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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小姐》中的流散意识

2022-10-30范淑雯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纳博科归属感俄国

范淑雯

一、流散文学与文化认同

流散作家由于社会历史原因,离开祖国,漂泊于世界各地。由于对民族文化本身的认同,他们流落异乡却不能割舍对故土家园的留恋,怀乡的感伤与无法融入移居国主流生活的苦恼,令他们以写作这种方式来发出声音,抒发情绪。流散文学研究已成为全球化时代文化研究中的一个热门话题。

当代后殖民主义语境中,“流散”主要意指人们自愿或被迫地从其家乡迁移到别的地区。流散者主要包括殖民主义时期分布到世界各地的数百万的欧洲人、奴隶制和之后的“契约劳工制”所留下的非洲裔及亚裔劳工等。

流散概念有助于我们于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冲突中思考认同问题,有助于我们在运动中而非绝对的本真性或文化中思考身份。流散造成了一种形式上混杂的、时间上不纯的文化形式。由于“流散者”游移于两种甚至多种文化之间,故而在当今语境下有着更多的主动性与自觉性,拥有更广阔和多元的视角,得以再重新参与文化的改造、颠覆与传承。

流散者得到了自由和解放,但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流落异乡必然带来的是祖国身份的缺失,家庭、民族身份的缺失,失却了这种归属感,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陌生的生活环境与语言习惯使他们面临巨大的心理压力,不得不承受文化上的分裂和疏离感。

文化认同是流散文学的核心问题。越是流散,就越是陷于文化身份上的分裂、破碎和不确定,对于统一和认同的追求和追问便越是强烈。文化认同主要是指“诉诸文学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强调获得自我归属感和方向感的过程。但文化身份并非不可变更,而是在后天不断被构建。文化的冲突和断裂给流散者带来了极大的伤痛,然而流散作家不得不直面风雨,在传播本国文化以引起西方主流社会关注与认同的同时,也向本国传递西方主流文化以达到文化共融的作用。流散作家的文化身份看似“不确定”,实则具有非常清晰明确的双重文化特征。这些身份相互影响,逐渐达到某种平衡与交融。双重的文化身份使流散作家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们无法被任何一方完全接纳认同,因此他们的作品中也常反映出矛盾的心理表达:由于政治或其他原因对自己祖国感到不满甚至痛恨,但因为本国的文化之根难以动摇,自身文化印记难以抹去,他们无法与自己定居国的文化习俗相融合,所以感到孤寂,因此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异国文化的排斥和对故国的思念。这种强烈的冲突使他们产生了文化身份焦虑,迫切地想要追求生命归属和身份归属意义的完整。因此,流散与文化身份成了互相补充的概念,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问题研究在全球化视域下也越来越受到学者的重视和关注。

二、流散作家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辗转漂泊多个国家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国籍”,因此内心的归属感也无从谈起。远离故国的他如同置身精神上的孤岛,既不属于任何团体,也不信仰任何宗教。他深受多种文化的影响,但他内心仍然有种对本国语言和文化近乎疯狂的追求,在创作上仍表现出与欧洲传统文化风格迥异的现代文化风格。从故土到异乡,怀旧与求新不断纠缠着流亡者,冲突与融合使他们的文化身份充满了矛盾与张力。

纳博科夫生活颠沛流离,他内心深处始终怀着对祖国深深的思念。他也因此更能体会母语和祖国所蕴含的深刻意义。远离祖国与母语环境的失落日夜折磨着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文化身份焦虑。他害怕异质文化中的人们对俄国以及俄侨的误解,渴望被认同,他只有找寻文化之根,在精神上向祖国无限地靠近。纳博科夫继承了俄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在英国时用俄语创作,不意味着他没有做英语作家的能力,只是因为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俄国文化传统,他用熟悉的母语写下自己的心情或思绪,好让自己能重温在俄国的时光。虽然纳博科夫熟练掌握英语与俄语,但许多只有在俄语中才能体味的精妙的比喻或者他所熟悉的韵脚,在英语语境中都变得没有意义。语言的转换也是文化之间的转换,他不得不在异国中找寻失落的民族文化身份。

文化身份带来的焦虑在俄国流亡作家中蔓延,他们的作品中都体现了浓浓的俄国民族文化情结。纳博科夫以其童话般的抒情方式和独特的语言风格进行创作,短篇小说《欧小姐》中,正如叙述者所言,身处异乡的法语教师欧小姐是他本人将自己的经历“借”给了这位流落俄国的瑞士女士,对纳博科夫而言,结尾欧小姐的离世,正预示着其可感知、可触碰的故国记忆也正在逐渐消亡。

三、身处异地的焦虑

地域的流散使欧小姐渐渐割离了与故国的联系。四处漂泊的流散生活进一步加剧了她在异质文化中漂泊的孤独与痛苦。

欧小姐正是作者的真实写照。二者同样出身于体面的家庭,但都意外流落他乡。纳博科夫自俄国革命后开启了自己的流散生涯。从克里米亚、柏林、巴黎、美国到瑞士,他不断辗转于各国,却始终漂泊无根,这不仅是身体上的颠簸漂流,更是精神上的居无定所。欧小姐被迫到异国他乡一户俄国家庭做家庭教师。她遇到了海难,身无分文,在流浪中寻找庇护所,最终在俄国寻求到了一丝生存的可能性。刚下车的欧小姐就被异国风情所震惊,她一下车就见识了俄国的寒冷。俄国广袤的冰雪被欧小姐称作“大草原”,一望无际的雪白与家乡的绿色草原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冰雪世界里,欧小姐并未感到新奇与愉悦,眼前的景物与未来的一切都令欧小姐感到迷惘与恐惧。无依无靠的她只能时刻保持警惕,怕落入未知的陷阱。她怕行李丢失,也是怕丢了自己唯一的陪伴。乘坐雪橇这种陌生的交通工具时,“欧小姐慢慢地、满脸担忧地爬了进来,紧紧抓住她的助手,生怕从雪橇上掉下来”。

欧小姐住进这个大家庭后,就意味着她已经告别瑞士生活,但她又对俄国生活充满迷茫和恐惧。即使在同一栋房子里,欧小姐的屋子在别人看来却很怪异,散发着怪味,好像不属于那个“气味清香、环境舒适”的家,因为她从来没有被这个家庭、被异国社会真正接受。她就像那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蝴蝶,只做短暂停留,然后又飞往下一个地方,天空之大,蝴蝶却没有真正的栖身之处,除了转瞬即逝的倩影,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纳博科夫不仅是作家,同时也是一个生物学家和昆虫学家,他一生痴迷于追逐捕捉奇异的蝴蝶。哈佛大学、康奈尔大学的动物博物馆以及一些科学院的陈列室内至今还能看到纳博科夫采集、捐赠的一些珍贵的蝴蝶标本。对他而言,捕蝶是“一种没有时间限制的最高享受……这是一种狂喜,在这狂喜背后还有更多的但却是难以言述的东西,就像一瞬间我所喜爱的东西突然袭来,感到天地合一,一种对人类命运对位的精神或者对温和的幽灵嘲笑幸运的生物的感激之震颤”。

欧小姐给孩子们读书的过程之所以迷人而难忘,就是因为阳台上那些神奇的彩色玻璃。每一种颜色的玻璃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这扇玻璃窗令人见之难忘,因为“在后来的岁月里,炙热的乡愁都透过这扇玻璃窗得以窥视”。这些华丽精致的装饰是俄国建筑的特点,彩色的玻璃带着俄国贵族宫廷的唯美风格,这更提醒欧小姐她是作为异乡人而存在,她对流散的生活状态归根到底是心灵上找不到归属的结果。

地域上的无根漂泊必然导致对自身文化身份的焦虑。故土割离造成他们长期背离所熟悉的故国文化,难以融入异质文化的困境又使得他们长期处于焦虑状态。 “由于对民族文化本身的认同,他们流落异乡却不能割舍对故土家园的留恋,一方面因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因徘徊于移居国主流生活之外而苦恼。”瑞士文化在欧小姐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记,是她的民族身份之根,然而早已远离祖国的现状使她失去了瑞士文化身份。

造成文化身份焦虑的首要原因便是语言问题。法语紧密地维系着欧小姐与母国的联系。她在俄国多年,但她只会一个俄语词汇,她对栖身之处感到迷茫,不知自己所在何方,像无根的浮萍。她渴望能回到那个能有人听懂她语言的地方——故乡。她说这个词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已深陷痛苦的深渊,但无人能懂。而且她说这个词的声音,“就像一只迷途之鸟沙哑的叫声”。语言的转换标志着文化身份的转变,放弃法语意味着放弃自己的文化身份,尽管不会俄语的欧小姐难以与周围人沟通,但欧小姐始终坚持使用“她那珍珠般的语言”,拒绝使用俄语,以与令人失望的现实抗争。她的母语令人振奋,但却不受重视,她因此觉得痛苦。

欧小姐与陌生的俄国文化和社会之间存在无法调和之处,她既不愿和过去以及传统决裂,但又因偏见与歧视而不被她所努力融入的新社会完全接受。显而易见,叙述者将欧小姐进行了他者化处理。欧小姐的外貌、语言、居所都与周围不同。叙述者每次提到欧小姐的外貌时,都强调她的肥胖、臃肿,她的形象全无优雅可言,她手上的皮肤宛如青蛙皮,上面布满了斑点。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欧小姐的“三层下巴”“最厚的第三层下巴”以及“她巨大的体格”,这些都显得她样貌怪异,既不受大家喜欢,也与整个群体格格不入。尽管叙述者并不是刻意贬低欧小姐,但他始终在强调这位不属于俄国主流文化的女士是少数族裔,凸显她的“异类”属性,暗示他对“外来者”持有一种忧心忡忡的态度。

四、人物的疏离

人物角色之间也呈现出一种疏离、隔绝的障碍关系。参加聚会时,其他人将欧小姐视作“他者”,将她边缘化,因为他们认为她这个外来者低人一等。即使欧小姐作为家庭教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对孩子们也关怀备至,但她仍被其他大人们视作一个行为怪异的小丑。同时,作为主流文化中的一员,他们的行为受到主流文化的操控,不安全感使人更加需要控制感,需要感觉自己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等。将属于社会从属阶层的欧小姐“他者化”刚好可以满足这种心理需要。而欧小姐的瑞士身份、语言文化差异使她从开始就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她也因缺乏归属感而变得极度自卑和敏感。聚会时有人谈到军舰,她就觉得是在讽刺瑞士没有海军。她的固执、敏感和焦虑又使她与外界更加疏离。

无论是在地理层面或是文化意义上,欧小姐都处在没有国家或故乡可以回去、也不从属于任何国家的孤独无助的境地中。尴尬的边缘人身份使她既无法与其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彻底决裂,也不能迅速与新社会相融合,成为游离在两种文化和两个社会之外的“流亡者”。她在俄国的那些岁月里没有产生过认同感,但在返回瑞士后,反而对俄国热爱有加,开始认同俄国文化,俄国仿佛“是她自己失落的家园”。她房间的画中不是瑞士的西庸城堡,而是艳丽的三驾马车。欧小姐难以保持母国文化的纯粹性,远离故土使得她的瑞士文化身份也随之消散,从而丧失文化上的家园。

结尾利用亦真亦幻的想象与隐喻,暗示了欧小姐在异乡的艰难挣扎与承受的痛苦。在得知欧小姐死讯时,他想起了“一只年迈的天鹅,一种大而笨拙的动物”。那只天鹅在停泊的船上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暗示欧小姐在俄国飘荡时不安的内心,她在异乡承受着被边缘化的煎熬,漂泊无依,寻不到一份归属感。这种痛苦只是看到都让人内心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那么欧小姐作为亲历者,流亡的痛苦与思想的苦痛又该何等强烈。叙事者在瑞士见到了回到故乡的欧小姐,但最后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欧小姐。“思乡”这种无法逃离的强烈苦痛,让叙事者怀疑自己所见到的是否只是虚无缥缈的梦。

五、结论

纳博科夫的乡愁浓烈,但他却仍然无法回到故乡,内心生出了对过往与故土的怀念。他在异乡辗转漂泊,与异国主流文化难以相容,因而无真正意义上的“国籍”的归属感。这种“无根”的漂泊状态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欧小姐》这篇短篇小说浓缩了丰富的流亡场景和对故乡的追忆,同时彰显了纳博科夫作为流散作家的艺术创新魅力。在《欧小姐》中,欧小姐难以摆脱被边缘化的命运,缺乏归属感,她颠沛流离,辗转于异质文化之间,身体和精神上皆受到无尽的折磨,时刻感到孤独、失落、痛苦,始终处于不被认同的“他者”的处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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