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与社会功能探析
2022-10-31孟俊阳
□ 孟俊阳
一种语言的产生和流行往往密切关联着社会文化生活的发展与变化。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新媒体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不断塑造与之匹配的媒介环境,并急剧改变着社会生活方式、信息传播生态和语言表达习惯。网络流行语作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语言文本,是新媒体环境下媒介技术通过影响社会文化生活的内容与形式所催生的语言形态。
网络流行语的概念辨析
由于网络流行语从属于网络语言,所以有一部分关于网络流行语的研究并没有严格区分这两个概念。如汤玫英认为“网络流行语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口语,是人们在网上交际时使用的别致、活泼而新鲜的词语”;杨萍认为“网络流行语是由网民创造或由网民积极传播的,进而被多数网民认可、接受并使用的语言”。此类对网络流行语的定义将其等同于网络语言,并没有突出“流行”的特质。
网络流行语还易与网络热词相互混用。如陈一民认为“网络流行语是伴随现实社会新闻事件的发生,在网络几近同步产生、迅速流行风靡于网络内外、短时间内生命力极其强大但并不长久的热门词语,又叫网络雷语、网络热词语”。网络流行语和网络热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网络流行语更强调形式上的流行,在内容上并没有严格限定,而网络热词则通常来源于热点社会事件或社会现象,它着重强调“热度”和“关注度”,是社会心态的一种反映。《语言文字周报》公布的“2020年十大网络流行语”中“你品,你细品”“爷青回”“有内味了”“凡尔赛”等,以及目前在网络上流行的“YYDS”“绝绝子”等,均不属于网络热词。因此,网络热词属于网络流行语,但网络流行语并不都是网络热词,网络流行语的外延要大于网络热词。
从网络流行语来源于网络语言且区别于网络热词的角度来看,网络流行语是一种由网民自发创造并在网络空间普及流行的语言。另外,其“表意符号具有非主流特色,不严格遵守传统造词规则,具有与日常语言和书面语言不同的表现形式”。
网络流行语的文本特征
网络流行语通常是以文字、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等为要素,运用谐音、缩写、抽象、“提纯”等方式拼凑组合而成的词语或短句,也有一部分直接来源于热门影视剧或热点事件,具有鲜明的文本特征。
趣味性。网络流行语广泛传播的基础便是其在信息传递过程中的趣味性,主要表现在构造奇特或发音奇特,能够在沟通交流中吸引注意力,增加情趣和效率。另外,由于网络流行语一般言简意赅且携带一定的时代或语义背景,容易使使用者之间产生群体感和认同感,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趣味性。
韵律性。网络流行语除了词语之外还有一部分短句,这些短句一般都会对仗工整,类似于五言或七律的体例,产生一种韵律感,读起来朗朗上口方便记忆和传播,如“XX千万条,XX第一条”“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等都能体现这种韵律感。
便携性。网络流行语都具有“省力”的特点,即通过一个词语和短句能够指代一种背景、一种情绪、一种意图等,短小精悍,但携带的信息巨大。它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互联网空间中交流的快捷和便利,这也是其被广泛使用的主要原因。
符号化。网络流行语在彰显特色、个性、创意的同时,也与整个时代和社会背景紧密相连,如“工匠精神”“不忘初心”“逆行者”“云监工”等网络流行语都是诞生于特定的社会条件和时间节点下,在传播的过程中其语义会被延伸并固定,形成一个符号化的指向。还有一部分网络流行语来源于热点社会事件,如“躲猫猫”“反正我信了”等,脱离起始的事件背景之后,它被赋予新的含义并反复使用于相似的场景中,在传播过程中逐渐代表一个符号或隐喻。
网络流行语的生产机制
网络流行语的产生和扩散是多方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既得益于互联网时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和普及,也与新媒体环境下传受关系的变革、民意表达的崛起息息相关。
产生:网民作为内容生产者的自创与摘取。在新媒体环境下,技术的革新打破了传统的传受关系,网民不再是被动的信息接收者,而是内容的生产者和传播者。与此同时,互联网开放包容的特性也促进网民独立、自主意识的觉醒,并为其提供了一个表达情绪、态度和观点的空间。在这种背景下,网民乐于也善于通过新异的表达来构建身份并呈现意志,创造或摘取出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的网络流行语。2021年风靡互联网空间的“YYDS”便是由网民自创并迅速广泛传播的网络流行语。
流行:新媒体平台的持续传播与发酵。“YYDS”即“永远的神”的缩写,最早来源于电竞圈,后来被众多网民广泛采用。2021年4月14日,演员杨洋在微博发文:“有人在吗,YYDS什么意思?”,引发众多网民讨论并将其涵义进行再次创作和引申。7月27日,射击运动员许海峰手写“YYDS”毛笔字版本,祝贺杨倩获得东京奥运会首金,更是为这句流行语的传播掀起新高潮。网络流行语在新媒体平台中的转发和传播,使其获得持续性的关注,尤其是公众人物的采用更会引发众多粉丝和追随者的模仿和再创作。另外,不同的新媒体平台“具备不同年龄段、不同圈层、不同特质的用户群体,并通过社交网络中的强关系与弱关系进行连接”,可以实现网络用户的联动和贯通,为网络流行语的持续传播和发酵提供渠道。
收编:传统媒体和主流社会的接纳与采用。网络流行语在互联网空间的传播形成一定规模和影响之后,会有一部分被传统媒体采用,进入主流话语体系。东京奥运会期间,杨倩和杨皓然夺得射击项目十米气步枪混合团体金牌之后,新华社在微博发文:“YYDS的谐音就是杨杨得胜。”以调侃的方式运用网络流行语并赋予其新含义。《人民日报》也曾发表长篇通讯《江苏给力“文化强省”》;疫情期间,“云监工”“逆行者”等网络流行语被众多传统媒体采用;央视的《主播说联播》栏目更是频繁使用网络流行语,将“段子”和“梗”文化与严肃议题相结合。网络流行语被传统媒体和主流社会收编之后,会向“词媒体”转变,即成为一个内涵固定、指向明确、运用广泛的常用信息载体,延长使用寿命,脱离网络流行语流行周期短的命运。
网络流行语的社会功能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络用户穿梭于各种媒介平台,通过富有创意与个性的语言表达自我、社会交往、参与公共事务。新媒体技术及其催生的网络流行语不仅满足网络用户在媒介接触活动中的需求,也彰显出独特的社会功能。
符合平台特征,满足传播需求。有学者认为“微传播”时代已到来,“微博、微信、微电影、微小说、微营销等引领的‘微’风暴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引发大变革”,这些以快速、省力、便捷为主要特征的媒介平台正在成为网络用户获取信息、沟通交流、发表意见的主要渠道,同时,也“引发话语本身的结构性变化,短小、新颖、快捷的话语呈现方式成为微时代话语的典型特征”。网络流行语简短凝练、内涵丰富,完全符合“微平台”的话语特征,充分满足使用者在微时代的传播需求。
聚焦公众表达,映射群体意识。网络流行语并不全然是表象的调侃、戏谑的趣味性表达,也是公众意愿的集中体现。尤其是在面对社会热点现象及公共事件时,网络流行语是公众表达的一个出口,更是群体心理及意识的直观反映。如2020年网络流行语“打工人”,它的流行背景是当下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对自己身份的一种焦虑,不管是“996”工作制下的白领,还是承受教学与科研双重压力的高校教师,都以“打工人”这句流行语来输出情绪、聊以自嘲。同时,“打工人”也反映出当前社会环境下劳动者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因此,网络流行语不仅是表达主体情绪、意见和态度的聚集,也映射出其所处的环境现状及深层次的身心状态。
引导舆论方向,作用公共事件。作为一种隐含公众意见和态度的表达形式,有一部分网络流行语是诞生于社会现实中的,依托一定时期内的热点社会事件或话题。这些流行语在被广泛采用和传播的过程中,会积聚公众意志,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不仅引导舆论的发展方向,还可以作用于事件本身,影响整个事态的发展和走向。2009年度网络流行语“躲猫猫”便是如此,一则公安部门的案情通报引发公众质疑,在强烈的舆论热潮下倒逼相关部门彻查事件,最终查明真相且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全国羁押场所的规范管理。2010年,“躲猫猫”一词被收入《汉英大词典》,译为hide-and-seek。
关于网络流行语的反思
网络流行语在当前媒介环境下是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它源自于网民旺盛的表达欲望又常常反噬表达本身,造成文字失语。它引发网络空间群体性的话语流行奇观,也容易构筑信息壁垒,造成交流受阻。它描摹了新媒体时代娱乐化的底色,也代表了严肃而耐心的话语方式的没落。
构建年轻化话语体系,扩大代际鸿沟。网络流行语具有群体性,使用者通过新异的表达构建身份,展示个性,同时通过这一共同的代码迅速寻找共同身份,形成圈子,构建特有的话语模式。使用网络流行语的群体多为年轻人,且网络流行语的表达方式本身就有年轻化的倾向,其快捷、新颖、创意、戏谑的形态贴合了年轻人凸显个性、特立独行的特点。然而,在国家推动互联网应用适老化的背景下,老年人上网的比例正在逐年增长。根据CNNIC发布的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11亿,其中50岁及以上的网民占比为28%,较2020年6月增长5.2个百分点。因此,网络流行语极易造成年轻群体和老龄群体中之间的信息壁垒,进一步扩大其代际鸿沟,使得这套话语体系在年轻群体内部可以心领神会、畅通无阻,但是脱离群体,尤其是在和老龄网民的沟通过程中却往往出现交流受阻的现象。
冲击传统式表达,出现文字失语现象。豆瓣网有一个名为“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的小组,其中有155000余名成员。“文字失语”并不是医学上的疾病,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表达能力的弱化,即生活中的日常表达并不受影响,但是当需要进行用词考究、逻辑完整、复杂严肃的话语输出时,则会出现“失语”的情况。如有成员发帖:“有什么可以代替‘呜呜呜’的表达?”“‘笑死’可以用什么替代?”“‘凉了’‘凉凉’可以替换成哪些规范词汇?”等。
“文字失语”现象是网络语言挤占严肃文本的结果。网络流行语的广泛使用更是使互联网空间充斥着娱乐、戏谑、调侃、情绪强烈式的表达,造成语言的单一和贫瘠,而网民仍旧乐此不疲的玩“梗”、讲段子,用流行词汇和意象代替本可以更加细腻、准确地表达,遇到厉害的人和事一律叫“YYDS”,任何令人惊叹的场面都可以说“绝绝子”。网络流行语的含义逐渐泛化,覆盖面越来越大,具备权威性、力求精准、指向性强、富有美感的传统式表达却越来越少。
营造群体性文化狂欢,造成严肃沉没。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怀念印刷时代充满理性、耐心的思考与表达,批判电视时代人们对娱乐化的痴迷,丢失了严肃和思辨的美德。无独有偶,美国记者尼古拉斯·卡尔在《谷歌是否让我们变得愚蠢》一文中剖析自己与互联网一代的大脑退化历程,文中写道:“网络似乎正在一点点地销蚀我的专注与沉思的能力。”
然而,互联网空间泛娱乐化的倾向并没有减弱,网络流行语的风靡只是一个视角,从中能够看到更为复杂且庞大的群体狂欢。这不仅使人们注意力缺失,产生思维惰性,热衷于稍纵即逝的欢愉,也使大量浅薄的内容浮于表面,造成从印刷时代延续至今的严肃、理性、思辨且耐心的文本沉入“网”底。
结语
媒介环境学派认为“传播媒介并非中性的、透明的和无价值标准的,媒介固有的物质结构和符号形式发挥着规定性的作用”,对使用者的感知、理解和习惯造成影响。当前,互联网逐渐向移动端迁移,微博、微信、短视频平台等被广泛使用,微博单条信息140个字符的限制、短视频几秒到几分钟的时长,仿佛一个媒介时代的隐喻,呈现出当前媒介环境的主要符号形式,折射出互联网一代简洁省力、追求效率的价值取向,也注定了持续而耐心的思考方式及其所衍生的理性思辨内容的没落。网络流行语会不停更新换代,互联网的自净能力也会生成淘汰与留存机制,需要留意与反思的是网络流行语反映的行为习惯和思考方式所带来的影响,以及在泛娱乐化的互联网时代,如何免于被互联网操控与裹挟,获得一种更加理性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