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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容器之歌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母亲

梁 爽

她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从黄昏开始的。

她生活的城市,好天气总比坏天气多。多数时候,当夕阳滚到天边,她才会起床吃饭,套上那件咖啡色的亚麻长裙出门;偶尔碰上雨雪天,就在长裙外加件雨衣或是羽绒服。

母亲每次都站在阳台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很多年前,母亲也有着这样的习惯。只是那时,她在读书,迎着初升的朝阳,会在楼角的拐弯处转身,向母亲微笑着摆手。母亲复她以同样的表情和动作。那时,她们的心都是明亮的。

如今阳台上的母亲又在用怎样的目光看她?她不知道,也不敢回头。夕阳余晖中的美丽剪影,是常出现在电影中的画面,却不属于她。长期日夜颠倒的生活,一定使她像极了裹在麻袋里的大妈,她不止一次这样想。比这更不堪的,该是母亲和父亲的心,可能早就被她的执拗戳得千疮百孔。他们没有理由不忧伤,那个名牌大学毕业曾让他们无比骄傲的女儿现在是外人眼里脑子坏掉的可怜虫。

波西米亚风的亚麻长裙,宽松而肥大。在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桑曾放下她捆成马尾的长发,说她像那个将万水千山走遍的女作家三毛。一语成谶。她不是三毛,他却同三毛的丈夫一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得太匆忙,匆忙得还没来得及成为她的丈夫。

裙子两侧各有带拉链的大口袋,装东西很方便。但这不是她每天穿它的理由。

两年了,裙子下摆已经磨得毛了边。有几次母亲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想把裙子拿去清洗,都被她及时发现并歇斯底里地制止。从此,母亲不再招惹这条裙子,如同不再招惹让她愁白了头发的女儿。

母亲不愿意别人说她的女儿邋遢,特意买了几条漂亮的裙子挂在客厅的显眼处。一条牛仔布的背带裙,永不过时的式样;一条杏色的小格子套裙,典型的淑女装;还有一条白色的羊毛裙,夜里她偷偷用手摸过,软乎乎的,怕是得用去母亲三个月的退休金。这些裙子风格不同,命运却相同,全部在父亲的叹息声中被母亲重新收起。

后来的半个多月,母亲卧室的灯每晚亮到后半夜,她常听到夜空中响着“哒哒哒”的缝纫机的声音。那架蝴蝶牌的老式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在她读初中时,就已失去用场。时隔十多年,母亲竟重新给它点上机油,夜以继日地为女儿赶制起新衣。她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学到的晚礼服的样式,和某个大明星同款,黑色的金丝绒上缀满了亮片,可她还是没能多看上一眼。

打记事起,父亲的叹息声就没间断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时长时短,有时还会一波三折。那些从不曾被岁月湮没的叹息,成了她人生中最早的忧伤。她以为父亲的胸腔漏了,像破损的风箱,以至于她曾一度梦想当个外科医生,修补那个风箱,拯救父亲,进而拯救他们的家——她固执地认为,倘若父亲不再叹息,母亲便不会寡言少语。他们的家实在太过安静,因为安静,父亲的叹息成了扰人的噪音。

他们家几乎没有争吵,当然也没什么欢笑,日子像老电影院里的默片,静静地上演,按部就班。

奇怪的是,桑出事后,父亲的叹息不治而愈。事实上,是被父亲转移到了背地里。后来她才知道,母亲不准父亲长吁短叹,甚至他大笑也是不准的。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父亲正在看一档综艺节目,撮着牙花子笑在兴头处。母亲瞪了父亲一眼,父亲赶紧噤了声。她掩上卧室门,听到母亲小声地训斥,孩子那么难过,你还在这儿没心没肺地笑,孩子听了心里会怎么想?父亲没有说话,以长串的叹息作答。

她觉得真是作孽,因为自己的情绪,父亲零星的笑声成了罪过。

因为每日的黄昏出游,家里把晚饭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舍不得她空着肚子在街上游荡,导致数不清的夜晚母亲会披衣下床,为父亲再煮上一小碗面条或是几个速冻水饺。她也在无数的夜里,听到父亲的叹息和他与母亲的对话。

父亲用着商量的口吻,把孩子送六角亭去吧?

胡闹,小雅没病,她只是受伤了,我们要给她时间。母亲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文化水平不高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在关键时刻竟展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和耐力。

六角亭,是她所在城市的两个行政区的分界凉亭,因为精神病医院在其附近,成了另有所指的代名词。

其实,起初的情形比现在还要糟。

桑出车祸后,母亲怕她想不开,没日没夜地守在床边。她却没日没夜地昏睡,醒了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看母亲,吃饭,喝水,倒头再睡。

原本寡言的母亲,竟变得絮叨起来。

小雅,妈知道你心里难受,跟妈说说,说出来就好了。

说说,啊?别憋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的。

要不我们说点别的,说啥都行,妈陪你。

……

她看着母亲翻动的嘴唇,不说话。母亲的嘴角堆起细碎的水泡,红亮得刺眼。说什么呢?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不想说一句话,不想做任何事,似乎也不会做什么,甚至连哭都不会了。她只想睡觉。睡着了,才有可能做梦;有梦了,才有可能再次见到桑。一觉醒来,说不定生活会恢复到老样子,桑还能笑呵呵地站在她面前。然而,不知道是桑控制了梦神墨菲斯,还是老天不肯成全,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

每次醒来,都是比前一次更深的凄惶。

终于,她接受了现实,心开始一点点地苏醒,悲伤也随之从心底缓缓地往外爬,两颗眸子终日浸在泪水里,不再有昔日的神采。她的体内像被安装个泵,突突突地日夜轰鸣,像要把她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抽干,变成汩汩流淌的眼泪,又像要继续抽干她的血液,令她虚弱无比。

她想不明白,那么好的桑,那么健康开朗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以为他会一直在她身边,可现在天底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了。她恨透了这个世界,如此荒谬的人生,如此捉弄人的命运,她还能相信什么?她也恨自己,甚至怀疑自己就是那个神道怪物阿修罗,执拗、刚烈,令亲近的人遭殃。

为了和她在一起,桑大学时放弃了保送去香港读研究生的机会,毕业后又放弃了回到上海的父母身边。她问,为什么这么爱我?桑笑,不为什么,就是爱你呀。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听从母亲传统的告诫,不会去傻傻地等待什么洞房花烛夜,她要把自己给了他,让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最热烈的爱中彻底交融。可生命哪能重来?如果桑去了香港,如果桑回了上海,就不会有这么悲惨的事发生,哪怕他们不能在一起。她只要他活着,健康地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比什么都重要。如果那天迎面而来的汽车冲向他们时,桑把方向盘打到相反的方向,那么死去的就是她了。她宁肯死去的是自己。

泪水又一次汹涌而至。

她在枕套里藏下大大小小的药瓶,想一死了之。她藏得隐秘,却还是被母亲发现,母亲的头发只一夜之间全白了。她那时才知道,史书上讲的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并非虚言。母亲的白发虽断了她死的念想,她却依旧终日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

渐渐地,家里的访客多了起来。亲戚,朋友,远房的七大姑八大姨,读小学住胭脂路时的老邻居,远在新加坡的小姑妈,走马灯一样轮番登场。如果不是这份经历,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他们家竟有这么多的亲戚朋友。他们各不相同,却又千篇一律,像到医院探访病号似的来探望她。有的说话时始终攥着她的手,有的时不时拍拍她的肩膀,还有的把自己弄得眼泪纵横。

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起来。

他们说,凡事向前看,振作起来,以后你还可以恋爱结婚生子。

他们也会讲得含沙射影,大致意思是:人不能太自私,不该为自己而活,父母把她养大不容易。

最有趣的是在乡下当小学校长的姑爹,说起话来长篇大论、旁征博引,像做报告一样。临到出门,还不忘转头冲她举了举拳头,加油!

油箱都是漏的,往哪里加?她早就成了被抽去脊骨的软体动物。她讨厌他们过来人的姿态,更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懂,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没有亲身经历过,有什么发言权?就是考虑到父母,她才没去死啊,他们还想要她怎样?

要好的两个闺蜜来过几次,后来也不再登门。她曾经无数次地向她们分享过恋爱的甜蜜,因为她们和她一样,对爱情充满憧憬。但她们不喜欢分享悲伤,悲伤只能留给她自己。

门缝里漏进一线微弱的灯光,她又一次听到父亲和母亲低声地交谈。

父亲说,家里成了旅店了。

母亲说,只要能让女儿好起来,成大车店我也在所不惜。

在见过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后,家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可安静没几天,又一个远房的姑妈冒了出来。母亲介绍时,她没能理清她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是拐了几道弯儿的瓜蔓亲戚。这个姑妈脸短,嘴阔,侧骨丰隆。容貌虽不讨人喜欢,但声音很有穿透力。她以前听说,有的歌手专门练习用鼻子发音,以慢慢打开头腔共鸣。她不知道这位姑妈是否受过这样的发声训练,一开口便能发出空灵的天籁之音,像是从远古而来。

姑妈问她,你看过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吗?我挺喜欢那部电影。

我也喜欢,张曼玉换了好几件漂亮的旗袍。没想到这位早已不再年轻、面相粗俗的姑妈竟是个赶文化潮流的人。在这位此前从未谋面的姑妈面前,她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

我最喜欢电影的结尾。梁朝伟说,以前的人心里要是有秘密,就到山上找棵树挖个洞,把秘密说给洞,再把洞封起来。

姑妈的话像是一下子戳中了她心底的某个地方。人类总是不擅长诉说,却又希望有人能懂他们的难过。

可惜我去不了吴哥窟,她说。心底隐隐传出微弱的寒冰开裂的声音。

不用去吴哥窟,树洞哪儿都有,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比方说,古人用龟甲铜钱占卜,吉普赛人用塔罗牌和水晶球,我们现代人也许简单的瓶罐就能解决问题。姑妈微眯着眼睛,眼珠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淡蓝色的光芒,像心理医生,更像是掌握了某种奥秘的通灵人。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母亲,母亲的卧室里堆着很多瓶罐,床头柜、衣柜、床底下都被塞满了,还有几只散落在门后的角落里。小时候,那些瓶罐像玩具一样吸引她,但母亲不准她碰。有一次她趁父母外出,把板凳摞到椅子上,成功取下衣柜顶的一个瓶子。母亲进屋时,她正像个蹩脚的杂技演员,弓肩弯背,立在板凳上微微地摇晃。母亲一把扯下她摁上床沿,巴掌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向她的屁股。她嗷嗷地哭叫着,瓶子摔个粉碎,发出的声音比她的哭叫声还要响亮。她开始恨那些瓶罐,是它们把母亲变成了怒气冲冲的怪物。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恨得越发厉害,觉得它们无时不在散发着陈腐的垃圾一样的气息,它们让母亲成了拾荒者,变得越发地木讷笨拙。她甚至同情起在中学教政治的父亲,觉得母亲不但配不上他,还很给他丢脸。

你是说,简单的瓶罐就能解决问题?

是。姑妈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你怎么知道我的问题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

我想梦见一个人。她说。

那就按我说的,找个帮你盛梦的容器。姑妈伸了伸腰,像是卸掉了千斤重担。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把父亲喊进她的房间。

爸,我问你件事。她开门见山。

啥事?父亲的回答又短又快,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爸,我问了你要跟我说实话。

我保证说实话。父亲表情诚恳,就差举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那个远房的表姑,真是咱们家亲戚?

父亲不说话,嘿嘿地笑。

我妈找来的,对不对?咱们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都是她找来的,对不对?

父亲默认了。

我妈没当导演真是白瞎了人才,她从哪儿找出这么个人?

你不知道,你妈年轻时是他们厂的工会骨干,每年厂里的联欢会,都是她张罗的。

她愣住了,天底下有不说话的工会骨干?

父亲叹了口气,还没叹完,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收住了。小雅,你妈年轻时不这样,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上面原本有个哥哥,如果他还活着,今天正好满二十七岁。

比我大五岁,你是说,他不在了?

你哥哥三岁那年,我到党校参加培训,咳……本可以不去的。父亲的眼圈儿红了。没我的机会,我找你郑伯伯说的情,那时你郑伯伯是学校的党委书记,咳,那年月,入党升官论盛行,咳……父亲的叹息一声连着一声。你妈带他上班,他们厂门口有个荷花池,你还记得吧?

咳,父亲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们俩都有责任……

我哥掉进了池子里?你们竟然瞒我这么久?

咳,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只求菩萨能保佑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女儿。

她没想到讲了大半辈子唯物主义的父亲,竟说出这样唯心的话。世间哪有菩萨,倘若有,也只能是她的母亲。

她的生活开始慢慢变得有规律。白天依旧拉着窗帘睡觉,她还是怕阳光,怕一切强烈的光线,觉得它们像杀伐的利剑要逼出她阿修罗的原形。黄昏出门,带回瓶瓶罐罐,用洗涤剂洗净,再用84消毒水消毒,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床头,把藏在心底的话尽数倒进容器口。她这样做时,常常会想起母亲,在所有悲伤难过无法入眠的日子,母亲大抵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吧。对此,她和母亲没有交流过,偶尔,母亲会不声不响地为她带来几个瓶子。

余下的夜晚,她会倚在床上,围着被子,靠平板电脑里的爱情片延续她和桑的故事,触手可及的地方有零食和小垃圾桶。零食没等吃完,母亲又会提前买好。小垃圾桶也是母亲买的,四方口,印着云朵一样的小羊。

第一次出门,尽管是黄昏,她还是觉得光线刺眼,整个世界白花花的,和小时候学校包场看电影,刚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时一样。慢慢地适应了光线,她看见小区门口的路灯新漆了亮白的颜色,街心广场上的音乐喷泉舞动着跳跃的水柱,一群小孩在喷泉周围快活地跑来跑去。她像出了趟远门,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一个梳丸子头的小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小女孩长相甜美,手里捧着个鲸鱼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豆。她看着瓶子出神。小女孩发现后,弯着眼睛笑了,给她掏出一颗红色的糖豆,阿姨,我和你分享好不好?她也笑了——这是桑离开后她第一次笑。她抬起手,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一个女人突然把小女孩抱起。小女孩说,妈妈,我还没跟阿姨分享呢。女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抱着小女孩头也没回地走了。糖豆掉到地上,滚了几滚,被奔跑的孩子踩碎了,又被喷泉的水珠打湿了,红殷殷的,像一抹新鲜的血迹。

她低着头,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忧伤。一双手臂搂住了她。

是母亲。

母亲说,我去给你爸买降压药,刚好路过这儿。

她没吱声。

母亲又说,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

她没往心里去。那位母亲想保护自己的女儿,没有错。

一路上,母亲都牵着她的手,让她走在马路的内侧。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几天后,床头多了个鲸鱼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豆。

母亲说,零食瓶子都有了,一举两得。

家里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她的卧室看起来像个小型展览馆。桌子上书架上柜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有瓷的陶的玻璃的塑料的,以及她说不出的新型材料的;有的口宽有的口窄有的凸肚有的长颈。五斗柜的抽屉里也被她塞满大小不一的檀香瓶、精油瓶、润肤露瓶、香水瓶……

在所有的瓶罐里,最特别的是个宝塔形的五彩琉璃瓶,她在寰辰商场外捡到的。那天,她远远地就看到高大的琉璃瓶斜躺在垃圾箱口,像落难的贵妇一样半掩于花花绿绿的垃圾袋中,像极了她小时候打碎的那个。她顾不得瓶身上黏着的香蕉皮口香糖烂树叶,把它捧进怀里,开心得如获至宝。她要把它送给母亲,母亲一定会喜欢。寰辰商场的门口立着五彩气球扎成的拱门,她便走了过去,以前圣诞节也扎过这样的拱门,桑还给她拍过举着毛绒公仔的照片。

两个穿着制服的商场保安出现了,他们赶她走。

她说,我不进去,只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两个保安有些不耐烦。

她不走,其中一个便上前搡了下她,嘴里嘟囔着,神经病。

她怕把瓶子磕到,抱得更紧了,结果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她看见他们身后立着块牌子,醒目地写着“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

这时一个白头发的女人冲了上来,嘴里嚷着,你们干吗推她!

又是母亲。

两个保安骂骂咧咧地轰赶着母亲,像在轰赶着一只跳进他们自家院墙的母鸡。

小的神经病,老的也神经病。

我女儿不是神经病!母亲眼睛像母豹一样喷射着怒火,嘴里反驳着,低身扶起摔倒在地的她。

两个保安耀武扬威,嘴上说着不干净的话,路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母亲寸步不让,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

桑走后,母亲哭过很多次,当着她的面,却是第一次。

她不能不出门,又担心母亲继续跟着她。母亲看懂了她的心事,说,妈答应你,绝不再偷偷地跟着你。

母亲真的再也没有跟过她。只是,不管她出门还是回来,母亲都会站在阳台上看着她。

父亲劝母亲,你不用在阳台上张望,小雅走路不抬头的,只知道盯着地面找瓶子。

母亲说,你懂啥,孩子指不定哪天就想通了,不管啥时候,她抬起头来要是看到了我,心里面就会暖和。

父亲说,那我找人把阳台封了,装上玻璃窗,你也少受些冻,看不得你那一脑袋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屏幕里是一个精美的陶罐,上面绘着山峦河流鲜花竹林,被称作冥器,也叫魂器,陶罐的顶端有专供灵魂进出的孔道。

父亲的眼睛一亮,说,小雅你快来,这就是你要找的吧?

她瞄了眼电视,摇摇头,握着个脏兮兮的空酒瓶,转身进了房间。

魂器是对逝者的尊重,她要找的,是为生者的安宁。

好细好细的雨啊,比牛毛还要细。她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个人,瘦,且高。是哥哥吗?

哥哥!她大喊。

那人走近了,笑呵呵地,是桑。

桑!是我,我是小雅!

她跑过去,扑进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好凉啊。她握起他的手,他的手也好凉。

桑,你去哪儿了?你还好吗?他不说话,松开了她的手,取下双肩包,掏出一条裙子递给她。

牛仔布的背带裙,和母亲买的一模一样。

桑继续向前走。

桑!你停下,不许走!你是不是恨我?她哭起来。

桑站住了,他回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脸上有泪痕。她哭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回来帮她擦掉眼泪,转身又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一个矮矮的小人儿。

她大声地喊着:别走!桑!哥哥!你们都不要走,你们走了,我活不下去的!

她一下子醒了。眼前没有雨,没有街道,只有透过窗帘的浅淡的曦光,桑的背影和哥哥幼时的背影交叠在一起,在她眼前摇晃。

她看着满屋子的瓶瓶罐罐,泪如雨下。桑出车祸那天,她穿的就是那条亚麻长裙,那是她和他在一起最后的回忆。可桑为什么送自己裙子?他一定是不满意她的现状。

她跳下床,妈,你给我买的牛仔裙呢?

母亲和父亲正在吃早饭。每人端着一碗白米粥,桌子中间只一小碟酸豇豆。她没想到没有她的早餐如此简单,母亲每天为她准备的饭菜,始终是有鱼有肉的。

母亲忙不迭地站起来,妈去给你找。

父亲也放下碗筷,小雅,爸去给你煮个鸡蛋。

她穿着牛仔裙,推开楼栋门,一下跳进阳光里,就像跳进一个暖烘烘的大水池。她回转头,朝阳台上的母亲摆了摆手。

母亲喊,等妈一会儿,妈陪你。

母亲再出现在她面前时,手里多了两个大垃圾袋,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

我房间里的这些早就想扔掉,一直没工夫。母亲说得轻飘飘的。

她抬手接过袋子,打趣道,我们去卖废品吧,用卖的钱买染发剂。

这能卖几个钱啊?母亲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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