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煜词中暮夜书写的作用及其成因
2022-10-31谷文彬秦凡森
谷文彬, 秦凡森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南唐著名词人李煜以其卓绝的艺术才华闻名于世,被誉为“宋人一代开山祖”[1]291,受到研究者广泛且持续的关注。目前学界对其作品的研究大致可分为意象探讨、创作风格、文本结构、艺术特色等方面,对词中的暮夜书写则关注尚不够。事实上,李煜涉及暮夜书写的词作数量颇丰,在现存的34首词作中,涉及暮夜书写的就有20余首。由此可见,暮夜在李煜的创作中占据着相当的分量。暮夜对于李煜而言,不仅是其作品的惯常背景,更是其词作书写的重要内容。研究李煜词中的暮夜书写,对了解李煜其人及其艺术成就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鉴于此,笔者尝试梳理李煜词中的暮夜书写,探究其所包含的审美感知,进而管窥李煜暮夜情怀形成之原因,为深入解读李煜词作探寻一种可能的路径。
一、李煜词中暮夜书写的作用
暮夜书写在李煜词作中占据着较多篇幅,对其词作的整体意境和艺术特色的形成发挥着重要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提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2]493意象是词作的灵魂,也是词人情思的具体体现。因此,我们对李煜词中暮夜书写作用的探讨,可以其运用的暮夜意象为出发点,结合具体的文本进行分析,以求获得较为全面的把握。
(一)由自然意象建构的暮夜书写的作用
纵观李煜词作,其主要通过“夜”和“月”这两种自然意象实现暮夜书写,而这两类意象又有所区别:“夜”属于时间意象,“月”则是自然界中的实际存在,是景观意象的代表。涉及这两种意象的词作,实际上也是它们所发挥作用的真实体现:
一是对环境的描绘和刻画。在这类词作中,夜只是时间流逝的痕迹,是词作的背景,它的作用是增强词句的表现张力,使得词句所描绘的景观更为得体和精巧。我们以“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为例,这首词表达的是词人对世事动荡漂泊的感慨,风急雨寒,帘帏瑟瑟作响,萧瑟的秋意伴着飒飒的风渗进屋内,怎一个苦字了得!对于这首词,俞陛云评曰:“但论其词句,固能写牢愁之极致也。”[3]60诚如俞氏所言,夜是广阔的,它将诸多元素包含于内,使得词作对环境的描写和刻画富有完整性、流畅性,也让情感的抒发更为自然。
月则是作为单纯的自然景观出现在词句里,它本身并不倾诉任何情绪,也不带有任何目的,是纯粹无利害的。比如“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往事只堪哀》),“月”作为此句最关键的意象,将整个空间变得立体了,它所蕴含的光感、形体变化的曼妙,都为环境的刻画、抒写注入了非同一般的质感。而“月华”之“开”,又与“玉楼”这一封闭空间形成对比,突显出词人心中的郁郁不平和忧虑难解。“晓月坠,宿云微”(《喜迁莺·晓月坠》)中所描绘的“皎月将坠”之景极为生动形象,月亮流畅的外观使其形象富有动感,云层的渐隐渐没同样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因月的皎洁而更加灵动。书画同源之说自古有之,李后主对“月”这一意象的运用正是以画入词、以词作画,将平面的文字描写扩展为立体的图像。
暮夜具有视觉上的遮蔽效果,同时也是一种凝聚和提炼。白昼的开阔和一览无余会使视线发散,而夜晚的视觉受限,在最大程度上调动着视觉的能动性,进而“形成视觉上的极力而视”[4]。人的感官具有相通性和替代性,当人在视觉上受到阻遏时,听觉等其他知觉会在对环境的感知中发挥更大的效用,从而使主体对客观环境的体察更为细腻。在暮夜的过滤和消解之下,月光作为自然界中颇具典型性的一种光源,于暮夜书写中发挥着“聚焦”的作用,在传达创作主体个人情思的过程中,深化着读者的阅读想象。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该词中有一处细节是值得我们留意的,即“月如钩”。它并未同前句合并,而是独立地出现,“钩”所携带的金属光泽,于寂寞之外为这首词增添了一份力量感。“月如钩”三字借独句的表现形式,将词作所要流露的情感在无意中加深了。陈延焯认为此词“凄凉况味,欲言难言,滴滴是泪”[3]90,可谓知言。词人的心事愁绪,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哀伤,也由这首词传递到读者的心中。俞陛云亦持此说:“后阕仅十八字,而肠回心倒,一片凄异之音,伤心人固别有怀抱。”[6]133从中可以窥见时代与自我充满张力的互动。
此外,有学者认为自然美是月亮受到重视并广泛入诗的重要原因:“月亮由缺到圆、由朔到望的有规则的形体变化,构成了月亮形体美中不可或缺的内容。”[7]如钩之月并非满月,而是残缺之月,是自然美的缺憾形式,它的出现和西楼之上的词人遥遥对应,是遗憾的重叠,加深了词作的凄凉意境。“月”的意象在这里既与其他意象交织相拥,又独自寥落,营造出了别致的韵味和氛围,留存了词人的情愫。
(二)运用非自然意象的暮夜书写的作用
李煜对自然意象的择取和妙用,为其词作赋予了灵动的质感和可供触碰的真实情感。除此之外,李煜对非自然意象的运用也很好地提升了其词作文辞语言的美感和情感张力。对于非自然意象,李煜最为常用的是“梦”这一意象。弗洛伊德曾指出:“梦中体验到的一种感情绝不低于在清醒生活中体验到的同等强度的感情,梦通过它的感情而非概念的内容要求成为我们真正的精神体验的一部分……如果一种感情和一个概念在性质或强度上是不相匹配的,我们清醒时的判断力就会变得混乱不堪。”[8]270对于人类而言,梦是现实的一种反哺,人在梦境中感受到的情感一样具有真实性,会给予人真切的情感反馈。“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词意悲苦,雨声、春意、寒气,均令人觉得萧瑟难耐。而休憩时的梦里,词人竟然遗忘眼前的愁苦,眷恋起以前帝王的生活。自梦境中醒来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落差进一步加深了自己的悲痛。对此二句,郭麐认为:“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深至。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所以杜绝也。”[3]109陈延焯也认为:“结得怨惋,尤妙在神不外散,而有流动之致。”[3]109词人离世前所作的这首词情意深远宛转,梦中世界与现世经历掺杂混淆,模糊了真实同虚无的界限。“梦”的意象是沟通意识与存在的钥匙,却也是这一切混乱的根源所在。作者通过这一意象的使用,打通了梦境与现实、故国与他乡之间的通道,让自己的情感自由辗转于这二者之间,纾解国破家亡的哀思。
相较之下,以“梦”为代表的非自然意象与“暮夜”本体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性——私人性。暮夜是对外界景观的遮蔽,却是个体内在呈现的天然倚仗。暮夜阻挡了来自“他者”的窥探和注视,对于李煜而言,意味着囚徒枷锁的断绝和被监控处境的短暂解脱。在物理意义上摆脱监视的同时,李煜也从精神层面上挣开了自我的凝视和审查,他不再纠结于身份的变更、命运的沦丧,只是单纯地阐发情思、表达个人情志,暮夜是完全属于他的私人时刻。同时,私人性还伴随着私密性,人在白天既不愿意也不善于流露私人情感,只有在夜晚,才能够卸下一切包袱从容地书写自我。因此,从这一层面来说,暮夜又表现出自省与收敛的特征,使词人能够真正摆脱伪装和欺诈,走入个体的内心世界,探寻本真的情感和表述。
如“月”“夜”“梦”这三种意象一般,李煜的词作具有某种难以摹状、缥缈不定的特质,他对日常所见器物、身边寻常之物的择用较少,但个别之处的运用,倒也有意想不到之妙趣。如“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作于李煜降宋之后,守得“烛残”,待到“漏断”,已无法改变一个难眠之夜即将耗尽的事实,李煜借“蜡烛”这一意象,明写时间之消逝,暗示心中情绪之郁闷难解,生命之烛即将熄灭,隐晦而巧妙地传达了词人寄寓其中的愁绪。
二、李煜词暮夜书写原因管窥
如上文所述,李煜对暮夜书写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他词作中独特的艺术特性和文学气质。那么,为何暮夜最能吸引李煜的眼光,并在李煜的反复书写中成为一个充满诗意气息的意象?笔者认为具体原因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南唐时期的社会环境应在李煜暮夜书写的成因中占据主导地位。南唐成立之初,烈祖李昇施政有方,对内轻徭薄赋,发展生产,“愿耕植者,授之土田,仍复三岁租役”[9]20,使得经济繁荣、商业发达。他设立太学,兴办科举,“建书楼于别墅,以延四方之士”[9]21,文化教育出现了“儒衣书服盛于南唐”“文物有元和之风”的盛况。对外他力避纷争,施行保境安民的政策,认为“使彼民安,则吾民亦安矣”[9]23,稳定了南唐的局势,为南唐赢得了宝贵的和平与安定。然而中主李璟却拙于政事,在位后期“贪功轻举,丧师失地,对内则信任邪佞,赏罚不明,以致国势日衰”[10]7。待到李煜继位时,南唐早已国势衰微。最终,李煜沦为身处他乡的阶下囚,黑夜也由此成了他仅剩的庇护所。因此,黑夜对李煜而言还意味着一种身份的转变,关乎李煜个人的身份认同。诗人气质、囚徒现实、帝王幻境三位一体共同构成了李煜对自身复杂的身份认同:白昼之时,李煜作为前朝的亡国之君、现今的囚徒,身处悲痛之中;只有到了夜晚,他才能在梦境中、在黑夜的遮蔽下,凭借自己的诗人气质来“一晌贪欢”,实现个人身份的短暂转变,从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中抽身、逃离。李煜心中所涌起的无限悲凉之感,亦是“个人主体在客观环境的切换之下所存留下的主观情绪表现,此种变动,也是主体身份认同已然得到转换的心灵印记”[11]。
第二,词人作为创作主体的能动作用的发挥,为其暮夜书写提供了主观条件。李煜继承皇位后,面对眼前的山河破裂、生灵涂炭,他心中的怅然与感伤愈发深重。以“月”的意象为例,在文人笔下,月一般具有恬静美好的形象,以其丰满、静默、古朴的美感,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气质。然而,李煜选用的“月”的意象却是残缺的、不圆满的“钩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这般清冷的月色、破败的微光、孱弱的夜晚,实际上正是李煜自身心理状态的投射。
不容忽视的是,意象在传达创作主体内在心理的同时,亦是主体所处的社会环境的隐喻和象征。李煜钟爱的暮夜书写,实际上正是那个战火频仍、风雨飘摇时代的隐喻。“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乌夜啼·昨夜风兼雨》)、“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春花秋叶何时了》),李煜并非单纯地描摹景物、刻画心境,而是书写自己在面对无力抗拒的命运时的怅然。他既是时代的受害者,也是其中的既得利益者。他夹杂在深刻的矛盾和对立之间,昏暗的夜、残缺的月、连绵的梦,李煜选用的意象群是他所亲历的国破家亡、政治腐朽、世道艰难的真实现状投射到艺术景象中的表现,其中映射出的是他坎坷的命运和复杂的情绪感知。
李渔《窥词管见》云:“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12]250结合上文的论述,笔者认为李煜对意象的选择,一方面来自他对客观景物的真切观照,如夜空中的皎月、自然界的风雨、丛簇的密林,自然界中的客观事物在词人的记忆中留下形体映象,这些映象并非简单的记录,而是会在特定时刻、特定场所,与其他意象一并酝酿出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进而作用于词人的内心。对李煜而言,夜的宁静深远、无边无际给予了他无限的辽阔感,视觉的无垠又进一步反哺其思绪的绵延。因此,面对夜晚时,他感慨万千、遐思翩翩,通过对暮夜意象群的提炼和化用,他传递着自己的失落、怅然以及不知何处可栖的无奈和叹惋,抒发着自身的庞杂情绪。暮夜意象群是李煜情感记忆的显现,是他对自身情愫的辨认和考量。
另一方面,夜晚独有的氛围也为李煜的暮夜书写提供了条件。氛围,既涵盖了时间范畴,又包含着空间范畴,是一个“由时空的四维性和整体关系反映着艺术思维活动的对象世界”[13]。李煜之“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沈际飞评曰:“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3]115夜晚的朦胧、湿润,让原本寻常的院落在夜色下呈现出与白昼不同的姿态,这样一种差异触动了词人的神经,也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在夜晚,白天清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人的精神活动也由向外的发散式探索变为内省式的自我精神探秘,即“夜晚的精神活动是对主体的注入,它必须为其内部的、哲学回溯般的沉思找出它的见地”[14]。这样一种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融合与转变,孕育出了夜晚独有的艺术氛围——一种脆弱、朦胧、寂寥却又诱人的情思。
第三,唐朝以来夜生活的开放和兴盛是李煜暮夜书写的客观成因。凭借高度繁荣的经济、强盛的国力、浓郁的文化氛围,“唐朝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全新的开拓与追求”,由宴饮夜生活、夜间娱乐活动、节令夜生活编织而成的唐朝夜生活图景,极为生动鲜活[15]。虽然正史对唐代居民的夜生活记载较少,但诸多的文人却以生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了那饱含生机的生活场景,正如李白诗中所言:“听歌舞银烛,把酒轻罗裳。横笛弄秋月,琵琶弹陌桑。”[16]1781王维亦云:“高楼月似霜,秋夜郁金堂。对坐弹卢女,同看舞凤凰。少儿多送酒,小玉更焚香。结束平阳骑,明朝入建章。”[16]1266彼时唐朝仍实施宵禁制度,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和市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夜间营业场所——“夜市”出现。多元化的夜生活让夜晚之于市民的意义开始发生变化,最终打破了夜晚对市民而言的刻板意义。艺术来源于生活,诗词意象的原型也必然自真实生活中挖掘,李煜对暮夜意象群的写作热情,事实上也表现出他对城市夜生活的深刻体验,那些或雀跃、欢欣,或沉重、悲哀的无数个与夜晚相关联的时刻,都作为他创作的素材积淀下来。李煜对暮夜意象群的运用以及他所描绘的夜的景象,也精准真切地再现了唐五代时期民众的夜生活,体现了现实生活和文艺作品的交融交错。
三、结语
李煜词作中的暮夜书写通过对夜、月和梦等传统意象的创造性运用,展现了词人对夜景的丰富感知,反映了他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深切体会。丰富感知的背后,包含着极其丰厚的意蕴:或是帝王生活的惬意,或是寄人篱下的愁绪,或是太平光景的欢愉,或是国破家亡的哀思,或是物是人非的惆怅……这些丰富的感知与意蕴,让后人得以窥见那些曾经打动词人的图景及词人内心情绪变化的细腻过程,得以穿梭于风云变幻的历史时空,感受那一个个夜晚曾经存在的美好与沉重、快乐与忧愁。暮夜书写的文化意蕴,正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积淀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