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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庄

2022-11-01禄永峰

雨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打麦场麦茬麦地

禄永峰

四奶奶身后的麦茬并不高,矮矮的麦茬快要贴近地皮了。

太阳底下,四奶奶的影子在亮亮堂堂的麦地里一点一点缩小,直至被她踩在了脚底。太阳正悬挂在头顶,一根根麦穗在轻风中摇晃着,麦芒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我正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一动不动,我怕露出鞋洞的脚指头触碰到冒着热气的麦茬上。一行行泛白的麦茬会扎得我弹起来,甚至戳破脚指头、脚踝。我害怕鲜血从我的皮肤里流淌出来,哪怕是一点点血,看到血比扎到麦茬上的那一刻更叫人疼痛。

太阳缓缓移动,有一股股麦香味从崭新的麦茬地里飘过来,这是一种成熟的味道。我的周围都是麦茬。麦子成熟的过程中,所有的麦香味似乎都不约而同地隐藏在麦子的秸秆中,镰刀划过,一波接一波的麦香味便纷纷从麦茬地里溢淌出来,顺着细风四处飘荡,把整个大地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只能原地站着或者蹲着。若是挪动步子,哪怕是一小步,说不准哪块麦茬就会狠狠地扎我。

蹲在地上,我发现四奶奶的屁股撅得比她眼前的麦子还要高出一截。她的脖子伸得有鹅的脖子那么长,并顺着镰刀划过的弧线或左或右摆动。一起摆动的还有她的双臂和几撮花白的头发。我不时看到四奶奶的镰刀不停地朝着麦子划出几道弧线,四奶奶面前的麦子便“刷啦啦”地朝她怀里钻过来,欢快地聚拢在一起。

麦子与镰刀相逢是欢快的。麦子欢快的时候就会像人一样全身舞蹈起来。舞蹈起来的麦子,步调一致地钻进了四奶奶的怀里。

不无尴尬的是,我曾经偷偷地握着一把镰刀像四奶奶那般绕了几道弧,面前的麦子却并没有欢快地朝我的怀里钻过来,而是无序地跌落一地。我捡拾整理麦子的间隙,又一捆麦子被四奶奶扔在身后,我被一捆捆麦子扔得更远。

我喜欢看四奶奶割麦子的样子,四奶奶挥起镰刀来,像是一块接一块麦子拽着她一路小跑似的。镰刀,麦子,还有四奶奶,它们相互追逐,拉开小跑的架势。村庄一块又一块的麦地里,都是这般争先恐后的模样,热气腾腾。

四奶奶的脚裹得严实,我从未见过她露出光脚板。在麦地里,她总是小跑着,像是怕哪块麦子在天黑之前跑掉似的。我想她一定不害怕新割倒的麦子露出亮晃晃的麦茬扎她的小脚。我还没迈出几步,脚踝果然被麦茬划破了,有几滴血渗进了泥土里。还有血丝从划破的皮肤上慢慢地渗出来,我顺手抓起一把麦子秸秆捂住伤口,有几根秸秆被染红了——麦子茎秆上的血红色,我并不陌生。这种血红色,不仅麦子秸秆上会有,高粱秸秆、玉米秸秆、糜子秸秆上也会有。那种血红色,是农作物秸秆戳破了谁的手指头或者脚指头染红的吗?这个疑问早早地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麦地并不是年年都播种麦子。”

“倒茬才能恢复地力。”

“这块麦地还要倒茬,在秋播前还能播种一茬庄稼。”

我待在麦地里,父亲反反复复这样说。父亲的意思我明白,麦地里该干的农活还有很多,我能够干的农活也不少。比如,一捆捆麦子要用农用架子车赶快拉运回家,把一捆捆麦子堆在打麦场上晾晒几日;麦地里遗落的零散麦穗也得趁早捡拾,免得被绕着人翻飞的鸟抢食;阳光下挥舞的镰刀钝得快,孩子得替大人搬磨石和提磨镰水……

麦地里没有闲人。麦地就是让人不要闲下来,金黄色的麦穗等着与镰刀邂逅,迟一天就会有不少麦粒急着从麦穗里跳出来,藏进泥土里。我昂头看了一眼日头,它不知不觉已经跑了一程——麦地里,一旦开镰,一切就要跟日头一样不停地奔跑,不要停下来,直到日落西山,夜幕合拢。

收麦的日子,我不停地在麦地和打麦场之间穿梭。我的脚印,正正反反,反反正正,一定有不少脚印重叠。我跟村庄的大人们一起,成了在大地上反反复复追赶脚印的人。麦地里,追逐着一行行麦子小跑的脚印最稠密——麦地一定知道谁来过。谁的脚印有多大,谁的脚印瘦还是肥,麦地一一替村庄人收集着。

从麦地到打麦场的那段距离,村庄每个人的脚印也格外稠密。而脚印最稠密的地方,当属一个个打麦场上的一棵又一棵大树下了。

我家打麦场上有一棵大杨树,树梢展开,叶子繁密,我喜欢被绿色的大伞一样的树梢罩着,鸟雀也喜欢不时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偌大的打麦场上,是麦子歇脚的好地方。麦子在麦地里被割倒打成捆,它们的路还没有走完。它们距离颗粒归仓还有好一截路要走。我想,麦子不会把自己只身落在半路上,它们一定乐意挨挨挤挤地站立在打麦场上,经太阳晾晒,撤走多余的水分,让一颗颗麦粒硬实起来——瞧!每家打麦场的角落里都有一架已经套好的青石碌碡,它们正要向一粒粒硬实的麦粒轧碾过来。玉米、高粱、紫苏、豆子、谷子,没有哪一样粮食像麦粒这般硬实。麦子硬实,麦子才配得上作为村庄人的主粮。巨大的石制碌碡有千百斤重,与一粒粒麦子较劲,一粒粒麦子与秸秆下的土场较劲——土场松软的地方,总会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麦粒被挤压进去,麦粒竟然还是那么完好无损——把一粒粒麦子抠捡出来,这都是我要干的农活。

晌午时分,场上的麦捆聚在一起,麦粒在太阳下一点一点硬起来。

我自然不能在打麦场的那棵大杨树下过多停留,麦地里还有一捆捆麦子等着我拉运。腾出麦地,还急着倒茬,种植别的农作物。麦地早一天被腾空,麦地里播种的秋作物才能早一天收获。早一天收获了,倒茬后的麦地里还得抢种一茬麦子。这一切,看似是人催着麦地,实则是麦地在催着人。

我一路小跑着,把全身所有的力气使出来,一点一点把自己腾空,迈出的每一步总是轻飘飘的,像是踩踏在棉花上。我感觉不出自己到底是累了,还是渴了、饿了。这时候,我特别反感别人家麦地里传来收割机轰隆隆的声音,收割机直接把麦粒剥离出来,把麦子秸秆打断后从它的铁嘴巴里吐出来,一溜溜留在麦地里。一台机器,把麦子要走向颗粒归仓的许多路都给省略掉了。是的,一台机器的确把麦地里每捆麦子等待拉运、晾晒、打碾、扬场等环节统统给省略掉了。尤其是把我在土场上勾着头抠捡麦粒的环节省略掉了。

打麦场上,太阳照在我的脊背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手上。我抠捡出的麦粒和着泥土,手搓、嘴吹,吹散泥土,反复几遍,才能把干净的麦粒投向粮食堆里。这只是麦粒归仓的路上,我每一年都要参与的一道环节。这不,人和麦子要走的路,都让轰隆隆的机器走完了。我开始觉得它格外神奇,接着我又觉得它格外亲切,就像叔父家劳力多,每年都或多或少帮我们家收割麦子。叔父帮助父母割麦,堂哥帮助我拉运。叔父和堂哥跟其他麦地里轰隆隆响动的机器差不多,我也感觉到他们格外亲切。

我之所以对穿梭在麦地里的一台台收割机不怀好感,原因是它们始终没有能够开进我们家的麦地里——别人家麦地里的收割机轰隆隆响动的那几天,我琢磨不透父亲的心思。他不止一次地蹲在收割机割后的麦地里,把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最大限度地撑开,透过父亲那个“八字形”的虎口,我看明白了,父亲是在度量麦茬的高度;间或,他又捡拾遗落在麦茬底下的一颗颗麦粒,不大一会儿,他的左手心里就躺着半把胖乎乎的麦粒。父亲遇人坚定地摇摇头,收割机割麦子留的麦茬太高,机器抖动麦穗洒落了不少麦粒,这不是花钱买浪费吗。关键是那么高的麦茬,麦地里怎么倒茬播种豆子、栽植紫苏苗呢?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早些年四奶奶割麦子为何总是把镰刀压得那么低。镰刀压得越低、越平,她的腰弓得就越高,她要保证每一镰刀都贴近地皮,留出矮矮的麦茬。我看见过她在麦茬地里直接点种过豆子、移栽过紫苏苗。多种一茬粮食,多一分收获。收割机留那么高的麦茬,其他粮食怎么种得下去呢?父亲反问我。

麦子割倒,人不能闲着,麦地不能闲着。

麦茬地不用犁,直接在麦茬地里栽种紫苏苗,播种豆子、糜子。自然麦茬不能太高,最好贴着地,便于紫苏苗和豆类栽种。挖窝,投入紫苏苗,舀半马勺水倒入,覆土。麦收日子,见不得半点阴雨天气,而刚栽种的紫苏苗,或点或播的豆类,若有一场雨,紫苏苗的根系很快会在麦地里坐实,茎叶挺直,豆类则会很快出苗。

抢在一场雨前收回麦子,晾晒三两日,把麦捆就地垒起来,高高的像个柴火垛。若能再迎来一场透雨,另一茬庄稼就有指望了。因此,抢收、抢种都是大地上的事情,最闲不住的就是人了。

“倒茬才能恢复地力。”父亲的话是对的。四奶奶家的七八亩麦地,每年都有三四亩麦地要倒茬种上别的秋作物。收割后还赶得上播种一茬麦子,麦子果然年年丰收。快到麦收季节,她会提前磨好镰刀,备好草帽和磨石。她简直就像是提前憋足了一股劲,那股劲比麦地里日渐成熟的麦粒还要饱满。一到麦粒饱满的麦地里,四奶奶就要小跑着把满地的麦子抢收回家。打碾麦子、晾晒麦粒的那几天,四奶奶晌午时分喜欢躺在场上,让滚烫的麦粒覆盖住自己干瘦的肩膀,她说滚烫的麦粒能够驱赶藏在骨头里的风湿。

打麦场上晾晒的麦粒是滚烫的。我喜欢拉着麦耙像写一个个“回”字形那般翻晒麦粒,光着脚板,贴着场面移步,麦粒朝着脚面两边翻滚,脚心痒痒的,像千百只小虫子从脚心和脚面爬过,脚下还不断有股热流贯通全身。

麦粒晒好,入仓便成了麦收的最后一道环节。村庄人的粮仓形状不一。粮仓用荆条编制而成,有的人家粮仓比门高比门宽,而且有数个之多。谁家的小伙娶媳妇,订婚前女方都要去看看男方家庭状况,必定要看看粮仓里的余粮多不多,尤其是麦子。

村庄人惜粮的传统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也不会浪费粮食和食物。年长者饭后讲究舔碗,掉在地上的馒头瓤瓤,吹落上面的灰尘又送入嘴里。不论谁家,日子过得穷与富,人多与少,都要积攒些麦子。麦囤即便占了大半个屋子,谁也不会说碍事的。

有一年走出村庄,我发现大地上最大的粮仓不在村庄,它在国家的粮库里。我跟随父母到粮站缴纳公粮,入仓的麦粒在水泥地上晒得滚烫,验粮员的牙齿像是安装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他们能把随意抓起的一捏麦粒投向嘴里咬得蹦蹦响。我疑惑不解的是,他们的牙齿竟然比麦粒还硬?午饭时间看到粮库灶上的白馒头,我馋得流口水。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馒头。我想验粮员一定是吃了像雪花一样白的白馒头,牙齿才有劲的,才能够靠牙齿咬动麦粒的声音判断麦粒的干湿度。

麦子在粮库的水泥地上晒着,晒到位通过验粮员验收的麦子,还要上风车,粮库的风车大呐,把秕麦粒都吹出来了。谁家麦粒熟得不好,被大风车吹出来的秕麦粒能装一化肥袋子。因此,粮库里趁热入仓的都是饱满的麦粒。偌大的粮仓,比我后来见到过的最大的游泳池还要大,麦粒堆积得快接近屋顶了。

搁在村庄,五谷丰登,仓满粮多,这都是村庄人耳熟能详的词语。种地是个把式活,谁也不想播种出太多的秕麦粒。那么,还等什么呢,人勤麦地才能不懒呐。

是的,麦地见不得人偷懒,偷懒的人会遭到麦地惩罚的。好几年里,村庄里的麦子开镰还没有多少天,哗啦啦的雨下了六七天,满地的麦子倒伏在地里,麦穗里长出了麦芽。那白白的嫩芽就像是白乎乎的小虫子,一点一点从麦穗里钻出来。不对,应该是从每一粒麦子出苗的尖尖角上钻出来。我最不喜欢吃长了虫子的麦子。长了虫子的麦子磨成面粉,母亲用它蒸成的馒头像胶一样粘住我的牙齿;擀成的面条不会像线一样,还没从锅里捞到碗里,就已经断成了面糊糊。不能跟牙齿较劲的食物,没有一点儿嚼头。嚼起来像牛肉、瘦肉那么筋道,那才够味(其实我一年吃不到几次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点,喝几碗带油花花的肉汤。大块吃肉的场景,每次都是在梦里)。

收割机轰隆隆响动的那些年,四奶奶和父亲总是坚持一样的观点——麦子还是得用镰刀收割呐,机器不是好东西,把不少麦粒糟蹋了。洒落在麦地里的麦子,一旦有点雨,十多天后麦茬地里就会长出绿油油的麦苗。这都是机器替人偷偷播种的——机器给人帮了倒忙。

麦地不亏待人,一粒麦子就能长出一根麦穗,几根麦穗就能够长出一个白白的馒头。四奶奶的这句话也是对的。四奶奶惜粮呐——她说在灾年里,他爹饿得心慌,怕把四奶奶饿死,直接把她送给四爷爷做了童养媳——嫁汉嫁汉,只要饿不死就好!在村庄里,不仅四奶奶是一斗麦子换来的,还有大奶奶、三奶奶都是用几斗麦子换来的。四奶奶总是说,救她活命的不是四爷爷,而是麦地里的麦子。一把把麦子就是她的亲娘。这麦地,就是救活她命的血地呐!

一块块麦地,维系着村庄人的生命和繁衍,它是一代代村庄人生生不息的血地。

那年麦收时节,似乎被整个村庄人忽略了的一个细节,在当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后,彻底被大人们弄明白了。

用收割机割麦子,不仅麦茬高、浪费,还少了不少麦秸秆、包裹麦粒的外皮,麦秸秆和麦粒皮都是要经过碌碡轧碾后才与麦粒分离。麦子秸秆既可以当成牛羊马匹的饲料,也可以用来烧火炕,尤其是那些麦粒皮,在冬天里被村庄人视为宝贝,煨炕,炕面一夜暖和。一块麦地,不仅把满村庄人的口粮、取暖问题解决了,还替牛羊考虑到了冬日的饲料问题。这些细节,正是在冬日火炕的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的时候被村庄人一一考虑清楚的。

谁家的麦子割得好,就要看谁家的麦茬矮得快要接近了地皮。多少年,都是这样。土里刨食,正是在村庄的麦地里生发出的词语。民以食为天,活命最要紧呐!村庄人的根系都在靠麦地维系着。村庄长大的人,从小离不开一把麦子。吃麦子长大的人,谁都不会成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即便不种小麦,谁又能离得开一把麦子。谁家还不是一日三餐,天天离不开一把麦面。面肚子,就是靠麦地供养着的。

在黄土高原上,不论谁,一辈子都应该敬重和感念一粒粒麦子。

不管走到哪个村庄,每每邂逅一块麦地,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它,哪怕是收割后不久的麦茬地,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地的中央,踩踏几脚泥土,猜一猜这一块麦地的收成。如今好多年过去,我这样的愿望已经成了奢望。不知道在哪一年,村庄里大块大块的麦地里,倒茬不再播种粮食作物,而是栽植大片大片的苹果树,苹果树却又带不来经济效益。父亲说,苹果树得靠化肥养着,春季花开怕冻灾,夏秋又担心冰雹。连续七年,不是遭冻灾就是遇冰雹,有几年几乎绝收。眼看果子快长成了,一场冰雹落下来便成了残次果,本钱同样收不回。

父亲说,种地不能算经济账。都说种地不赚钱,大家总不能把地撂荒吧?我看着父亲年年给果树投资,年年回不了本。但这几年,父亲并没有放弃苹果树,该施肥的时候施肥,该打药的时候打药,想的就是把终于长成的苹果树的命吊下来。而村上几块没有人经管的苹果树,真的被撂荒了,整块地里的苹果树短短两三年就枯死了。

枯死的苹果树不叫树,只能砍掉当柴火烧。柴的命,跟麦地的命一样。远走上海打工的张木匠儿媳俩,从上海捎回话来,他们家四亩果园里枯死的果树送人,谁若当柴火砍伐了,腾出来的闲地送给他免费耕种五年。以往从没有这等好事,但如今硬是没有一个人接招。村里还有几户果农,不知道哪年锁了家门,全家人到西安城里做生意去了。他们过年回村里说,只要肯吃苦,城里到处有钱赚。王贵家有十亩果园,两年前,他儿子儿媳把王贵老两口接到银川看孩子去了。没有主人管护,苹果树挂了两年“落果”(残次果),第三年便陆续枯死了。

树死了,找不到归宿;枯死四五年的苹果树撑在曾经的麦地里,麦地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家屋内大大小小的麦囤不见了。家里几亩地的玉米装在化肥袋子里,孤独地站在地上。我到堂哥堂弟家,各个屋内连装粮食的化肥袋子也没有了。粮食似乎日渐逃离了村庄和大地。

麦地,从未像现在这么无所事事地闲起来。每年春天,我与城市郊区那一块块麦地擦肩而过,除了麦收后长出的低低矮矮的麦苗外,还长出了别的杂草——是的,没有人愿意倒茬种上紫苏苗和豆类的麦茬地,它们多么像一个个胡子拉碴的人,没有一点精气神,甚至有点暮气深沉。

一个黄土高原上的村庄人,在大地上劳碌一辈子,终了走进土里,送葬的人都免不了给离去人的坟头上撒些五谷杂粮。没有绿色点缀的坟头,无比矮小、荒芜,而长出了粮食,坟头的黄土不仅不易被雨水冲走,还显示出后代人的兴旺和富足。

让粮食为一个离去的人厮守,麦子首当其冲。在粮食作物中,唯有麦子,秋季播种,冬季安然过冬,来年春天醒来得还要比任何杂草都要早。麦子的根须牢牢地扎入黄土,哪怕是一座坟头的新土里。

村庄里的几块公墓地已经安置满了,一块公墓地只有一排坟地,似乎谁也不愿意让先走的人踩在自己亲人的头上。有人几年前便开始把去世的亲人埋葬在自家的麦地里。只要麦地耕种着,年年便少不了朝坟头上撒几把种子。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小麦,黄豆、玉米、小米、高粱都在秋天成熟。成熟收割后,还来得及播种一茬麦子。五谷杂粮也是一个追赶着一个,即便哪类歉收了,还有其余几类替补,因此地总不会闲着。小麦、黄豆、玉米、小米、高粱在麦地里轮番倒茬着,村庄才烟火丰盈,五谷丰登。

一座黄土坟头上,怎么能缺少五谷呢?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麦、黄豆、玉米、小米、高粱,要同一时间在村庄里凑齐,已属不易。

爷爷去世的那年,正值春天,桃花杏花凋谢不久。田野里除了满眼的苹果树外,很难看到一块绿油油的麦田。没有麦地的村庄,大地缺少了春天从地而起、悄然而生的绿色。送葬的前一夜,父亲为爷爷坟头撒的五种粮食种子东奔西走,折腾了大半夜,最后不得已才到一家祭祀纸活店里买了成品,终于将几种粮食凑齐。作为种子,广撒苗却稀,后来才知道,纸活店里买的成品种子,是隔了几年的陈粮,出不了苗。

五叔父说,坟头上的五谷种子,还得靠自己亲自耕种哩。

五叔父晚年,竟然把经管了十多年的苹果树全部挖掉了,种上了一茬小麦,待小麦收割后,他准备倒茬种植黄豆、玉米、小米、高粱。五叔父到底还是老了,说他种不动地了。那一茬麦子下来,他家的几亩田地又让村里整体规划栽植了矮化苹果树苗。五叔父指着那几行矮化苹果树苗说,人若哄骗麦地的话,麦地都知道哩。

我家的打麦场早已复垦种植了别的农作物,打麦场上的那棵杨树也被挖倒了。没有麦地,打麦场成了多余,大树也成了多余。我碰到过的零星的麦地,不是在村庄,倒是在城市的郊区。郊区的土地,年年都被征用,一块块麦子守护着一个个城中村最后的耕地。郊区的农民同样没有打麦场,我在城郊见到附近的农户,收割机收完麦子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柏油路当成了打麦场——晾晒麦粒。柏油路上细碎的石头太多,柏油味篡改了麦香味,这是四奶奶晚年和我说的话。自然,四奶奶这句话是对的。柏油路上打场、晾晒的麦粒,磨的面吃起来磕碰牙齿呢。四奶奶临走的那一年,没能等到当年的新麦,吃一顿新麦面,成了四奶奶未了的心愿。

埋葬了四奶奶,四爷爷默默地挖掉了几十棵苹果树,腾出两亩地,种了两年麦子。

有几次回家看到四爷爷家麦地里新栽植的矮化苹果树,我想起了四爷爷家屯的几百斤麦子,全部装在化肥袋子里,围绕炕边立着。四爷爷总是不舍得磨面,让麦子就那么囤着,那情景,就像是一个老人安心地守护着一块块麦地。

离开村庄已经好多年了,在我的梦里,还会不时出现早已远去的麦收季节的场景,我在麦地里小心翼翼地走路,有时候双脚还会顺着麦行慢慢滑步行走。但几乎每次都会被麦茬划破脚趾或者脚踝,我在睡梦里一次次被冒着热气的麦茬扎醒。

至今,无论走到哪里,每当我看到麦子、高粱或者玉米茎秆上的血红色,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认为那是祖先们还有四奶奶、四爷爷、五叔父、父母亲和我曾经流淌在麦地里的血染红的——麦地是我一生之中走不出的血地。

我看到麦子、高粱、玉米秸秆上露出来的血红色,总是报以生命的敬畏,再不像小时候看到它们那样恐惧和疼痛。我知道,那一道道暗红色的印记,是村庄人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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