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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枝”与“水枝”:历史上广东荔枝品种及分类探析*

2022-11-01游凯棣衷海燕

农业考古 2022年4期
关键词:珠江三角洲土壤环境岭南

游凯棣 衷海燕

20世纪70年代广东省农业科学院经研究认为荔枝原产于今海南岛、粤西和桂东。然据最近科学家们对72份荔枝资料重测序的分析,提出了荔枝“一个起源、两个独立驯化事件”假说,认为“云南是野生荔枝的起源中心,它沿着西江传播,在海南形成野生荔枝种群的一个主要栖息地;此后,云南和海南野生荔枝分别独立驯化为特早熟和晚熟品种”。由此论及,广东的早熟品种很可能是通过特早熟品种与晚熟品种个体的杂交培育出来的。野生荔枝虽在云南、海南得到驯化,但自两汉到明清时期,荔枝始终以广东所产最为闻名。换言之,源于气候条件、土壤环境的适宜,广东培育了众多优良的荔枝栽培品种,这些品种因基因组高度杂合而具有更强的杂种优势,形成了更好的经济性状,以此造就了广东荔枝独一无二的优势。

目前学者对历史上广东荔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农史领域,主要探究古代荔枝的栽培技术等;二是文化史领域,主要揭示古代荔枝中心在闽粤两地的转换。而少有学者对荔枝的土壤环境与品种的关系进行探究。清人屈大均源于古籍中对广东荔枝的习性记载的描述,以及亲身的实地调查,在《广东新语》中将广东荔枝大致分为了两类:一为“山枝”,此类品种以晚熟(一般成熟于六月夏至之后)及适宜栽培于山地丘陵见长,主要代表品种有“挂绿”等。二为“水枝”,此类品种以早熟(自初夏到夏至均有产出)及适宜培育于冲积平原之上见长,主要代表品种有“黑叶”“三月红”等。本文拟以此为出发点,追溯早期岭南荔枝的产地及品种称谓,并围绕屈氏笔下“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形成,在描述广东荔枝发展过程的同时,力图揭示广东的早、晚熟荔枝品种同土壤环境间的相互联系,并探究此分类法传播的条件及影响。

一、早期岭南荔枝的产地及品种称谓

布罗代尔指出:“当我们将地理放入由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坐标系中加以考察时,历史便能将地理从目的化作手段,进而展现自身的不朽价值。”古人对荔枝的认识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了解荔枝的生理习性、生长环境,并进而人工驯化及培育。

人们对岭南荔枝的最初认识是将其作为岭南地区的特色果贡。据《西京杂记》记载:“南越王尉佗,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南越国赵佗将荔枝作为贡品献给汉高祖刘邦,刘邦亦回赠蒲桃锦匹,可见刘邦对荔枝之味美亦有认可。故在西汉初年,岭南荔枝已颇具名气。两汉时期,南海郡已是岭南荔枝的主要产地之一。据《后汉书·和帝纪》记载:自赵佗献荔,荔枝就一直作为岭南佳品,经年上贡不息;汉永元年间,唐羌任桂阳郡临武县(今湖南郴州)县令,当他看到为运送来自南海郡的荔枝,沿路因此广设驿站,导致劳民伤财时,即上书陈状,上贡遂废止。由此可知,南海郡在公元前二、三世纪时已有荔枝佳品出产。

至三国两晋,史籍中开始有对岭南荔枝的生长环境的描述。张勃《吴录》记载有:“苍梧多荔枝,生山中,人家亦种之。”“苍梧”即苍梧郡,今广西梧州一带,位于西江与贺江交汇一带。云南驯化的荔枝品种沿着西江传播,顺流而下,在梧州形成了一个荔枝种植地。而据“人家亦种之”记载,可知此时期在苍梧山地中已有人工栽培荔枝品种,由此推论,岭南地区的山地丘陵或许就是人们认识荔枝栽培环境的起点。

南北朝时,旧志中记载了另一类适宜栽培岭南荔枝的土壤环境——冲积平原。《太平寰宇记》引《南越志》云:“江南洲,周回九十里。东有荔枝洲,上有荔枝,冬夏不凋。”这里的“江南洲”指的是河南地区,今广州海珠一带,位于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而“荔枝洲”之所以得名,正是源于洲上四季常青且繁茂的荔枝林,可见洲上的荔枝种植定非少数。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是否存在野生荔枝今已难加考证,但可以确认,早在唐代以前,岭南地区的人们已然意识到山地丘陵与冲积平原两种土壤环境都适宜栽培荔枝。

唐代是认识荔枝的一个重要时期。一方面,荔枝在唐代虽非岭南独贡,但岭南荔枝的地位依旧巩固。学界对杨贵妃所食荔枝的产地虽多有争议,但最具说服力的观点仍认为其产于岭南。另一方面,也正是在此时期,人们逐渐以具体的产地来源作为判别荔枝品质优劣的参考之一。在刘恂的《岭表录异》中,就对岭南各县乡荔枝品质的差异有所描述,曰:“荔枝,南中之珍果也。梧州江前有火山,上有荔枝,四月先熟,核大而味酸。其高(今广东茂名)、新州(今广东新兴县)与南海(南海郡)产者最佳。”可见在唐代,源于土壤环境、气候条件等各方面的差异,岭南各县乡的荔枝品质就已存在不同。另据学者分析,因其反映的性状与原始山地荔枝的性状几乎相同,故此处所记载的梧州荔枝极可能仍是野生荔枝,而后成为一种栽培品种,名字因产地得名“火山”。而前人研究有所忽略的是,“火山”其“四月先熟”所体现的特早熟特性,与“一个中心、两个独立驯化事件”假说中所描述的云南驯化品种特性是极度相似的。由此据地理条件及品种特性两方面推得,梧州荔枝可能就是源于云南驯化的品种。略有遗憾的是,《岭表录异》中的记载较为有限,除梧州山地丘陵的野生荔枝外,并未描述岭南其他地域的荔枝品种及其特性。

唐末五代的文献中再次出现了岭南地区“荔枝洲”的描述。《海录碎事》引《图经》云:“荔枝洲在番禺县。刘氏于其上创昌华苑。”南汉主刘鋹曾在荔枝熟时于此大摆筵席,足见此地荔枝栽培的盛况。而刘鋹举办筵席之地,正是位于番禺县的“荔枝洲”之上。番禺县的“荔枝洲”与南北朝旧志中所记载“荔枝洲”虽非一地,但两地的土壤环境却是相似的,同是位于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之上。此外,刘鋹为举办筵席特建昌华苑,可见至五代时期,荔枝在岭南地区不仅具有食用价值,其结实之美景亦被时人所称颂。

纵观宋代以前岭南荔枝称谓的改变,可见人们逐渐形成以荔枝生长的土壤环境及地名来为其进行标识与命名,如在山地丘陵生长的品种,称为“火山”;在冲积平原生长的品种,如“江南洲”“荔枝洲”的记载。

二、“山枝”与“水枝”分类的形成

宋元两代是岭南荔枝发展的重要时期。首先,荔枝在品种上推陈出新。由郑熊所著,我国首部荔枝谱——《广中荔枝谱》,正是成书于北宋开宝四年(971)。郑《谱》虽已失传,但其《谱》中所记载的二十多个荔枝品种及相应的特征描写,却仍在《能改斋漫录》的卷十五和《广群芳谱》的卷六十中有所辑录。郑《谱》的记载,一方面足见广州荔枝品种之多及其栽培之繁盛;另一方面,又可知此时期各类截然不同的命名方式,既有延续产地命名的,如“牂牁”;又有根据果形果核命名的,如“焦核”;还有根据培育者身份命名的,如“大将军”“小将军”等。

其次,岭南荔枝的主要产地逐渐向以广州为核心的珠江三角洲地区靠拢。如张宗闵在《增城荔枝谱》序文中说,熙宁九年(1076)他来到增城做官,又搜录当地所产100多种荔枝品种,遂写此谱。张《谱》仅比郑《谱》晚成书一百余年,而张《谱》中记载的荔枝品种数量却约为郑《谱》的5倍,且在地域分布上,郑《谱》记载的品种以整个广东中部为主,张《谱》所录品种仅增城一县就达如此之多。又据《元一统志》记载:“荔枝,番禺、南海、东莞、新会、增城并有之。”至此,经宋元两代的发展,以珠江三角洲为核心的广东地区已是岭南荔枝的代表产地之一。

此时期珠江三角洲荔枝种植最为典型的地区仍是增城。最先明确记载增城有荔枝种植的史籍当属《太平寰宇记》:“县北又有搜山,有荔枝树,高八丈,相去五丈而连理。”南宋,增城籍进士李肖龙描绘家乡荔枝云:“荔子漫山红”。此外,方信孺在《南海百咏·陵山》中对增城荔枝亦有记载:“刘氏之墓也,在郡之东北二十里。漫山皆荔子树,龟蚨石兽,历历俱在。”增城所在之处与“在郡之东北二十里”相比邻。上述记载,既体现了此时期珠江三角洲荔枝扩植的一个侧面,又点出了增城荔枝种植的土壤环境——以山地丘陵为主。故《元大德南海志》称“今佳品多出增城”,实际上指的是经山地丘陵培育出的优良荔枝品种。

而最早在文中明确提出不同品种的荔枝适宜不同生长环境的,当属宋代福建士人蔡襄,其《荔枝谱》记载有:“水荔枝:浆多而淡,食之蠲渴。荔枝宜依山或平路。有近水田者,清泉流溉,其味遂尔。”哪怕同品种的荔枝,生长环境的不同也会形成相异的口味,更何况是不同的品种。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宋代福建亦是此时期中国荔枝的主要产地之一,而围绕古代荔枝中心在闽粤两地的转移,已有学者从文化竞争的角度进行了细致的剖析,这里不再赘述。

荔枝的生长环境及各品种间的差异亦能从士人的诗词中窥得。如宋代著名诗人苏轼就曾专门谈及广东荔枝,考其《欧阳知晦四首》曰:

今岁荔子不熟,土产早者,既酸且少,而增城晚者绝不至,方有空寓岭海之叹。

苏轼所食的荔枝有两种:一是广东“早荔”。有宋一代可考的广东早熟荔枝品种不多,梧州“火山”正是其中之一。据蔡襄《荔枝谱》记载:“火山:本出广南。四月熟。味甘酸而肉薄,穗生,梗如枇杷。闽中近亦有之。(山在梧州)”故依据“早荔”早熟且酸的性状,可推测“早荔”与梧州“火山”拥有类似的土壤环境。二是增城“晚荔”。苏轼对近年未食增城“晚荔”而有“空寓岭海”之叹,足见其对增城“晚荔”味道的认可。虽说广东“早荔”与增城“晚荔”的土壤环境都以山地丘陵为主,但产于山地丘陵的晚熟品种,其口感风味要明显优于拥有同样土壤环境的早熟品种。与云南驯化的特早熟品种不同,增城的晚熟品种可能源自海南驯化的品种。

明代士人徐煤渤在《客惠记闻》亦谈及此事:

东坡曾云:“土产早者既酸且少,而增城晚者不至,方有空寓岭表之叹。”至东莞渐多渐佳,五羊黑叶诸品,遂与闽产伯仲耳。

徐煤渤论及广东荔枝时,除了引用苏轼对广东荔枝的评述外,还谈到了明代广东荔枝新的发展状况,谓:明代东莞生产的荔枝不仅品种多,佳品也多,广州亦是如此,有“黑叶”等品种,产于东莞与广州两地的荔枝佳品,其口味与福建佳品不分伯仲。可知明代广东的佳品荔枝,除了生长于增城山地丘陵的晚熟品种外,珠江三角洲的其他各县乡也有产出,如广州所产名为“黑叶”的品种。此品种在明人宋珏所著的《荔枝谱》中亦有记载,曰:“黑叶之入酿,未可以粤产轻之。”

如此一来,若想探寻此时期广东各荔枝佳品间的不同及其生长环境的异同,关键在于理清这些产于广州、东莞等地的荔枝佳品,其生长环境及特性与增城佳品究竟存在何种差异。而与增城荔枝多植于山地丘陵有所不同的是,广州等地的荔枝似乎更多种植于河网密布的冲积平原之上。据袁德裕《沙亭杂咏》记载:“夹岸红云舟一叶,有人啖荔到湾头。”诗中描绘了元末明初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上荔枝栽培的盛况,两岸结满的荔枝好似笼罩在江河上的红云。有明一代,广州西郊的荔枝种植迅速发展起来,据《明一统志》的记载,广州西面的泮塘、荔枝湾和柳波涌一带,基塘边、堤岸上以及“周回九十里”的“荔枝洲”,大量补种和改种荔枝,其栽培的规模和产出的数量,都为过去各朝代所不及。由此可知,在此轮大规模的荔枝补种及改种中,所植荔枝的土壤环境应主要位于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

明末清初,屈大均在诗中亦对广州西郊的荔枝生产进行了描述:“荔枝连北郭,菰米接西场。”在《广东新语》中,屈氏对珠江三角洲各地的荔枝种植亦有记载:“舟自南海之平浪三山而东,一带多龙眼树。又东为番禺之李村、大石,一带多荔枝树。龙眼叶绿,荔枝叶黑,蔽亏百里,无一杂树参其中。”

迨至清中叶,据道光《南海县志》的记载:“居人以树荔为业者数千家,黑叶尤多。长至时,十里红云,八桥画舫,游人萃焉。”点明了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上的荔枝多是“黑叶”这一事实。又据谭莹《岭南竹枝词》记载:“出郭先经晚景园,泮塘南岸果皆繁。三山大石红相望,熟到陈村又李村。”可知从广州城西出发,沿着河流一路泛舟,一直到顺德的陈村、番禺的李村,都能看到绵延千里的荔枝,而“黑叶”在这一路的荔枝品种中更是独占鳌头。虽无法考证广东“黑叶”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形成的荔枝品种,仍可据万历《顺德县志》的记载,谓:“荔枝,陈村有实大核小,其味甘香,名曰金钗子,相传昔人有解金钗而得其种,即俗呼黑叶者也。”推测广东顺德陈村可能是其起源种植地之一。此外能够确认的是,广东“黑叶”虽在宋元时期已颇具名气,但“黑叶”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大量种植应是在明清时期,且其主要种植于基塘及河流两岸,是栽种于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上的代表品种之一。故综合上述,可知明清两代的广东荔枝佳品主要有两种适宜生长的土壤环境,一是以山地丘陵为主,二是以冲积平原为主。

屈大均正是在上述的历史背景下,一方面总结前人对广东各品种荔枝生长环境的记载,如《粤剑篇》中关于荔枝生理特性的描述,曰:“荔枝近水则生,尤喜潮汐湍急之地,故乡人多植之。其种类不同,味亦悬绝。”另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实地考察,在《广东新语》中做出了“故凡近水则种水枝,近山则种山枝”的论断,将众多的广东荔枝品种统一划分“山枝”与“水枝”。

三、对“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探析

对“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形成原因,笔者认为,首先是源于古人对荔枝本身生理特性的理解。正如屈大均所言“顺德多龙眼,南海、东莞多荔枝,多水枝,增城多山枝”;此分类法可视为两种生长环境相异的生态型,“山枝”是指适宜山地丘陵种植的品种,“水枝”是指适宜冲积平原种植的品种。周肇基先生在对历代荔枝专著分析后,也认为古人往往根据荔枝水分生理生态的习性出发,因地制宜地选择适宜品种。

而无论“山枝”还是“水枝”,都有各自的代表品种。根据《广东新语》中“水枝以黑叶为上,黑叶又以番禺古坝所产为上,顺德之三贵次之”的记载,可知“黑叶”即是“水枝”的代表佳品之一。而如果说“黑叶”是“水枝”中较为著名的佳品,那么增城“挂绿”不仅是“山枝”的代表,同时也是自清代中叶后,整个广东地区乃至中国最具盛名的品种。《岭南荔支谱》引崔弼《珍帚编》诗注云:“挂绿出增城沙贝,荔支中第一品也。”而据学者考述,广东增城“挂绿”在康熙年间不仅替代了新兴香荔的王者地位,甚至能问鼎天下第一

荔[31]。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对“山枝”与“水枝”两者的销量做了大致的数量对比,谓“每岁估人鬻者,水枝七之,山枝三四之”。可以明显看到,在清代广东的市场上,“山枝”的销量远不及“水枝”。由此论及,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论断,“挂绿”虽是“山枝”的代表,其名气也远超“黑叶”等“水枝”,但从整体产量来看,“山枝”却远不及“水枝”。

如此加以分析,我们也就能知晓为何屈氏在《广东新语》中论及具体广东荔枝品种后,又要提出“山枝”与“水枝”的分类方式。一方面,屈氏将“水枝”与“山枝”齐名并提,定然有借天下第一荔——“山枝”的代表“挂绿”之名,提高“水枝”名气的用意在内,借此提高整个广东荔枝的影响力。另一方面,此分类法同样反映了此时期广东荔枝的客观发展趋势,即“水枝”产量已超过“山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对形成此种情况的缘由亦有探究,曰:“荔支以增城沙贝所产为最,土黄润多沙,潮味不到,故荔枝绝美。自挂绿以下数十种,色、香、味迥异他县。”又“自挂绿至状元红,皆山枝,火山之属也。火山善变,滋味百出,随其土为高下”。故包括“挂绿”在内的“山枝”对土壤水质要求极高,土质稍变,味道迥异;换言之,“山枝”对生长环境有比较高的要求,因此不适宜引种他处,而“水枝”在这方面的要求却不高。在此消彼长下,“山枝”的产量逐渐不及“水枝”。

“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形成原因之二,即是源于广东的市场与荔枝间的供需关系。崔弼的《荔支词》诗注曰:“水枝先熟,自夏至后熟者皆山枝,亦曰火山”,认为“水枝”以早熟、中熟的品种为主,“山枝”以迟熟品种为主。以下将围绕屈氏“水枝”中最具早熟特性的品种“三月红”进行个例分析,由此阐明其背后因素,及其对后世的影响。

“三月红”是少数能考据具体来源的岭南荔枝品种。《岭南荔支谱》引《岭海楼杂记》云:

三月红,出香山。相传宋端宗幸马侍郎南宝宅,时值三月,荔支尚青,帝甚羡之曰:“惜未熟,不能啖也。”越日尽红。至今三月上市,故名。

香山今名中山,位于珠江三角洲的核心区域之一。据广东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及中山县林业局在1974年2月前往中山县荔枝主产区调查核实,中山县小榄公社群众称“三月红”为“玉荷包”,中山县商业部门称其为“玉枝”,实为“三月红”的同物异名。

又据温汝适诗自注:

今吾粤四月所熟,名玉荷包,尚非佳品,至六月之黑叶及新兴香荔、增城挂绿,则人人皆知其美。

温汝适言及广东荔枝时,特将早熟的“三月红”点出,可见其虽在味道上不及“黑叶”“挂绿”等荔枝佳品,但其与广东其他早熟相比较,如与同是早熟的“火山”相比,显然在口感风味等方面更具优势。此外,“三月红”的土壤环境也体现出其作为“水枝”的一面。《岭南荔支谱》对“三月红”生长的土壤环境亦有记载,其引《学海堂集》诗注云:

白花洲在香山县港外,其地皆漁人、佃人,所居多种玉荷包,其熟在三月红之后,黑叶之前,时各荔未熟,飞鼠每夜來聚食,必以罟网其树,方不残毁。

这里种植于香山县港外“白花洲”的“三月红”,同样位于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之上。故笔者认为“白花洲”的描述与历代文献中关于“荔枝洲”的记载有异曲同工之处,可见“三月红”的土壤环境亦体现了其“水枝”的生态特性。

正如“三月红”其名所体现的,“三月红”本身的最大优势,或称为特性,在于早熟。如果说“水枝”“黑叶”的优势在于其足以同“挂绿”相媲美的风味,使其可与各“山枝”几乎同时间上市竞争,那么“水枝”“三月红”的早熟特性则满足了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初夏市场对荔枝的需求,故屈大均言“水枝食罢,乃食山枝”。由此论及,此时期广东的经济发展,无疑扩大了市场对早熟荔枝的需求,而荔枝作为一种商品化的水果,为回应市场供需关系,其供应亦在此时呈现出季度上的分化。而清初实行的广州一口通商制度,更加强了以广州为核心的珠江三角洲的经济地位,此亦加速了珠江三角洲地区荔枝的商品化,故人们用“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百货之肆,五都之市”描述清代广州的富庶。另外,“三月红”作为广东地区特产,进而不断优化的早熟荔枝,恰如“一个中心、两个独立驯化事件”假说中所推论的:广东的早熟品种正是云南驯化的特早熟品种与海南驯化的晚熟品种在广东地区不断杂交作用下的结果。

四、“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意义

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山枝”与“水枝”分类法虽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分类方式,但我们从其形成的历史脉络来看,其体现的时代特征是符合实际的。换而言之,正是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经济的不断发展,促进了此时期广东文化的进步,在经济和文化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此时期别具一格的“山枝”与“水枝”分类方式,而通过分析此分类法的形成的历史因素及背后原因,既能加深我们对古代广东荔枝发展史的理解,深化有关的荔枝史研究,又能使我们透过广东荔枝,理解历史时期广东的地理风貌及人文风情。

此外,“山枝”与“水枝”分类法并非拘泥于单一荔枝品种的一般性状特征,而是以各品种荔枝生长的土壤环境作为识别依据,进而对具有相似生长环境的荔枝品种采取的大类划分。在20世纪的80、90年代,我们依旧能在现代种植荔枝的书籍中看到此分类法对广东荔枝种植的影响。如在建设荔枝园时,人们依旧持有不同的荔枝生态群对应不同的布局的认识。一些早熟品种需光热充足,冬春较暖,应在平原果区的河涌堤围中种植,因为这些地区气候温暖,有利于早熟种的早结、早收,又可避过6—7月份台风影响。中、迟熟种可在丘陵果区的岗地、谷底平原种植,如“桂味”“糯米糍”“淮枝”等,这些地区冬季低温有利于荔枝的花芽分化,对迟熟种较为适宜,建立荔枝稳产的生产基地,建园在河流两侧的河谷平原比山岗更加有利。直至今日,人们更是对此法进行继承并发扬,如采用良种和良法。所谓良种,即是选择优良的荔枝品种进行培育;而良法,一方面指合理的栽培技术,另一方面,则是综合根据当地的土壤、气候等环境因素,因地制宜选择多样荔枝品种,依据具体环境特征进行调整,而非限制于单一品种。如种植于水边、平地等地的荔枝,其生长土壤多属冲积土、黏壤土,故含有较高的有机质,且土壤的保水保肥性强,故此地荔枝生长较壮旺,投产早且易获丰产,果肉厚且果皮薄,又富含水分,唯含糖量不高。种植于山地、丘陵等地的荔枝,其生长土壤虽多属黄壤、红壤、沙质壤土和沙质土,所含有机质较少,但胜在拥有较为深厚的土层,且通透性好,又水位低,故长于此地的荔枝根系深生发达,树寿命较长。果皮虽厚,但果肉结实爽脆,富含糖量,品质极为出色。总而言之,“山枝”与“水枝”分类法的出现虽具有明显的地区及时代特色,但其所蕴含的一般逻辑——因地制宜的果树栽培法,仍是古人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

最后,荔枝自古以来作为广东地区的特色果树,其生长环境趋势的改变,正如上文所述“水枝”产量逐渐压倒“山枝”过程,也正是广东历史环境变迁在具体物种上的体现。如《围基善后事宜》所记载:“拟基工土性肥饶者,栽种龙眼、荔枝。查龙眼、荔枝五六两月成熟,正当发水之时,业户日夕看守,即可巡查基址,但栽种果树数年,方得收成。如防范不严,牛羊一触,其树即枯。应令于树外栽桑,固可以防范牛羊,并可以先得资利,仍不失桑园围本义。”荔枝、龙眼的成熟时期恰与洪涝多发期相符,人们收获果实之时又能勘察基址情况,预警水情;可见珠江三角洲地区的人们通过种植荔枝等果树作为预防水土流失及抵御洪水手段并不少见。故“水枝”与“山枝”分类法的形成,不仅体现了广东在经济和文化上的发展,同时也展现了此时期珠江三角洲环境的变迁。

五、余论

前人在研究荔枝商品化时,在时间空间上多以宋代福建作为研究对象。斯波义信先生据蔡襄《荔枝谱》中“(荔枝)初着花时,商人计林断之,以立券”等相关记载加以分析,认为这是一种投机包买行为。漆侠先生亦认为这是商人与果农达成的包买关系。聂顺新先生以今天的经济关系对上述关系加以解析,同样认为此种行为已是期货交易较为成熟的体现形式。总之,宋代福建荔枝的售卖市场之所以如此兴盛,其先决条件正是因为此时期海上贸易的繁荣。而略有遗憾的是,较少有学者对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荔枝的商品化进行探讨。

实际上,早在宋代,岭南对类似的期货交易也有记载,苏轼曾感慨:“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至明末清初,珠江三角洲的荔枝期货交易更有其专有名词——“买焙”,屈大均对此亦有描述:“荔枝岁初而蕾,二月则花发……估计者,视其花以知其实多少而判之。是曰‘买焙’,其人名曰‘焙家’。”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荔枝栽培的最明显特征即是集中种植于增城等地山地丘陵上的“山枝”,以及集中种植于南海、东莞等地冲积平原上的“水枝”。“水枝”栽培日渐兴盛,其产量逐渐超过“山枝”,而广东荔枝季节性供应的分化,正是明清时期以珠江三角洲为核心的广东地区市场化加速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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