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岬上钩沉
——漫议杨机臣的纪实文学写作
2022-10-29张洪浩
张洪浩
在中国北方大陆的东端,有一个海滨城市叫威海。在威海市区最东端的岬角,有一个人常常站在这里向东方眺望。这里是他办公的地方,海近在咫尺,在几步远的崖下。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枕浪听涛的所在,正前方碧波万顷,目光稍稍右移,两千多米外便是著名的清代北洋海军基地刘公岛。他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而自豪,在他看来,这逼仄的海岬乃是观察世界的绝好的立足点。威海湾的远处是黄海,黄海的远处是太平洋,站在这里向前看去,既是看东方也是看西方;他在向前看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向后看。他希望自己的目光能深远些,再深远些。
这个喜欢眺望的人是一位作家,他叫杨机臣。他的目光常常在打捞记忆,钩沉历史。
有作家曾经如此说过:对于一个具备基本文字能力的人来说,写作是正常的,不写作才是不正常的和不应当的。这种说法,乍一听会为之惊讶,细思则深以为然。是的,写作不过是一种表达,与说话类似,它是所思所想的释放,是独自一人时的倾吐。一个有基本的写作能力而又善于思考的人,很容易在某一天忽然要写点什么,就像一个健谈者难以抑制他的侃侃而谈。
杨机臣的写作正是这样,他在“不学艺”的中年开始的写作,是人生走到这一步的必然:大半辈子的生命体验和对生活的认知感悟,让他不吐不快。早年供职于机关,他曾从事过文字工作,对于写作并不陌生。他又是一个特别勤奋特别用心的人,立志写作以来,他苦心经营,孜孜不倦,很快取得了骄人的成就:国内最有影响的散文杂志诸如《中华散文》《散文》《美文》等时常可见其作品发表,《雨季心思》《海湾悠悠》等篇什还被各种选刊、教科书和学生课外阅读材料选载过,散文集《海隅印记》获得过冰心散文奖。
读过杨机臣许多散文作品。他的散文有短有长,短的千八百字,长的数万言,所写多与记忆有关,与故乡的历史、风物、人与事有关。无论是短章还是长制,读来感觉都颇有内容,也富有灵气。他的写作是平常心的写作,不故作矜持和高深,文笔有行云流水般的明快洒脱,而无矫饰和滞涩之感。他的文字明朗坦诚,始终保有纯朴的民间情怀;在他那些拉家常般的叙说中,乐观、幽默和自我解嘲随处可见。丰富的知识、不俗的见解和俊逸的文采,是其散文的特色,更重要的还有饱经历练者朴素率真的生活态度和游刃有余的人生智慧。他似乎天生具备点石成金的本领,写作素材在他可谓俯拾即是,似乎从来没有匮乏过,永远也不会枯竭。然而,在我们为其散文创作的强劲势头而惊讶之时,他又悄悄地来了一个华丽转身,长篇大论地写起了纪实文学。
中年人的写作往往有“向后看”的倾向,而纪实文学主要是一种“向后看”的文体,所以,杨机臣由散文而纪实文学,是顺理成章的过渡。他从挖掘记忆、追溯个体生命历程开始,逐渐扩大题材领域,在纪实写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于是,广阔的写作前景在他面前迅速展开。近年来,《中国作家(纪实版)》《中国报告文学》等大型刊物先后推出了他多部长达数万字的中篇纪实文学作品。不仅如此,他还接二连三地出版了好几本纪实文学作品集。
持有现实主义写作观的作家,会知道笔下的题材离不开脚下的土地,自己的写作对本土负有责任。杨机臣的写作正是如此,他的散文和纪实文学主要是对本土历史文化的记录和挖掘,是源于故土情结的一种自觉选择。故乡威海是突出于中国北方大陆东端的一个岬角,位置独特,因而有着很不一般的历史文化:道教全真教留下的诸多遗迹和传说,清朝北洋水师覆灭的沉痛记忆,英租三十年的殖民地历史……这一切,在他的散文中已有不少叙述,具有明显的纪实色彩。他在近年转向纪实文学的写作,应该是碰上素材富矿之后的必然选择。
杨机臣最初的纪实文学作品,其中多篇的主题可用他的一个题目来概括——拯救威海的记忆。这些作品的产生有一个共同的契机,即突然冒出来的档案资料。前些年,威海市档案局积极联系英国方面,获得了大量英租期间的档案。正是在这些档案中,杨机臣获取了极其丰富的威海史料,在此基础上进行一系列的发掘、梳理、调研和想象,让僵死、枯燥的资料复活、生动起来,变成了一幕幕可视可感的活剧。
《拯救威海的记忆》是他首部中篇纪实文学作品,记述的正是威海市档案局赴英查档的复杂、动人的故事。档案是以文字和实物的方式留下的记忆,我们知道,大到民族,小到个人,失忆都是可怕的,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威海因为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缺失近百年的档案,是一个记忆残缺的城市。“拯救威海的记忆”乃是一个迫不及待的、充满了悬念的事情,因而,异域查档的故事显得分外迷人。杨机臣的叙述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现实的记述中穿插了历史的回溯,使得读者在阅读中愈来愈强烈地感受到找回一个城市的记忆的焦灼。文章所记录的不仅是威海档案人员一次次赴英查档的行动,还有英国民间人士对查档的热烈回应。由此,我们可以感知到中西方人共同的怀旧情结。
关于记忆的拯救是成功的,关于拯救的记述也是成功的。正是在这一篇的基础上,又衍生出另外一部纪实文学作品:《一个苏格兰家庭的威海探族之旅》。这是赴英查档故事的后续,记述的是苏格兰商人邓肯·克拉克的孙子、年逾七旬的小邓肯在阔别威海66年之后故地重游,追寻祖辈和父辈记忆的故事。邓肯·克拉克是英租时期在威最重要的苏格兰商人,“两代人40多年的奋斗,邓肯家族在威海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商业王国。他的投资涉及旅游、市政、交通、地产、农业和教育领域,是近百年来威海最大的外资商行,对当时当地经济和社会生活以至相当长的时期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样一个家族,对英租时期的威海有着巨大的贡献。两代人几十年苦心经营的历史记忆,使得家族长辈多年来一直处于深深的怀旧情感之中,对异国他乡的威海可谓魂牵梦萦。小邓肯的威海探祖之旅,旨在追寻家族五代人的记忆,释解他们浓重的威海情结,因此是一次意义非凡的跨国寻迹行动。善于捕捉题材的作者,敏锐地意识到机会的难得,以摄影师的身份作了全程陪同,和小邓肯一道追溯历史,探查邓肯·克拉克家族在威海留下的建筑遗迹,寻访祖辈一百多年的过往历程。这样切近而亲密的接触,使得作者成功地掌握了全部素材,并顺利写下了这样一篇长文。作者详尽地记录了小邓肯探祖过程的诸多细节,又以频频闪回的笔法贯通了百年记忆,梳理了邓肯家族在威海的历史脉络,讲述了两代人在威海的故事,以及他们回国后对威海的怀念之情。文章气韵饱满,令人感动又令人回味。
《被遗忘的15万“一战”华工》同样是一部来源于英方档案的纪实文学作品。作品告诉我们,一战中,中国共有15万华工赴欧参战。正因如此,中国北洋政府成为了协约国的一员,在战后也终于享受到一次久违的战胜国的滋味。然而,赴欧参战的15万中国劳工是付出了惨重代价和牺牲的。如此重大的旧闻,如此沉重的题目,对于作者来说,所激起的不仅仅是探究来龙去脉的兴趣,更重要的是一种钩沉历史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作者在查阅大量英方档案的同时,还查证了中方文史资料,采访了本地民间人士,故而所写逼近真实,又做到了具体生动。这部作品题材宏大,背景复杂,但作者敢于直面挑战,其宏观把握颇具气势,叙述大开大合,遒劲有力。如此这般记写中国劳工的纪实文学作品,在大陆当数首篇。这是一次了却沉重心愿的写作,作者煞费苦心地写下它,体现了自己的良知,也实现了驾驭题材上的某种超越。
威海这块土地需要拯救的记忆很多。四万多字的《威海卫人与香港警察》,是对沉潜的威海记忆的又一次打捞:“威海素有侨乡之称,据不完全统计,仅香港侨胞就有五六万之众。不仅如此,以香港为跳板,他们的子孙及亲朋好友走向世界各地不计其数,而且绵延近百年生生不息,圈子越滚越大,未来其必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海外华人势力。寻本溯源,九九归一,这支人群的根始于1922年起赴港从警的威海先人。他们虽然早已逝去,却不愧为威海人乃至中华人融入国际化的先躯与探索者。”对这一题材的重视和执着挖掘,难能可贵,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杨机臣本人就是一个香港警察的后代,儿时爷爷发黄的老照片是一个悬念式的存在,诱惑他在几十年后去破解历史之谜。因为有感情上的维系,其工作有了非凡的热情和巨大的冲动。于是,难以考据的资料浮出水面,蒙尘的记忆被渐渐拭亮,僵死的历史复活和流动了。在此,作者的眼光是宏阔的,他追寻的是一个时代的故事,一个史实的流变。“我爷只是沧海之一粟,似流星一闪即逝。然而,他的人生因此而饱满丰厚。”这句话说得好。其实,那数百名远赴香港当警察的威海人,哪个不是如此?还有他们的后裔,都因这一历史机遇改变了人生轨迹。在写到威海籍香港警察的后裔、消防界精英宋修民的时候,作者说:“如果说我的人生可窥我爷以及众多还乡香港警察回乡后人生及家庭的轨迹,那么宋先生的人生则典型地反映了香港警察从警及迁居香港后漫漫人生路上的悲欢离合……”是的,正是在宋家两代人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比较完整的、浸染着血泪的乔迁史和奋斗史,也更加清楚了这部纪实作品的内涵。作品中,值得特别重视的一个人,是蜚声香港政坛及海内外的政界人士梁振英,这个威海人的根苗,不仅是威海港督后裔中的翘楚,还是香港市民所推崇和追慕的榜样;他靠底层打拼终至脱颖而出,显示的不仅仅是威海人可贵品质的传承,还有更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其中。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移民已成平常事的今天,作者对这一题材的追寻,是特别新颖别致而且深具现实意义的。
长篇纪实文学《胶东人家》是作者迄今篇幅最长的作品,达10万余字。作品从清乾隆四十八年写起,一直写到新中国解放前夕,时间跨度漫长,出场人物众多,既有居高临下的历史俯瞰,又有细致入微的现实描写。它记述的是吴姓人家自潍莱平原逃难东迁来到荣成沿海村庄后,几代人持家、经商、办学、报国的故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家族史记。素材是尘封已久的,故事是繁复错杂的,所以写起来难度很大。然而作者不辱使命,经由深入采访和合理想象,将一部漫长的血泪家族史写得异常扎实饱满,可读性强又可堪回味。三代顶梁柱的创业守业,整个家族的沉浮挣扎,通过舒卷有致的叙述和描写,演绎成为一幕幕鲜活的戏剧,复活了一个家族的百年记忆:生与死,成与败,困顿与顺遂,挫折与磨砺……民间底层人物的荣辱悲欢,被描画得波澜起伏,风云激荡:逃难东迁,扎根菜园;修路种菜,禁毒御敌;传宗接代,教育孩孙;订立家训,授业解惑;襄助村民,义举频仍;家势衰微,晚景凄凉;青楼失足,收养孤女;气死老婆,抢得媳妇;儿郎中魔,恋人殉情;冰船抢险,酒宴散伙;老来信佛,出任校董;暗度陈仓,勇赴国难……透过具体的故事,我们看到的是丰富广博的内涵:十九至二十世纪中国沿海地区农民和渔民所经受的深重苦难,儒家文化熏染下形成的道德准则,胶东人所秉持的坚韧顽强的生存信念,位卑未敢忘忧国式的民族大义,等等。可以说,这是一部具有史诗气质的作品,是《百年孤独》式的大跨度的历史叙写。作品中的胶东渔村犹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而吴姓家族也恰似布恩蒂亚家族。人物的沉浮挣扎,世事的消长兴衰,命运的跌宕起伏,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又恍惚如梦。一股悲怆的暗流,始终涌动在文本深处,时时引发读者深长的慨叹。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多有细节上的演义,但其全部故事都是有据可查的,因而特别具有启示意义,并能引发读者的思考。这也正是作品的纪实属性的魅力所在。更为重要的是,作品的着力点不仅仅在于叙述家族历史和人物命运,还特别注重了对于胶东沿海地区特定历史风物及民俗风情的描写。人物、故事与人文历史背景等诸多信息元素的水乳交融,使得文本具有一定的百科全书性质。这就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文化含量,丰富了作品的价值内涵,等于以点带面地书写了一部胶东沿海区域文化的百年历史。这里透露的信息是异常丰富的,比如说胶东在过去曾经有过怎样的移民史,沿海渔民是如何经商发家的,他们为什么重视教育,为什么特别注重互帮互助、友善待人,为什么会出大批的经商、从政人才,等等。许多人文方面的问题,都可在作品中找到说明,找到印证,找到历史渊源和发展脉络。
曾经奇怪作者为什么会起意写这样一部书。这部长篇的写作冲动,是读者所不容易看出来的;它不是突发事件,没有新闻性,也不是某种意外发现所导致的发掘,更没有个人自述的成分在其中。就文体倾向来看,作品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另类的、具有散文风格的长篇小说。它是真正的“大块文章”,虽以一个家族为视域,但本质上写的是大地和大地上的事情。它并不需要一个贯穿始终的逻辑线索,也并不特别凸显某个人物。它的主题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如果非得要有一个主人公的话,那么只能说主人公是沿海地区的胶东人。作品的题材是厚实、稳定的,因而在写作上必然体现为内敛、沉着的风格。这是难度很大的写作,作者之所以敢于迎难而上,耗费很多精力写它,其中必有深意存焉。
在通读了作者近年全部作品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他创作这部作品的动力和心劲之所在。作者了解自己的优势,了解自己的能力。对于本土历史文化的来龙去脉,对于当地人性格的形成,他有很深的理解,并且已经写了许多;但可能,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写透,没有写到过瘾的程度。而要写得透,写得过瘾,必须要有一个大的框架结构。正因如此,他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题目,用了一本书的篇幅来写。我相信这是他酣畅淋漓的一次写作,犹如胸胆开张的疾呼,一醉方休的畅饮,日行千里的狂奔。这一次写作可能很累,但很痛快,作者实现了很久以来的愿望,成功地抵达了预期的目标。
一部写民间生存故事的作品,能够忠实地再现民间历史脉络,又能表现出命运和人性的内涵,表现出草根民众的生机与活力,其价值自不待言。《威海卫一家人》就是这样一部中篇纪实文学作品。这其实是作者的父系家族史,内中饱含充足的创作原动力。
作品从太爷爷辈的奋斗写起,时段在二十世纪前二十年,也就是英国人强租威海卫的大背景下。太爷爷是位典型的胶东汉子,老实木讷,肯于吃苦,为了给四个儿子置办宅基地,他跑到北京干挑水生意,一直干了十几年,先后挣下几十亩土地。这是民国时期外出打工者的代表,作品中太爷爷的这段历史,包含了一定的民间史料价值;更重要的是,因为有这一铺垫,才可以讲述后面的故事:分家。
分家的故事是一个核心的故事,因为在国人的传统观念中,三世乃至四室同堂,才意味着家庭和睦、祖孙幸福。所以,爷爷辈的老大闹分家,和太爷爷的外出打工一样,表现的是这个家族的勤苦老实人不肯安于现状、反叛的一面。这里面其实有相当多的文化内涵与人性内涵,也可以说代表了胶东人血脉中的某种东西。爷爷辈的兄弟四人,性格各异,在分家问题上态度也各各不同。分家的故事,分家后老大为盖房子经历的酸甜苦辣,是作品工笔描写的内容,许多细节是耐人寻味的。比如四个儿子为分家而抓阉,想分家的、勤苦的老大和厚道肯干的老三抓到的都是宅基地,但他们真要盖房的话,又觉得力量不足;游手好闲的老二和体弱的老四,命运的安排是让他们拥有现成的房子。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有,老三在盖房上对老大施以援手,感人至深;多年以后,老三的儿子盖房面临困境,老大的儿子又代父辈做了倾力回报。这些仗义之举,是民间传统风尚和道德伦理的所在,也是文章中温暖人心的所在。
置地,盖房,对于农民来说,都是一生中的大事,为此常常要倾尽积蓄,竭尽全力。也正是在这样的人生重要关节,农民的艰辛和坚韧,一代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轨迹,都得到了充分显现。这些事情,虽然并无大的波澜起伏,但对于植根于土地的农民来说却是特别重要的,经由作者一笔一笔写来,感觉特别真实,其中的人生况味值得咀嚼,常常让人感到辛酸,为之叹息。作者以小说家的耐心,启动想象,把两代人在解决这些问题的前后表现,写得细致入微,生动可读,所谓“纪实文学”的文学性由此凸显。
什么叫命运?命运既包括了天意,又在于人为;前者如抓阉,后者如盖房。二者的紧密结合,符合天地大道的运行法则,也使得熙攘人间活力永存。
在写民间生存和命运的大主题上,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杨机臣显得非常老到。他善于抓住要紧的核心故事,提纲挈领、简洁有力地表现主题。写爷爷辈的兄弟分家如此,写自己女儿的择业也是如此。《我与女儿》一篇可看作纪实散文,它的叙述分为两个层面:表层故事是女儿的就业问题,以及这一问题带给全家人的焦虑、思考,和最终的抉择;深层的东西,是作者大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和人生感悟,以及这一切导致的人生决断。作品采用了回旋的结构,以女儿的就业问题为引子,频频扩展叙述幅面,把镜头探向自己生命历史的纵深处,使得故事愈来愈丰富,思想愈来愈厚实,意蕴愈来愈深邃。读后首先会觉得,这是一部作者的回忆录或者家庭史;其次,会认为它包含的东西很多,主题在深化中又有升华,并逐渐超越了具体的个人,具体的家庭,上升为对中国普通百姓命运的思考。作品的涵盖变得广阔起来,它反映的是二十世纪中国人普遍的生活、思想和情感状态,是亿万个普通百姓家庭共有的生存困惑,因此具有一种特别感人的力量,能够引发读者强烈的共鸣,不少地方可谓催人泪下。
杨机臣“向后看”的民间写作不仅体现在写尘封已久的历史,还体现在写正在流动着的现实。比如在《老村·老街·小区》中,他分别写了威海的一条百年老街、一个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老村、一个小区(过去是故土的一道山崖)。拥有作家、摄影家双重艺术身份的作者,往返穿梭于历史和现实间,不倦地游走、拍摄、记录。他作了许多历史追溯和客观记述,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还是能看到他对历史遗迹的眷恋,看到他文字和镜头之外的不舍之情。在回忆故土山崖的原始旧貌时,他的笔致变得多情起来。经过与父亲的一番追忆,他甚至将此地原来地块的名字按位置一一编排了一遍。这些地名恰如一个个情感密码,可以还他一个久违的原初。
怀旧,关注民间文化,考查历史的陈迹遗影,体现的乃是有文化素养和浪漫情怀的人的共同情感。杨机臣了解本土历史和文化,而且由衷地喜欢做这方面的工作,可谓难能可贵。他以不倦的激情和辛勤的劳作,捧出这样一些散发着浓郁的本土气息的作品,是对地域文化的卓越贡献。记录历史的他,应该被历史记录。
综观作家的忆旧散文和纪实文学写作,可见目光是深远的,其对地域性历史题材的探究、发掘和思考,触及的是关乎人类生存的大命题,因此作品往往具有某种文化上的意蕴,等待我们用心省察和感悟。他“向后看”的寻根,总是带有“向前看”的现实意义。他的写作还常常呈现出可贵的原生态性质,不可多得。他家族的、私人的故事,并不仅仅属于家族和私人。他故乡的村庄杨家滩,一旦出现在作品中,就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杨家滩,所表达的一切可能涵盖了胶东,山东,乃至中国。文章从具体、个人的位置上写起,是不会错的,这可以接底气,可以避免大而无当,可以避免情感的匮乏和虚假。而情感,是写作的原动力,是缘起,同时也标示着文章的方向,感召着自己的读者群,它指向的正是作品的归宿。在我看来,作家写作题材的区域,正是他情感抵达的区域;他作品的高度,正是他情感抵达的高度。
多年来,杨机臣始终在勤奋地耕耘,执着地寻找,不倦地探索。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他所取得的成绩,他对故土的贡献,是难能可贵和值得珍视的。对于文学写作而言,地域的所谓中心和边缘并不重要,写好脚下的土地,写好熟悉的生活,就有可能写出好的和重要的东西,而以地方的发现为中心的表达,常常是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相信不久的将来,在散文和纪实文学的写作中,杨机臣必会有更加丰厚、更加令人瞩目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