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猎人(外一篇)
2022-11-01南子
南 子
在遥远的古代,远在钟表发明之前,人们只要观察窗外是哪种植物在开花,便能够知道白天中的时间。花朵是大自然最明显的日历。它们在不同的时节里开放,又在不同的时空中停留。
而那些放蜂人,是洞悉季节的规律和法则,在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他们携同“蜜蜂王国”,从故乡的营地启程,一路上远离城市喧闹的人群,带着自己的习俗匆匆行走在莽莽大地,草原、田野以及大山深处的密林之间,追随着每样植物不同的花事。
好像每一个养蜂人都怀揣着这样的一幅植物地图:他们有如完美的“蜂蜜猎人”,熟悉放蜂的路线、蜜源地、水源、地形和气候情况,对当地的蜜源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的规律了如指掌。他们甚至能够识别每样植物的花事与花朵吐蜜的秘密。
养蜂人租来运输蜂箱的卡车,从来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越城市,从不打扰城市的睡眠,悄然无息地驶向远离人群的村庄、田野和大山深处。他们避开大路,在一片开阔的地上摆下蜂箱,巢门向南,而他们的帐篷,就落在蜂箱的北面。
等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养蜂人的蜂场上,蜂巢里的蜂群已经出巢,它们上下翻飞,来来回回,异常活跃,蜂巢看起来就像是高峰时期的火车站那样紧张繁忙。它们等待着侦察蜂带来的消息……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放蜂人会在这时忘记一路上的辛苦,为蜂群早晨的活力而感到高兴。
城市拥挤喧嚣的人群在车轮的旋转中渐渐退到了后面。破旧的客车在长长的柏油路上行驶,道路向着昭苏第七十七团的深处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很长时间过去,我才能从山角的拐弯处看见一两个人被镶嵌在绿色的缝隙中……
再往大山的深处走,山的色彩越发浓郁、苍翠。每隔一两公里,就有养蜂人的帐篷出现。绿色的帐篷是养蜂人漂泊的屋宇,和大山是一个颜色。一只只呈几何形摆放的白色蜂箱,犹如一个小小的集散地或者社区,正对着一片野花绚烂的坡地,一阵风吹过,既使在几公里之外,也仍能够闻到那些花朵的芬芳。
汽车拐过一个山角,一个养蜂人正向来往的车辆张望。头顶上的草帽边沿垂下来的防蜂网纱面罩,让他看起来有如古代的侠客。在他的周围,蜂群如金色火花般迸溅。
现在,寂寞者的思想已经铭刻在山体上。我们的车正从他的身旁轻轻绕过。
经过了大山就是昭苏的平原之地。在路边的石头上,坐着几个放蜂人。他们黑色的面庞显得很疲惫,正在路边休息,抽烟,烟雾包裹了他们的话语。劳动者在休息的时候是最美的,这是常常被人们忽略的一个细节。有如摄影家镜头中的人,有些人处于亮处,有些人处于暗处,而更多的人则处于镜头之外,这就是生活的秩序。
这是我偶然路过的这个世界的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诚,上前开口询问,他们就会热心地为你讲述有关蜜蜂的各种事情。他们开口说话时,嘴唇抖动着,似乎在讲述古老的、已被现代城市人遗忘了的生活。
我下了车,随着一位放蜂人来到他的帐篷。他的帐篷上落满了尘土,在强烈日光的照射下,帐篷的颜色被剥去了原色而变得灰白。
他叫张总福,从浙江省一个叫普江的地方来,今年56 岁。他从1987年开始,年年都带着他的蜜蜂迎接七月昭苏烂漫的花期,采集质地醇厚的油菜花蜜。
他告诉我,在这绵延起伏的油菜花地中,除了本地的养蜂人,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养蜂人在这里。有从四川来的、青海来的、河南来的。他还告诉我,他是六月份刚从农四师第七十七团后山草原采集百花蜜后回到这里的。
张总福最早是在老家种地的。因为他们村里有好多人养蜂,他发现蜜蜂酿蜜的过程真是妙不可言,很快就迷上了,跟着村子里手脚麻利的老人养起了蜂。在每年油菜花开的季节里,张总福帮助他们把蜂箱搬到开阔的平原地带,和养蜂人一起照看蜜蜂。
他告诉我,他在浙江老家结婚时,他的家人送给他的结婚礼物就是二十多箱蜜蜂。三十多年过去,从最初的二十多箱蜜蜂,到现在已拥有了四百多箱蜜蜂,他已经成为一个很有经验的养蜂人了。
我以前可没轻易地佩服过谁,但我现在最佩服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养蜂人:张总福。
张总福知道生长在冲积土上的枣树比生长在其他土壤上的流蜜量大;知道山区的油菜花蜜少,平原的油菜花蜜多;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不流蜜;黑龙江山区的椴树蜜多,味厚,而山东平原上的椴树蜜少,味淡。而和葡萄酒、咖啡一样,不同地方的蜂蜜在很多方面又有许多细微的差别。好的蜂蜜,其馥郁芬芳的气息会让人联想到美丽的自然风光、蜂群飞舞的壮丽大地。而质地、口感最糟糕的蜂蜜稀薄苍白,往往会出自最愚钝的养蜂人之手。
张总福为我描述了他的“植物地图”:在他南方的故乡浙江普江一带,每年五月春末夏初,当油菜花期一终,他便与其他的养蜂人一起,带着蜂箱匆匆赶到北方,这时,河南的洋槐、紫云英的花期才刚刚开始。那是他的蜜蜂们都喜爱的味道。
然后,再溯纬度而上,以纬度之差,在六月初刚赶上青海湖边大片的油菜花开放,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人的整个视野被一大片金黄色所涂满。它们好像是大地奉献出的沉重的黄金。
到了六月份,他和同伴们携带他们的蜂箱,又跟着花序的节拍奔赴农四师七十七团后山草原,去迎接烂漫山花的流蜜期。此时,漫山遍野的花朵竞相绽放,花期的到来犹如大地的青春。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如此完美地互相依偎在一起。
每年的春末夏初,后山草原便是一片辽阔的花海,每一种野生植物和花卉都是演绎天堂的标本。它们从来不会抑制自己的自由色彩,且按照古老的法则盛开并怒放着。一阵风吹过,那些花瓣被吹得纷纷扬扬,带来一种神祇的芬芳。我曾不只一次地被这种植物巨大的灵性震慑住。
张总福说,多年过去,他已能够轻易地辨识出后山草原上的一百二十多种开花植物,其中四十多种是中草药材的草本植物,如党参、百里香、龙艾、蒿苯、大粒子等。
我问张总福:每年你为了寻找蜂蜜,去过很多地方,那你尝过的最好的蜂蜜是哪儿的?
他沉吟了片刻:“这个嘛,都好。每一个去过的地方都好。”
他告诉我,伊犁昭苏第七十七团后山草原上的野生百花蜜,没有农药,污染少。蜜蜂的存活率高,采集的蜂蜜是所有蜜中的精华。
在我们的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从最近的收成里取出三罐蜂蜜放在白色备用蜂箱充当的桌子上,请我品尝。一罐是洁白干净的油菜花蜜,一罐是呈琥珀色的百花蜜,还有一罐是沙棘蜜。我拿着小勺一罐一罐地来回品尝,咂吧着嘴,像品酒师一样和他一起讨论味道——我说更喜欢花香洋溢、滋味浓郁复杂的百花蜜。那醇厚甘甜的滋味在我身上仿佛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我的易于紧张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我赞美蜂房。蜂房里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显示出一种圆满的秩序。聪明的蜜蜂精通几何学,将蜂房筑成一排又一排无可挑剔的六角形。现在,这座物质的宫殿由语言来搭建。
蜜蜂实在是一种太神奇、太具智慧的生物。在今天这种知识环境中,目前的科学似乎依旧无法解释蜜蜂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它们在沙漠边缘、地下洞穴、树洞以及一万五千英尺高的悬崖上都能够安然存活,吸吮普通花朵的汁液而使它们变成甘甜的蜜浆。
在人类的主要农作物中,大约有四分之三的农作物要依赖蜜蜂的传粉来维系自身的繁衍生息。而我想知道的是,这两者之间谁是主导者呢?花朵怎么知道要改变它们的颜色来吸引蜜蜂呢?蜜蜂的眼睛又是经过怎样的进化才能看到花瓣上的图案,而最终在这些图案的引导下到达花心呢?
当蜜蜂在花心的蕊柱上盘旋,在太阳下闪耀着一圈灿烂的光圈,看上去极似小小的金像停留在上面,这又是怎样的一种魔法?
蜜是密成的意思。因为蜂所密成,所以字下从虫。《说文》言:“蜜,蜂之甘饴也。”蜜有石蜜、木蜜、土蜜之分。在我国,大抵北方地燥多产土蜜,南方地湿多产木蜜,而石蜜则产在岩崖之间,也以南方为多。
长期以来,在某些宗教信仰中,人们一直把蜂蜜看成是圣物。由于醇厚甘甜的蜂蜜得来不易,又与蜜蜂身体中的蜂针紧紧相连,蜜蜂也被视为上帝的化身。一方面象征着他的温和与慈爱,另一方面也象征着他的公正。
关于蜂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在古埃及,蜂蜜可以用来约定婚约。内科医生行医、巫师作法甚至都会用到蜂蜜。《圣经》曾多次提到过蜂蜜这个字眼,《古兰经》甚至将一整章命名为“蜜蜂”。
许多宗教信仰都将蜜蜂从动物王国中分离出来,认为它们具备异常的灵性,蜜蜂代表着离开躯体的灵魂。人们会选择一个吉祥的日子来制造蜂巢。而养蜜蜂会被看成是一种修行。
1371年,一位叫卡马尔·阿拉丁·阿米里的男人写了一本很有趣的关于动物的书,他在这本书中提到:“蜜蝇(蜜蜂)是唯一能够上天堂的苍蝇,而其他的苍蝇都会下地狱。”
维吉尔相信蜜蜂是有神性的。在他的《农事诗》第四章《蜜蜂》中,他赞美道:
现在,我们人类的生活中并不缺少糖分。在人们尚未学会从玉米和甜菜等中提取糖分的几千年以前,是一个甜品稀缺的世界,蜂蜜对于早期人类的价值极其重要,可以想象一下,人们希望饱享甜蜜滋味的原始冲动该是多么的强烈,他们甚至会一路跋涉,穿越森林,冒着生命危险从悬崖峭壁上割取蜂蜜——当他们把双手伸进从蜂巢上流下来的金色黏稠的蜜液时,忍受着被发狂的蜜蜂蜇咬的巨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在他们看来,最好的蜂蜜一定是人们踏着脆弱的竹梯,冒着生命的危险,从悬崖的野蜂巢中采集而来的。那是大自然对勇士们的奖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眼下已过了八月,蜜蜂酿蜜的高峰期刚刚过去。而同时正在萎谢的,还有伊犁昭苏草原上油菜花一年中最灿烂的流蜜期。
当地人告诉我,如果我在七月间来到昭苏县第七十七团,一定会赶上油菜花盛放的季节。我一定会沉溺于那一片辽阔的花海——那不是一片而是漫山遍野,浓艳的黄色是草原大地上的颜色,那种颜色犹如金色的阳光一路泼洒,迅速地铺展,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每一朵花的形状都更接近大自然最抒情的那种本能。那时,我的喜悦和对它的敬畏一定会像花朵一样绽放。
在去昭苏第七十七团的路途中,我不时会看见一个个放蜂人寂寞而忙碌的身影。我下了车,沿着其中一排白色的蜂箱轻移脚步,走进了一个放蜂人的帐篷。
他叫马福贵,回族人。他帐篷里除了一张简易的木头床之外,到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酿蜜工具——摇蜜机、巢框、铁桶、备用的白色蜂箱、气体燃烧器、木杆以及堆在蜂箱上的涂了蜡的蜂巢。帐篷的另一面木架上,挂着几个带网面的防蜂帽。一罐打开的蜂蜜搁在蜂箱上,里面浮动着诱人的琥珀色——好像帐篷里所有东西都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蜂蜜,连空气都有一些黏滞感。我的鼻子几乎浸没在甜蜜的气味里。
他把一百六十多只蜂箱全部隐藏在树林里,这些蜂箱排成长方形或月牙形,浓密的白杨树为炎炎夏日里的蜜蜂带去阴凉。蜂箱的对面就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油菜花地,正撑持着它们最后的、为时不多的流蜜期。
后来我才知道,全世界的大多数养蜂人都在使用这种蜂箱。据说,这些酷似玩具的木头盒子般的白色蜂箱,是美国费城一位叫蓝可妥斯的传教土发明的。1851年,他改良了当时的“蜂箱”,从根本上提高了每个蜂箱的产蜜量。随着移动柜式蜂箱的问世,养蜂人一年四季都能观察他们的蜂群,使用这样的蜂箱可以很容易取出贮满蜂蜜的巢框,然后再放入木框,让蜜蜂继续把蜂箱装满蜂蜜。
“我能看看你的蜂箱吗?”我说。
“当然可以。”他示意我站着不动,说着便朝距他最近的一只蜂箱走了过去。他没戴防蜂面罩和手套,就这么打开了一只蜂箱的盖子,把手伸了进去,看里面的蜂蜜有没有贮满。他温和的表情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真心喜欢蜜蜂的人。他每一次朝蜂箱俯身,就仿佛是在俯看自己的生活。蜂群的活动有些慌乱,轰然起飞,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音符,在他的身旁起舞,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
他取出一张浅黄色的巢框,渗出来的蜂蜜有一种诱人的琥珀色。他称巢框是“皮子”。一只蜂箱里有16 张“皮子”,每次可摇出15~30 公斤的蜂蜜来。
“满了。”他很高兴地捧着一张“皮子”朝我走了过来。一边对着阳光察看“皮子”上面的蜂蜜。一群蜜蜂也随之跟了过来,很快,有几只蜜蜂落在了我的白色防蜂面罩上,很警觉地在网纱上蹭来蹭去。
“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马福贵说。过了一会儿,这些小家伙飞走了。我松了口气。
“你看,这张‘皮子’上的蜜就算满了,你尝一尝吧。”
我取下了防蜂面罩。
那是第一次,我直接从蜂箱里用手指蘸取蜂蜜品尝,琥珀色的蜜汁顺着手指流进我的嘴里。我把手指上的蜜吸吮得干干净净,一股饱满的甜蜜感立即传递到我的舌尖。那是一种很浓郁的油菜花的清香味道。我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油菜花地,站在这里品尝它的精华,让我有一种很奇妙的美好感觉——仿佛洞悉了万物和谐的法则。
我看着他把蜂箱的盖子重新盖好,这时,几只蜜蜂绕着我的头顶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蕴藏着危险——果然,一只蜜蜂贴紧我的左眼眉外,把我狠狠地蜇了。
马福贵为我细心地挑出了一根黑黄色的蜇刺。我惊讶于这蜜中藏刺的小小精灵,竟能对人施以如此严历的惩罚。那尖利的让人剧痛的刺有如一枚飞来的古代暗器。随后的好几天时间里,被蜜蜂蜇咬引起的肿胀漫延到我的整个左脸。
“就算是你和蜜蜂的见面礼吧。”
“你不怕蜜蜂吗?”我问。
“不怕。最开始养蜂的时候,我也是一针一针地被它们蜇咬过,那真是受罪,后来也习惯了。就像打铁的避不开火星儿,不被蜜蜂一次次地蜇咬,就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养蜂人。”
整整一个上午,我一直看着马福贵忙碌,并琢磨着养蜂人和蜜蜂之间这种奇妙而和谐的关系。他们好像天生就有那种亲和力,能够破解蜜蜂生活的密码,并与蜜蜂自在地相处。
伴随着他每一次戴上防蜂面罩,每一次搬走满满一箱贮满蜂蜜的蜂箱,我仿佛更加认可了他们世界观中的某些信条。可以这样贴切地比喻:养蜂人是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调停者,是服务于树木和花朵的神父。
我们的闲谈持续了很久,话题一直是蜜蜂。他说,他最喜欢观察蜂箱里的事情。而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了解蜜蜂的生活。蜜蜂的生命很短暂,到了春夏两季,正好是各种花朵的流蜜期。负责采蜜的工蜂疲于奔命,通常只能活一个月,而有些工蜂恐怕还活不到这么长时间,就活活累死了。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时,它们便会悄然离开蜂场,不知去向。它们从来不死在蜂箱里。而它们辛辛苦苦穷其一生,每只工蜂也只能酿出一小勺蜂蜜,却要在花朵与蜂箱之间往返飞行八万次。
我们都想生活在有意义的世界,尝试去建立一种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和谐关系。而如今,人们正遭受传粉昆虫的危机,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大面积喷洒农药、除草剂,蜜蜂身上寄生的螨虫和全球气流波动对植物的影响等,使大部分物种的生存面临不同程度的威胁。
“其实,蜜蜂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娇气。无论是小昆虫,或是杀虫剂、除草剂,恶劣的天气等都有可能使蜜蜂遭受灭顶之灾。”
“2003年7月,因为除草剂的大量使用,蜜蜂的寿命缩短了。在当年七月份的仅三天时间里,我的九十多箱蜜蜂全死光了,落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
“蜜蜂垮了。那次垮掉得厉害,我的同伴们也是这样,蜜蜂都垮掉了。”马福贵这样对我们说。他用“垮”这个字表达了他深深的忧虑。
人类尽管破坏了一些事物,也在想各种办法进行弥补。但令我们遗憾的是,人类没有涉足过的“净土”几乎不存在了。
大片大片的野花,人们几乎无法追踪到它的边缘。它一直在人的视野中,摇曳出一个纯粹的花的帝国。到了夜晚,花朵全没了,闭合在浓重的夜色中,可是养蜂人仍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在微风中的微妙节律。
养蜂人的生活无疑是寂寞而孤独的。盛夏的夜晚,白天残余的热力仍然弥散在空气中,使人的脑袋一阵阵发晕。一到夜晚,他们就在帐篷里点燃了蜡烛。微弱的光十分珍贵,形成了属于个人的温暖空间,来抵挡夜晚大山一样深沉的沉默。夜晚是这样漫长,自然界是这样深邃。养蜂人在等待中通晓蜜蜂的秘密生活。
马福贵说,其实在这样的夜晚他并不寂寞。他领我们走出帐篷外,打着手电筒来到一只蜂箱前,示意我不要出声,将脸的一侧紧贴蜂箱的盖板。“你来听。”
我听见蜂箱里嗡嗡的声音响亮而丰满:那是成千上万只蜜蜂在用翅膀扇风的声音。
“刚采集来的花蜜是稀清的,蜂蜜里面有好多水分。蜜蜂想要长期保存蜂蜜而不让它变质的诀窍,就是一起飞快地扇动翅膀,制造一股暖风帮助水分蒸发。”马福贵说。
我俯下身,耳朵像贴在一个巨大的音箱上。这声音复杂多义,以一种特殊的节奏环绕在我的耳朵之间。成千上万只蜜蜂一齐拍动翅膀来蒸发花蜜中的水分所发出的声音,肯定是自然界所赐予的另一种值得倾听的音乐和语言。
那是众蜂的夏日合奏。
其实,生活中还有更多的声音是我们无法听到的,但不能因为我们听不到就视为乌有。
马影远去
到了夏季,哈桑牧场就是一个马的世界。当哈萨克族牧人把他们的游牧使命延续到这片牧场时,我们就可以看到一幅游牧民族日常的生活景象。
每周六上午,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们都会在牧场上自发举行赛马会。这个赛马会不知是从哪年开始举办的,总之,到了那天清晨,成年的哈萨克族男人还有参加赛马的少年,都会不约而同地牵着马,相继出现在哈桑牧场上。
那一匹匹马有枣红色、白色、黑色以及棕色的,在这个人声鼎沸的赛马场上,人们像找到了一个乐园,一片驰骋的天地。牧人们牵着一匹匹马,就像牵着河流、群山和草原的岁月——在哈桑牧场的任一角落,人与马的气味都会扑面而来。
那天,我在哈桑草原的赛马场看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牧人们牵着的马的屁股后面,长而厚重的马尾巴均用一根布带子绑成了一束,看上去很滑稽。一问身边的牧人才知道,之所以绑上马尾,是因为马主人希望自己的马在今天的赛事中能够夺得第一名。
在赛马场上,我被一群哈萨克族孩子围了起来。他们的脸挤在一起,拳头一样紧缩着,显得那么小,年龄小点的孩子都挂着鼻涕。
我注意到一个哈萨克族少年,他只有十五岁,却已有了三年的赛马史。他头戴一顶毡帽,皮肤有着核桃一样的颜色,手持一根马鞭子。我被人簇拥着来到他的身边,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低下头来看着我,目光中有好奇。然后,他笑了一下。
在这里,你遇见过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用微笑回应你的目光。
我看着他远去,想着无数次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从牧场而来,紧紧跟随牧马少年走过的路,蹚过的河流,走过的山道,像所有生物一样,它们在人欢马嘶中,同样期待着一幕幕精巧游戏的开始。马背上的追风少年在这片牧场上展开了欢快的角逐,以速度和激情展现了生命之美。
很难忘记那些草原小骑手们,草原小骑手是牧场里的一种独特形象。当他们低下头,发丛里的干草屑便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也许长大以后,这些孩子们会变得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把对生活沉重的忧虑放在心里,整天闷头干活,开粗鲁的玩笑,抽烟、喝酒,还喝得醉醺醺的——这是可能的。
现在,我正站在一群赛马的对面,看见一群马与少年相依。它们弯下身子,凭着少年的一阵呼哨,就会仰起头来。
赛马会开始了。
在赛马场上,马的竞技天性最容易被激发,一声哨起,所有的赛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住都不可能了,每匹马都变得激情四溢。在这壮大的奇观中,人完全沸腾了。
突然,赛马场上那匹最俊的红马像竖蜻蜓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一位小骑手居然没有以最惊险的姿势飞出马背,马的疾驰使逆行的草原增加了数倍的流速。它这样跑着,周围的景致什么也看不清楚,因为两侧的景致已完全融入风里,于是风有了颜色,有了形状。这个小骑手收紧缰绳,可马仍不减速——这真是一匹不随和的、任性的马呀。
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它年轻的韧带使四蹄绷到了极限,也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人们在一旁哇哇直叫:好马,神了。每次赛马会上都有几个令人兴奋的沸点,这次也一样。我看着欢乐的人群,看所有的嘴都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大张着,突然悟到:真正的欢乐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掺杂着冒险。
赛马会结束后,我很轻易地找到了这匹马,还有小骑手。他们俩在人群中太引人注目了,不少牧人围在他们身边,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身形彪悍,他是蒙古族人,是这个少年的马术师傅,人们叫他金格斯。
金格斯告诉我,这个得了第一名的小骑手叫吐尔巴依尔,今年才刚满十四岁。
吐尔巴依尔长着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我们说话的时候,金格斯很怜爱地轻抚着吐尔巴依尔的脑袋。
这匹赛马是金格斯家的,是真正的英纯血马,是他家的宝贝,名字叫“四蹄踏雪”。
“四蹄踏雪”高大健壮,体型比普通的马更趋完美。更特别的是,它浑身的毛色红得奇异,但是它的四蹄却是雪白的。随着朝晖夕阳,阴晴雨雪,这马的红色也会不断变化,有时艳丽,有时庄重,时浓时淡,时而红得如同浴血,让人在一刹那间看到了它的青春。
我提出要到金格斯家里看看别的马,他答应了。
这是暮春的一天,中午的阳光很明澈,隔着车窗,我看见一只狗从油菜花地旁匆匆跑过。车子在道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辙印,这辙印,正通向下一个村庄。路上没什么人在走动,到处是一片宁静,就像田野本身的宁静一样,把许多有声有色的情节都掩埋掉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农作物,它的周围是尘土、狗、羊以及它们的粪便。公路旁有几个小孩在嬉戏。
金格斯是昭苏哈桑牧场为数不多的蒙古族人之一,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已近中年,一个饱圆的“哈萨克式的肚子”直直地从腹部挺了出去,令我印象深刻。
金格斯说话的时候,吐尔巴依尔就一直在身边,专注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扯着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时地朝我们张望。他性格安静,并不像金格斯说的那般“机敏好动”。
吐尔巴依尔从小胆子大,五岁骑马,到了八岁就开始在赛马场上赛马了——在新疆生活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这种美好的习俗。当哈萨克族小孩长到五岁时,家里人要为他举行骑马礼,就是为小孩第一次上马举行仪式。
到了这一天,父母要专门为小孩庆祝。首先把小孩打扮一新,帽子插上猫头鹰的羽毛,骑着马四处拜望众亲戚。而亲戚们在这个时候要为孩子准备奶疙瘩、包尔沙克、糖果等喜食,还要赠送马鞍、肚带、前后配套、马镫带、马鞭等礼物。从此,小孩便有了自己专用的骑具,开始乘骑两到三岁的马驹。
金格斯说吐尔巴依尔骑马的速度很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骑在马背上,马跑起来速度快得好像把眼睛也刮疼了。
我问金格斯,如果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小骑手,要进行怎样的必要训练呢?他说,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骑手,首先个子不能太大,体重也不能过重。吐尔巴依尔的体重就正好,四十公斤,这个数字却是他每天晚上不吃饭的成果。
还有,最开始在训练马和小骑手的时候,他让吐尔巴依尔先骑,自己在一旁观察他一会儿,再纠正他,让他重新体会,再去骑。要知道,一个未经过训练的骑手,在马背上是坐不住的。至于骑马的姿势,随着训练时间的积累,骑手肌肉的力量会增大。学习骑马到了一定的程度,马就会变成第一位的。因为影响马的因素很多,年龄、雌雄、血统、能力和健康水平等等。好马可以教给骑手很多东西——看到我惊奇的神情,金格斯微微一笑:比如,马会在比你高的地方等你,你只要专心提高自己的骑术就行了。还有,他大部分时间是带着马去寻找山景野趣,寻找驾驭马的感觉。
我们来到金格斯家附近的草场上,这也是金格斯与小骑手每天训练的场地。这匹马在小水塘中饮水,我在一旁入迷地看了很长时间。马饮水的姿势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似乎浑身的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
吐尔巴依尔不爱说话,可是,当他的头紧紧地斜靠在马背上,手掌插进马背上浓密的鬃毛里时,我发现,他与马对视时的眼神,是十分的温柔和信赖。
这一天,我在金格斯的引领下,来到哈桑草原的毡房世界中,一扇扇剥落了漆的彩色木门带着哈萨克族人抒情浪漫的天性,向我这个路人敞开。
我走近一顶毡房,毡房的主人在家门口喝奶茶,他神情淡泊、悠然。暮春正午酷烈的阳光散发出暑气,阵风吹着他破烂衣衫的一角,再顺便吹一下他黧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积满了发黄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他歪着瘦弱的身子,坐在毡房前的花毡上,身下的花毡略显陈旧,交织着好似传说中才有的动物、植物图案。我仔细辨读着毡壁上那些早已失去色彩的毡毯,毡顶上交错的木柱,以及勾连在毡壁上残破花窗的木格纹样。一线正午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斜斜地打在上面,光柱中的尘埃浮动,像花毡上奇异的生命正倏忽而逝。
此时,山间隐隐传来一声闷雷,阴云重叠,将雨未雨。
一只脏兮兮的小羊羔踱到他的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乎地走了。当有人经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喉咙里像呛着古老的哽咽,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在毡房里的一角,脸色黝黑的女主人不声不响地在烧奶茶。在皮质醇厚的奶碗里放上一小坨酥油和一点盐,再倒上滚烫的清茶,用一根插在饼状木座上的木棒反复上下抽动,毡房里立刻香气四溢。
他叫恰拜,是一位哈萨克族牧人,今年六十七岁,瘦韧的身体,背微驼,大而深陷的双目,他不止一次对我形容他的如岩雕般的鼻子:“你看,它像不像雪天里嗅到了猎物的鹰?”
恰拜一家十几年前就过上了定居生活。在这之前,他们冬天住在拉套山的冬窝子里,夏天就转场到哈桑牧场。他像牧场其他哈萨克族人一样,祖上留下的习俗仍有如一种召唤,令他们沿袭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在每年的五月初,赶着羊群去转场。他家有五十多只当地的土羊和美利诺羊,这些羊只在当地的哈萨克族人里面算是少的。
我环视了他毡房里的装饰,毡房里光线灰暗,呈现出一些简单事物的轮廓,一条长长的羊毛地毡上放着一张木桌,毡壁上挂着几条褪去颜色的毛巾,几缕丝线从布的残破处开始垂挂,使得下面一个大水缸里漂着的葫芦十分显眼。
他告诉我,自己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丫头。小儿子在本周的赛马会上得了第二名。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不错的骑手呢,比赛中得过不少的名次。”
那时候,牧区生活是多么枯燥,就像包围草原的空气。好在有夏天。每天牧人们忙完了放牧的活计,剩下的时间真是太闲了,钱是那么少,时间是那么多,快乐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牧场上,到处聚集着赛马的哈萨克族人,他们每天被一场又一场紧张而有趣的游戏吸引着,抵达竞技的现场,期待在竞技中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他们黑红的脸上淌着汗珠儿,赤裸着胳膊,用巨大的热情看着对手。时间在某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循环往复。
也许,当男孩们成年后,就会在身边寻找可以激发自己欲望的竞技场。似乎只有男孩才会寻找他们共同的竞技场,竞技,就意味着会有失败等着你。所谓失败就是自己被别人击倒,这似乎是生活中常见的事。当他们中有人在一场游戏性质的竞技中成为败者之后,他们才会逐渐明白,在竞技场上除了勇气之外,还需要智慧。
“我那时年轻,才二十多岁吧,和牧区里的小伙子一样好胜,发疯了一样地迷上了赛马活动,反正日子长得很,有数不完的闲散时间要去打发。”恰拜对我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最喜欢骑马,也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小骑手。这大概来源于家传吧,我的爷爷叫哈尼提,曾是当地非常有名的驯马师。”
的确,与那些以农耕为主的农民相比,这些以放牧为主的哈萨克族人更像是一种难得的景观。据说,在这片哈桑草原上,男人们在少年时爱赛马,成年后都爱喝烈性酒,而烈酒和马恰恰是哈萨克族男人真正的精神会餐。
恰拜告诉我说,他的两个儿子长大后,都没有去城里继续念书,而是留在了他的身边,像当地大多数的哈萨克族牧民一样,过着放牧的生活。
“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真正的骑手。我的儿子们也一样,长大后也想成为骑手。”恰拜对我说。但是,他却不愿更多地吐露他的愿望为什么没能实现。
在哈桑牧场上,哈萨克族少年的生活永远是草地上的根须,随时光流逝,一些孩子长大后离开了,去了城市里念书,但是,更多牧区的孩子仍留在了牧场上,留在他们的家人身边。
那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日子,他们经受住了时光的磨炼之后,已经像真正的牧人那样难以离开草原的日常生活。从清晨到黄昏,他们跟随着羊群在牧场上放牧,然后长大,在这块草原上恋爱,生子,重复着父辈们的生活。
如今,机械化的普及,正毫无情面地把马挤出农田阡陌,以及牧场。马退出了他们作为牧人日常骑行工具的生活,牧区的年轻人,更向往有一辆神气的、散发金属光泽的摩托车。
那是一种区别于马的新的速度,也是一种新的生活。
临走的时候,在充满臊腥味的羊圈里,我见到了恰拜的大儿子哈尼那尔,他正在剪羊毛,几个亲戚朋友在一旁给他帮忙。他们把羊群拢到一块,羊“咩咩”轻唤着,十分温顺。现在是五月底,牧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剪羊毛。羊毛作为家畜的可利用部分,与乳品一样,也很重要。除了留小部分自家用以外,大部分要拿到市场上去卖。
哈尼那尔将一块塑料布围成一个圈以防剪下的羊毛被山风吹走,一只只聚集在空地上的羊被拉了过来,其中一个男人抓住山羊的胡须,让它老老实实地倒在地上,另外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长剪刀开始剪毛。首先从尾巴开始,剪到羊脊背直到脖子上的毛,然后再剪身体的两侧,躺倒在地上的羊半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咩咩声。
一般说来,在牧区剪羊毛的工作都是在亲戚及近邻的帮助下进行的,彼此互相帮助而不提酬劳。
黄昏降临了。哈桑草原坡道忽高忽低,每一户牧民帐房的光线忽暗忽明。哈桑草原沉入到逝水般的宁静中。
在恰拜家毡房后面的马厩里,两匹老马将嘴伸到布满草料的马槽里,默默嚼食着一天中最后的晚餐。一天的劳累使它们变得漫不经心,甚至衰老无力。我默默地看着它们——马曾经是人类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凝聚着来自远古的骄傲和苦痛,存留于人类的记忆当中。
不远处,一顶顶昏暗的毡房在夕光下明暗交错,其每一道纹理都显示出优美的秩序,似乎在向帐顶下生活的人们暗示更高的存在。每一盏夜晚的灯光下,每一扇残破的雕花木窗里,一些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隐藏其中,他们在屋顶上做梦,在屋顶下劳动、欢爱、生老病死,不为外人所知。
而在马厩中饮食的老马的轮廓,那古老的“马”字也大大地被简化,昔日复杂生动的形象似乎已从文字的意义上死掉了。但是现在,我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名字的美妙音节,好像看见了它们代表着生机的眼睛和鬃毛消失在风中,正四蹄飘逸,渐行渐远……在夕光中,变为单薄的几具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