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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隐匿与成长
——读王宁婧《金鱼》

2022-11-01刘志权

雨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拉康池水镜像

刘志权

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认为,婴儿六至十八个月可称为“镜像阶段”,在此阶段,婴儿能够认出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并能通过他人目光之“镜”,意识到自身的完整性,将镜像内化为自我,从而区分开自我与他人。如果说,镜像阶段的婴儿完成的是对自我身体的确认,那么,“精神自我”的确认需要更长的过程—如果跟拉康理论不那么精确地对应,大致是六至十八岁,正好贯穿了一个人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

从镜像理论谈起,是因为《金鱼》是一篇独特的、具有代表意义的成长小说。成长的过程本质上是通过自我审视完成自我认同的过程。在通常的成长文学中,作者作为成人,无论以“同情之理解”旁观他人,抑或以今日之我审视昨日之我,都注定了是自我成长的外部视角。可惜的是,作为内部视角的孩子自身,一方面当局者未必清,另一方面也难以对“自我”的成长进行感性把握、理性思考、准确表达。《金鱼》的“独特性”或“代表性”意义正在此:作者王宁婧年仅十六岁,本身处于成长的进程之中。她以自己早慧的成熟与才气,同时完成了十二岁的叙事主人公对“自我”的凝视,以及十六岁的自己对十二岁的自己的凝视,展示了关于个体成长的生动图画。

“凝视”是成长的核心。小说中有典型的拉康式镜像凝视:“我十二岁,对许多事情有了自己的朦胧判断,譬如说有时候我会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不相信这张真切存在的脸可以代表我,代表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我发现自己没有周云好看,这是一张扁平、粗糙的脸,一具略显干瘦的身体,一条过分鲜艳的蹩脚裙子。”对自我躯体的陌生与疏离,是对婴儿镜像期无条件自我认同的“背叛”,向背之间,意味着成长带来的自我不满,蕴含着自我突破的驱动。喜欢“捉迷藏”(hide-and-seek)几乎是每个孩子的天性,Hide(隐匿)的目的归根到底是为了Seek(发现),通过“他者”之眼确认“自我”存在。对自我的不满之凝视从自我躯体向所处空间的拓展,无尽的苍穹映照出的“我们蜗居穿行的窄小人间”,正如镜中呈现的自身陌生的躯体。“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伏在地上看天,才知道织就我们生活的歪歪扭扭的建筑们究竟是有多么矮小。”(小说另一处,眺望中显现出的是“我们的小小的学校”),这是从镜像期躯体自我向开放的世界自我飞跃时的必然之途。

上述分析,并不意味着这篇小说是拉康理论的图解;相反,我相信作者对“凝视”的把握,毋宁说来自于艺术直觉。这既证明了艺术可以直面哲学而无须自卑,也证明了小作者的天赋与才气。我们甚至可以借由小说更深地领悟“凝视”与“成长”的关系:作为时间之流中的聚焦与静止,凝视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还可能体现为成长中一次次偶然的“走神”状态:“六感漂游在一片浮躁之中,时间拨慢它的指针,然后突然静止。”光怪陆离的花鸟市场,正如日常生活本身一样,以其琐碎阻碍了“六感”(也就阻碍了自我凝视),在此情形下,“走神”如同顿悟前夕的空明,反倒是从琐碎中捕捉意义、从生活之流中凝视自身。伴随着偶然的成长事件,凝视的对象还从空间转化到生命本身。正如在经历了“落水”事件、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后,我和周云“趴在仓库狭小的窗边向外远眺”,此时作者添加了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窗栏里满是死去苍蝇的残骸和蜷曲腹部的甲虫”,这一“走神”意味着“凝视”的对象继躯体自我、世界自我之后,丰富了死亡自我。三者的结合,才标志着精神自我的成长。

对上述精神自我成长内蕴的捕捉,意味着这篇小说仅在成长意蕴方面,已经超过了大多数无关痛痒的成长小说。从技术层面而论,小说也没有走“讲故事”的阳关大道,仅有买鱼、造船、落水三个核心片段,裹挟在关于成长的情绪之流中,因而也是一篇散文化的情绪小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缺少构思。在遍布全篇的凝视目光下,突显于前景的,是彼此呼应、“成物皆着我色彩”的意象。首先是作为题眼的“金鱼”。它作为双重主角悬浮于小说中心的同时也悬浮于叙事主人公十二岁记忆的中心,如小说所言,“我们实在也是宇宙这座大花园里的金鱼”,对金鱼的凝视同样是自我凝视。金鱼之所以是“血红色”,是因为它“像对半剖开的玛瑙”,它指向了关于鱼化石被禁锢于时间之中的隐喻;同时,“血红色”作为一种跳脱的颜色,也隐含着“我区别于他人”、从普遍中跳脱出来的愿望。因此,金鱼既是自怜也蕴含着力求获得自我权利的反抗。

围绕着这一核心意象,小说还有两个值得一提的次级意象。一是芦花鸡,“剪掉一半翅膀”的细节是神来之笔,再次呼应了“禁锢”;而当“我”观察它时,注意到它“诚惶诚恐的眼神”,在此,凝视再次体现了互相凝视、彼此确认的镜像特征。二是两个孩子着意打造的航船。对航船的渴慕,缘于“无尽未知的大海”以及“往无尽去,往未知去,往死亡去”的成长冲动。“让金鱼在船上游”的创意,不只是两个核心意象之间功利性的结合,而是植根于成长过程中的破禁潜意识,其现实结果,是牵引着情节走向一次可能的“死亡”,构成了小说的核心冲突,但并不牵强—在臆想中无尽的大海与现实中貌似寻常的池水之间,觉醒的意识与未完善的能力体现了彼此的分离与抵牾,体现了作者对成长复杂性的认知。

语言能力是衡量一个作家发展潜力的重要指征。小说篇幅不长,语言有超出年龄的冷静与准确。例如写在食堂擦桌子:“每张桌子上都铺有花色不同的廉价桌布,同一种甜美的欧式花纹无限地重复下去,从桌上垂到桌下。菱形的石砖从脚下向前延伸,延伸到远处刷成墨绿的墙根。”简洁的描述呼应着生活的重复与禁锢。再如,写幼童失足落入池水:“小叶子甚至来不及伸开双手,就以一种即将伸展的姿态像雏鸟一样歪进水中。”一个“歪”字尽得风流。“冰凉生涩的池水好像也倒灌进了我的鼻腔,乃至朦胧无序的意识。……而冗长的等待还在继续,无尽的绝望还在拉长。黄昏时节天边浮动着寒鸦,我多么希望我也变成其中之一,可以轻捷地掠过这漫长无望的等待。可是命运迫使我注视那一串浮动的气泡,在池水中一定正有一场殊死挣扎。”绵长的叙述、张弛节奏的把握,准确传达出人物幽微的内心世界,并举重若轻地再次叩应小说主旨:“注视”在此意味深长地出现了,对“气泡”的凝视其实就是对死亡的凝视。如作者最后指出,“或许我们的童年有太多这样蛰伏而被遗忘的线索”。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得鱼忘筌的过程,气泡的消逝,与金鱼在池水中的隐匿,是这篇微型成长小说的最后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

因此,无论是生活感悟、细节发现还是语感把握方面,十六岁的王宁婧,已经体现出作为优秀作家的天赋与潜质。我们需要等待的,是作者对自己才华的珍惜,以及在生活中淬炼、思考与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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