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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诸葛亮传》与宋代诸种诸葛亮传之比较研究

2022-10-28

传记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出师表诸葛亮

高 军

山东沂南县诸葛亮研究会

陈寿(233—297),字承祚,巴西郡安汉县(今四川省南充市)人,西晋著名史学家,他以自己十多年的勤奋努力成就了一部划时代的伟大史学名著《三国志》。此书完整地记叙了自汉末至晋初近百年间中国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全貌,因而与《史记》《汉书》《后汉书》并称“前四史”。这部史学名著也成就了陈寿作为中国著名史学家的历史地位,陈寿和《三国志》已经浑然一体,成为中国历史文化星空中一颗璀璨的明星。

从现存资料来看,陈寿在《三国志》中撰写《诸葛亮传》后,从晋代一直延续到唐代,并没有出现对诸葛亮传记的重写,其间只有一些关于诸葛亮的“片传”书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陈寿的《诸葛亮传》一直是一枝独秀。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中国史学莫盛于宋”,直到宋代中后期,借着两宋史学持续繁荣的契机,才又出现了胡寅的《诸葛孔明传》、郑樵的《诸葛亮传》、张栻的《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萧常的《诸葛亮传》等诸葛亮的传记著作,并流传至今。这些著作共同构成了那一阶段对诸葛亮传记的各自书写,它们与陈寿的《诸葛亮传》之间既有很多相同之处,又有一些不同之处,本文拟进行一番比较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重写诸葛亮传的原因

隋唐是我国历史上又一个史学大发展的重要历史时期。隋文帝明令禁止私人撰写国史、评论人物,表明中央集权的封建政府日益看重历史著作的作用,要将国史编纂集中到政府手中,以便从中吸取统治理论和经验,树立统一的历史文化观,以加强和巩固思想统治。这一禁令成为封建政府即将实行官修史书的先导信号,为唐朝官修史书创造了条件。唐贞观三年(629),唐太宗别置史馆于禁中,专修国史,由宰相监修。自此,南北朝以来掌修国史的著作郎罢史职,史馆开始由宰相监修国史,下设史馆修撰、直馆,从事编述工作。这一措施是中国古代史书编纂工作中的一个重要变化,从此所谓纪传体正史都由封建政府掌修,私家著述越来越少。在官方高度重视、官修史书制度确立的情况下,人才、资金充足,出现新的史学著作创作高潮,修成了二十四史中的八部纪传体史书。除官修纪传体史书外,唐朝还出现了两部私家著述的重要史学著作:一为刘知幾的《史通》,一为杜佑的《通典》。可是,官方重视由官方新修史书,对个人撰写历史著作不提倡,但又对个人修的前四史很重视。虽说刘知幾的《史通》对以前的史书进行了检讨,但并没有人开始付诸重写已有定评史书的实践行动,当然就更无人想到要去重写诸葛亮传了。

到了宋代,史学繁荣状况持续发展。由于宋代文化发达,整个政治氛围是抑武崇文,以文治国成为整个国家的文化主导策略。统治者重视历史知识,努力在极为丰富的历史资源中自觉寻求治国安邦的智慧和方法。宋太宗曾有这样的感叹:“夫教化之本,治乱之原,苟非书籍,何以取法?”宋真宗也曾对邢昺说:“朕听政之暇,惟文史是乐。”为了从历史中寻求治国之道,落实积极倡导的文化意识和主张,统治者除大力倡导外,还充分利用科举考试制度来引导普及历史文化知识。范仲淹主张政治革新,明确提出科举考试要“先试论策,使工文辞者言古今治乱”。绍兴七年(1137),宋高宗答礼部侍郎吴表臣时说:“诗赋止是文词,策论则须通知古今,所贵于学者,修身齐家治国以治天下,专取文词,亦复何用?”在这种政治文化氛围中,宋代形成了“以史为鉴、探求治道的史学精神”、“疑经辨伪、不拘成说的史学精神”,以及“以理观史、尊王为本的史学精神”。所以,各地书院发达,历史学科受到高度重视,对私人修纂史书态度也采取宽容态度。两宋时期涌现出了130余位官、私修史专家,历史著作大量出现。

宋代诸种诸葛亮传的出现,同样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的必然结果。北宋始终有边患,南宋偏于一隅。史学强调“大一统”观念,强调“华夷之防”“尊王攘夷”。在三国孰为正统的问题上,坚持蜀汉为正具有了很强的现实意义。蜀汉以正义立国,诸葛亮坚持北伐,坚持统一的行为,和史学服务现实政治的使命感高度契合,是形成宋代重写诸葛亮传的根本原因。

宋代诸种诸葛亮传的增加内容

陈寿原本任职于蜀汉政府,蜀汉政权灭亡后,他前往洛阳并在西晋政府中担任著作郎。他很早就有为自己所亲历的历史留下史料记录的打算,而恰好当时魏、吴两国已经有不少相关资料,如王沈的《魏书》、鱼豢的《魏略》、韦昭的《吴书》等,这些作品都成了陈寿写作依靠的基本材料。可是由于史料和成书环境的限制,蜀汉方面严重缺乏资料,故而《三国志》蜀汉部分的十五卷基本是陈寿自己撰写而成的,因而就显得过于精审凝练,留下了很多遗憾。所幸后来裴松之为其作注,将大量史料补充其间,即使裴松之本人认为存疑的材料也照单全收,有的虽也作了一些简单的辨析工作,其余大都留待后人自行考辨。这样一来,虽然内容充实了许多,但补充的资料全在注释中,究竟哪些是真实的资料,哪些是虚构的资料?辨析清楚很不容易,重新写入诸葛亮传中更需谨慎。

在宋代史学的持续繁荣中,诸葛亮传的重新书写提上日程并开始付诸实践。要重写诸葛亮传,那些未被陈寿采信的相关资料以及后来发现的新资料都需要认真考证和甄别。经过史学家们的不懈努力,两宋期间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新成果。目前我们所见到的胡寅的《诸葛孔明传》、郑樵的《诸葛亮传》、张栻的《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萧常的《诸葛亮传》这四部传记各有特色。在写作中,他们都非常重视陈寿在《三国志》中的《诸葛亮传》,对陈寿选取的有关诸葛亮的重要材料并未作任何大的改动,基本上全部继承、如数照抄了下来。但为了改变陈寿《诸葛亮传》十分简略的情况,也都努力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

一方面是增加了一些深化细节的内容,如陈寿的《诸葛亮传》只粗略写了诸葛亮的志向:“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而宋代四部诸葛亮传经过仔细辨析,从裴注和新发现的资料中精选了一些细节充实进去。胡寅《诸葛孔明传》曰:“建安初,与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诸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顾谓广元等曰:‘卿曹仕进可至郡守、刺史也。’或问其所志,亮笑而不言。”郑樵《诸葛亮传》除这个细节外还增加:“后公威思乡里,欲北归,亮谓之曰:‘中国饶士大夫,游遨何必故乡邪!’”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也增加了这一材料。胡寅《诸葛孔明传》中还写道:“襄阳庞德公有重名于当世,目亮为‘卧龙’……亮每至其家,独拜床下。”

再如关于诸葛亮的南征,陈寿《诸葛亮传》只有简单一句话:“(建兴)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进行了半年多的一场南征大战,只交代了战争的时间及结果,既没有起因和经过,更缺少细节。胡寅《诸葛孔明传》先详细写了“南中骚动”的情况:“越巂夷高定背叛,建宁大姓雍闿负阻不宾,䍧柯太守朱褒拥郡相继而反。”写了长史王连力谏,诸葛亮“度诸将才不及己,意欲必往,而连言辄恳至,故稽留者久之。三年春,亮遂率众南征”。还写了马谡“攻心为上”的建议,写了对孟获的七擒七纵,写了诸葛亮的政策是“使其渠帅自相统领,不复别置汉官,亦不留兵镇守”。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则写道:“先是,益州郡渠帅雍闿杀太守而附吴,吴以闿为永昌太守。永昌功曹吕凯、府丞王伉率吏士闭境拒守,闿不能进,使郡人孟获诱扇诸夷,牂牁太守朱褒、越嶲夷王高定皆应闿。”“三年春,始率众南征四郡。诏赐金鈇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萧常《诸葛亮传》写道:“三年,始帅师南征四郡。诏赐金鈇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进兵越巂,所在战捷,遂斩雍闿、高定,惟孟获收闿余众以拒。获素为夷、夏所服,亮募生致之。既禽,……七纵七禽,而亮犹遣获,获止而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遂至滇池,四郡皆平,即其渠帅而用之。”这样一来,整个南征过程就十分清晰了。

另一方面是增加了一些全新的内容。陈寿《诸葛亮传》记载:“亮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蜀,关中震响。”郑樵《诸葛亮传》增加了以下全新内容:“蜀人皆贺亮,亮愀然有戚容,谢曰:‘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家威力未举,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一夫有死,亮之罪也,以此相贺,能不为愧。’于是蜀人咸知亮有吞魏之志,非惟拓境而已。”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也同样补入了这一段新材料。胡寅《诸葛孔明传》还增加了诸葛亮的《与群下教》:“亮虽雄姿杰出,而从谏如流,改过不吝,尝教于群下曰:‘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敝屩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兹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不惑,幼宰之殷勤,有忠于国,则亮可少过矣。’又曰:‘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军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姿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于直言也。’其好善如此。”诸葛亮的心态和胸怀,就生动地凸显了出来。

此外,前述四部诸葛亮传均全文收录了《后出师表》。由于陈寿《诸葛亮传》未收《后出师表》,后来的很多学者觉得《后出师表》是一部模仿的伪作,不是出自诸葛亮之手。主要理由有两个:一是关于赵云的死亡时间,根据《三国志·赵云传》记载是建兴七年(229),《后出师表》中却写道:“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这样,就好似诸葛亮说赵云死在了建兴六年(228),与本传不合。二是觉得《后出师表》中,北伐好似变成了“以攻代守”的无奈之举,文中大多是颓然之气。以此两点,判定《后出师表》是伪造的。如傅斯年在《谁是〈后出师表〉之作者?》中说:“全篇充满文人做事之心理,若果决而实忧疑,若奋发而实不振……其用思尤嫌冰炭……《后出师表》之六不解,虽不可曰‘败北主义’,终不免于‘不必胜’论……安所论于我汉家三炎之丞相哉?”

可是,《后出师表》尽管不载于陈寿《诸葛亮传》,但三国时期吴人张俨的《默记》则全文收录,东晋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亦全录此表,并进行了详加说明:“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裴注引用了《汉晋春秋》中的《后出师表》,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也收录了该文。笔者认为,为敌国高官伪造一篇文章是颇犯忌讳的事情,张俨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去做。只能理解为是他见到了陈寿未见到的资料,所以收入了《默记》。习凿齿也认可《后出师表》是诸葛亮本人所作,在《汉晋春秋》中注明自己录用的资料来源,这是负责任的表现。后人过分迷信陈寿,而又错误地理解“出张俨《默记》”的意思就是张俨伪造。“出”这个字根本没有伪造的意思,应该就是出现、出于的意思。同时,在《三国志·诸葛恪传》中有这样的记载:“恪乃著论谕众,意曰:‘……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据卿三祥《〈后出师表〉真伪考释》分析,诸葛恪的谕众“著论”与《后出师表》具有五处相似之处,重申“正如马植杰先生所说:这篇论文的目的、内容以及说理用辞都与《后表》极为相似,何焯说:‘此论祖述武侯出散关表。’(《义门读书记》),唐长孺先生也认为这篇论文与《后表》之意相合(《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131页注3)”。对于《后出师表》失之蜀而传于吴,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十七《三国志·蜀志》中云:“注:‘此表亮集所无,出张俨《默记》。’按:赵云以建兴七年卒。散关之役乃在六年,后人或据此疑此表为伪,非也,以《元逊传》观之自明。第此表剧论时势之尽,非若发汉中时所陈,得以激励士众,不妨宣泄于外,失之蜀而传之吴。或伯松写留箱箧,元逊钩致之于身后耳。集不载者,盖明武侯之慎,非由陈氏之疏。若《赵云传》‘七年’字当为‘六年’。云本信臣宿将,箕谷失利,适由兵弱。既贬杂号将军以明法,散关之役,使其尚在,必别统万众,使复所负。而不闻再出,其必殁于是冬之前矣。”日本学者贯井正《论〈后出师表〉应系诸葛亮所作》根据前后两篇《出师表》起始句的不同(一为“上疏”,一为“上言”),认为“二表是有区别的,《前表》是公开向后主上的正式奏章,而《后表》则是向后主陈述事情的言论或文章,而非正式奏章,所以《后表》有可能是未公开的”。

至于时间上的龃龉问题,笔者的看法是,涉及《后出师表》的两个时间都未必准确。原因有二:一是当时战乱频仍,《三国志·赵云传》说赵云“(建兴)七年卒”未必准确,因为陈寿很多年后写的“(建兴)七年卒”很简单且没有月日、没有去世原因等具体情境,弄错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以此来否定《默记》《汉晋春秋》同时记载的《后出师表》未必是一种科学的思维。二是《后出师表》上于建兴六年十一月仅仅是习凿齿《汉晋春秋》说法的一条孤证,时间上也未必准确无误。裴松之在《三国志·董允传注》中引用了《襄阳记》的记载后,又说到与《汉晋春秋》说法不同的问题:“此二书俱出习氏而不同若此……以此疑习氏之言为不审也。”陈寿《三国志·魏书·王毌丘诸葛邓钟传》中,裴松之在作注时对《汉晋春秋》的记载又评论说:“臣松之以为如此言之类,皆前史所不载,而犹出习氏。且制言法体不似于昔,疑悉凿齿所自造者也。”鉴于这种情况,《后出师表》上于建兴六年十一月的说法也就未必是准确无误的了。建兴六年,孙权破曹休,随后诸葛亮上表,可能已是建兴七年了,而说“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也并不错。这样的话,赵云是去世于建兴六年或建兴七年就都说得通了。再者,诸葛亮身为蜀汉的丞相,不可能不知道赵云的具体死亡时间。拿着时间更晚的习凿齿的说法否定更近的诸葛亮《后出师表》的说法,也未必科学。所以,笔者个人还是倾向于赵云去世于建兴六年,而不是建兴七年。

同时,人不可能永远保持同样一种状态。刚开始充满希望,但是随着北伐的一再失败,人的意志变得消沉、忧疑等也很正常。诸葛亮是人不是神,而且就历史来看,诸葛亮调整心态的能力远不如司马懿,他是很容易被现实感染的人,所以,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流露出的心态也是正常的。

以此两个颇值得怀疑的理由,来简单处理这一问题,判定《后出师表》系作伪者故意捏造的,这同样是极不严肃的简单化处理方式。笔者认为,郑樵《诸葛亮传》、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照录记为建兴六年十一月,是出于对陈寿的尊敬。萧常《诸葛亮传》写“六年,……是冬,亮闻孙权破曹休,魏兵东下,关中虚弱,上疏曰……”是更有道理的。只是他们录入的时候,有些细微差别。《后出师表》开头说:“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胡寅《诸葛孔明传》改为:“昔先帝托臣以讨贼,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是故冒危历险,不敢自惜,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策。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进取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将六个“未解”去掉第四个“未解”,写成了“五未解”。但语气、意思、行文风格都是没有改变的。郑樵《诸葛亮传》、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萧常《诸葛亮传》引用的《后出师表》差距就更小,就是个别字词的细微区别了,如“兵法乘劳”与“兵法乘虚”、“北山”与“伯山”、“鞠躬尽瘁”与“鞠躬尽悴”、“弗疑”与“不疑”、“先帝深虑”与“先帝虑”,等等。

不过,四位宋代历史学家在认真研究、辨析历史资料的基础上能力排众议、不约而同地将《后出师表》写入各自的诸葛亮传中,是颇有历史见识的,也和后人的一些研究是相吻合的。

宋代诸种诸葛亮传的史学主张与意义分析

陈寿《诸葛亮传》对诸葛亮的书写没有充分展开,这固然和整部《三国志》风格一致,更和缺乏丰富的资料有关,同时也是因为陈寿虽是蜀中人士,然其活跃年代乃是晋朝,晋乃曹魏之后,司马氏主政,因此对诸葛亮等形象不会作大肆渲染。随着史学的发展和研究的不断深化,胡寅《诸葛孔明传》、郑樵《诸葛亮传》、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萧常《诸葛亮传》选择了很多陈寿《诸葛亮传》写得不详细的地方加以细化,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史学主张和抱负。

一、完善重要事件过程的需要

如关于诸葛亮“卧龙”这一说法,陈寿《诸葛亮传》只通过徐庶之口介绍:“诸葛孔明者,卧龙也。”显得简单而突兀。“卧龙”的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胡寅《诸葛孔明传》记载:“襄阳庞德公有重名于当世,目亮为‘卧龙’……徽字德操,清雅有知人之鉴。刘先主访世事于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有伏龙、凤雏。’先主问其人,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郑樵《诸葛亮传》记载:“及先主屯新野,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先主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时徐庶亦见先主,先主器之,庶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记载:“德公亦称之为卧龙。”萧常《诸葛亮传》记载:“德公亦称之为卧龙。建安十二年,昭烈在荆州,访世事于司马徽,徽曰:‘腐儒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昭烈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这些行文声情并茂,说明当时并非徐庶一人把诸葛亮视为“卧龙”,还有多人视其为“卧龙”“伏龙”。多方面都述说诸葛亮杰出才华,刘备三顾茅庐才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如关于接班人的问题,萧常《诸葛亮传》记载:“会亮有疾日侵,密表帝曰:‘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时帝亦遣尚书仆射李福省疾,因咨以国家大计。别去数日,复还。亮曰:‘知君还意,所问者,公琰其宜也。’福复请,亮曰:‘文伟可以继之。’又问其次,亮不答。后相继为相,皆称贤云。”进一步诠释了诸葛亮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品格。

再如为诸葛亮立庙,陈寿《诸葛亮传》说:“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为何此时立庙?前因后果是什么?皆不清楚。胡寅《诸葛孔明传》记载:“景耀六年春,诏立亮庙于沔阳。初,亮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时议以礼秩不听,民间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之上。校尉习隆等上言:‘……今若尽顺民心,则渎而无典;建于京师,又逼宗庙;宜因其墓立之沔阳,使亲属以时赐祭。凡亮故时臣吏欲奉祀者,令至庙所,断其私祀,以崇正礼。’于是始从之。”郑樵《诸葛亮传》记载:“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亮初亡,所在求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于是百姓祭于巷陌,夷戎祀于郊野。至是,步兵校尉习隆、中书郎向充等表请乞于近墓立庙,断其私祭,以崇正礼,从之。”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记载:“亮既没,吏民歌思不忘,多请为亮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百姓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为可听立庙成都,后主不听。步兵校尉习隆等表曰:‘亮德范迩遐,……以崇正礼。’于是始从之。时亮薨二十有八年矣。”

二、高扬时代精神的需要

按照史书编撰惯例,必须以国号相称呼,《三国志》以“蜀”而不用其正式国号“汉”称呼刘备建立的政权,违反了史家客观中正的原则,显示了陈寿以魏晋为正统的历史观。

北宋政权建立之初,北有辽、北汉;南有南唐、后蜀、吴越等小政权。在内部阶级矛盾异常尖锐的同时,还承受着巨大的边防压力。南宋时期,山河破碎,朝廷偏安一隅,外扰不断。这些都极大地刺激了史学家们总结历史盛衰过程、服务现实政治的使命感。两宋时期史学思想的变化是和时代的社会政治密切相关的。北宋时期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张扬“大一统”观念,强调“天下合于一”的“一统”,因为北宋自身尚相对强大,对王朝正统的看法有相对博大的胸怀,这以司马光为代表。他在《资治通鉴》卷六九中申明:“但据其功业之时而言之。”在《答郭纯长官书》中进一步明确了功业论的“大一统”正统观:“凡不能一天下者,或在中国,或在方隅,要之不得为真天子。”所以,对像秦朝这样的虎狼之国,也看其功业列入正统。对三国时期的历史,当然也是以魏晋为正统。但到南宋,史学观念发生重大变化,侧重道德的阐发,且在正统中特别强调“华夷之防”。如张栻的史学理论中,很少有“一统”即“功业”的地位,他在《经世纪年·自序》中就是以“尊王攘夷”为旨归,指出“合天下于一”很多时候只是霸道之私,“居天下之正”才是王道之公,“他把正统论当作是扶持万世纲常的支点,赞扬以仁义得天下、以王道治天下的历史观。在三国孰为正统的问题上,他坚持蜀汉为正,魏、吴为闰,原因就是蜀汉以正义立国,得天下之大纲。”故而,胡寅《诸葛孔明传》、郑樵《诸葛亮传》尽管还是称刘备“先主”、称刘禅“后主”,但在纪年上都是紧接“建安”年号就用“章武”“建兴”以示正统。萧常《诸葛亮传》当然也是如此。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有《四部丛刊·续编·史部》本、《宛委别藏》本。在正统问题上,他的行文强调正统最为突出:“二十五年,……是岁冬,曹丕篡立,改元黄初。”“帝忿关羽之败,帅诸军伐吴以报怨,亮留守成都。明年春,亮闻帝兵败还永安,叹曰:‘使法孝直在,必能谏上不东行也。’”“帝不豫,三年春,召亮会永安,亮至永安。”“帝崩,亮奉遗诏,太子即位于成都,改元建兴。”“夏,吴孙权僭称尊号。”

三、丰富诸葛亮形象的需要

陈寿《诸葛亮传》写得精审凝练,缺点是没有对传主展开详细描写。清代李慈铭曾说:“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精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暗然无华。”宋代诸葛亮传的书写,注重认真吸收裴注等材料,来进一步丰富诸葛亮的人物形象。

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写对庞德公:“亮每至其家,独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昭显出诸葛亮的谦逊好学精神。写诸葛亮娶妻:“沔南名士黄承彦谓亮:‘闻君择妇,身有丑女,才堪相配。’亮许,即载送之。时人为之谚曰:‘莫学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写出诸葛亮重德的择偶标准。同时,在传记中明确写入诸葛亮的夫人是黄氏。这都是很难得的资料。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记载:“八月,废中都护李平,徙梓潼郡。方亮在祁山,平掌运事。值天霖雨,粮运不继,平遣参军报亮未(来)还,亮承以退。平闻军退,乃更阳惊曰:‘军粮饶足,何以便归?’又表帝谓‘军伪退以诱贼’。亮出其前后手笔书疏本末,平顿首谢罪。于是亮表平罪恶曰:‘今篡贼未灭,社稷多难,国事惟和,可以克捷。不可包含,以危大业。’遂废徙焉。平子丰时为亮幕府参军,亮与书曰:‘吾与君父子戮力以奖汉室,谓至心感动,终始可保,何图中乖!若都护思负一意,君推心从事,否可复通,逝可复还也。’初,平尝与亮(书),劝受锡进爵。亮报之曰:‘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岂其义乎?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可也。’”将诸葛亮不记私仇、赏罚分明、心胸宽广、极富人情、以国事为重的特点写得十分生动形象。

诸葛亮也有七情六欲,收入《后出师表》,能从侧面看出诸葛亮此时的心态。傅斯年感到诸葛亮“若果决而实忧疑,若奋发而实不振……其用思犹嫌冰炭……”马植杰也觉得:“《前表》信心坚强,语气雄壮;《后表》语意变得十分沮丧,与诸葛亮生平怀抱全不相合。”他们都看得很准,这确实是诸葛亮当时的真实思想状态。诸葛亮从建兴六年(228)冬出散关,至建兴十二年(234)秋八月去世,连年北伐曹魏,虽然也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是在“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后出师表》)的情况下,北伐甫一出兵,“围陈仓,粮尽而退”,“九年……夏六月,亮粮尽退兵”(《三国志·后主传》);“围陈仓,曹真拒之,亮粮尽而还”,“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亮每患粮不继,使己志不申”(《三国志·诸葛亮传》)。连年北伐,国疲民惫,国内一些人也持反对态度。诸葛亮偶尔流露出忧疑、沮丧是很正常的。但偶尔出现的这种心态,并不影响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光辉形象,反而能让传主更具有人间烟火气息,更加真实、丰满、可信。

张栻《南轩集》卷十《衡州石鼓山诸葛忠武侯祠记》(衡州地方官在石鼓山的南面建武侯庙,南宋乾道间迁至石鼓山上的李忠节祠旁,改名为武侯祠)应约写于乾道五年(1169)二月,石碑立于祠内,字体为楷书体。他对诸葛亮的认识是准确的,文中说:“侯之言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又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嗟乎,诵味斯言,则侯之心可见矣。……其扶皇极、正人心、挽回先王仁义之风,垂之万世,与日月同期光明可也。……此侯所以不敢斯须而忘讨贼之义,尽其心力,致死不悔者也。”张栻的看法很典型,也代表了胡寅、郑樵、萧常等人的看法。后来,康熙皇帝也说:“(《后出师表》)篇首云:‘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乃武侯之本计也。篇末云:‘鞠躬尽瘁’,乃武侯之本心也。光明磊落,真可揭诸天下万世。”

宋代诸种诸葛亮传收入《后出师表》,能让人更加全面地了解诸葛亮的丰富内心世界,不但不会有损,反而会更加增强诸葛亮的人格魅力。

当然,我们也发现,宋代诸种诸葛亮传书写中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突出的有以下两点:一是出于对诸葛亮的尊崇,回避甚至否定诸葛亮具有法家思想。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记载:“予既作侯传以示新安朱元晦,元晦以予不当不载以管、乐自许事,谓侯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之书,及劝昭烈取荆、益以成伯业,可见其所学未免乎驳杂。其说亦美矣,而予意有未尽者。侯之所不足者,学也。予固谓使侯得游于洙泗之门,讲学以终之,则所至又非予所知,不无深意矣。然侯胸中所存,诚非三代以下人物可睥睨,岂管、乐之流哉!时有万变,而事有大纲,大纲正,则其变可得而理。方曹氏篡窃之际,孰为天下之大纲乎?其惟诛贼以复汉室而已。侯既以身从帝室之英冑,不顾强弱之势,允执此纲,终始不渝,管、乐其能识之乎!”萧常《诸葛亮传》也紧随其后,尊崇张栻:“栻又言:予读《出师表》,见其所以告嗣君者,一本于正,殊非刻核、阴谋之说。故于手写《申》、《韩》等书,亦疑之。”其实诸葛亮的偶像管仲本身就是法家代表人物,诸葛亮亲自为刘禅抄写的《申子》《韩非子》《管子》等书,皆是法家代表作。成都初定,他“威之以法”,制定《蜀科》,理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凡此种种,都说明他是一位法家信奉者和践行者,这些是不能随意否定的。就是张栻本人,在《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中都还是忍不住写了诸葛亮法家的一面:“亮为相十四年,昭烈及后主即位才两赦。或言大惜赦者,亮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若刘景升、季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

二是从他们开始,在诸葛亮传记写作中产生了对正确的历史观的偏离,在正史中出现了神化诸葛亮的苗头。郑樵《诸葛亮传》开始写“空城计”:“三年春,亮率众南征,……五年,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曰:‘先帝创业未半……’遂行,屯于沔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唯留万人守城。司马懿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懿随至,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懿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为了增强这件事的可信度,郑樵把“郭冲三事”中本来写的“屯于阳平”改为“屯于沔阳”。当时的真实情况,魏方主帅是张郃,而非司马懿,诸葛亮根本没有机会以“空城计”吓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司马懿。《三国志·诸葛亮传》说:“(后主建兴)六年春,(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严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魏明帝西镇长安,命张郃拒亮。亮使马谡督诸军在前,与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亮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从这段权威性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街亭之战时的蜀军主帅是诸葛亮,魏军主帅则是张郃。诸葛亮只是“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并未有过“空城计”。对于此事,《资治通鉴》卷七十一上言之也甚详:“太和二年春,正月,司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拔之,斩孟达。申仪久在魏兴,擅承制刻印,多所假授,懿召而执之,归于洛阳”。这也说明此时司马懿远在数千里以外的洛阳。郑樵《诸葛亮传》写诸葛亮去世:“时有星赤而芒角,自天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萧常《诸葛亮传》写道:“八月,亮疾病,密授长史杨仪、司马费袆(祎)、护军姜维等退师节度。有星陨于营中,亮薨,年五十四。”这些资料皆来源于孙盛的《晋阳秋》:“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往西南流,投入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神化描写固然表达着一种尊敬之意,但“状诸葛之智近妖”绝不应该是严肃史书的价值取向。

必须说明的一点是,宋代诸种诸葛亮传中新的材料并不多,主要还是取自裴注,但每位作者都作了审慎、精心的选择,才写入各自的诸葛亮传中。他们辨析选择之功和写入的大部分内容,后人大多都是认可的,这对于诸葛亮形象的传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同样,对于诸葛亮传记的写作也是一个发展和完善。

注释:

[1]“片传”概念是由夏威夷大学传记研究中心主任、《传记:跨学科季刊》主编克雷格·豪斯提出的,见[美]克雷格·豪斯:《片传与传记环境——见微知著》,《现代传记研究》2020年第1辑。

[2]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5页、第240页。

[3]苗书梅等点校:《宋会要辑稿》,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页。

[4]江少虞:《事实类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4册,第509页。

[5]马端临: 《文献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04页。

[6]毕沅:《续资治通鉴》,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册,第59页。

[7]韦春喜:《宋代史学精神与史论诗》,《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8]傅斯年:《谁是〈后出师表〉之作者?》,重庆《文史杂志》第一卷第八期,1941年7月16日。

[9] 卿三祥:《〈后出师表〉真伪考释》,《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10][日]贯井正:《论〈后出师表〉应系诸葛亮所作》,《晋阳学刊》2001年第2期。

[11]司马光:《答郭纯长官书》,《司马文正公文集》卷六一。

[12]王记录:《两宋时期史学正统观念的发展》,《学习与探索》2010年第4期。

[13][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咸末二月初三日。

[14]马植杰:《〈后出师表〉的作者问题》,《文史》第十七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

[15]康熙:《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三集卷三十二杂著·古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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