群孩子,除了五岁的小海,其余的我都不熟。小海总在黄昏出现,那时我作业刚做好,在方凳上放些河蚌壳和螺蛳壳、小石子、玻璃弹珠,甚至橘子皮,我们就会开始奇境之旅。小海驾着马车(小海要求主角用他的名字)告别城堡里的亲人,亲人是那几颗最漂亮的石子,小海数出五颗,放进河蚌壳。小海要变成勇敢的男子汉,必须跨过一百道河流,翻越一百座山,经过一百个国家。第一个国家是颠倒国,出口位置藏在神秘的歌谣里:“在一个黄昏的早晨,有一位年轻的老人,骑上一匹乌黑的白马,去杀死他亲爱的仇人……”第十六个国家是史前国,这个国家生活着许多曾经存在后来消亡或被改造的生物,奇特而烂漫,小海喜欢它们,特意在那里待了很多天。

为了编故事,我翻遍家中资料,想破了头。虽然小海长得很讨喜,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因为睫毛太长,黑眼睛让人想起湿漉漉的青草,他多愁善感,偶尔笑起来面颊闪着两个大酒窝,但跟这么小的人成为朋友是种耻辱。小海告诉我村里每个孩子都有外号,他们给他起的外号是“二姨娘”。说这话时,一帮孩子从路上过。隔着院子,我们假装漠不关心地互望几眼。

正午时分,爸妈睡午觉,我在屋后丝瓜架下打苍蝇。打到第四十只时,篱笆旁多了个穿碎花短裤的小姑娘,我认得她,她叫王琴。搬到这里后,妈妈做过睦邻友好活动,带着我给邻居们送香得让人连盘子都想吞掉的肉馅饼,还有炭火蒸的葡萄干蛋糕。跟着她做这些我很不高兴,好东西给人家吃不说,还得虚假地保持微笑。那天去王琴家,在堆满杂物的院子里,两个大人互相恭维,没完没了。我和王琴远远地对视,她黑而胖,童花头,一双眯缝眼。她哥哥王建出去游荡到现在还没回家,她妈妈用极其粗鲁的话咒骂贪玩的儿子,然后告诉我妈,王琴十岁,比我小一岁,王建十二岁,比我大一岁。

“我妈说你家没房子。”王琴大声说。篱笆上爬着豆腐菜,开着小白花的长须微微颤动。她真矮,豆腐菜都比她高。

“是的。”我很生气,用力地又拍死一只苍蝇。爸妈在大西北待了太长时间,回来后一穷二白,我们一家不得不四处租房住。

“我妈说这个房子死过人。”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才不怕呢。”我收起苍蝇拍,从后门钻进屋,丢下她愣愣地站在那。

爸妈赶着上班,我追着问这里是不是死过人。妈妈说,是真的。从前有个老人住在这,子女在外地工作总是不回家,老人越来越老,后来死了,还是被六爷发现的。爸爸拍拍我说,人死是自然规律,自然的东西不要怕。我确实不怕,因为没看过死人。

下午,王琴又来找我。我坐在堂屋看书,她耐心地站在门边,一会儿用脚踢土,一会儿用指甲抠门框,等我发现她。

“你看的什么书?”

“《世界七大奇迹》。”我把书皮给她看,“现在只剩胡夫金字塔了,就是法老的墓。”

“这有什么好玩的,又老又破。我哥问你要不要学车。”

“不要。”我的回答很干脆。新学校远,正需要学车,但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的胆小。

一群孩子从路上呼啸而过,中间是辆骑得歪歪扭扭的自行车,骑车人的惊呼、簇拥者的喊声不断传来,像一阵又一阵热风,吹得我心里痒痒的。

王琴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妈说老看书眼睛会近视。”

“我已经近视了,只是没戴眼镜。”我很羞愧。

“那我们去骑车吧。”她坚定地伸出手,我立刻拉起她。

村道通往修建中的大路,新路在原先基础上往两边各扩两个车道,平了水沟和稻田,正在一层一层填土,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堆成梯形的大土堆。宽阔的土路,是学车的好地方,大家轮流练习,那辆破旧的长征牌自行车除了偶尔掉链条,怎么摔都不坏。王建是一群人中唯一会骑车的,所以是教练。他和他妹妹长得截然不同,白皙修长,眼神忧郁,带几分叛逆,五官轮廓分明,像贴纸上的刘德华。

最初只能一脚点地溜车,溜顺了“掏螃蟹”,再到“死上”—就是他们先扶着车,我在座位上坐好,骑一会儿他们再松手,车子可以平稳前进,缺点是只能永远骑下去,无法停止。等我学会“活上活下”,暑假已到了尾声。这期间,我们结成稳定的五人帮,拥有各自的法号。王建是“佐罗”,他希望自己像佐罗一样有超能力,带领群雄改造世界。王琴叫“翻译官”,因为她一向爱传话爱告状。另一个女孩比我大两岁,跟王建一般又瘦又长,她叫“大灯笼”,为什么呢,可能她很害羞,每当有人跟她说话,面颊总会升起两朵红云。最活跃的是“沙和尚”,壮实机敏,小小年纪“秀顶光”,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有一个新主意。有次我“死上”骑走,他让别人不要管我,扯着嗓子在后面流里流气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着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没等最后那个“九”唱完,我一头栽进土堆,嘴唇磕破了,脸上擦伤一大块,膝盖也在流血,跟烈士一样悲壮。

给我起外号时颇费周折。所幸他们没见过我戴眼镜,不然肯定会起“四眼”或“瞎子”。闷热的下午,大家在老榆树下无所事事,只有沙和尚,忙着钓龙虾给他爸爸晚上下酒。他极为熟练地剥下一只癞蛤蟆的皮,然后放回池塘,看它挣扎着死去。我心惊肉跳,“沙和尚,你这样会遭报应的。”他只顾埋头做钓饵,半天来一句:“反正它迟早会死。”“自然地死可以,谋杀不可以。”我很愤怒。他茫然地看我一眼,吸吸鼻子,溜到池塘另一边去了。他从小没有妈妈,爸爸东奔西走收废品,大哥二哥都不上学混社会。他这么顽劣,家里家外没少挨拳打脚踢,身上总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疤痕累累。

王建倚在树下,嘴里衔着根草,老牛一般沉思,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叫‘法老’吧,有学识,又气派。”之前王琴告诉过每个人我爱看和法老有关的书。有了外号便成了自己人,我们常共商大事。那段时间谈得最多的是镇上一场名为“人体的奥秘”的展览,据说办展之人去过世界各地,展览里有骷髅头、木乃伊、恐龙化石、活鳄鱼、整只非洲象骨架、孔雀标本,还有许多想象不到的奇观。他们只在这儿待一个月,沙和尚说镇上所有大人都去看过,他的话当然不可信。有一次我爸妈去镇上办事,特意拐过去转了一圈,爸爸说风格低俗,哗众取宠,围观的闲人多,买票的人少。门票八毛一张,比电影票贵多了,不值得。

这让我们更加向往,大家各显神通筹钱。我的储蓄罐里有一块一,两年才存这么多,本想凑满两块钱买一套俄罗斯童话集,眼看着它们要飞到展览上去了,我丝毫不心疼。沙和尚自有生财之道,他常从家里偷钱,反正不怕揍,家里人拿他没办法,他只听王建一个人的话。大灯笼也很快有钱了,她平时俭省,压岁钱从来舍不得花,加上奶奶疼她,还给她添上几毛钱。王琴王建比较为难,他们家全靠妈妈卖菜维持家用,爸爸是瓦匠,因为贪杯误事,建筑队不肯用他,只能偶尔打零工,赚的钱还不够买酒喝。虽然沙和尚一再说要帮他们搞钱,但王建不肯,他要自己想办法。

他钓鱼摸螺蛳,沙和尚也跟着,结果去镇上卖鱼,第一次东西就被城管没收了。后来捕知了,捉蛤蟆,卖给上门收药的二道贩子,药贩假装让他们进屋去拿秤,悄悄把东西倒进麻袋,拼命蹬车跑掉了。最后王建在沙和尚的指点下,去镇上废品收购站卖攒下的牙膏皮、酒瓶和废纸,为了凑数,还顺走了家中的小铝锅和他妈妈的套鞋。

出发那天,发生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意外。暑假里,我们几乎每天上午都去小海家看《西游记》。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有黑白电视机,一个是西头华侨李奶奶家,她家高墙大院还养狼狗,阴气森森,没人愿意去;还有就是小海家。王琴看电视时多嘴,跟小海讲了看展的事。下午,我爸妈睡好午觉出门上班,藏在篱笆后的四个人立刻露出头。沙和尚推来一辆漆成绿色的自行车。就在我们研究如何搭档时,小海骑着儿童小三轮出现了,他戴着系带的草帽,背着小水壶,一副要去远行的模样。

王建皱着眉头没说话。“去去去,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沙和尚没什么耐心,如果不是想着还要去他家看电视,差点一脚把他踹飞。“你有钱吗?”还是王琴比较现实。小海瘪瘪嘴,泪水裹在眼眶里就要落下来,凄楚地望着我和大灯笼,我俩赶紧数钱。沙和尚一把把钱掳走,丢到王建车垫上,又在自己衣兜里左掏右掏,搜出一堆硬币和纸票,“老大你统一安排吧。”

江边村离小镇二十里路,大道在施工,有座新桥还没合龙,王建带我们走途经无数村庄的乡间小路。他仿佛是张活地图,在那些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的路口准确地左拐右拐,经过盖着相似房屋和院落,甚至猫狗花色都差不多的地方,能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谭家村,那是小龙沟,这边朱刘庄,那边百胜村。

我和大灯笼合骑一辆车,小海挂在大杠上,每当我们换骑,他就下来揉屁股。王建、沙和尚合骑一辆车带王琴。沙和尚不停地数落王琴太胖,像头猪,他比王琴高不了多少,车骑得凶险无比。王琴弓背趴在龙头上,怡然四顾,她一直没学会骑车,倒并不着急。

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凉风又把汗吹干。这是夏天的末尾,河流和田地呈现出清朗的景象。伴着小海的好奇发问、沙和尚的恶言恶语和大灯笼的粗重喘息,我们一路骑骑歇歇。一次休息时,沙和尚爬到挂满青果的树上摘只果子扔给小海,小海一口咬下,整张脸皱成团,我以为是酸苹果,拿来也咬一口,嘴和脸立刻麻了大半,舌头也拖不动了,原来是生柿子。桥边一大片野草莓,像隐藏在草丛间的红宝石,我们欣喜若狂,王建拿树枝把草丛拍打了好一阵,才准我们去摘。野草莓酸甜多汁。吃完去洗手,水平如镜,大家的影子重叠在天和云的倒影中,清晰得连眉毛都能数清。“我们要去看展览了。”大灯笼悄悄对河水说。“是的,看展览!”小海顽皮地扔了块泥巴。水面激荡一阵子又迅速复原,仍是六人的合影,高矮胖瘦,形态各异,一样衣衫破旧却神采奕奕。

展览开在镇中心小学里,“人体的奥秘”几个美术字醒目地贴在校门上方。传达室改成售票处,绿色帆布大篷从操场直连到教室,像壮阔的海洋。门口空地上搭着舞台,除了观众,更有许多小商小贩,卖气球的、卖凉粉的、捏糖人的、卖冰棒的,还有人架着锅炸麻花、煮烂藕,小镇只有在逢集时才会这么热闹。激烈的鼓声响起,舞台上多了群看不出男女的人穿着草裙跳舞。舞台两边尽是些花里胡哨的广告,“非洲风情,狂野奔放”“神秘埃及艳后倾倒众生,柔弱花瓶姑娘身世坎坷”“人蛇亲密同居,突破想象极限”,还有一行墨汁淋漓的标语:“最后五天,展完就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句话是真的,因为没几天就要开学了。

展厅门用纸板做成岩石,不知哪里的画家,把石头纹路和青藤缠绕的情景画得跟真的一样。进入山洞,光线越来越暗,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阵阵冷气使人汗毛直立。我竟然没有害怕,只是有点担心小海,可没听到哭声,不一会儿便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站在黑暗中,水声滴答滴答,一群毛茸茸的鸟擦着头顶飞过,追光灯照着它们,虽然知道是假的,还是把人吓一跳。广播里传出慵懒的、带有南方口音的声音—“这是始祖鸟,请大家继续往前走”,于是人们磕磕碰碰继续向前,其实地面平坦,只是黑暗使人丧失方位感,好在后来渐渐又有了光线。后来看恐龙、看鲸鱼、看大象,看植物发芽、授粉,看原始人狩猎、取火、吃饭、睡觉、生宝宝、死亡,那个声音总在恰当的时间响起,温柔地催大家“继续往前走”。

第二个厅亮堂堂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人工制造的沙漠、骆驼头骨、羚羊角、老虎皮、孔雀标本、珍珠、玛瑙。进入曲里拐弯的高昌迷宫,一个小姑娘扮成的楼兰新娘睡在绫罗绸缎里,因为想笑,她用力抿着涂得红红的嘴唇,呼出的气使脸上的薄纱轻轻飘动,非常美。热带雨林,猴子挂在那儿,鳄鱼匍匐在枯木下,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缓缓睁开,竟然都是真的,大家在惊呼中后退几步。

一个中年男人,光着上身,只穿阔腿大裆裤,半卧在透明屋里,全身布满花纹的蟒蛇在他身上缓缓游走,从左边裤管游进,好一会儿才从右边裤管游出来。它昂起头,亲昵地吻了下中年人的额头,然后从他的脖子往下一圈圈绕过去。

看到花瓶姑娘,我很难过。花瓶那么小,她一定很憋屈,没手没脚,怎么吃饭睡觉上厕所?她的手脚是生来就没有,还是被砍掉的?即便想自杀也需要人帮忙。但实际上花瓶姑娘一点也不柔弱,看上去也不“坎坷”。她长相艳俗,扑了粉,打着腮红,眉毛是描过的。参观的人如果给五分钱,她还可以回答问题或唱歌。“假的。瘆人!”有个带小孩的妈妈嘀咕,好多人脚步加快走过去。

最后一个厅风格突变。这应该是学校的食堂,宽敞中透着阴凉,窗户都被帆布挡起来了,光线幽暗。周边排着几行桌子,放着一排排大玻璃瓶,像副食品店里的糖罐。先是各种畸形胎儿,一个身体连两个头的,一头一身却有三条手臂的,还有头硕大身体奇小的,静静地悬浮在淡黄色的药水里。然后是人的五脏六腑,一瓶一瓶,详尽地贴着标签,接着是人骨,长的、短的、大的、小的,一块一块,全部由黑色丝绒布衬着,清楚又明白。“埃及艳后”作为镇馆之宝,陈列在屋子中央。虽然金棺周围堆着冰块,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怕气味。这具身份不明的木乃伊干缩得像棵枯树,她(或他)的四肢和躯干毫无遮挡地袒露着。酱紫色的脸上,没有眼珠,也没有嘴唇,空洞中透出说不出的悲伤。

这时我看到小海,他从那些瓶瓶罐罐中露出苍白的脸,趔趄地走来。“法老姐姐。”他一下子抓紧我的手,我俩的手一样冰冷。过了会儿,我才想起要安慰他:“别怕,小海。”他点点头。往日我们讲故事,每到紧要关头,他会躲到高凳下,或者藏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堆后面。他还不及“埃及艳后”金棺底座的高度,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又看懂了多少。我们用力相握,似乎这样才能给对方更多勇气。

六人在出口会合。短短半小时的分离,像过了十年,大家有点恍惚。傍晚时分,天没黑,镇上的路灯却全亮了,半边天燃着火烧云,到处光辉灿烂。舞台上又打起鼓,一群人在跳欢快的新疆舞,我认出领舞的女孩,正是那个楼兰新娘。她们下场时,我喊一声“楼兰新娘”,她转头,眼眸闪亮,面颊嫣红,浓密的长发云一般飘起。我想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却一下子跑开,嘻嘻哈哈去追同伴了。

回程下起了雨。“六爷说‘晚霞行千里’,今天怎么会下雨呢?”王建说。“六爷骗人,明天我偷他两只鹅。”沙和尚摩拳擦掌。“到时叫六爷把你手脚剁了,装到花瓶里。”王琴凶巴巴地,大家立刻不再说话。展览太过缤纷陆离,成了我们共有的秘密,在没完全想明白之前,都不愿再提。

江边村越来越近,最早看到的是李奶奶家的青砖院墙,接着是一片片菜地,小池塘的青蛙大声叫着,“咕呱”“咕呱”,迎接我们的归来。我家院里比池塘还要吵闹。老远传来朱凤娥的大嗓门,她在跟小海奶奶吵架,一个嗓门粗哑,一个嗓门尖细,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我爸妈和小海爷爷、小海爸妈围着她们转,不知道该劝谁。小海家三代单传,平时小海摔个跤都要送到卫生所涂红药水,更别提失踪一下午。大灯笼的奶奶在旁边发呆,她爸爸生病卧床多年,妈妈成天闷在家干活,只有她奶奶出来跟人打交道。

我们出现时,大人们一下子安静了。小海奶奶老虎般扑过来,想抱小海,小海却轻轻跳开,不声不响走到那辆儿童车旁,骑上去就往家里蹬,一大家子立刻紧随而去。大灯笼到奶奶身边,挽起她的手,慢慢走了。朱凤娥冲到王建跟前,扬起巴掌,王建不理她,龙头一偏,载着王琴跑掉。没人找沙和尚,他耸耸肩,吹声口哨,很快跟绿车一起消失了。“探险家,今天的旅行怎么样?”爸爸问。“还行。”我假装若无其事,进了家门。

一片海水中,陆地上升,最初的生命如蓓蕾绽放,在混沌中伸出触须,一点一点探知世界,空气、阳光和水,时间流沙一般,层层重叠。我从梦中惊醒,海水退去,木乃伊、胎儿、各种器官、人骨头在黑暗里轮番浮现。很多个夜晚就这样煎熬着,那些可怕又真实的东西一遍遍冲击着我,直至习以为常。

看展后,我们几人没顾得上见面。听说小海当晚发高烧说胡话,家人带他去了卫生所。他也没来找我讲故事。连着几晚,他奶奶拿着小汗衫为他喊魂。“小海,家来啦。小海,家来啦。”忧伤的声音久久在村里回荡。王建那天跟他爸大吵一架,愤而出走,王琴则被禁足在家。大灯笼跟以往一样,静悄悄不见踪影。一个清晨,我听到六爷骂人的声音,出门看,是沙和尚骑车把鸭子撵得到处都是。他冲我扮个鬼脸,在六爷竹竿打来前一溜烟跑掉,接着传来嘶哑寂寞的歌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开学不久,爸妈工作变动,刚运行不久的工厂停产,所有技术人员被调往别处。我在省城另找一家寄宿学校匆忙办理入学,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江边村。

一晃三十余年,我经历工作、结婚、生子、离婚、父母病故……孩子外出上大学后,我在一次单位体检中查出患有宫颈癌,随即进行子宫切除手术。那段黑暗的时光里,我总想起江边村。村外隆隆的打桩声,村里的蔬菜地、芦苇、池塘以及小伙伴,还有那个虽浮夸却第一次向我们揭示生命真相的展览。那个夏天在我现有人生中只占微小的千分之几,却具备无可替代的意义。我在一个深夜开始动笔写起科幻小说,如同长久的中断后,对小海重新讲述起有关冒险与勇气的故事。那篇小说意外获得一家出版社的青睐,顺利出版,且入围了一项国家奖项。

今年年初,我接到出版社电话,他们邀请我参加一个书展。这是一个亚洲范围的大型书展,规模远超我事先的想象。展厅空间大得可以开飞船,近两百个展位,十余万册图书。每个展位都是功能齐全的独立展厅,配有专业人员协助操作声、光、电。港澳台地区、东南亚国家和一些日韩出版社不能到场,办的是纯线上展,现场同样气氛热烈。周六是书展的最后一天,我的访谈又在后面,因此大半天时间我都在展厅游荡,听了许多讲座,拿到若干签名本,还跟一位仰慕已久的科幻小说家合了影。正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法老姐姐。”

海报墙边,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看着我。他戴着眼镜,挂着胸牌,衬衫口袋上印着“大洋会展”字样。这样叫我的只有一个人,虽然一时之间难以将眼前的人跟记忆中那个五岁男孩对上号,但我知道他就是小海。

记忆奔涌,我俩都说不出话。他指指我,眼里有了泪光,我指指海报墙,想笑一下。

出版社将我的书定为医学类,做了使人尴尬的海报,标题赫然为“人体的奥秘”,为吸引眼球,除了逼真的人体图,还配有我穿白大褂的工作照,不知是从哪个网站下载来的。我的小说名为《生命的旅程》,写的是一个湖边小镇的女医生,无意中获得一颗白垩纪的鱼类化石,她破解了化石的冻结密码,使小鱼获得重生,并找到和小鱼沟通的独特语言。女医生所在的城市流行着一种新型疾病,小鱼告诉她要找到解决办法,必须从过去和未来中探寻生命的轨迹。他们通过化石的分子还原白垩纪,在那里目睹和体验无数生命的诞生及灭亡,他们捕捉流星雨尘埃,跟古今中外不同时空的人和物体相遇,终于明白大自然有神秘的秩序,来维护宇宙的存在与万物的平衡。

小海告诉我他负责这次书展的布展。他大学毕业后跨入会展行业,辗转多家公司,去过无数地方,最终因为爱情留在这个潮湿多雨的城市。在他现在的家里,保留着我们讲故事用的河蚌、螺蛳壳、小石子,还有玻璃弹珠。那年他去找我,老屋搬空了,我妈妈把我们的那堆宝贝当成破烂扔在柴火堆旁边。

我家搬走后,没过几年,小海家也搬去省城。又过几年,江边村拆迁,一百多户村民被安置到滨江新区,住进商品房。再几年过去,小海离家上大学,然后天南地北地跑。前年他在一场农展会上遇到当年江边村的人,得到些零碎的消息。

村子拆迁后,朱凤娥跟许多村民享受土地安排,进了新办的羽绒厂,她学不会技术,只能做清扫机器的粗活,有一天进入滚筒作业没按规定挂牌和拉电闸,结果有人按下开机键,把她绞得粉碎。王建初中参加校运会时被市体校教练相中,选拔进市自行车队,十五岁进省队,十八岁进国家队,参加过无数大小比赛,屡次夺金,因为常戴一顶黑色头盔,被誉为“黑旋风”。他在奥运选拔赛中被队友撞碎肩胛骨,从此远离赛场。重回学校后,文化课跟不上,高考落了榜,被市体校收留,当上一名自行车教练。王琴读了职校,毕业后嫁给一个农场主,生下一堆孩子,日子过得太太平平。沙和尚从包工头做到建筑老板,三年前因为工程纠纷弄出人命进了监狱,成为江城黑恶势力的代表。

“我去体校看过佐罗哥哥。”小海说。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我的书。封面是我术后化疗期间断续完成的手绘图。古旧的城堡连接着沙漠,星空与花朵一起绽放,河流所到之处,芳草如茵,阳光蜜一般流淌。飞鹅立在金字塔顶看风景,恐龙和蚂蚁共同环游世界,鲸鱼载人越过银河,另一个星球上雪花纷飞,机器人为它心爱的玫瑰弹了一支钢琴曲。

当时正在晨练,十来个懒洋洋的学员仿佛还没睡醒。有的孩子大些,已经有了运动员的样子,有的估计才上初中,又矮又胖,他们分小组围着操场一圈圈跑步热身。灰蒙蒙的天空下,王建叉着双腿站着,一身运动服,瘦而高,上背微驼,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黑了许多。他斜挎着扩音喇叭,脖颈里挂着哨子,还有一支笔。右胳膊始终垂着,仔细看原来被扎在腰间。不时抬起的左胳膊上绑着记录板,有时吹哨,有时含着笔往板上记着什么,看上去脾气很好,任由一些人打闹嬉笑,做各种小动作,但不许停下。地面体能训练时,四下响起哀号声,他不为所动,一个个监督,直到全部完成。一个学员做不好动作,王建跟他讲一遍,又讲一遍,学员仍不得要领。王建把身上挂的东西放到地上,伸出手,仿佛只用指尖点了一下,车子便滴溜溜来到身下。他一手扶车,低头拱背看前方,以标准姿势预备,完整地示范着起步、蹬踏、变速、转弯、超车,学员们聚成一堆,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从远处疾驰而来,一提龙头,车和人刹那间拔地而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空中旋转一圈再轻轻落地,轰然响起的惊呼声中,他另一只手也离了把,车人一体,如一只矫健的飞鸟,沿跑道长时间地滑翔,接近人群时,他双腿一收,“刷”地停住。这时他的背非常直,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整个人在闪闪发光。

小海远远站在一边,泪眼模糊。离他不远的铁丝网边,贴着几个嘁嘁喳喳的孩子,带着自行车,应该是附近村里的,刚才一直在拍巴掌和大叫。小海冲他们笑笑,他们立即警惕地站直。为首的大男孩做个手势,另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掏出口罩戴起来,忽然孩子们齐刷刷冲他喊:“叔叔好!”

他挥挥手,看他们轻巧地上车,飞速骑走。操场上一片空旷,学员们的早课结束了,他也回去上班。

“你为什么不喊他一声?”我问小海。

“事后我有点后悔。”小海说,“但当时,真的没办法讲话。你知道吧,他那时完美得像个超人,让人又敬畏又心疼。”

默默站了会儿,我问:“大灯笼呢?”

小海摘下眼镜,擦擦。就在我离开江边村的同年秋天,大灯笼有一次放学时淋了雨,肺炎转成心肌炎,没挺过去走了。她的肺从小就有毛病。

不知何时,散文家的访谈结束了,战争小说家也跟事先安排好的读者们做完了互动,正站在台上等合影。不远处一档空下来的展位上,有人开来工作车,向小海做手势询问是否可以开拆,小海示意他再等等。

“六爷呢?”我继续问。

那几年,六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村庄四周越来越多的施工机械,使鸡鸭鹅不断受到惊吓,他本来温和的脾气也日益暴躁,发现肝癌时已到晚期。去世是在雪天的清晨,他跟陪护的蔬菜队队长说想吃荷包蛋,队长煮了满满一海碗,他却只咬了一小口,久久地抿在嘴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主持人笑容可掬地介绍《人体的奥秘》,大屏上打出我被过度美颜的照片。我望向小海,他把书贴到自己胸前,又握拳对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他的眼睛,仍然湿漉漉如青草。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讲自己的状况,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命运在多年前已初见端倪。出版社把标题定为“人体的奥秘”是对的。人体的奥秘是什么?细胞、组织还是器官?不光是这些看得到的东西,更是思想与情感,是生和死之间的历程,是无尽变迁中留住的希望,是茫茫宇宙中人与自然共处的方式。

记忆的水波里,六人合影再次浮现。那年那月少年们热切奔赴的看展之旅,带着几分神秘几分荒诞,几分波折几分艰辛,而自始至终我们都在全力参与。昔日如此,如今依然。我理理衣领,走上台去,问答、互动、合影。展厅外,雨终于下起来了,主办方的大巴车打着双跳,等着送最后一拨人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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