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道德经》的匈牙利汉学家
2022-10-31余泽民
余泽民
迪亚克广场,是布达佩斯老城中心人流最大的公交枢纽,红、黄、蓝三条地铁线在此交汇,其中的黄地铁最令匈牙利人自豪,这一带喧嚣繁华,人潮匆忙,但我每次途经这里,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扬起头朝广场西南街角的一栋楼顶望去:屋顶半圆形的墙上有一排像哥特教堂那样窄长的高窗,在夜晚,远远就能看到从里面向外漫出的光。
顶楼的那个房间是一个画室,我去过多次。画室主人考拉楚恩·伽博尔,1935年出生,与我母亲同岁。伽博尔是匈牙利名画家,曾任画家协会主席,特别是抽象的水彩画风,谁看都觉得有东方味,不过我接近他是因为他的另几重身份:作家、翻译和哲学家。
1992年初夏,我到匈牙利半年后,经好友海尔奈·亚诺什介绍,我在伽博尔的画室第一次见到他。去之前,亚诺什告诉我说,伽博尔翻译过《道德经》,现在正在翻译《易经》,并在大学讲授东方哲学。我因此料定他中文很棒,能畅聊一番。那时我还不会匈语,英语讲得马马虎虎。
进到门厅,第一次握手。我兴奋地说:“您好,很高兴终于能见到您,亚诺什经常提起您……”等我用中文寒暄完毕,对方尴尬地笑了笑,用带口音的英语跟我说:“抱歉,我虽然翻译中文,但是不会中文。”这听起来像绕口令似的回答,把我搞了个一脸懵。
坐下之后,他开始解释,他确实从没有学过中文,就连“你好”“再见”都没有说过,我是他面对面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他是通过自学古汉语翻译《道德经》的,老子五千言,他前后翻译了十几年!他说自己最初接触老子,纯属机缘巧合。1956年10月,匈牙利爆发了旨在摆脱苏联控制的十月事件,他作为罗兰大学的学生领袖投身其中。苏联出兵镇压,他也遭逮捕,获刑三年。在狱中,他抓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就这样,偶然读到一本上世纪40年代出版、阿格奈尔·拉尤什翻译的《道德经》。
“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子哲学,对遭牢狱之灾的年轻人来说如一场拯救。他连读几遍,在思想开窍的同时,也遇到不少含糊难解的句子,累积了不少疑问,动了想读原文的念头。1958年11月,他提前获释,但已不能回大学读书,只能一边干体力活,一边在剧院跑龙套,在出版社做校对,同时开始干那件在外人看来“脑洞大开”的事:从中文直译《道德经》。
伽博尔不会中文,也没有机会学中文,于是发明出一套别出心裁的翻译手段。他托人从台湾的旧书摊上买回一本线装的《道德经》,并陆续搞到《道德经》的德、英、法译本,以及英语、法语的《古汉语词典》,开始了漫长的哲学跋涉。他先从古汉语词典里查出每个中文字的所有词义和准确读音,然后对照不同译本,逐句分析译文的异同,再根据自学的古汉语知识,理解并翻译成匈语;用他的话讲,“努力让我的译文尽可能接近原文的样子”。在此过程中,他还体验到原文的诗性,给译文也赋予了诗的形式。
交谈中,或许他看出了我的半信半疑,于是找出纸页黄脆的明代版《道德经》,叫我从书里找一个段落。我随手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段递给他,老人随即朗读起来:“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我惊住了!他不仅能不打磕巴地念出来,口音比说英语要少,而且还能说出句中每个字的意思,并还能写。那时我还没读过《道德经》全文,只知道只言片语,面前这位颇具波西米亚艺术家气质的欧洲人,这让我由衷佩服。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一年后,他的《道德经》译本再版前,他请我用毛笔书写注释中需要的汉字。六年后,他译好了《易经》,又请我用小楷手书了全文,配在相应的译文旁。
2015年伽博尔去世。生前,他几乎收割了匈牙利所有的文学奖项;死后,他的画室变成了展示他生平的陈列室和画廊,由他的妻子希爾薇娅亲自守护;那间屋的灯至今依旧为他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