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上的博物馆群

高建国

居泉城济南既久，周边区县风景便成了一本时常翻阅的枕边书——南行60公里至泰安市，登泰山而小天下，游目骋怀身心俱泰自不必说；东去章丘区，游览金代《名泉碑》所载济南72名泉“三鼎甲”之一、名列趵突泉和五龙潭之后的百脉泉，山水文化园林胜景令人心旷神怡；西抵长清区万德镇，始建于东晋的“海内四大名刹”之首灵岩寺的深厚文化底蕴，使你由衷感叹前人所言“游泰山不游灵岩，不成游也”的精妙……三方佳境各有千秋，但眼下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去处，还是黄河北岸的齐河县。

齐河县现隶属于德州市。但无论是就历史渊源而言，还是从地理位置上看，县城距济南市中心仅28公里的齐河，更像是济南的一座卫星城。志书载，齐河夏商为兖州之域，西周属齐国之地，唐改隶禹城县，宋改称济河镇，后因“齐故齐域”改济河镇为齐河镇，金天会八年升镇为县延续至今。随着济南齐河间黄河5桥1隧6条通道陆续建成，从济南去齐河车程仅30多分钟，看风景，到齐河，成为济南新时尚。齐河对济南人的吸引力与日俱增，究其原因，不仅因为黄河生态湿地水草丰美、鸢飞鹞落，每每使造访者乐而忘返，还在于湿地东侧的文旅小镇正崛起蔚为壮观的博物馆群，从而赋予了信而好古的济南人极大悬念和太多想象空间。生态美景叠加人文精华，焉能不引人趋之若鹜！

坊间有云，认识一个地方最好的方式，是去菜市场和博物馆。菜市场，能感受此地的烟火风情；博物馆，却是亲近迥异他乡的民俗文化。揽胜探宝是一项需要借助历史文化羽翼飞翔的智慧之旅。于我而言，辛丑金秋造访湿地上的博物馆群，还是小康梦圆之际记录历史进程的独家视角，行前自然要做好功课。

“博物”一词最早出现在反映战国时期至汉代初期上古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山海经》，原本是指能辨识多种事物。不过，博物馆之于中国，则属于道地的舶来品。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在南北征战中掠获大批珍贵艺术品和文物，一并交给其教师亚里士多德整理研究。亚里士多德去世后，其部下托勒密·索托建立了新王朝，于公元前3世纪在埃及亚历山大城建起一座专门收藏积累文化珍品的缪斯神庙，该庙被公认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博物馆。博物馆一词即由希腊文“缪斯”演变而来。1753年，拥有8万件藏品的大英博物馆在伦敦建成，6年后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博物馆。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文明进程的国家，也是享誉世界的文化遗产和文物大国。1936年6月6日，受欧风美雨催化，蔡元培倡导兴建的国立中央博物院（今南京博物院）正式向社会开放，成为中国首座仿照欧美一流博物馆建成的现代综合性大型博物馆。然而，由于历史原因，泱泱大国华夏博物馆的数量，长期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衣食足而文化兴。进入新时代，中国迎来文博事业的春天，大江南北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博物馆，成为小康进程的新标识。

地处黄河北岸的齐河湿地，原是悬河下为确保汛期济南安全而用于泄洪的北展区。2009年4月，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建成后，郑州花园口防洪标准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黄河中下游汛期洪水威胁得以解除。2008年7月，国务院批准解禁齐河北展区泄洪功能。经济鲲鹏展翅年代喜获偌大发展空间，确是意外惊喜。县委、县政府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态资源，将北展区发展定位为泉城之肾、齐河之眼。2014年，齐河黄河水乡湿地公园开始建设，不再进行其他功能开发。黄河文化博物馆群遂成湿地东侧文旅小镇的画龙点睛之笔。

近年来，一些城市化废为宝，将采煤塌陷区建成湿地或水上公园，成功实现了城市格局和生态文明的逆袭。齐河则是坚持自然恢复为主方针，形成保护环境的空间格局以还大自然宁静、和谐与美丽，在此基础上顺势而为建起博物馆群为湿地锦上添花。

车行约六七分钟，一座宫殿般飞檐翘角的宏伟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这座酷似唐时长安城大明宫的巍峨建筑，就是齐河新近崛起的黄河文化博物馆群。尽管动身前我对博物馆的前世今生已有所了解，但目睹规模如此宏大、特色如此鲜明的博物馆群，惊喜之余还是禁不住连连赞叹。

穿过护城河上饰有汉白玉护栏的拱形桥，沿穹形城楼大门进入宫阙环峙的博物馆城，但见方正对称的院内湖波荡漾，奇石错落，与四面仿古建筑天然交融、相映成趣，使人顿生重返大唐的穿越之感。显然，这座集自然博物馆与古典园林景区于一体，以富丽典雅的风姿矗立于河滨湿地的博物馆城，设计与构筑已先声夺人，成业内翘楚。据介绍，2019年，山东已拥有567家博物馆，数量居全国之首。试想，齐河博物馆群如期落成和惊艳面世，将会给蓬勃发展的山东文博和旅游业平添几多惊喜？

齐河黄河文化博物馆群规划面积82万平方米，拟建黄河文化博物馆、红色文化博物馆、黄河古生物化石博物馆等20个博物馆及展示区，堪称山东文博事业的大手笔。2015年以来，经6年建设，这座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载体，着力打造国内古建筑规模最大、藏品类型最丰富的大型文化博览基地，已初具规模。博物馆内储备有各类藏品3万余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26件，二级文物152件，青铜器、古生物化石、珍奇矿石1.1万件，明清两朝状元、进士、翰林墨宝1200多幅，极具科研和文化价值。目前，黄河文化博物馆群已建成书画艺术馆、齐鲁书院、根雕博物馆、地矿博物馆、紫檀博物馆、珍宝馆、家具博物馆7个馆。宋瓷奇珍博物馆、沉香木博物馆等13个博物馆，预计2022年底建成运营。

博物馆的吸引力和知名度，归根结底是由藏品的品位和丰度决定的。来到独占博物馆群鳌头的珍宝馆，其镇馆之宝果然名不虚传。步入一阔大无窗的密室，展台上两颗浑圆呈淡绿色的巨型夜明珠砉然入目。印象中的夜明珠，是把玩股掌间的稀世珍宝，猝然与巍巍若小山的宝物零距离、面对面，震撼、惊愕、神奇……像汹涌的湍流，瞬间将你裹挟和融化。现代科学已经证实，千百年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夜明珠，通常是指荧光石和夜光石。经鉴定，这对巨型宝珠属于荧光石，每颗直径长1.5米，重6.5吨，单体为国内迄今所见最大夜明珠。硕大无朋且双璧同质同款，更使眼前一双珠王独领风骚而成无价之宝。

灯光关闭，巨珠霎时神采焕发，变得灵动无比，通体漫射出温婉、柔曼、华贵、奇妙的光。那闪烁波荡的荧光绿色，生机盎然又不乏玄幻色彩，使人恍如超然世外。时间停止了，凡尘喧嚣飘然远去，人们仿佛骑鲸蹈海来到了五光十色的龙宫宝殿，又像是羽化升仙置身于白雪晶莹的童话世界。在静谧、奇异的旅程中，碌碌生灵变得简单、宁静、安适，偌大宇宙显得那样空旷、寂寥、澄澈……

灯光亮起，梦幻中的游客这才回过神来。神奇的夜明珠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固体内富含丰富的稀土元素所致，而看上去像小溪汩汩流淌的光波，则与矿物体内电离子的移动有关。同行的两个年轻人听得入神，情不自禁扑上前去，激情拥抱一双庞然大物。然而，尽管你极力伸展自己的双臂，也只能丈量宝珠周长的几分之一。

齐河黄河文化博物馆惊艳面世的夜明珠，恰好极大满足了社会公众一睹夜明珠真容的心理，在拓展认知和丰富想象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释放了人们蓄积已久的焦虑。

根雕博物馆令人震撼不已的，是有着排山倒海气势的壮阔木雕方阵。走近这个用刀锋将神话与现实、历史与当下、虚拟与生活、海内与海外巧妙接合连缀的艺术世界，仿佛来到了狮虎争雄的史前世界，又像置身于有着永远演绎不完故事的神话王国。

雕刻是在原始社会早期随着“图腾崇拜”萌生，以木头、石头、骨头为材质，根据个体审美需求取舍造型，在三维空间展示立体美感的一种艺术，其源远流长，甚至早于绘画、文学、书法等艺术形式，见证并伴随了人类从蒙昧走向开化、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全过程。馆内陈列的近50个巨型狮、虎木雕图腾，还有诸多栩栩如生、形神各异的观音、菩萨、麒麟、凤凰及12生肖珍禽瑞兽，徐徐展开了一部不著一字但却活色生香的中外雕刻史。这些体量巨大但做工精湛的艺术品，均取材沉香木、黄金樟木、金丝楠木、香樟木、沉船木等珍稀巨树树根和躯干，因材就形巧雕而成，十足的“七分天然、三分人工”。所用巨树树龄均在千年以上，其中深埋海底的沉船木树龄已超过两千年，具有防水、防蛀、防腐的非凡品质，重如石、坚如铁，敲之锵然有声。

乐享木雕饕餮盛宴间，一对仰天劲吼、跃跃欲试的雄狮引我驻足。这对巨无霸不仅形体超群，馆内无双，而且造型生动，雕刻传神。我佩服巧夺天工的匠人像眼疾手快的摄影师，不失时机抓取雄狮决斗或攫食瞬间的神情样貌，用刻刀准确定格并生动呈现。细看这放大数十倍且极致渲染的兽王，满头蜷曲的鬃毛像瀑布怒泻，睚眦欲裂中目光如炬，奋力腾跃的四肢肌腱凸起，飞甩成弧的尾巴透着钢鞭的力道。两座木雕雄狮均取材于两棵千年黄金樟木主干及根部材料，分别长17米，头高3米多，重13吨，由南洋20多名工匠历时3年打造而成。颇为传奇的是，两座来自东南亚的木雕雄狮，漂洋过海沿长江溯水而上到达张家港卸载后，装车运往山东途中，拆了3座收费站才运达济南！器宇轩昂的南洋雄狮，何以水陆兼程径赴中国，以南瞰泰山北枕黄河福地为归宿？我想起了拿破仑说过的一句话：中国是东方的一头雄狮。在博大精湛的中华文明中，雄狮是一个有着特殊内涵的意象。百年中兴，风鹏正举。眼前这个威武霸气、震撼腾跃的雄狮，不正是走上中兴大道中国国运的艺术写照吗？

雕刻与绘画同宗同源，是孪生姐妹。所不同的是，绘画是用笔来安排和处理造型进而创作出艺术品，而雕刻则以刀代笔塑造作品并赋予其美学意义。雕刻比起绘画创作更费时费力，艺术家和工艺大师除了殚精竭虑进行艺术构思外，还要亲力亲为运用刻刀、凿子、锤子、斧头、木石等工具和材料，借助艺术秉赋和经验进行艰苦卓绝和旷日持久的体力劳动。一件美轮美奂的雕刻艺术品，是艺术家和能工巧匠脑力与体力劳动的凝结物。目睹这些材质珍贵、造型宏大、工艺精巧、耗时不菲的巨型木雕，你会由衷赞叹雕刻艺术的深厚伟力，也更加信服高手在民间的哲理。

根雕博物馆最精美的宝物，其实是海南沉香木雕刻的观音和金童玉女像。这组高近4米一主二从但浑然一体的艺术品，构思精巧、工艺细腻，熟练运用传统的圆雕、浮雕、镂雕手法，把丰神秀逸的观音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的神态，以及金童玉女两小无猜天造地设的情状，惟妙惟肖展现出来，观之久久不忍离去。

将近20年前，我曾在开封大相国寺看到一尊高3米多、重约2000公斤的千手千眼观音木雕像，雕像四面造型相同，每个面各有6只大手及扇状小手三至四层，每只手掌中均刻有一眼，共计1048只眼，相传是一位能工巧匠倾其毕生精力雕凿而成。眼前的沉香木观音和金童玉女雕像，体量较开封大相国寺千手千眼观音略小，但材质却远胜前者。不知这一传世之作是否出自一人之手，又耗费了操刀工匠多少岁月流年？面对香气四溢的观音菩萨，我不由想起那句“一生做一事”的老话，似是先贤在告诫尘世凡夫俗子，惟锲而不舍、敬终如始，方能成就一番事业。岁月从黄河中下游分界处起步，波澜不惊淌到黄河将要注入渤海的尾段，20年时光焊接起来的两尊用岁月乃至生命雕制的形异神同的雕像，无声但却坚韧地将人生至理渗入你的脑海。

明清瓷器馆荟萃了中国瓷器黄金时代两朝官窑数量不菲的精品重器，尤以清代颇具宫廷气势且规整对称的瓷器令人眼界大开。我用目光抚摸历史动荡中幸存的瓷林遗珍，眼前闪过了工坊良匠、官窑柴火、江湖传奇、王朝背影……君不见，这些时光隧道穿巡者和历史风云见证者，立足博物馆时尚文化平台，日复一日演绎陶熔鼓铸神话，不经意间就把文化种子播入公众心田。

在林林总总的瓷器精品中，长2.15米、宽1.17米的瓷板画《乾隆观孔雀开屏图》，遣宫廷奇珍于尺幅，撷皇家日常成经典，以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和涉笔成趣的巨匠手法，惟妙惟肖展现了乾隆帝政务之余观赏孔雀开屏的生动场景。版画由融中西绘画技法于一体并深刻影响了清廷绘画和审美的宫廷画师、意大利人郎世宁等人联袂绘制，图中华贵而简约的复式宫殿，端坐一楼回廊入口处的乾隆和侍立身边的随从，两只分别开屏炫耀和昂首敛尾的孔雀，皆出自郎世宁手笔；舒朗有致散布苑囿的假山、小溪、劲松、花草，则由宫廷画师金廷标和沈源补绘。聚景为锦与中西合璧并存，工笔勾勒与写意置景同在，是板画的鲜明风格和非凡价值所在。整幅画作构思精巧，造型生动，线条流畅，设色逼真，大清盛世宫廷画师深厚的构图与写生功力，令人倾倒。

书画艺术馆最抢眼的精品，是清代有“一门三公、父子同宰”美誉的刘统勋、刘墉、刘鐶之3人的墨宝。刘统勋生于1700年，字延清，号尔钝，山东诸城人，雍正二年（1724年）进士，乾隆帝即位后为朝廷重臣，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后任东阁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兼管礼、兵、吏、刑部，在吏治、军事、治河、修史等方面均有重要建树，以清廉直谏著称朝野，是被乾隆帝称作“真宰相”的第一人。馆藏刘统勋书于红底描金宣纸的诗句条幅，笔锋舒展，雄浑苍劲，宦海折冲樽俎中铸就的笃定跃然纸上。刘统勋长子刘墉生于1720年，字崇如，号石庵，乾隆十六年（1745年）进士，入仕后颇有其父之风，任江宁知府、陕西按察使等职，为官清廉，深得民心，官至礼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刘墉书法造诣深厚，是当时著名帖学大家，有“浓墨宰相”美誉。馆中陈列的刘墉四扇屏行书真迹，貌丰骨劲，格调静穆，气韵灵动，书法造诣世称清朝翘楚，是宦海沉浮出污泥而不染品格的艺术再现。刘墉抚育的侄子刘鐶之，字佩循，号信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进士，曾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其书法条幅丰腴而内敛，为成就“一门三公”佳话平添异彩。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地的古今贤达和著名人士，都是那片土地引为骄傲的名片和旗帜。来到齐河，人们自然会说起齐河人民的优秀儿子——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时传祥；而说起时传祥，就不能不对位于齐河县城的时传祥纪念馆和由此衍生的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工匠精神教育基地心向往之。

时传祥1915年生于齐河县赵官镇大胡庄村的一个贫苦农家，14岁那年为生活所迫流落京郊当掏粪工。新中国成立后，他以“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洁”的高尚情怀和诚实劳动，在京城环卫工人岗位生动诠释了劳动光荣和生命的价值，成为飘扬于神州大地中国劳模的一面旗帜。1995年，时传祥获首届“中国雷锋”荣誉称号；2009年9月，时传祥入选“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2019年9月，时传祥入选“最美奋斗者”。

深受大河哺养的齐河人敬畏历史，并且格外尊崇这片土地养育的平民英雄。在20多年前，1999年5月20日，中共中央有关部门就批准在齐河县建立时传祥纪念馆。2000年9月9日，时传祥纪念馆建成开馆，成为载入齐河史册的一大盛事。2000多人参加开馆仪式的盛况，创造了当地有史以来各种纪念活动规格最高、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纪录，至今仍是令河滨父老陶醉的文化记忆。

时传祥纪念馆的落成，是小康大业起步之初大河之滨燃起的一柄火炬。如今，这柄将劳动精神燃耀到极致的火炬，在熊熊燃烧20多年后，终于催生出一座辐射力远超所在地域的精神圣殿——全国独一无二的“三种精神”教育基地，与世纪夙愿如期实现时风华初现的博物馆群相得益彰，面向泉城隔河打造新型文旅重镇。

为子孙后代留下珍贵文化遗产，在黄河之滨树立一座文化丰碑。

齐河流连使我想起，2021年5月24日，国家文物局等9部门发布指导意见，提出到2035年，我国将基本建成博物馆强国。从世界博物馆大国到强国，那是怎样一种昂扬民族精神的飞跃？齐河湿地上的博物馆群，或许提供了一睹飞跃轨迹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