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威尔逊《藩篱》中非裔父亲的生存困境
2022-10-30王亚文
王亚文
一、引言
自《藩篱》出版以来,评论界对剧中特洛伊与儿子科里的关系一直争论不休,但很少有人关注到该剧的另一对父子关系,即特洛伊与其父亲的关系。事实上,《藩篱》中特洛伊与儿子科里之间的关系变化与特洛伊与其父亲之间关系的变化如出一辙。特洛伊与父亲的关系从冲突、对抗到继承与认同,其实也是特洛伊与儿子关系的演变过程。剧中的父亲在父权制社会和白人主导的社会中,拥有着“父亲”和“非裔美国人”的双重角色,作为父亲,他们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但作为“非裔美国人”,他们又难以在美国白人主导的社会中立足,因此难以担负起家庭重担。他们无法从社会中获得自我认同及满足感,因而凭借着传统家长制的权威将各种不公施加给自己的儿子。因此,非裔美国父亲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者,这种身处双重身份的困境几乎影响和决定了其他家庭成员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对儿子的影响甚为深远。
二、奥古斯特·威尔逊及《藩篱》
奥古斯特·威尔逊(August Wilson)被广泛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非裔美国剧作家之一,他因真实地描绘了美国黑人中产阶级的生存困境赢得了戏剧文坛的众多奖项。2005年,威尔逊完成了以时间线串联的十部戏剧。这一堪称威尔逊作品里程碑式的成就,描述了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末非裔美国人的生存现状。其中每一部戏剧都以特定的十年为背景,讲述这一时期非裔美国人所面临的种种问题。《藩篱》是十部戏剧中最受好评的戏剧之一。《藩篱》出版于1985年,主要讲述了一个贫穷中下阶级的非裔美国家庭在城市中的生存困境,尤其是剧中的父亲特洛伊,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他作为一家之主却无法挑起家庭重担的艰难困境。该剧获得了普利策奖和四次托尼奖。特洛伊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尽管非裔美国人的生存现状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改善,但由于深受过去生活的创伤,特洛伊认为黑人永远无法得到公平的对待,在美国社会中立足。特洛伊在心里建立起了一道与家人、朋友以及外部世界相隔离的藩篱。作为美国社会的边缘个体,他遭受了许多社会不公,但他也把这种不公强加给了他的家庭成员。自认为是家庭权利中心的特洛伊由于一场婚外情得到了妻子的独立宣言并且失去了儿子的尊重。特洛伊与儿子关系的演变过程从冲突、对抗到继承与认同,其实是他与父亲关系演变的投射。剧中两对父子关系演变的双向投射可体现在三个方面:父亲的缺席、父权制的掌控以及对父亲的继承与认同。
三、《藩篱》中父子关系演变的双向投射
(一)父亲的缺席
父亲的缺席是父子产生冲突的重要原因之一。对于特洛伊来说,他的父亲就像“幽灵”一样伴随了他整个童年。正如特洛伊所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不认识我的爸爸。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孩子。”他的父亲从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们是否能吃饱穿暖。他总是自己吃完两只鸡,给孩子们留下鸡翅膀。他父亲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把成捆的棉花送给他的主人换取薪酬。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尽快学会走路,然后开始工作赚钱。因此,特洛伊的父亲只是名义上的父亲,对他的孩子们并没有真正的爱,他早就成了儿子精神上的缺席者。特洛伊14岁时,喜欢上了乔卡内韦尔的女儿。有一天,他的父亲发现他扔下工作和这个女孩嬉戏玩耍,于是二话不说,取下骡子身上的缰绳,对他一阵猛打。这一顿暴打让他怀疑可能“无法看到明天”。他非常害怕自己的父亲,常用“魔鬼”来形容自己的父亲。最终,他决定离开父亲的家。从这时起,在他的童年时代,他的父亲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精神上都已不复存在。然而,特洛伊不仅是一个“受伤的儿子”,而且也是一个幽灵般“隐现的父亲”。正如他父亲的缺席一样,特洛伊在自己儿子的生活中也成了一个缺席者。当特洛伊试图运用他的父权权威来改变他的大儿子里昂对工作的看法时,他的儿子反击道:“如果你想改变我,你就应该伴随着我长大。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长大的。”在儿子里昂的成长过程中,特洛伊因抢劫罪入狱因而错过了儿子的童年时光。此外,特洛伊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与儿子们交流的机会。正如他的两个儿子所宣泄的:“爸爸,如果你能给别人一个发声的机会,你会看到……”同他的父亲一样,特洛伊总是将自己视为整个家庭的权威中心。他对家庭的奉献只是出于责任,而不是真正的爱。因此,父亲的缺席给特洛伊带来了情感上的创伤,同样,他的儿子们也面临着相同的境况。特洛伊在自己儿子的成长中同样也充当了一个现实和精神的缺席者。这种父亲缺席的双向投射是两对父子之间产生尖锐冲突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父权制的掌控
特洛伊对儿子的父权统治可以被认为是特洛伊父亲对他进行父权统治的投射。父权统治也是造成父子冲突的重要原因。特洛伊的父亲凭借自己的父权权威随意剥夺儿子的权利。特洛伊被发现与乔卡内韦尔的女儿有恋爱关系时,被父亲残酷地鞭打。他以为被暴打的原因是自己偷懒,没有完成工作。但特洛伊最终发现当父亲把他赶走后,父亲将自己喜欢的女孩占为了己有。这一刻,特洛伊对父亲的畏惧瞬间瓦解。父亲严肃、权威的形象在这一刻已荡然无存。这时年仅14岁的特洛伊在心里暗自呐喊:“这一刻,我已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特洛伊勇敢地拿起同样的缰绳抽打眼前这个让自己鄙视、痛恨的父亲,随后离开了父亲的家。鞭打父亲,离开父亲的家,是特洛伊对父亲父权统治的正式对抗。然而,同父亲一样,特洛伊也试图凭借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维系对家庭成员的统治,尤其是对儿子科里的父权统治。“棒球”在剧中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特洛伊曾是一名棒球运动员,他也一直以自己高超的棒球技术引以为豪。“棒球”在此实际上象征着“特洛伊强大的身体力量、作为一家之主的家长制力量,以及个人的欲望和恐惧”。棒球承载着特洛伊的荣誉,但同时也承载着他的失败与恐惧。他一直相信他之所以无法继续比赛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年纪太大,而是因为他的种族,因为美国主流社会对他的偏见。因此,他在享受和贪恋过去荣耀时光的同时也对此产生了恐惧。他确信非裔美国人永远无法真正获得平等的地位,享有公平的权利。于是,他试图阻止同样热爱体育事业的儿子科里。他害怕儿子会重走自己的路,但同时,在他内心深处,他也害怕被儿子超越。于是,他固守一道藩篱,将自己永远困在藩篱之内,永远困在过去,他也企图将儿子困在藩篱之内。他以为这样既可以使儿子免受伤害,又可以稳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剧中,特洛伊总是宣称他是一名全垒打手。事实上,他是想展示他强健的体魄和男子气概。斯特林称全垒打实质暗示了特洛伊的“男权力量”。因此,当特洛伊和儿子科里产生冲突时,看似他在利用棒球作为阐明道理的工具来为儿子讲明道理,但实质上他是试图利用“棒球”展示他过去的荣耀以及不可撼动的父权地位,以此来压制儿子科里。除此之外,他还试图以他对家庭的经济奉献来控制他的家庭成员,以缓解他在社会中的挫败感和压力。他向儿子叫喊道:“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睡在我的床上……用我的食物填饱你的肚子。”特洛伊试图运用他的父权权威来赢得儿子的尊敬。然而,特洛伊的父权统治实际上暗示了他对自己权力中心的地位被取代的恐惧。最终,特洛伊的父权权威被一场婚外情所颠覆。当科里发现父亲的不忠后,他不再害怕父亲了。这与当时特洛伊发现父亲占有自己的女友后对父亲的畏惧荡然无存的情景完全一致。当科里的父亲再次试图用父亲的权威来驯服他时,他喊道:“你什么也没给过我!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一味地拖我的后腿。你怕我会比你强。你所做的只是让我害怕你。”同样,科里拿起了父亲的棒球棒来对抗父亲,这一幕与特洛伊拿起父亲的皮鞭与之对抗的情景非常相似。与父亲正面对抗之后,科里也离开了父亲的家。特洛伊父亲对他的父权统治和特洛伊对儿子的父权统治可以被认为是另一个双向投射。同样,特洛伊与儿子的对抗似乎也是特洛伊与父亲对抗的投射。
(三)对父亲的继承与认同
科里对父亲的继承与认同可以看作是特洛伊对父亲的继承与认同的投射。首先,特洛伊继承了父亲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品行。虽然特洛伊的父亲不怎么关心他的孩子,但他对工作非常认真。正如前面提到特洛伊父亲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完成工作,将成捆的棉花送至主人家。同父亲一样,特洛伊继承了父亲努力工作的优良品质。正如特洛伊的朋友波诺在该剧一开始所说,他之所以追随特洛伊是因为“特洛伊的诚实、强健的力量和出色的工作能力”。特洛伊虽然难以承担家庭重任,但他确实是在拼尽全力负担整个家庭的开支。从文中不难看到他“每天早上都从家里出去……拼命干活……”。显然,特洛伊这一吃苦耐劳的品质无疑来自父亲的影响。此外,特洛伊还继承了父亲对家庭的责任感。尽管生活艰难,特洛伊父亲的付出和回报无法成正比,生活总是捉襟见肘,但他并没有选择离家出走,离开孩子们。正如特洛伊坦言:“他对我们负有责任感。也许他没有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对待我们,但如果没有这个责任感的话,他也可以离开我们,走他自己的路。”同样,特洛伊对家庭的高度责任感也贯穿了整部戏剧。当特洛伊被儿子问到是否喜欢自己时,他说:“(照顾你)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责任!一个男人必须照顾他的家庭”。他认为他供养家庭的一切都是出于责任。抚养儿子,供儿子吃穿仅仅是因为儿子是自己的骨肉,他对此负有责任,并非是出于喜欢,出于爱。毫无疑问,这种毫无感情的“责任感”是特洛伊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尽管科里想要逃离父亲并断绝与父亲的任何联系,但他无法摆脱父亲在他生命中留下的阴影。科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父亲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一直流淌。特洛伊和科里分别都在试图逃离自己的父亲,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又潜移默化地继承了父亲的品性或是模仿父亲的言行。对于科里来说,他努力在橄榄球比赛上取得好成绩,很大程度上是想获得父亲的认可。正如罗斯和特洛伊争论的那样,“那个男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只是想像你一样拥有高超的技术”。科里和他的父亲一样热爱体育,实际上是继承并认同了他的父亲。在与父亲发生冲突后,科里离开了父亲的家,试图逃离他。然而,他的一生都被父亲的阴影所困扰。他一直在努力摆脱掉这种阴影,他无法理解父亲所做的一切,也不愿承认自己拥有和父亲相同的个性。在跟母亲一番畅谈之后,科里似乎领会到了父亲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突然领悟到心里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个性、本领,其实都得益于他的父亲。作为美国主流社会的“他者”但又是一家之主,父亲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于是,科里最终选择了与自己的父亲和解,与过去和解。最后一幕中科里和同父异母的妹妹瑞奈尔哼起了父亲生前最喜欢哼唱的蓝调,无疑展现了他们对父亲的继承和认同。
四、总结
从冲突、对抗到继承与认同,特洛伊与儿子关系的演变实际上是特洛伊与父亲关系演变的投射。特洛伊是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受害者及父权制为主导的社会的施害者。作为边缘群体,他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只能以干最低级的苦力活维持家庭开支。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他无奈走向了抢劫犯罪之路,因而错过了大儿子的成长期。同时,尽管他具有高超的棒球技术,但他无法得到公平的机会。因而他对社会失去了信任,他在内心筑起了一道隐形的藩篱,拒绝接受外界社会的改变,拒绝接受非裔美国人的地位逐渐得以改善的事实。同时,受到父权制社会的影响,他拒绝与家人尤其是儿子沟通,将自己作为家庭权力的中心。因此,也可以认为特洛伊是封建家长制的施害者。他对儿子的关心只是出于血缘上的责任感,并非出自真正的爱。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儿子,只是一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儿子身上,从而造成父子关系的破裂。他的出轨可谓是造成家庭分裂、父子关系破裂的致命一击。但这一切并非只是特洛伊一个人的过错。作为一名非裔美国父亲,他必须寻找一个出口释放自己的压力,寻找自我认同及满足感。这种受害者和施害者身份兼存的生存困境或许不仅仅是特洛伊一个人所面临的问题,而是20世纪60年代左右非裔美国父亲所面临的普遍的艰难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