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
2022-10-29汗漫
汗 漫
三个少年,站在祁河、仪河交汇而成的清水河边。
一九三八年的秋风,在河面造成激烈的波纹。一群鸭子,知道人间的温度在下降,缩紧脖子和翅膀。远处是桐柏山的一脉剪影。
位于豫鄂两省交界处的祁仪镇,一派寂静。此地,旱路、水路四通八达,是南北货物的集散地,也是各种思想、舆论、传奇的发酵处。来自武汉、开封、西安、南阳的商人或身份不明者,在小镇的码头、旅店、茶馆、酒楼、妓院、当铺、学校里出没。日本军队占领唐河并将下乡扫荡的消息,四处流传。小街上的店铺生意在持续,但人心惶惶。
十六岁的李振鹏,祁仪镇多福小学教师,皱着眉头。厚得有些过分的嘴唇,像脚下的河岸一样倔强。
一年前,李振鹏在南阳敬业中学读书,受教于姚雪垠,读高尔基的小说、普希金的诗、《新青年》杂志,听到悲怆的《国际歌》唱片,心脏咚咚咚咚加快跳荡。日军轰炸南阳后,李振鹏回乡,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读书,甚至根据祁仪地形探讨抗日战术。师生们演出的抗日文艺节目,很受乡亲欢迎。李振鹏还自编自唱鼓词,左手捏着、打着一副月牙形钢板,叮叮叮叮;右手敲着小牛皮鼓,咚咚咚咚:
小日本气势汹汹枪炮猛,
咱中国人也不能当孬种。
三十年河东再河西啊,
谁笑到最后谁英雄!
眼前,清水河的东岸与西岸一样萧索。李振鹏弯腰捡起一个石块,挥臂奋力朝河面上远远投去。回头,瞧一瞧两个比自己年龄大、个子高的伙伴,又看看河水。再回头,抬眼扫视这两个神态有些不安的伙伴。
祁河、仪河、清水河,构成一个“丫”字。清水河最终汇入唐河,唐河最终进入汉水、长江、大海。
天下河水向东流,朝大江大海的方向努力奔赴,大部分中途湮灭无痕。
李振鹏叹出一口气:“兰阁,做了一个噩梦就动摇了?若真上前线看见小日本,是不是也投降、逃跑,兔子一样快?”龚兰阁脸红了:“振鹏,我不是不想去抗日,是想缓几天走,心里踏实一些,对不对,方甫?”兰阁求援一般看向乔方甫。方甫瞅瞅振鹏紧绷的脸,小心解释:“我是路费没筹好,不是因为兰阁的这个梦就害怕了。再缓几天,咱仨还是一起去延安。你小,咱仨一路走是个伴,能照应你,多好?”
前一天晚上,龚兰阁做了一个梦:从龚家大院里,抬出三口黑森森的棺材,鞭炮轰鸣,白幡高张。龚兰阁猛然醒来,一身冷汗:“刚好三口棺材!太巧了,太不吉利了吧?”按照约定,他们三人次日将结伴上路,经桐柏、南阳、西安到延安,去抗日前线。八路军将领彭雪枫在桐柏县城街头作抗日演讲,三个人都去听了,热血沸腾。
李振鹏对两个伙伴摇摇头:“形势紧,不能再等。我先走,你俩随后跟上。”
一个身子显得单薄的少年,背着破被子走了。口袋里装了那一副月牙形钢板,一路靠叮叮叮叮唱鼓词,谋饭蓄力朝前走。进西安,找到共产党设立的青年接待站。到延安,入抗日军政大学读书。去太行山打游击。半军半民的土八路打扮,腰里掖两颗手榴弹,挂一把马刀。向老百姓宣传抗日,一口河南土话,笑起来大牙闪亮。在靖边,写出信天游体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李振鹏转型为一个诗人,更名为“李季”。武汉解放后,创办《长江文艺》。后担任玉门油田宣传部长、《人民文学》副主编。新时期,任中国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一九八〇年三月八日,因突发心肌梗塞去世,遗体告别仪式上,头戴铝盔、身穿一身劳动服,像躺在卡车里沉沉大睡的、下晚班的石油工人,而卡车上空的星辰,随着地面的起伏、坎坷而摇晃……
龚兰阁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上路,进西安,看见国民党设立的学生接待站,入西安步兵军事学院学习。抗战胜利后,作为国民政府代表赴台湾收复领地,自此定居台湾,一去未归。
乔方甫迟迟没有上路。后来,成为祁仪中学教师。他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说:“咱祁仪镇山水环抱,出了许多人才,哲学家冯友兰,小说家李文元,诗人李季……”
一个噩梦,使唐河县祁仪镇三个少年的个人史,分野巨大。像森林中的三条路,通往三种迥异的景象和命运。
祁仪镇目前保护的李季旧居,有两处。
一处,在李家小庄。一道土墙围成的院落里,是低矮的旧房、石碾盘、一棵枣树。我去访问,那一天,青色的枣子累累缀满树枝。院子空落落,枣子的清香吸引麻雀飞来飞去。李季早年写给亲人的信中,多次询问这棵枣树的状况。
另一处,在祁仪镇。李季父亲为逃避土匪骚扰,在镇上购置铺面做生意,命名为“德顺昌”,三间草房。九十年代,李季的兄长李振旗,把铺面重建为两层六间的青砖小楼,开一家饭店。食客进出,香辣酸甜的气息随风飘荡,墙上贴着李季的诗和延安宝塔山风景画。
我请李振旗老人喝茶,谈李季。他满脸自豪:“我弟聪明,从小就是孩子王,故事大王。”老人能说出李季的所有作品名字:《马兰集》《银川小曲》《病房三章》《杨高传》《菊花石》《玉门诗抄》《向昆仑》……“他的书,我都藏着。镇政府想让我捐出来,我舍不得……早晚还是捐出去吧……”老人低头猛抽烟,烟雾遮着脸,擦擦眼。“我能背下来《王贵与李香香》!”老人盯着我,似乎在揣摩我是否相信,就清清嗓子背起来:
公元一九三〇年,有一件伤心事出在三边。
人人都说三边有三宝,穷人多来富人少。
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哪块地不属财主家?
荒年怕尾不怕头,第二年的春荒使人愁。
……
老人的记忆力让我吃惊。他在这些句子里,辨认弟弟早已消散的声腔面目。我担心,这一首长篇叙事诗背诵下来,会累坏老人。就起身给他续茶,赞叹:“真好,真好。”婉转中止了老人朗诵。他像孩子一样嘿嘿笑,抽烟。
一九三八年离家抗日的少年李振鹏,从延安、靖边等地寄到德顺昌的信,落款化名为“杜季”,以免被汉奸或国民党知晓,连累家人,直到一九四七年祁仪镇解放。信中,也从不提八路军和抗日的事,免得被人偷看,招惹祸端。李振旗一家也闭口不提李振鹏。胆战心惊听鸡鸣,牵肠挂肚望春风。
祁仪镇解放的消息传到武汉,正在筹办《长江文艺》的李季,兴奋、激动,思乡之情难以遏制,向组织上请示回家看一看。获批准。一个军人、一支腰间的盒子炮、一匹马,清晨出了武汉,一路自南向北急奔。出现在李家小庄外大路上,已是黄昏。村庄里的人惊慌四窜,往山上跑,往河滩里跑。李季勒住马,高声大喊:“跑啥哩,跑啥哩?自家人!自家人!别跑!别跑!”人们跑得更欢快了。跑老日(日本军队),跑中央军(国民党军队),跑杆子(土匪)——这一个“跑”字,贯穿二十世纪初期兵荒马乱的中原史,百姓们在持续不断的奔跑里,偷生苟活。李季长叹一口气,从马上下来,牵着马缰,走到那一个魂牵梦绕的院落前。
枣树依然在,哭出满树血泪般的红枣,像老父母越过土墙,眺望一个远方的孩子。
李季推开院门,把马拴在碾盘上,进屋,不见一个人影。低头看见床底下有被子在瑟瑟乱抖,就说:“是我,振鹏!我回来了,别怕,出来吧。”那被子还瑟瑟乱抖。李季就伸手把被子扯出来,露出大嫂亦即李振旗妻子惊慌的脸。李季把她从床下扶起来,笑了,接着就哭了:“大嫂,是我呀,把你吓成这样了,认不出来了?”大嫂定定看着眼前这一个军人,半天缓过一口气,伸手在李季肩膀上打起来、哭起来:“死娃子啊,十年了啊,你可回来了!我哩弟啊,这些年,村里人看见马和兵就跑啊跑啊。谁知道是你啊!”李季双手托着大嫂的双臂,安慰着:“解放了,天下安定了,大嫂以后别怕了,啊?”大嫂擦去泪水,笑起来:“啊。嗯。你活着回来了,好啊,好。可爹娘不在了……”
李季在家住两天就走了。“我弟的那匹黄骠马,俊哩很,一天能吃五斤青豌豆,咯嘣咯嘣响,牙口好,体力壮,日行五百里!”李振旗记着弟弟归来的每一个细节。“他回来,兄弟们、乡亲们大醉一场。他能喝,酒量比我大——诗人嘛,李白斗酒诗百篇哩!”祁仪镇的黄酒在中原很有名气,粗腰细颈的酒坛子,贴红纸,写着两个字“花雕”或“花凋”。我喜欢“花凋”。“凋”比“雕”好,花凋谢了,短暂,也就珍贵。离开小镇时,我买了一坛这样的酒,带回上海。
一九四八年,《长江文艺》主编李季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故乡。他找农民作家李文元聊小说,谈诗歌,喝酒。一九五四年,比李季大六岁的李文元,写出中篇小说《婚事》,发表在《长江文艺》上,成为与军人作家高玉宝、工人作家王云仑齐名的农民作家,被年轻的共和国树立为工农兵作家典型。《婚事》反映解放后农村青年的感情生活变革,延续李季《王贵与李香香》、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这一主题。男女情事的革命,与社会革命、语言革命,必存在一种因果关联。
与李振旗老人告别,他擦擦眼睛,看天上的几朵白云,嘟嘟囔囔:“我弟死得早,真成信天游了,自由了,游到天南地北也不知道了。”
延河水哗哗啦啦,朝着黄河的方向奔流,最终也加入大海。万川归一。
傍晚了,河水依然灼热,李季隐约想起故乡夏日的清水河。
这是一九四六年八月的一天。李季与诗人闻捷、画家石鲁、新闻记者张光,在延河的一个拐弯僻静处,脱得赤裸裸,浮在河水中洗澡祛暑。远处,隐约传来正在陕甘宁边区流行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歌声、手风琴声。
一九四二年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在信天游基础上改编的一系列革命民歌,广泛传唱于解放区,隐秘流传于国统区。解放区的诗人、作曲家、小说家、画家们,有了新称谓“革命文艺工作者”,以区别于传统文人。这一称谓,也是后来区分文艺界人士政治立场的一把尺子。拥有这一称谓,就是可以信赖的。
被视为延安文艺座谈会成果的一批杰出作品,有赵树理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一九四三),马烽、西戎的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一九四四),孙犁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一九四五),贺敬之、丁毅、马可的歌剧《白毛女》(一九四五),李季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一九四六),丁玲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九四八),周立波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一九四八)等等。这些作品随从作者的命运,沉浮不定,时而被禁,时而被解禁、传播,但一概进入现代文学史,成为后人辨识新中国世情人心的一种角度和景深。
此时,延河奔流。四个文艺青年一概以笔名抒发心志——李季,属于李子的季节,夏日盛大,果实累累;闻捷,闻风而动,敏捷如雄鹰展翼、猛虎扬足;石鲁,把尊敬的石涛与鲁迅重组为一个崭新的自我;张光,张扬理想的光芒如破晓,无远弗届。丢开本名,去成为革命的儿女,启蒙大众并被大众所启蒙。一代革命文艺工作者,就这样生成、前行。前行不动了,就栽倒在稿纸、画布、歌谱、剧本般的大地上。
但此时,他们拥有无限的青春与可能性,眺望未来。
“李季,给我们唱一支信天游!”闻捷拍打着河水高叫。石鲁、张光也响应:“唱《骑白马调》。”李季爽朗答应:“好好好,你们听着!”
蓝莹莹天上飘来一瘩瘩云,
三哥哥今天出远门,
刮风下雨响雷声,呼儿嗨呀,叫咱妹妹不放心。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呀,打鬼子就顾不上。
《东方红》是陕北歌手李有源依据《骑白马调》填词、创作的。共和国成立后,上海外滩钟声,由伦敦西敏寺钟声乐谱,改用《东方红》或者说《骑白马调》的旋律,但节奏缓慢了,显得沉郁、庄严,与白马就没有了关系。
在靖边,李季走村串户,采集三千余首信天游。高原上,一个孤独耕种、牧羊、赶车、骑马、织布的人,必须依靠信天游,才能缓解无边寂寞与荒凉。那些直白而不乏含蓄的言辞,可叙事、言志、抒情,赋、比、兴手法娴熟运用,完全贯通于《诗经》《离骚》。李季爱上并借力于这一表达方式,形成独特的现实主义诗风,是时代必然,也是个人经验结果。《王贵与李香香》,受靖边县死羊湾村一真实事件启发而写,赋予一对乡村青年“对于革命和爱情的忠诚”之主题,在《解放日报》发表,轰动陕甘宁边区,流传至今,持续被改编为秦腔、歌剧、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评书。
当“背叛”成为常态,《王贵与李香香》所表达的“忠诚”,就拥有不会过时的意义。
我爱里尔克、聂鲁达、弗洛斯特、苏东坡、杜甫,也爱中原故乡走出去的李季,及其同时代不同气质的穆旦、何其芳、艾青。李季作品有其局限性,不那么雅致多义,但《王贵与李香香》里底层中国的土腥气和刚烈,异常动人:
大路畔上的灵芝草,谁也没有妹妹好!
马里头挑马四银蹄,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你!
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红瓤子西瓜绿皮包,妹妹的话儿我忘不了。
一九四六年八月的延河水哗哗啦啦喧响,像妹妹的话儿,动人心魄。
张光浮出河面,上岸,准备去穿衣服。石鲁从水中一蹿而起:“别穿,美少年!给我当模特,十分钟!”说罢就跑到岸上去拿画笔、速写本。张光涨红了脸:“想让我以色事人?呸!做梦!”急忙用毛巾掩饰私密处。石鲁无奈:“李季、闻捷帮帮腔嘛。”李季就帮腔:“张光,你又不是大姑娘,为革命艺术献一次身嘛!”闻捷则用信天游的调调高唱:“清凌凌的河水少年好,爱死了西瓜疼死了桃。灰苍苍的天色少年孬,狼不来叼豹来叼。”张光无奈撤下毛巾:“好吧好吧,献身一次!”“谢谢美少年!哈哈,狼和豹来了我背着你跑!”石鲁慷慨表态,一边观察张光,一边在速写本上走笔勾勒。
马蹄声响起,河边出现一个首长,勒紧马缰,看着他很熟悉的这四个赤身裸体的才子,说:“果然是四个笔杆子嘛。”李季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首长的隐喻,大笑起来。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河水里的漩涡,似乎被笑声感染得加大了回旋的力度。
在延河里洗澡的这一年夏天,李季和闻捷、张光、石鲁,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才气纵横,满脸天真和灿烂。对彩虹与暴雨总是混合着涌向每一个人的命运,毫无预感。
诗人闻捷,身高一米九,英俊。比李季小一岁。解放后在新疆、甘肃等地工作,以诗集《天山牧歌》《河西走廊行》成名。六十年代,在上海,与戴厚英相识相恋,申请结婚,遭张春桥阻扰,愤懑而死。上海作家协会举行闻捷批判会,戴厚英一言不发,胳膊上戴着刺目的黑纱。大厅外,著名的爱神花园满地落叶。
记者张光,后成为陕西日报总编。一九五四年与刘志丹女儿刘力贞结婚。二〇一九年去世。
画家石鲁,头发总像狮子一样耸起来随风拂动。在国画《转战陕北》中,毛泽东的身影立于黄河边的山顶,一匹战马、两个战士从悬崖下浮现出来……新中国建立后,石鲁在西安城埋头作画,成为“长安画派”开创者,被誉为“中国的梵高”。去北京看肺病,被李季从医院接到家中照顾。想抽烟,李季就及时凑上去点燃火柴,石鲁毫不客气地接受老友的照拂和美意。手指上戴一枚大号“绿宝石戒指”,醒目惹眼。“这是一个玻璃弹球!好看吧?”他哈哈大笑,自己戳穿这一假象,像淘气的孩子。一九八二年因癌症而去世。
担任《人民文学》副主编后,李季也无法幸免于冲击。
某年春,我来到王府井大街三十六号晃荡半日。此地系商务印书馆,门前挂着郭沫若题字的招牌。南北两侧,紧临教堂和首都剧场。中国诸多书刊的版权页上,都印刷着商务印书馆和这一著名地址,比如,一版又一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新华字典》。它最初是新中国五十年代设计建造的中国文联大楼,落成于一九五六年。如果有小鸟凌空俯瞰,这一个由三座大楼围合而成的院落,大致上呈现出“U”字形格局,像舞台。李季曾经站在这一舞台上,低着头,周围是红旗、大字报、口号声声。
因《王贵与李香香》立身成名,李季以“朴素”“憨厚”著称于文学界,但这“完全就是一种假象、表演”——批判者的语言,像锥子,曾反复刺痛他的心、肝、肠、肺。李季心脏日益疼痛。他常常用手按一按左胸,似乎在怀疑一个隐秘、关键的物件,是否弄丢了。从“舞台”上下来,回家喝闷酒。喝着喝着,忍不住用河南土话叫起来:“一个小娃娃跑到延安闹革命,南下北上进了京城,我爱了一辈子党,怎么成了反革命?想不通啊,心痛啊……”无意中还押着信天游的韵律。
一九八〇年,已成为中国作协主要领导人的李季,心脏骤停,去世。天津城里的孙犁很伤心,作为悼念。新时期伊始,李季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日本,请孙犁参加。孙犁以“不会打领带”为托词谢绝。李季承诺:“包在我身上。”果然,在东京、大阪,每天清晨,李季都早早来敲门,伏在孙犁胸前笨手笨脚打领带,还捏着一张纸,上面画着打领带步骤的示意图。一个心脏时时疼痛的人,早年还曾经为孙犁辩护:“一个作家的笔比他本人更伟大。”
遗体告别仪式上,李季躺在鲜花丛中,脖子上围着石油工人的白毛巾,枕边放着一支笔。让一支笔像钻杆一样,深入大地和稿纸,焕发出有热力、有光芒的言辞,这是他在玉门油田得到的启示。
自一九五二年开始,至一九五八年底,在玉门,“我又接触到一个新问题——怎样用唱惯了的调子,来歌唱工人和他们的生活?”李季用六年时间解决了这个问题,用新声腔节奏,为劳动者而放歌,写出《玉门诗抄》《生活之歌》《玉门速写》《杨高传》等等诗集、长诗、散文。祖国各地的年轻人,行囊里装着李季的诗,乘火车、汽车、马车,次第奔向祁连山下的玉门,投身于诗中火热的新生活。人如其诗。李季讲话时嗓音灼热、敞亮,门牙闪烁,脸上从不会出现让人提防的阴郁云团。其心脏之所以疼痛半生,就是因为它过于柔软、敏感、深情。
妻子李小为时常回忆起玉门的一个夜晚:与李季看完一部电影,两人打着手电筒沿小路回家。明月下,群山与河流,因井架上的灯火闪烁、油罐车的川流不息,拥有全新意境,完全不同于古人边塞诗中的荒芜与苍凉。李季连连感叹:“哎呀,真美!哎呀,美!”心脏大约又剧烈跳动。他突然停步,弯腰,向妻子摆摆手:“你看,有七星甲虫在草丛里跳呢……”之后,一路喃喃自语。李小为听不清,但知道丈夫在孕育新作了。当晚,李季坐在书桌前写着、读着,用钢笔帽在书桌上敲打节奏。天亮,写出、改定《油矿之夜》。这首短诗随即发表在他创办、主编的《石油工人报》,在整个玉门油田传诵。“万千盏灯在同一秒钟里全部开放”“钻井工一点也没把风暴放在心上”“我的心跟着转量中起转,铁了心”……这些充满爆发力的句子,即便用当下诗学标准衡量,同样可圈可点,像他曾经熟悉的信天游体民歌一样,拥有起飞的势能和动人心扉的压强。
一个诗人须葆有满腔爱意,就是李季写作的朴素秘诀。他爱玉门,就像爱延安、靖边,爱中原、中国。爱意的强烈带来一颗心的疼痛和破碎,这就是成为诗人的代价。
我在变身为商务印书馆的那一院落,徘徊复徘徊。新世纪的春天,一派安静。多么珍贵的安静,令人喜悦又感伤。买了一张话剧《白鹿原》的门票,进入商务印书馆旁边的首都剧场。舞台上,一群优秀演员在演绎中国往事。剧场里回荡着一把唢呐带来的信天游旋律,有女声在背景深处独唱:
这么高的山坡这么甜的梨
这么深的泉水流得这么急
这么美的一块地啊留不住一个你
哥哥哎,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