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村庄对望
2022-10-29孟庆瑞
孟庆瑞
石 碾
村庄上空的月,总是变着花样,考验着村中的石碾,也煞有其事地捉弄着我。
当月色清幽,银光普洒,其高悬星空的姿态摇落成我心底的温柔,如母亲的目光,将群山拥抱的村庄轻抚成静谧的模样,穿过高空的苍茫,洒下一片轻盈。
村庄,顿时恬静起来,月光将这里装点成一副幽蓝如梦的容颜。此时的月色,摇不醒已入梦乡的人们。整个村庄,除了我,只有老槐树旁的石碾,泛着青光,与月默默对视,在遥遥相望中窃窃私语。在这时光的对视中,我不忍心离去,但又怕惊扰月色给予的这份宁静。于是,我不得不将自己粗野的个性加以伪装,试探着,默默地守望着这方时空的优雅。
有时,月会悄悄将自己躲藏,将村庄毫不留情地推向一片黑暗。漫无边际、无始无终。如墨的黑色,牢牢地锁住我的目光和视线,唯一能与村庄相连的,就是自己脚下的立足之地。这片黑色的夜幕,孤寂顿时成了这里的主宰,刹那间,便将这里践踏得了无生机。此时,仿佛黑幕中跳动着无数个森然的幽灵,一些鸟雀不得不在夜幕到来之前寻求庇护,纷纷躲藏。如此这般黑夜,独有老槐树旁的石碾,依然站成心中的一道风景,坚定地守护着明日的晨曦和希望。
其实,这只是石碾的漫长历史的一部分。石碾与这个村,与这个村庄的人们,我又能知道多少呢?
我听说,自从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或者是更老的先辈们,这个石碾就是这个模样。它以这个模样淬炼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又以这样的姿态安然地守望着和平岁月。
应该说,自从有了村庄,有了袅袅炊烟,石碾便以雄壮的尊荣,与村庄长相厮守。无论生活多么贫穷,无论岁月多么艰难,石碾都会迎着生活、迎着岁月,踏着不变的节奏,用厚重的身躯,碾奏出丰满的赞歌。
毫无疑问,很多人目睹过石碾的外表,但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走进石碾的内心?其笨重的身躯里,孕育的却是村庄普通百姓的希望,以厚重的胸怀支撑起老百姓生活的信念。
其实,石碾只有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周而复始地重复无数遍。它以沉重的身躯将粮食碾碎,一同碾碎的还有昔日的饥饿和贫穷。厚实宽大的碾台,舒展着自己宽广的心胸,毫不犹豫地托起这方天地的烟火人生,恰如一个力拔千钧的勇士,誓用一己之力,承载起昔日村庄的人们去战胜艰难,坚定地走向未来的力量。一套木制的碾框,在与时光相行的侵蚀中,悄然脱去最初的清新外衣,退却了散发着枣木清香的光环。外表斑斑驳驳,近乎腐朽,被无情的时间镀上一副老态龙钟的色彩。不过,这绝不是真正的腐朽,只是在历经无数次的风雨之后,它的容颜沾染了些许岁月的风尘。若拂去裹着的风尘,仍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它的风骨,它的内心依然能担起时代的重任,牢牢地将碾磙固定在日复一日的轨道上,如此这般,坚守着自己的初心。
我想,石碾在没有成为碾之前的样子。也许是山岭峰顶或是沟壑深处的一块裸露的岩石,安静地静卧着一处,沐浴着山间秀美时光,徜徉于山林徐徐清风。在慧眼和担当的双重巧缘下,才千锤万凿走出深山,历经千百次凿打,嶙峋凹凸的巨石便将身姿一变,成为留存于我记忆深处的石碾,成为养育我成长的那个石碾。
七八十年代,我与石碾有过无数次的交手。那时,我家年年喂着几头猪。喂猪的地瓜干需要碾碎, 而后煮成猪食,这个重任只有靠石碾来完成。于是,瘦瘦高高的母亲,经常地顶着月光,或是迎着晨曦,挎着棉槐条子编成的筐子,一次次走向远比她不知沉重多少倍的石碾。自我家到石碾,需要穿过一条窄窄长长的胡同,这条胡同曾无数次出现过我和母亲的身影。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从不在意胡同的颓垣败壁,也不在乎脚底下乱石铺就出的凹凸不平。我和母亲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径直走向老槐树旁的石碾。
同样,村庄的这个石碾,也无数次地见到过我和母亲的身影。在几十年的平淡的往来中,双方都熟悉了彼此的身影、听惯了碾轧粮食的滚动声和推碾的脚步声。这种声响和节奏刻进了母亲的皱纹,也刻入了我的年龄。只是,令我无法预料的是,几十年之后,老槐树旁的石碾还是幼时眼中的样子,但是在这个石碾旁,一些熟悉的身影却消失了。那一些本村的叫婶子、大娘、奶奶,连同我亲爱的母亲,在突然的某一天或者不经意的某一天之后,她们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石碾旁。
最让我茫然的是,母亲的突然消失。曾有一段时间,我惊慌惊恐地去寻找,犹如心中揣着一只野兔、忐忑不安。我在胡同,我在碾旁,等待,寻找,呼喊,但都一无所获,曾经和蔼可亲的母亲没有任何的回应。处于失落中的我还是不甘心,我扩大了寻找的时空。选择在晨曦微荡的早上,或在月光如银的夜晚,一个人时而静静地行走,时而静默于寒秋。在我魂牵梦绕的思念中,在月色静谧之时,我是多么盼望母亲出现在那个老槐树旁的石碾边——
时光如梭,母亲已离别我二十多年,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忘怀母亲推石碾的情形。故此,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心灵深处常常回望着那段时光。回老家时,也会常常眷顾老槐树旁的石碾。
站在石碾旁,石碾还是一如往常的沉稳,被时光留下的光滑的环形碾道,格外让人扎眼。昔日热闹的石碾,除了缺失的母亲身影会剧烈地撞击着我的内心,而石碾的清闲,也陡然间加剧了这种撞击力。
现在的石碾,将自己一生的辛劳糅进了岁月,一同糅进岁月的还有时代的变迁。
孤独者
当我以一个生命的个体,降临到这个村庄,以脚为丈,和着时间的节拍勾画出村庄的轮廓,我的肉身和思想便安顿在这里。
穿行于村庄的时光,裂变着我的躯体,从稚嫩走向壮硕;而身后的村庄,终将时光聚集成一张巨大却无形的网,将我的乡愁、灵魂统统收纳。随着身影霜染乡村风月,我的思想里,早已嵌入了属于这个小山村的喜怒哀乐。每时每刻,累积成一棵大树的年轮,不断地被刻在村庄的肌肤里。时间长了,烙印上鲜明的地域符号。只要去外村,别人很快就能识别你的地域印记,知道你来自哪个村。如果遇到年长者,他甚至连你的父辈及家庭情况,都一目了然。
一直以为,只要生活在村庄,就不是一个孤独者。在贫穷年代,心目中的孤独者形同于流浪者,大多数是给我这种印象:要么身背琵琶巷中走、声声低吟人影瘦;要么孤儿寡女沿街讨、一高一低黄昏后。猎猎寒风中,他们总是一副单薄的身影朝着村庄走来,见到你时,也总是带着一副乞怜的神情。在喜忧参半或者坎坷不安中,逐家登门,而后,留下一副长长的影子,或是夹杂几声叹息,悄然离去。
路过的村庄,只是他们谋求生活的短暂驻足之地,只要用谦卑、悲悯的笑容,换取到一些煎饼,或者一些地瓜干、粮食,他们在这个村庄的使命便已完成。然后,就会走向另一个他们并不熟悉,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村庄。而这个村庄,绝不是他们的家,也不是他们肉身和思想的安顿之处。这个村庄,只会带给他们短暂的欣慰,或者激起心灵上的一丝热度,但不会给他们长久的留恋。除了他人眼中的一丝怜悯,他们不会留下什么,甚至连他们留下的脚印,也常常会被一阵风刮走。
而长期生活在村中,又是本村的土著居民,怎么可能会是孤独者呢?
起码,他们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几间完全可以遮风避雨、驱寒保暖的房屋,还有种粮糊口的田地,完全可以过着自耕自织、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可以说,他们比那一些流浪者,境遇好多了。不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受异人冷嘲热讽。村庄,在他们眼里、心里都是熟悉的,与这个小村相处,他们也应该是坦然的、亲切的。要知道,这些人从呱呱坠地,便和这个村庄、这个村庄的一切,一起经历着日出日落,一同徜徉着春夏秋冬。况且,这个小村庄也足可容纳下他们的一生,不但如此,我看到的是,他们大多体态健壮,脸上饱满滋润,有的还常常泛着红光。
这些人,与居无定所、食无安顿,让人感觉一身落魄、悲悯的流浪者相比,又怎会是孤独的人呢?
恰恰匪夷所思,我看到的是,村庄的夜幕降临之时,几个游离的身影中,总是闪现出一种缺少温情的画面。我曾无数次看到,落日余晖里他们独自一人、形只影单。大多数情况是,吸着粗大的手卷烟或是一根细长的旱烟袋,透过浓浓烟雾,真切地似在凸透镜下,看到他们的脸上,所无法遮挡的苦涩神情。我暂且称这类人为另一类孤独者吧。
庄甲,就是我幼时眼中的另一类孤独者。庄甲与我家,一街之隔,多年的邻居。一条普通的农村街道,将我家与庄甲,标记出在这个村庄的熟知度。在这时空下,街东、街西,清晰地呈现出两种泾渭分明的心境,一种是他用曲折人生和丰富的阅历凝聚而成的光芒,这种光芒给我带来了仰慕和遐想;另一种是真切的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心灯,在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投影出对村庄的依恋与隔阂。
庄甲,人生的头高马大,一副魁梧的身板。来来往往中,七十多岁的庄甲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在儿时清澈的心灵中,那个曾经高大健壮的身躯,慢慢地被岁月吹打得如同一棵近乎枯死的梧桐。摇摇欲坠的树枝,将他仅有的部分生机,不断剥离。清晨时刻,他总是迎着朝霞,留下一副近乎踉跄的身影,从村口离去,临近黄昏时刻,又步履蹒跚地回到村庄。就这样,村庄到集市,集市到村庄,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停止地留下一个个往复的身影。
每当早上离去之时,其肩上必挑着一副用藤条编成的货筐,筐里装的是一些蘑菇、银耳、海带之类的干货。这些是他的主要家当,也是他谋生的唯一生活来源。赶集、贩卖干货成为他在这个村庄的行动坐标。在我的注视中,在村庄抖落的风尘里,在熟悉的村口巷尾,他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犹如拨弄的琴弦,奏出低沉、乏味的曲子。入耳、入心,让每一个见到的人,每一个听到的人,泛起五味杂陈的思绪,成为一道生涩而又感伤的风景。
从我记事起,关于他的故事,就在母亲惋惜和同情的叹息声中,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在母亲看来,庄甲的孑然一身,是不应该的。要知道,庄甲年轻时在外面闯荡,曾有过一段极为光彩的人生。后来,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是命运使然,庄甲居然一直没有成家,回到村里,一直独自一人生活。
庄甲有没有自己的房屋,我不太清楚。印记中,庄甲是住在其二弟家的西屋,与我家几步之遥。其谜一样的人生,时刻搅动着我那充满好奇的心,加之他口中花样繁多的故事,让我常常光顾他那四壁炭黑,低矮潮湿的小屋。并时常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中,忘记饭点。
我的每次到来,庄甲总是喜笑颜开,从床头或者墙角,拿出一个纸团,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将报纸拨开,里面是一些夹杂着蛀虫粉末的饼干。此时,被岁月吹皱的,如干枯的河床似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和、宽厚、仁慈的笑容。在这个只有他一人居住的小屋里,大多数情况是以青灯为伴,抽烟成为他宣泄孤独、打发时光的另一种方式。阵阵升腾的烟雾,将呛人的、浓烈的烟草味道淹没,同时,一起淹没的还有他今生的回忆、叹息和孤单。
有时,我能感觉到,幽暗漆黑的屋内,也会出现一丝光亮,如同闪电般,偶尔会在我面前极快地划过。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那分明是庄甲七十余年来,一直念念不忘,也是一直想拥有的儿孙绕膝,有说有笑的小家园啊。特别是每当春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起的时候,家家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由此汇聚而成的温馨幸福的暖流,会毫不留情地穿过层层墙壁,重重地冲击着他的耳朵。别人家那带有浓浓年味的场景,仿佛银幕般展现在他的面前,这时,会让他在屋中局促不安。
我无意成为村庄与庄甲思想的传播者,也无意成为他们相互之间的审视者。但是,庄甲孤单的生活并不因我的无意而停止,相反,洒在村中的阳光,在普照着村中每一条街道的同时,也一如既往斑驳地映照着庄甲内心的惨淡和怯懦。
我常常看到,每每与人相遇,庄甲总是一副谦和,近乎低下的姿态。那种谦卑将他的身躯不是凸显得更加高大、坚韧,而是在两种对峙的目光里,把他的身躯无限的踩压,一起踩压的还有他年轻时的狂热和梦想。
在我的记忆中,庄甲从没和任何人、因任何事红过脸、吵过架。他总是安静地过着自己平淡的生活,即使如同一杯白开水般索然无味,也绝不挑起丝毫的、微小的生活风波。在他的周围,一切都是平静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好像一片枫叶,安静地摇曳于树枝间,或许,诗人眼里的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天般静美。这般生活,在庄甲七十余年来的人生中,就没曾有过任何的奢望。
尽管如此,流水总会汇集奔向大海,人生总会终结走向坟茔。
就在村庄、我、庄甲构成一种有条不紊的精神律动时。有一天,放学回来,母亲带着悲伤,强忍着眼角的泪水,告诉我:你庄甲大爷去世了。我心中一颤,但旋即又归于平静,在这个村庄,一个孤独的身影离去,或弱如一丝微尘。没有鲜花,没有挽联,甚至没有送别的人群,也许只有几声感叹和唏嘘,便将其一生盖棺论定。而对于这个村庄,对于他,除了这几声感叹和唏嘘外,还能留下什么呢?如同我记忆中的流浪者。
烟 火
不同的时间渡口,烙印着不同的人生底色。
心灵,充当着调味师,将生活百态,清晰而深刻地调味成酸甜苦辣咸。心灵又是魔术师,将时光无限放大,又将时光无限缩小,在放大与缩小的变换间,一盏心灯、一处烟火,始终占据着我精神的制高点,恰如辽阔海面上导航的灯塔,又如古时战场上发号施令的烽烟。穿过岁月的纱帐,散发出的光点烟雾,被时光俯视成斑驳记忆。但有时,也会被时光仰望的无比强大,毫无悬念地支撑起前行的坚定信念,甚至偶尔能集聚起宙斯的磅礴力量。
煤油灯、萝卜灯、炊烟,这样一处处烟火,燃亮在心中,照耀着回望故乡的路。泪眼朦胧中,忽明忽暗、清晰而又模糊。我知道,就是这难以磨灭的烟火。从我呱呱坠地、牙牙学语,便散发着悠悠清香,同时,将生活中的清幽、浓烈和悲壮,一同笼罩在它的周围。给我的容颜濡沫作色,与我的生命缠绵萦绕。
村东口,一条阡陌之路,以弯弯折折的方式将家与学校连接起来。我将求知和远方铺展在这条路上,迎着星光而去,踏着余晖而来。每当几缕炊烟此起彼伏缓缓升起之时,即使远隔数里,温暖的感觉便立刻在心底泉涌。
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这充满烟火的时光,不断将我的身影拉长,也将我的青涩悄然退却。当我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小路时,烟火氤氲的过往便会封存到脑海。求知和远方,也会随之变换了方向。
“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山村烟火,终将会沉默成酱香美酒,时间愈久、甘醇愈浓,路途越远、心中越亲。
有时,我的思绪会化作一丝烽烟,飘向历史的时空,遥想昨古,风起云涌中翻动着远去的画面。自“三皇之首”,便烟火传续。取暖避兽、耕种生息,直到烟火屯居,开疆拓土,刀光剑影淹没于烽烟战火之中,烟火点燃了文明,开创着历史的脚步,也映照着历史的沉浮,时代的变迁。
而今,当穿过烟火缭绕的岁月,走出山村的视线,不断变换着人生坐标。城市、农村,边疆、沿海,身影犹如翻动的海潮,潮起潮落间,封存的烟火,仍会屡屡搅动心弦,是那样的蓬勃、涌动。
记得,贫穷困乏年代,夜晚照明燃起的是煤油灯,灯具大小形状各异,不过大多粗糙普通,缺乏精致外观。尽管如此,孱弱的灯光,总会照亮一处低矮的草房。青山黛色,苍穹之下,数百盏灯在微微闪耀,在静谧的夜色中荡漾起一片山村风情。白天鸡犬相鸣、牛欢马叫,演奏着一方天地的生活旋律;油灯燃起之时,遽然间,便将这方天地的噪杂,立马掩映于静谧祥和之中。不过,此时幸福的暖流,仍会接续着白天的温度,汩汩涌动,徜徉在每个乡亲的心底,萦绕在每盏小小的灯旁。
远望,荧光闪闪,这灯光里,烛照着天真无邪的孩童,映照着一张张灿烂如霞的笑脸;抑或如太阳余辉填平老人满面的皱纹沟壑,摇曳着忠厚慈祥。殷殷难忘的是,在这孱弱的灯光下,却时常有一幅动人的情景:一副老花镜、手拿鞋底或衣服,穿针引线。正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白天劳累一天的母亲,不辞辛劳,仍在这煤油灯燃起的烟火中编织着母爱,倾诉着对子女的疼爱和思念。此时,两种光芒在屋内情景交融、相映成辉,一种是煤油灯散发的灯光;另一种则是母爱的光芒。
一起烙印心间的,还有串门饮茶、诉说家长里短。简陋的农家小院,朴实的父老乡亲,在灯光造就的温馨中,各自畅谈着心中的梦想,盘算着一年的光景。浓浓的大叶茶、长长的旱烟袋,伴随着吞吐的烟雾,偶尔一声长叹,抑或几声爽朗的笑声。小小火焰,即可荡及起欢乐,也能释解掉忧愁。父老乡亲就是用这种至真至纯的方式,过着田园生活,渲染出山村的春秋。
小河浅浅弯弯,小村安静悠然,纵使生活磕磕绊绊,只要夜幕中的油灯燃起,便可照亮前行的路。也足以托起心底的归宿和对家的眷恋,绵绵长长,生生不息,汇聚起一片灯火阑珊。
若说“连天灯火,满地琼瑶,”当数元宵节。春节过后,一元复始,元宵节是花灯招展,张灯结彩的日子。此时,春情萌动、龙飞凤舞,人声鼎沸、车流如织,这样的场景必然会在灯会中热情高涨的上演,当然,这些都是拥有繁华的城市之景。
印记中,乡村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景致。做灯,还是自己动手,一个个带着泥土气息的萝卜被切割成各种灯的形状,中间挖成凹槽,草秆缠棉,插于中间,后浇上油,刻上一圈图案,一盏自制彩灯便可完成。这样的萝卜灯虽做工简单,但灯光闪耀的却依然是父老乡亲的祈福,于是,堂屋、配房、大门、猪圈,小院内的每一处都会有一盏萝卜灯,灯光普照、瑞气盈门。
小时候,父亲常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为满足过年时的美食之欲,孩子们可是从腊八就翘首期盼。年三十至正月十五,这是令多少孩子向往的时光。若是趁着新年刚过,正月十五,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纷纷扬扬的大雪,岂不更是天公作美? 大雪掩映、苍茫俊秀,飘落一身洁白的农家小院,在萝卜灯光的闪烁中更显幽静安然,闲舒祥和。那个晃动的灯焰,微微摇荡着孩子们的童年美梦,也映照着大人们对丰衣足食的愿望。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是每年父亲供奉先人所挂的一副对联。灯光映照着泛黄的纸张,香火燃起的缕缕青烟,年复一年,伴随着这句家训。而儿时的我,总是会投去一副虔诚的目光,且在心中无数次的默念。从年三十挂起直至过完正月十五,这副寓意深长的对联,便又静静被搁置在一处角落,任凭风尘尽落,只有等来年春节,再次舒展在堂屋的正墙上,迎接晚辈们的顶礼膜拜和供奉。
月色婵娟,而又灯火通明,这更是正月十五给予人间的一幅胜景。这一天,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是花好月圆,能燃起萝卜灯,而是更留恋于燃放刷竹(一种用于刷锅的草制刷子)。村子东北方,一处空地,彼时的我们,常常在兴奋愉悦中聚集此处,点燃从各家苦苦搜寻而来的刷竹,用力抛向空中,此起彼伏、虎虎生风。此时,月色娇柔,如银光倒泻照射到欢呼雀跃的我们身上,奔跑呐喊、追逐嬉闹,无尽的欢乐便在这烟火中弥漫开来。
宁静的村庄,一直延续着人间的另一种烟火。“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夕阳西下,在田间劳作一天的人们,便会向村口深情的张望。此时,伴随着倦鸟归巢,缕缕炊烟就会飘荡在村子上空,只要炊烟在望,心中便会堆起儿女情长,劳累烟消云散,脸上的沧桑早已淹没于惬意笑容之中。
西风瘦、人困马乏,大漠孤烟永远是一副悲悯西凉。村庄的炊烟则不同,细柔缠绵、不紧不慢。或许炊烟是山村儿女的化身,以爱为约,以缓缓升起、轻轻萦绕的身姿相聚于村庄上空。因为喜欢村庄的恬静,习惯于农家的闲舒,不约而同也罢,接连相继也好,缕缕青烟挟持着生活的平静而扶摇直上。寄情缠绵、久散不去,如云波微动,恬静从容、波澜不惊,是小村庄的另一种田园景象。
曾几何时,就在炊烟萦绕的傍晚,瘦弱的母亲,颠着“三寸金莲”般的小脚,将风雨中刻成的布满皱纹的脸,凝望于村口巷尾,她轻轻地呼唤着子女的乳名。当一声声的呼喊,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时,仍不见孩子的身影。就在慈祥的母亲充满焦虑时,满头大汗、调皮的孩子却一蹦一跳的,一脸灿烂地扑向母亲的怀抱。想必是炊烟升起,孩子们早已闻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饭香,饥肠辘辘的他们如同鸟雀归巢,他们要在母亲的慈爱目光的注视下,吃完饭,而后带着美丽憧憬进入梦乡。
有时,一缕炊烟,便可带来异样的感动。当步入农家小院,迎头望见一座用泥土和石块砌成的炉子,水壶之下,杂草或柴木燃起的炉火呼呼作响,映照着白发如霜的老人。经年烟熏火燎的茶壶,旺旺的炉火,似乎将老人历经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瞬间消去,只留一种温暖充盈胸间,这些便足以托起老人心底的幸福。
抑或,当置身崇山峻岭,举目无路、四下张望时,只要望见一缕炊烟在林间平遥直上,心中的焦虑立刻化为惊喜,涌动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庆幸。循着炊烟,直奔此处,一处简洁的篱笆院落,还有一间或二三间草屋,安然的静卧山隅。此时,你会发现,一幅图画伴随着一种心灵颤动,山岭、小院、炊烟,竟是那样自然和谐,美妙绝伦。不知这样的境地,是有人匠心独具、精心打造呢?还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力,独辟此处,天然饰成?我想,这深居山林的老人,应该是拥有像陶渊明那样的世外情怀吧?将自己的耄耄之年,坦然地留存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中。
今天,当我的脚步,穿梭于楼房林立的城市之时,陡然发现,鳞次栉比的楼房上空,竟难觅到一缕乡间那样的炊烟。熙熙攘攘、忙忙碌碌,无数个背影在眼前闪过。但这繁华云景里,始终没有像望见山村炊烟那样,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缠绵、温馨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