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无形的救赎
2022-10-29漠月
漠 月
农妇的鞋
经验告诉我们,阅读一部好作品往往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崇高的情绪所左右,以至自己也变得崇高起来,眼前的一切都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阅读是一个自我净化的过程,它能够一点一滴地清除掉我们身上的不安、烦躁、焦虑、虚荣和自负。如同在浩瀚的夜空里和星星在一起,同声哼唱着永恒的小夜曲般的旋律,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动。这种莫名的感动会有淡淡的忧伤,但更多的却是幸福——这种感觉很美妙,又因为美妙而不可言说。
毫无疑问,这是艺术带给我们的安慰。
艺术源于存在。艺术家们正是用自己独特的心灵,感悟存在那博大而深邃的本质。存在的本质不可能昭然若揭地写在纸上,它是无法穷尽的。相对于虚无,存在又是有限的。于是,有限的存在和无限的虚无,共同构成艺术的无限可能性。那么,存在的本质我们只能用心灵去感悟,这是一条必然的路径。如果说存在的本质是一泓秋水,每一部艺术作品就是其中的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是和整体紧密相关的。我们在接受着一滴水的同时,存在的整个气息便也向着我们涌来。只要我们真正解开了心灵的密码,就能够感知到它们的气息,内心的震颤是可想而知的。艺术家们在面对丑恶而肮脏的现实时,他们所体验到的痛苦、孤独、愤慨、无奈和抗争,都是缘于他们内心深处那个至真至善的世界,那个阳光永远辉煌灿烂、生命永远饱满旺盛的乐园。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不可避免地具有了救赎的特性。
艺术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彻底得到解脱和自由。艺术传达的美,在接受的过程中总是伴随着难以言说的感动和默契。
艺术对人的拯救,也并不意味着它是高不可攀、远离尘嚣或被束之高阁;恰恰相反,它完完全全地融于生活,融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艺术是美。美实际上是一种气息,是生命的气息,是生活的气息,艺术就是要再现这些气息,而艺术家就是这些气息的捕捉者。他们的触觉越灵敏,越精细,越深入,所捕捉到的气息也就越纯正,越微妙,越深邃。
梵高的油画《农鞋》,整个画面被一双磨损的老旧的农鞋占据,鞋面皱巴,鞋带松脱,看上去硬邦邦沉甸甸的,鞋的周边是湿润的土地,它的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对梵高的这幅画作,相对而言,知道的人们似乎并不多,没有他的《星空》《向日葵》《麦田》影响广泛而持久。尤其是麦田,梵高总共画了几十幅,可见他对麦田情有独钟,倾注了大量心血和艺术才华,而且大部分是他在保罗摩索拉斯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时完成的。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梵高,经常站立于病房窗口,映入眼帘的是蓝天、云朵、山丘和柏树,以及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乃至迎风摇曳的罂粟花。梵高在写给他的兄弟提奥的信中,描述了这样的画面:“我的画中有一些麦穗和柏树,一些罂粟花,一个像苏格兰格子呢的蓝色天空;阳光下的麦田,是那么的厚重与热烈。”最后的结果是,梵高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永久地倒在忧郁天空下广阔的麦田里,年仅三十七岁。这是天才的归宿。显然,这不是普通的麦田,它“像大海一样美丽浩瀚”,是梵高最后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居所。与世俗格格不入、万般孤独的梵高,在他的这个家园和居所里,宣泄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痛苦,也得到解脱。不,是救赎。
在梵高诸多的画作中,海德格尔对《农鞋》进行了深度解析,体味出了“劳动者艰辛的步履。在鞋之粗壮的坚实中,透露出在料峭的风中通过广阔与单调的田野时,农妇步履的沉重与坚韧。鞋上有泥土的湿润和厚重。当暮色苍茫时,田间小路的孤寂在鞋底悄悄滑行,在这双鞋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呈现出谷物宁静的馈赠……”其实,通过这幅画作,我们还能够体味到更多东西:夜阑人静,劳作之后的农妇在滞重而又惬意的疲惫中脱下鞋;朝霞初露,农妇又穿上鞋,走向潮湿的田野,只有在节日里才把它置于一旁。这双农鞋,甚至隐含着农妇分娩时的阵痛,以及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诸多的联想,就来自于这双农鞋传递出的气息,又通过画面再现出来。一部艺术作品能够隐含的气息越是浓郁,它所引发的联想便越是深广和博大。一双普普通通的农鞋,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在乡间农舍毫不起眼,随处可见。但经过海德格尔的深度解析,让我们意识到这双农鞋的承受之重,它凝聚着农妇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农鞋虽然摆放在无言的大地上,却被保存在农妇的世界里。是艺术赋予了这双鞋以生命,然后向我们讲述了它平凡朴素却异常丰富的故事。
最令人感动,也是最能体现美的特性的,正是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细节所散发出的气息。它们看似平淡无奇、不引人注目,却正是在平淡无奇中孕育和蕴含着最深刻的内涵。多年前,我阅读了《卡夫卡传》,作者是卡夫卡的密友、奥地利作家马克斯·布罗德。本书生动细致地再现了卡夫卡平凡而伟大、孤独而奋斗的一生,以及他的曲折的爱情、婚恋和生命的匆匆终结,尤其以大量的笔墨,详细地阐述了卡夫卡这位世界公认的文学大师的文学经历、成果、风格和思想。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记忆力在无奈地衰退,但是,《卡夫卡传》中的这样一个细节,却令我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常忆常新:这是一个寂静而日常的中午,有一个女人不期然地出现了。这个女人心无旁骛,在卡夫卡住所的窗外吃着饭。这个女人吃饭的声音毫无顾忌,却莫名地感染了卡夫卡,因为她的咀嚼声里融入了作为女人的安闲、健康、随意、平和……就是在这样看似俗而又俗的平平常常中,不经意地体现出女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从容、乐观、知足,因此泰然。这对时刻都被绝望和荒谬压制的卡夫卡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这就是美,是世俗的未加任何修饰的美。这就是一种美的气息,生命的气息,生活的气息,被卡夫卡敏感地捕捉到了。遗憾的是,和梵高一样,卡夫卡的自然生命也过于短暂,只有四十一岁。在卡夫卡辞世后,他曾经的爱人米莲娜写过一篇怀念文章,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表述的:“卡夫卡腼腆、忧虑、温和、善良,但他写的书却冷酷无情。他眼里的世界充斥着无形的恶魔,它们摧毁着、撕扯着手无寸铁的凡人。卡夫卡十分有远见。他太过睿智,以至于不会生活;他太过软弱,以至于不能利用高贵的、美好的弱点战斗,这类弱点属于那些不能够和源于误解、刻薄、智慧的谎言和先见之明的恐惧做斗争的人,他们是如此无能为力,如此受制于人,战胜了他们的人都要蒙羞。”这段话或者这段文字,令我逐字逐句地读了许多遍,惊心动魄,五味杂陈;然后不由自主地默默站起,伫立许久。一个无可置疑和争议的文学大师,竟然“不会生活”“太过软弱”。腼腆、忧虑、温和、善良的卡夫卡,终归是孤独的,甚至是孤绝的,他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更深地体味着身在人群却无法融入其中的疏离感。
优秀的艺术家往往是捕捉日常生活细节(气息)的高手。任何一个场景、一个行为,抑或一种语气、一种神态,只要目力所及,都能够被敏感的艺术家及时捕捉。但是,他们在再现日常生活细节的时候,却不是原初的样态,实际上再现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包括内心的冲突和纠结。以日常生活为表象,传达出自己对事物的独特理解和感受。而且这种理解和感受,已经具有了救赎的意味。我在阅读一些艺术家传略的过程中,会觉得作为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敏感必须是超越经验的,甚至带有某种病态,与所谓的常人完全不同,当然也是常人难以企及和理解的,因为他们正在拥有或者已经拥有“自己的国度”。正如加缪所说:“有才智的人把他的精神悲剧投射到具体事物中去。他只能借助一种永恒的反常做到这一点,这种反常赋予色彩以表达虚无的能力,赋予日常举动以表达永恒野心的力量。”
其实,也许没有这么严苛。当不了大艺术家,也可以当小艺术家;当不了大作家,可以当小作家,“大狗小狗都要叫”(契诃夫语)。艺术是一种救赎,而艺术又根植于日常的乃至琐碎的生活之中。于是,我们就可以这样推论:拯救我们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就在生活中。生活永远是鲜活的,枯萎的往往是我们自己的心灵。有一点艺术野心,很好;能够据此丰盈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好。
该死的船长
法国画家泰奥多尔·籍里柯的油画《梅杜萨之筏》堪称经典之作。
《梅杜萨之筏》的画面是这样的:夜色来临,天地即将归于黑暗,厚重的云层连接着海面。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木筏,在浪涛的撞击下不停地颠簸,岌岌可危。海风鼓动着床单做的桅帆,将纤细的缆绳绷得笔直,木筏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木筏上的难民有的赤身裸体,有的衣衫褴褛;有的人已经死去,有的人奄奄一息;伴随着难耐的饥渴和疾病的煎熬,有的人横躺着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人眺望着远方不断地挣扎。那个被簇拥在高处的人,挥舞着红色的布巾拼命地呼唤,以期能够引起远方船只的注意,进而得到救助。整个画面弥漫着无助、慌乱、孤愤和绝望的气氛,令人窒息。当然,如果我们再仔细观察,画面还有很多细节,譬如坐在木筏后边的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沉默的老人,一手搂着已经死去的一个年轻人(据说是他的儿子),一手拄着自己的脸,神情肃然平静,似在沉思什么。也许是对于死亡的已经来临,这位老人反而临危不惧,处之泰然了;也许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登上这条死亡之船,然后走上不归之路?
面对《梅杜萨之筏》,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思考和认知,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和觉悟,得出多种意义的答案。甚至可以像作家虚构作品那样,放飞想象的翅膀,对此重新进行一番演绎。但是,我要强调的是,经典之作的魅力所在,是它蕴含的深刻的警示作用和呈现的普世价值,不会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消弭,而是历久弥新。
情同此理。大凡看过《梅杜萨之筏》并了解其背景的人,都会生出愤怒的诅咒:该死的船长!
《梅杜萨之筏》的素材源于一个真实的事件。这个事件的起始是一艘巡洋舰,并非我们在画面中看到的那只破旧的木筏。1816年7月,法国政府派遣梅杜萨号巡洋舰,满载四百多名官兵以及少数贵族前往圣路易斯港。船长肖马雷原本也是一个贵族,对航海知识一窍不通,明显缺乏实际能力,却被政府任命为船长,率领巡洋舰梅杜萨号远航非洲。由此不难判断,此行凶多吉少,甚至是一次注定失败的远航。果不其然,由于肖马雷的指挥错误,巡洋舰在途经西非海岸的布朗海峡时不慎触礁搁浅,终于酿成灾祸,损失惨重。玩忽职守的肖马雷无力拯救这样一艘体积庞大的舰船,领着一批高级官员和贵族乘着救生船逃逸而去,扔下一百五十多个被认为是卑贱的人,让他们应付汹涌的海浪、风暴、饥饿、酷暑、疾病和死亡。这些人仓促地找来一些破败的桅杆和船板,用缆绳捆扎成筏,开始了他们在汪洋大海上漫无目标的漂流。三十个日日夜夜过去后,最后被营救上岸时,筏上只活下了十人,就这样,其他一百四十多人葬身大海和鱼腹,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孤魂野鬼。
1819年,油画《梅杜萨之筏》创作完成,旋即引起轰动,给画家带来巨大声誉的同时,也围绕画作产生了诸多争议。该画现收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多少年来,它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或许,我们应该感谢泰奥多尔·籍里柯,用非凡的艺术构思和手中之笔,向世人展示了一部悲剧的诞生和落幕。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当初登上舰板、进入船舱的,包括官兵和贵族在内的每一个乘客,都是欢欣鼓舞的,没有谁怀疑此次远航会有灾难性的后果产生。因为这是一艘威风凛凛的巡洋舰,而这艘军舰也不是出海与敌人面对面地作战,只是被政府临时抓了差,前往圣路易斯港,因为舰上还有不少官员和贵族,他们显然不是去打仗,而是另有事情要做。能够动用巡洋舰运送他们到圣路易斯港,表明这些官员和贵族是很有背景和来头的,绝非一般人可比。应该说,航程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因此,没有哪一位乘客会不安于早已经安排好的秩序,他们在舰船上扬眉吐气、谈笑风生。及至开船,一帆风顺,巨舰全速驶向大海,伴随着海面上翻腾的浪花和海平线上涌动的白云,一种节庆般的浪漫情绪便开始高涨,浸染着每一个人,弥漫成一种欢乐的氛围。一切都无须选择,一切都毋庸置疑。于是,在危机四伏的表面平稳的过渡中,个人的自觉意识已然进入酣眠状态,出现了暂时性的休克。一切都交给被政府任命的船长肖马雷。顺理成章地,领航人成了船舰上唯一的头脑。正是政府任命的船长赐予乘客以无须担忧的,便也无须承诺的安全与快乐,以及来自权威的力量,神明般地使人们普遍放心。其实,舰船上的许多乘客,并不认识船长肖马雷,也无须认识,没有这个必要;也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每个乘客觉得船长无所不在,时时刻刻都在他们身边。这种所谓的无所不在,使船长像一个隐形人。直到逃离沉船,人们才仿佛第一次发觉了船长的真实存在。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梅杜萨号舰船已经绝望地倾覆,由船长维系的集体全然瓦解了。
经验告诉我们,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船长的航行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当船长逃亡后,由谁来决定船上人未来的命运呢?选择自我是唯一的现实。现在,梅杜萨号舰船上的官员和贵族乘着救生船逃走了;所剩的一百五十多人,迫于万般无奈,从他人的船上回到自己的筏上来了。这是他们的自主选择,而且是唯一的。他们尽管卑微,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和权利。毫无疑问,由船到筏,他们的活动范围缩小了很多,他们的生命处于一个非常狭小逼仄的空间,他们要直面许多想得到和意想不到的困难和艰辛,危险系数成倍地放大,达到极致之时,就是灭顶之灾。由船到筏,所改变的难道仅仅是境遇吗?
当然,不止如此。生存或者毁灭,梅杜萨之筏成了人类处境的一个深刻象征。
绝望促人觉醒。觉醒就是力量。自我觉醒的力量更真实、更强悍。面对《梅杜萨之筏》的画面,我们能够进行这种符合逻辑的推演:在一只木筏上,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境遇非常糟糕,他们在迅速地熟悉一切,主动履行属于自己的责任,做应当做的事情,极力阻断通往沉沦的深渊。于是,众多的倒毙者,无一不是搏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把有限的生命,乃至卑微的生命发挥到了极致。沧海一粟,个人确实微乎其微。但是,在恐惧中,一个生命却可以发现和拥抱另一个生命。对于生命的同一热爱,把人们组织到了一起,成为一个集体;集体不再是相加的个人,而是个体的融合、扩展与延伸。所以,读者面对那些横躺竖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尸体,可以理解画家当初为什么又在画面上给黑暗的氛围倾注了那么多的亮色:每个人背面上的亮色,远方海平面上的亮色。光明,代表着希望;亮色,代表着绝望中的希望。可见画家创作这幅油画的时候,怀着怎样的慈悲之情和怜悯之心,对生命是多么地尊重。还有那些手。我看过许多名画,对于手的表现,从来没有见过像《梅杜萨之筏》上的手富于动作性和多样性,这样的执着、有力,感人至深:它们一只只从绝望中伸了出来,有的手相互紧紧地挽着、搂着、拽着,即使对于死者,也不愿放弃;有的手高高地举着,伸向天空和前方。在汹涌的波涛之外,在黑暗得发亮的远方,当帆影依稀可辨,这些激动的执着的手,顷刻间便把呼号的众人垒成了一座金字塔。在塔顶,则是高悬的另一只手和一条猎猎飘动的红巾!在整个画面中,这条红巾虽然没有占据中心位置,却是最醒目的。
大海茫茫,衬托得一只木筏更加渺小:生死之间,谁主沉浮?
《梅杜萨之筏》是一部关于背叛与坚持的人间悲剧,背景是浩瀚无垠的大海,舞台是一只临时拼凑而成的木筏,演员众多。只不过是,这样一部人间悲剧,被泰奥多尔·籍里柯以一幅油画《梅杜萨之筏》,给予高度浓缩和概括。其实,面对《梅杜萨之筏》,人们确实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在三十天的海上漂浮中,木筏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故事,是什么样的故事,难道仅仅是画面呈现的景象吗?当然不是。情况远比画面要复杂得多,也残酷得多。根据我们能够接触到的公开资料显示,木筏在海上漂浮几天之后,眼见得食物和淡水越来越少;一些伤员伤口被海水浸泡后疼痛难忍,发出惨烈的叫声,许多人开始绝望,有的人没完没了地说胡话,肆意做一些歇斯底里的事情;有的人深信自己没有获救的可能,跳海自杀了;有的人撬开酒桶,灌醉自己,企图忘却面临死亡的痛苦;有的人把刺刀弯成大鱼钩,企图钓到鲨鱼;甚至有的人竟然要砍断缆绳,与木筏上的人同归于尽。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木筏,越来越多的人失去理智,变得愈加疯狂。就在这只漂浮的木筏上,竟然还发生了三次暴动。三次暴动被平息后,木筏上活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后,只有十个人幸存。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当时的路易十八政府是怎么对待这个事件的。他们害怕此事张扬出去受到舆论的谴责和人民的追究,只在官方报纸上发布了一条简短的消息,然后悄悄地通过军事法庭判处肖马雷船长降职和服刑三年,草草了事。两位幸存者不服,秉笔上书,却遭到无情打击,被开除公职;忍无可忍之下,他们将这次事件的经过如实写成小册子公开发售。他们的这一举动立即引起轰动,舆论哗然。画家泰奥多尔·籍里柯闻知此事,格外愤慨。于是,画家挺身而出,走访幸存者,倾听他们讲述真实的经历和遭遇;去梅杜萨号巡洋舰搁浅的南非海岸采风。在搜集大量素材的基础上,画家的灵感被激发出来,以事实为依据,以饱满的激情和丰富的想象力,创作了《梅杜萨之筏》这幅极具震撼力的作品。《梅杜萨之筏》表现了画家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关注,以及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有人说,《梅杜萨之筏》揭露了当时法国政府的弱点,带有强烈的政治隐喻。
如果说《梅杜萨之筏》同时是一幅隐喻之作,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据此认为:猎猎飘动的红巾,是木筏上的人能够得救的标志,但也可能是一种轻信,一场虚妄。遥迢的航程充满偶然和不确定性,谁能够担保梅杜萨之筏一定可以驶出死域,木筏上的人一定能够踏上生命的彼岸?然而,即使木筏倾覆,它仍然应该骄傲地行驶在人类的航海史上。因为木筏上的乘客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他们不再轻信,不再盲从,不再将自己的命运之绳系在隐形人一样的船长身上。他们已经学会选择船长了,而且实际上,他们自身就是船长。那个在塔顶上挥舞红巾者,代表着人民争取自由的斗争,以及对正义和幸福的未来的向往。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幅法国名画,也是我们熟知的欧仁·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此画为纪念1830年法国7月革命而作,1831年正式展出。画面的主体是一个袒露双乳的年轻女性,象征着自由女神,她手举同样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帜,引导人民一往无前地勇敢战斗,战斗的人们所追随的,不再是王公贵族,而是自由女神;一如泰奥多尔·籍里柯笔下的木筏上的人,不再追随那个无能的该死的船长。引导他们的是自由,是独立,是庄严的理性;笼罩一切的是人道主义的灵魂。不同的是,浪漫主义总是不忘扬起手中的红巾或旗帜;而现实主义即使张开双臂,也没有这类浪漫的幻想。浪漫主义说,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现实主义说,失去的就让它永远地失去吧。我不知道,身处21世纪的我们是继续留在舰船中,还是已经落在木筏上了?总之,浪漫主义已经离我们愈来愈远了。当然,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都一样具有人类生存的哲学内容和智慧。
最后,简要地谈一谈相关的艺术问题。《梅杜萨之筏》被誉为浪漫主义绘画的重要代表作,标志着浪漫主义画派的真正形成。可惜的是,泰奥多尔·籍里柯只活了三十三岁。他的生命虽然过于短暂,却给我们人类留下了大量的艺术遗产,包括油画、素描、石版画等,多达四百七十余幅,其中的《赛马》《奴隶市场》与《梅杜萨之筏》一样,广为人知,堪称经典。又据悉,反映泰奥多尔·籍里柯创作油画《梅杜萨之筏》过程的电影《梅杜萨》已经开拍,揭秘这幅名画背后的真实故事将是重头戏,主演是杰西·艾森伯格和皮尔斯·布鲁斯南。我们有理由预期这是一部成功的电影杰作。
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