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塔顶放风筝
2022-11-01朱斌峰
朱斌峰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北斗岛,可眼前的岛已非旧日模样了。以前的岛是湖中的荒岛,有着芦苇、沙滩、枫杨林,还有摇头晃脑的野水鸭、低飞高叫的水鸟。如今的岛是一片新开发的铜文化主题旅游度假区,上面有高高耸立的铜塔、兜售铜工艺术品的铜街、随处可见的铜雕,还有展示古代青铜器的青铜艺术馆——看来,人真的没法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是在对岸国营矿山长大的,离开小城有些年头了。那个矿山因铜矿采空,已经人去楼空。而北斗岛并非似曾相识,岛上没有铁锈的井架、红砖的小楼、矿车穿梭的铁轨,对我来说比异乡还像异乡。我来岛上不是故地重游,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想择一地终老,而是想在岛上做个“情人锁谷”。这个项目很简单,就是租下铜塔塔顶,销售连心铜锁,供来此旅游的情人们把铜锁锁在塔顶的栏杆上,祈愿锁住一生一世,爱情天长地久。作为文化创意人士,我一直怀着美好的心愿在行走。
我到岛上时,天已黑了,夜风里传来铜铃的“叮叮当当”声。我住进青铜时代大酒店,那是早就预订好的。那是一座青铜编钟造型的建筑,客房是椭圆形的,装饰着铜壁画,似乎只要有鸟飞进来,就能撞出“嗡嗡”的钟鸣来。之后,我步行到铜神广场,在广场边的咖啡店里坐等老铜匠的到来。我的目光从窗户投出去,不断触到游客。他们三三两两走来,有人倒行转圈锻炼身体,有人滑动闪着红蓝光的滑板,有人吸着烟眺望不远处的铜塔,当然也有男女神情暧昧地钻入暗处。他们眼神闪烁,身影游移,仿佛是虚空下的倒影。这个广场并不大,花岗岩的地面上矗立着长着翅膀的铜神雕像,弥漫着一种青铜和岩石交融的坚固感,仿佛要永远不朽似的。而月光灰蒙蒙地笼起,湖水声一波波地传来,一切事物似乎又在飘忽的梦里。
咖啡店里用的是铜咖啡壶,看上去有些笨重,不知是不是出自即将赴约而来的老铜匠之手。我是在网上找到老铜匠的,他在铜街上有作坊和店铺,制售铜佛像、铜器皿和铜动物之类的铜工艺品,工艺炉火纯青,是情人锁谷项目中理想的铜锁供应商。我看过他的工作照:他在打磨铜佛像,花白的头尽力凑近,就像要钻进铜里成为雕像似的。看到照片那一刻,我就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他。
铜匠老头进来时,穿着褪色的矿工劳保服,一看就是对岸某个矿山的退休工人。我像是遇见久违的父辈,愣了愣才迎了上去。他搓着手,“呵呵”地笑。我没有去握他那皮质粗糙的大手,而是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寒暄几句后,铜匠老头走到吧台借了一支碳素笔和数张纸,画起铜锁的图案来。他画的是铜鱼锁,就像一条头尾相接的鱼。我想要的是一箭穿过两颗心状的铜锁,他便絮絮叨叨要说服我——如果他的嘴里能喷出酒气,就更像我的父辈了。当年,我的父辈们在矿山井下的掌子面上、机修车间的车床上,一丝不苟地生活着,认真得近乎刻板,的确像传说中的螺丝钉。
我打起哈哈:师傅啊,你喝点什么?来点白酒?
他摇摇头,兀自在纸上写写画画,短短的白发挂着霜。
我无奈地看着他,心想自己老了,会不会像他那样像个执拗的孩子。
忽而,一个人影飘了过来:光头,是你?
“光头”是我的小名——这个称呼来得突兀而熟稔,像是从我记忆深处唤出来的。
我抬眼看见一女子,那惊喜的问候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我“啊”了声,看见她腮下的黑痣,这才认出她来——她是我未遂的初恋黄静,恍惚从时光里破茧而出。她穿着棉布长裙,化了浓妆,眉梢飞动,十多年没见,变得更有风情了。
我笑笑:黄静,是你啊。
她坐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摸摸光头:才到岛上。你来岛上度假?
她扭扭细长的脖子:我是来岛上写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哦”了声,转脸看向身边的铜匠老头,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知趣地走了。
她注视着我的脸:你比以前……沧桑了。
我由衷地说:可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甩起长发,“咯咯”地笑,笑得腮下的黑痣飞了起来。
我看着她,因这次偶遇生出满心的期待来,兴奋得像个少年。
很久以前,如果黄静没有来到矿山,我也许会经历另一种人生,会在矿山的铁轨上一直滑行下去,不会远走他乡。
黄静分配到矿山时,我在矿团委上班。作为技校生,我凭着父辈关系和能写会画,从井下的井巷调到地表上的机关大楼,可以称得上是矿山青年的佼佼者。我领着土生土长的矿工子弟们,投身“青工大比武”“奋斗红五月”活动,浑身洋溢着对矿山的热爱。我们很自豪,当年我们的父辈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山岭上建起矿山,又在矿山上建起小城,可以说这座小城就是我们的亲人用一块块矿石筑起来的。那时,矿山子弟学校偶尔会出现新老师的面孔,他们从师范院校分来,戴着眼镜,在山坡上的学校院墙里教教书,打打篮球,就像生活在岛屿上。他们与矿石没什么关系,却在“五四”青年节晚会上朗诵:“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他们频繁调动工作,来来去去,是矿山的过客。他们跟矿上青年不一样,就像是移植来的植物——而黄静就是其中一株引人注目的花。
黄静不知从何地而来,她是矿山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穿着牛仔裤,带着风筝在矿区的山岭间放飞着,那风筝仿佛一只飘舞的蝴蝶。风筝是她自己制作的,她用竹篾和铁丝扎起风筝的骨架,再用白纸糊起来,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就成了蜻蜓、蝴蝶和鹞鹰。她旋动线轴,侧身迎风奔跑,一只风筝就会摇摇晃晃地越飞越高。她让矿山少年见识了什么是风筝,他们纷纷抛弃滑轮车,照葫芦画瓢做起风筝来。可少年做的风筝一到半空就会变成醉鬼,没飞多高就一个倒栽葱栽落到地上。作为产业工人的后代,我很不服气,就偷偷捡了一只黄静废弃的风筝,反复琢磨,终于掌握了风筝的制作技巧,不过做出来的风筝还是没有她做的好看。
我知道矿上不少青工都在梦里放过风筝,我也在梦里放飞着那样的小鸟。我不无私心地将黄静吸收为矿团委委员,让她丰富青工的文娱生活。她举办起月末舞会,组织青工在灯光球场上搂搂抱抱地跳起舞来。这项活动很受青工欢迎,却让老矿工们不放心。老工人的担心并非多余,果然没过多久,就有青工怀了孕,只好未到法定晚婚年龄就结婚了。我跟黄静的爱情却一直没有进展,我暗自揣测:也许她过于沉迷放风筝,只顾着漫山遍野地疯跑了;也许她过于活泼开朗,把所有青工都当作兄弟了;也许她像别的年轻老师一样,不想扎根矿山吧。
我总找黄静放风筝,试图制造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机会——也许只要能放风筝,她都愿意与人同行,哪怕那人是个绑匪。那是个即将进入夏季的日子,天气燠热,矿区里的风像是凝住了。我提议带她去湖边找风,她同意了。我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去往离矿山不远的大湖。那个湖里有我喜欢吃的大闸蟹,也有满湖清凉的风。我坐在湖边草地上,看着她拽着风筝奔跑。风筝在空中发出唿哨声,她在草地上发出“咯咯”的笑声。她跑来跑去,跑得风筝活起来,跑得大湖旋转起来。我脸上微笑着,心里藏着爪子。终于,她跑累了,仰躺在草地上喘起粗气。我走过去跟她说话,眼里的她像一条鱼。她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对我的企图毫无防范。我突然袭击,将她拉向怀里。她身子猛地绷紧抗拒着,笑从脸上消失了。我被欲望鼓舞着,不肯松手。不知过了多久,她软了下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嗅着她的头发,摸起她的脸。她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当我想解去她的牛仔服时,她惊醒似的摁住我的手。我用力,她也用力。我焦灼地低唤着她的名字,她低喝:“不行!不行!会怀孕的!”我真想解开她的衣服好好探究她的身体,让我俩的肌肤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她却哭了,哭得我手足无措,我只好放开手,仰面躺在草地上喘着气,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场兽斗。她的哭声停下来后,我看见一只风筝斜插在她的身边,瞪大黑圆的眼睛看着我,很委屈的样子。
之后的夏天是漫长的,那个暑假结束后,黄静没再回矿山,而是调到小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了。我像傻小子一样无望地思念着她,为戛然而止的爱情伤心。于是,我总找发小们喝酒,喝醉后就站在岭上电视转播塔下唱歌。环绕的群山挡住了视线,我觉得矿区越来越小,小得已经盛不下自己半途而废的激情了,于是在一场宿醉醒来后去了南方。我想,南方应该有成群结队的好看的姑娘。果然,南方美女成群,我恋爱过几次后就习惯跟女子上演流星的故事。我对性事没了好奇,只当那是互相取暖的运动。候鸟般的生活,让我的心变成不停调换频道的遥控器,快被磨损得失灵了。我一喝酒就爱去歌厅里唱那首老歌,“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每每在歌曲结尾处,还拉长腔调反反复复地唱,“留住我们的根”,唱着唱着就成了吼叫。我时而像打了鸡血般兴奋,时而抑制不住深深的厌倦,就跟患上痢疾似的。我知道只有想象才能激活我对生活的热爱,于是就一次次地鼓动起自己的想象——这次前来北斗岛,就是我的又一次自我鼓舞。
我得承认,再见黄静,我被唤醒了什么,有些蠢蠢欲动了。
我和黄静坐在环岛观光车上,是在第二天的黄昏。那是一列小火车,绿皮被重新刷过油漆,绿得有些矫情,可没有密封的窗户、硬木的座位多少有点旧时光的感觉。绿皮火车载着游客观赏湖光岛色,缓缓而行,却未必是穿越回忆之旅。我和黄静靠窗相对而坐,喝着咖啡说着话,看着窗外的事物向身后退去。她还像以前一样冒着天真的傻气,口无遮拦地说起她的事儿。我这才知道她离开矿山后就结婚了,从此跟做骨科医生的老公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她拿不准自己是否爱老公,但婚姻安稳,这个疑问就没那么重要了。她一直没有生养孩子,对外宣称要过丁克家庭的生活,可偶尔看到小夫妻推着婴儿车就会难过一下。我没有问她这个生养问题出在谁身上,也没有细说自己在外的传奇故事,只是漫应着。我想抽烟,紧张和兴奋都会让我烟瘾发作。可车厢壁上“禁止吸烟”的标牌很醒目,我只得一遍遍地摩挲口袋里的打火机。
小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在跟蜗牛赛跑。黄静仍在诉说,说她从小城学校辞职后办了美术教育机构,工作自由,经常独自一个人旅行,对老公说是去写生,其实只是想去陌生的地方走走。她到过游人如织的风景区,去过人烟稀少的古村落,如果不是担心有高原反应,早就去西藏探秘去了。我把目光散开,四处张望。车上乘客并不多,前面有个黄发女子在用手机自拍,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蒙着脸,只露出眼睛和尖下巴。身后,一个戴着墨镜的大胡子男人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显得有些古怪。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安安静静。我想起矿山运送矿石的小火车,不过,它不是绿色而是黑色的,沿途不设小站而是直接抵达江边的冶炼厂。年少的我们曾无数次跳在枕木和铁轨上,追着它奔跑,看它“呜呜”欢叫着奔向前方。我们还亲眼看见一头牯牛被它撞得飞了起来,挂在山崖上就像薄薄的浮雕,而满是惊恐的牛眼显得更大了……就在我快要进入过往的梦境时,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呼啸而来,把我的回忆打断了——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总会被一些猝然而至的声音打断。
绿皮火车在环岛画着并不规则的圆圈,我在小火车抵达终点站、也就是起点站之前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我打给北斗岛景区的,跟他们商谈我要租赁铜塔塔顶的事儿。对方说坊间传闻铜塔是镇岛之塔,对外出租可能会坏了岛上的风水,这事得请示岛主。我晓得那岛主是个木匠出身、相信风水的房地产开发商,心里担忧此事不顺。另一个是南方朋友打给我的,说他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开发成参禅度假村的峡谷,那家伙总在到处奔走,寻找可以栖息的地儿。我打电话时,黄静就会闭上嘴定定地看着我,但她对电话内容并不感兴趣,仍沉溺于自己的叙述中。
她的嘴就像一台小热风扇,在徐徐地吹着。
我想从她的话里逃出来喘口气,便盯着她忽然问:你还放风筝吗?
她愣了愣,像是想起了什么:哦,我早就不玩那玩意儿了。
我觉得有些遗憾,却不意外,我知道人们是很难将年少的游戏进行到底的。
她眼影很深:你说,放风筝,好吗?
我笑笑,背诵起一位我喜欢的诗人写的诗:放风筝,是一种逼你把视角/往上抬的游戏/它的意义在于/可医治你/低头找东西患上的/颈椎病——
她听完“咯咯”笑了。
我试探地捉住她的手,发现她有些肉丰于骨了。她似乎没有察觉,不躲闪也不抗拒,可我还是立马放开了,似乎只是伸手探测了一下水温。我并不是担心车厢里乘客的目光,而是担心自己的手会变成小兽的爪子。我知道来到岛上的游客是彼此陌生的,他们从熟悉的环境里抽身而出,是为了寻欢或避难,未必不想像我一样伸出手来。
我和黄静刚回到青铜时代大酒店,铜匠老头赶来把我堵在了大厅里。我把房卡递给黄静让她先去房间,跟老头坐在大厅里说起话来。老头坚持要把连心锁做成鱼形,我很不高兴,皱起眉头像是患上了过敏性鼻炎。我问他为什么,老头说铜匠行当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变。他说:青铜在古代叫吉金,是用来铸造铭绩纪事、祭祀祈福礼器的吉祥之物,跟泥巴、石头不一样,不能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会礼崩乐坏。铜器锻铸有规矩,要镇一方水土就铸铜鼎,要镇家宅就铸铜辅首,要祈祝延年益寿就铸铜鹤,而祝福两情长久就得铸鱼形铜锁。我的不悦并不是不认可老头的说法,我深知入乡随俗的道理,每至一个地方都会尊重当地习俗,哪怕那里的神秘部落有着把活人献祭给大海的仪规也没有异议。我气恼的是,老头打断了我和黄静的约会,他的出现就像个错别字。
我不管老头怎么解释,只盯着他一遍遍地问:为什么非要是鱼形?
老头的脸越来越硬,出现了青铜的色泽,也许我的质问对他构成了挑衅吧。
就在我没有耐心继续问下去时,老头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鱼有子!你没见过桃花汛时,黄花鱼的鱼子漂满江面吗?没有子,谈啥爱不爱的?”说着转身而去。
我愣愣地看着老头的背影,倏地怀疑他在做矿工之前是江边的渔民,而不是出身于铜匠世家。
我没有多想就坐上电梯匆匆走向客房,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以前湖边的草地,胸口涌上潮热的暖流,腹部钻出情欲的小兽,一种久违的欢愉蓄势待发了。我想立刻出现在黄静的面前,清除她留给我的挫败感,完成我当年未遂的心愿。
我敲门走进客房,跌进灯光里。薄薄的窗纱遮住了窗户,遮住的不知是窗外的日光还是夜色。黄静站在飘来飘去的窗纱前,站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我没有犹豫,走过去抱住她。她像一条鱼游进我怀里,呢喃着什么。我捧起她的脸,她闭上眼,我俩的嘴唇灼热地焊在了一起。我俩没了当年湖边亲密接触时的生涩,自然而然,就像从没分开过的恋人。她身上的棉布长裙显然比当年的牛仔服柔顺,我毫无阻力地脱去了她的裙子,她的身子果然如同我想象的那样,光滑而富有弹性,也许只比以前丰腴些。我俩的手指游动在对方的身上,仿佛是小鱼嘴在唤醒什么。
我听见台灯爆开细微的裂响,便用舌头堵住了她的嘴。
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恍惚觉得身下的北斗岛颤动起来。
事后,我拥着她靠在床上,陷入了激情燃尽后的空虚,隐隐有些失望,想起在整个过程中我俩并没有真正凝视过对方。我有些困倦,眯起眼进入了浅浅的睡眠,做了一个梦。在我的梦里,那个夏季即将来临前的湖边草地愈发水草丰茂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固执的敲门声。我醒过来,心想那应该是铜匠老头,他似乎把客房的门当作铜块来敲打了。我和黄静匆匆穿上衣服,慌乱地整理好自己。我很不愉快地打开门,门弹簧般反弹回来撞在我的脸上。我捂着脸来不及细看,就被人反剪着胳膊按在地上。黄静的惊叫声唿哨般响起,却又戛然而止。我能感觉到有人在用膝盖撞击我的腰,便努力地睁开眼,意外地看见环岛观光小火车上的乘客——那个戴墨镜的大胡子男人正在撞击我身上的软体组织。
我被两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抓着,梗着脖子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墨镜男人脸色平静,只是很不卫生地吐了口痰:总算抓住你们这对狗男女了!
我明白了,墨镜男人应该是黄静的丈夫,当然那个骨科医生是经过乔装打扮的。
我笑了,嗓子里像是灌了石灰,笑得纷纷扬扬。我没想到北斗岛上也会发生这么烂俗的故事,而我就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我转脸看向黄静,她不慌不忙地站在窗纱前,棉布长裙被风吹起,像是要飞起来。
墨镜男人用手机拍摄起客房里混乱的场面,像是专业的摄影记者。
黄静不喜不忧地说:离婚吧。
墨镜男人点点头:行!但要说清楚,是你的过错!
黄静笑:好,你赢了。
墨镜男人不放心地回放了一遍手机拍摄的视频,满意地点点头,摘下墨镜扯下大胡子扔进垃圾筒,带着两个陌生的男人走出客房,细心周到地关好房门,才踏响脚步而去。
黄静转身拉开窗纱,窗外夜色漫开,不远处的铜塔缀着灯珠,以光的轮廓从湖面上浮了起来。
没过几天,我又见到黄静。她的额头上新生出一个爪印,像是老鹰之类的飞行物抓的。她对我说:我离婚了!说话的口气仿佛在淘宝上退了一单货,没有一点儿委责于我的意思。我不知该向她表示遗憾还是祝贺。我有些后悔,却不心虚,我的申辩理由是:她的离婚应该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是伸出蚂蚁的腿绊倒了大象。之前,我辗转找到黄静前夫的联系方式,给那个著名的骨科医生打了个电话,就像众多事后补救式的解释都是撒谎一样,向他解释我和黄静之间的事儿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只是偶遇并没发生什么。我在电话里看不到他身穿白大褂的样子,却听见他说,我晓得她的情况,她未必想跟你在一起,你只是个引子,该发作时总要发作嘛!他又说,你放心,你受的只是外伤。我是骨科医生,下手不会伤及你的骨头的。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安慰就诊的病人。我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他治好了我的羞愧症。我没有把这事告诉黄静——有时留有隐秘未必不是好事,我们不要让雪过于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下。
我接到了北斗岛景区的电话,岛主说铜塔只是供游客居高望远的观光塔,如果价钱合适的话,是可以出租的。我心情灿烂起来,让黄静陪我去找铜匠老头,商谈制作铜锁的事儿。黄静很兴奋,对情人锁谷的装饰设计尤感兴趣,从美术专业的角度提出了好多建议。她说应该在塔顶立个爱神丘比特的铜雕,绘些中外经典爱情传说的壁画,并提议我租下一层塔办个小型爱情博物馆,展示爱情信物,举办情诗情书大赛——在她的描述中,我恍惚看见一座梦幻般的爱情岛在北斗岛上浮了起来。可铜匠老头不理睬我了,我像哄孩子似的劝说他放弃鱼形锁的想法,他默不作声,兀自“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铜器。我越说越激动,老头忽然瞪着我,向我扬了扬铁锤,仿佛我要是不闭嘴就把我敲进铜器里。我知道北斗岛是个聚集着天才和傻瓜、工匠和小偷的岛,却莫名担心铜匠老头会痴下去,就像那些老年痴呆的老矿工那样找不着家门。我想一个顽固的老头是不会铸造出浪漫的爱情信物的,便决定去找岛上的铜工艺品厂合作,那些工厂拥有3D 雕刻机,想制造什么就制造什么,而且批量生产速度快,我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晚上,天上有个月亮,湖里也有个月亮,我轻揽着黄静的肩走在湖边。垂柳在路灯下投着斑驳的影子,黄静忧伤地说起一个故事来。她说她是个私生子,从小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只看见母亲经常坐在窗前的月光下发呆。她老家的人都躲着她家,仿佛她家是个能传播有毒花粉的花房。没有孩子跟她玩耍,她就在家里自编自演地玩着自己的游戏,一个人张灯结彩起来。幸好,街头摆旧书摊的老人会对她笑,会给她做风筝。老人长得跟铜匠老头相仿,左腿瘸了,据说是他当老师时被学生揪出来打折的。老人跑不动,却爱看她放风筝。她牵着风筝在街上奔跑时,会忘记路人的眼光,觉得自己跑在老人暖暖的目光里,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她在梦里想叫老人“爸爸”,却又觉得他更像爷爷。她从此就爱上了放风筝,却害怕生养小孩。
月亮在云层里钻进钻出,一座灯光的岛以倒影的方式在湖里摇曳着。黄静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默默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没敢打扰她的落寞。
黄静说完故事后沉默了许久,突然说:我已经好久没有放过风筝了,不知为什么,我偶尔会梦见自己在奔跑,手里一条条线飞出,放出了满天的风筝……就像是蒲公英!
我笑:那一定很美。
她眼神很凉:不!那让我心里发慌,让我醒后会失眠。
我不再说话,看着她腮下的黑痣、额上的爪印,又看向天上的月亮,在心里问自己:月亮是不是风筝呢?
忽而,她兴奋起来:走!我们去放风筝!
我惊愕:现在?
对!就现在!
去哪儿放?
去塔顶!去铜塔顶放风筝!
我愣着神,她雀跃地拽着我就跑。我俩跑回青铜时代大酒店,她打开硕大的红色行李箱,里面竟然装着一只蝴蝶风筝,那蝴蝶翅膀上涂着大片大片的色块,像黑的夜、蓝的雪。我仍在发蒙,她拿起风筝就走,我只好跟着她走到夜街上。北斗岛的夜是安静的,没有机动车辆,只有酒鬼。
也许是夜晚的北斗岛过于空旷,也许是夜晚能投下物体长长的影子,我跑到铜塔前,发现那九层塔比白昼时更高更突兀。不知是跑累了,还是不敢贸然闯入,黄静在塔前站了许久,把一脸的兴奋收了回去,才神情默然地钻进塔。塔里的观光电梯停运了,我跟着黄静沿着四壁环形的步梯向上走。铜塔真的很高,我俩每爬一层就要歇息一回,不知不觉就攀上了塔顶。
塔顶有灯,脚下有风。穹形顶将光刺向天空,就像玻璃罩子,又像是微型的夜空。四周的铜管栏杆闪着青铜的光泽,上面竟然挂着一个大大的鱼形铜锁。塔上风大,我在风中立住身子,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黄静放起风筝,她没有跑动,只是静静地站着,风筝仿佛长了翅膀飞了起来。我的目光被风筝拽向夜空,越拽越长。黄静一动不动地仰着细长的脖子,任凭手里的线轴越转越快。风筝越来越模糊,最后像一片彩墨融化在夜色里不见了。我俩看着看着,眼睛被星星点亮了。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儿:那时,岛还是荒岛,铜神广场还是沙滩,矿团委组织青工春游至此。十多个青工每人拿着一片圆形的风筝扇面,在黄静的指挥下,排着队迎着风将扇面放飞起来。那些风筝扇面被四根线串在一起,此起彼落,越飞越高,引得沙滩上堆沙塔的孩子欢叫:龙!龙!龙!——现在想起来,那风筝更像鱼、一条游在天空的鱼——那应该是黄静、也是矿山青年放飞的最大的风筝了。
黄静忽然将线轴抛出塔外,我没有看清那只蝴蝶风筝是不是断线了。
我刚想说话,黄静仰起头唱起歌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她唱的是一首跟风筝有关的儿歌:
风来了,风来了,快快随我起飞吧!
云来了,云来了,快快跟我牵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