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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木先生的为人和治学(三)

2022-03-22

传记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

赵 明

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大师气象,兼容型学者

我粗略统计,公木先生涉足中国传统文化的论著、合著和编著多达十余部,而其重点又在先秦、两汉。其中,有关先秦诗歌的有《商颂研究》《周族史诗研究》(与郭杰合著)。《商颂研究》论及《诗经》三颂中《商颂》的五篇诗,旧说这些诗是商人祭祀英雄祖先的颂歌,但近代以来研究《诗经》的学者,几无异词地把其断为春秋宋襄公时代的作品。而公木先生则指证《商颂》属于有大量考古发现可作依凭的商文化,它的音响舞容和英雄颂歌,是商代文学研究的直接材料,幸赖周代乐官而得以保存下来,是必须重视和慎重对待的珍稀文献。公木先生的《商颂研究》发表后,得到了不少《诗经》研究者的回应,其已远远超出文学研究的范畴,有着史学和文化学意义。《周族史诗研究》也是公木先生从20世纪50年代后即思考并致力探索的课题。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将当时的诗歌分为史诗、抒情诗和戏剧三大类别。据此,黑格尔在其所著《美学》一书中断言:“中国人却没有民族史诗,因为他们的观照方式基本是散文性的……他们的宗教观点也不适于艺术表现,这对史诗的发展也是一个大障碍。”受此影响,中国的许多学者也认为中国古代不曾产生史诗。事实上,并不止古希腊、古印度、古巴比伦产生了像《伊利亚特》《奥德赛》和《摩诃婆罗多》以及《吉尔伽美什史诗》那样规模宏大、情节完整的史诗,只要不被黑格尔的结论所障蔽,而把人类童年时期所创造的歌颂本民族诞生和英雄业绩的古老叙事诗称作史诗的话,那么,《诗经·大雅》中的《生民》等五篇组诗,都糅杂了分量不一的神话传说和信史胚种,完全具备了构成史诗的条件。这是公木先生在古代中国是否产生过史诗问题上给出的答复,作出了相应的学术贡献。今天的学术界,几乎很少有人再坚持黑格尔对中国古代宗教、艺术和史诗持有的偏见。

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辉煌瑰玮的一页。公木先生很早就对先秦诸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0世纪50年代中期,还在作协文学讲习所期间,公木先生就同朱靖华合作选注了《历代寓言选》,其中先秦部分多取于诸子百家和经史典籍。他的《先秦寓言概论》,更是从文学与哲学、学术与文化的多重维度阐释和论析诸子寓言文学与战国百家争鸣的一部力作。人们通常看到的就“寓言”说“寓言故事”的读本完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20世纪80年代初,《老子校读》《老子说解》和《老庄论集》及一系列见于报刊杂志的说老评庄文章的面世,令诸多史、哲领域的专家学者瞩目;而文艺界的诗人、作家和众多朋友,却为公木的“突然转向”大感奇异,不解所来何自。其实,公木先生撰《老子校读》《诗经选释》等所显示的训诂学功力,早已渊源有自:1935年,公木即有《中国文字学概论》出版。该书原是他用于高级师范学校授课的讲稿,后经其恩师、语言学泰斗黎锦熙先生校阅并推荐出版。我读过公木先生的这部文字学著作。可以说,这部早已被公木先生置于箱底的旧作,即使今天把它列为古文字学或文献学等专业研究生的参考书目,也会以严谨、清晰、详备的特点为学子们所喜爱。在我眼里,诗人公木也是一位立足于经史的中国古典文学史家。

我曾经很不解:公木先生是现代诗人,他的创作关注现实,为什么他的学术研究却在古代,而又把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文明起点的先秦作为研究和探索的重点?后来读了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有关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的“轴心时代”,人类文明在不同区域不约而同、相继突破的论断,对于公木先生把学术根基和研究重心立于先秦的做法,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先秦既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又是一个建立起“真正起点”的文化高峰。雅斯贝尔斯所指出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亦即塑造了人类精神与世界观大转折的时代,在中国恰恰就是先秦时代的春秋战国时期。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圣哲,中国的百家争鸣,印度的耆那教、印度教和佛教,以色列的一神教以及希腊哲学的整个发生和形成过程,都在这个轴心时代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世界东西方的几个地区。轴心时代是一个具有辉煌开端的时代,“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人类精神的基座同时独立地奠定于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轴心时代以人文精神为武器,以哲学突破为先导,把人文思想扩展到整个文化领域,打破了此前古代文化数千年的长期宁静,使精神领域变得喧闹沸腾,中国、印度、希腊、希伯来等几大文化圈几乎都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师从公木先生多年,我常想:先生很早就把自己的学养和学术研究植根于这个时代,既显示了他高屋建瓴的学术眼光,也表现出他在治学上的坚实基础。厚积薄发,覃思睿智,古今中外皆在先生瞻瞩之中,治学自然蔚成大师气象。我相信,这是与公木先生接触过的学人们共有的深刻印象。

作为大师级的学者,公木先生还有一个显著特点——他是兼跨几个学科的学者:在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文艺学这三个学科内,他都有重要的学术理论建树,都指导了从本科生到研究生甚至到青年教师的科研工作,其中一些后来成为了不同学科的著名学者和学科领军人物。这在当时的学术状况下,愈加显得必要而难能可贵。今天,中文学科分类仍然无法突破学科自守的困境,难以使学科融合贯通,开阔和提升中文专业研究生的视野宽度和高度,更积极地适应中国社会发展的需求。面对这种现实,我又想起了公木先生和他率先示范的往事。

公木先生不仅仅是诗人、学者,他还是长时间担任教育长职务的教育家。他的跨学科兼容型学者身份,或与此有关。

轰响人生,红烛泪尽

1988年10月,我离开了吉林大学。行前,我去向公木先生辞行。从惠民路14号的家门出来,向东中华路“十八家”的方向走去,又是穿过一条紫丁香簇拥的大街,再进入那条两旁尽是绿柳垂拂的小径。十个春秋寒暑,我在这条路上穿行了几千次。每次到公木先生那里,似乎都会经历一次精神世界的畅游,由他指点,“往来出入、泳游憇息、悲欢激赏、流连忘返”(《第三自然界概说》),抑或时迷津渡,终得艄公引舟而来。看着公木先生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椅上,面对着我,总是生出这样的联想。千百次这样的往来出入,终于实现了我和他之间年龄、经历、阅历和身份地位等巨大差异的突破,他不仅把我看作是他的学生和助手,而且是能够在形而上的层面与他会心一笑、究诘所以的朋友。我的来去,放在“寥天大化百其生”的层面上,就像白云的来去一样,不用问理由,公木先生就已理解。毕竟,我要去的地方,星辰大海的气象也契合公木先生的博大情怀。1988年11月初,我来到刚刚筹建起来的青岛大学。此后十年,我和公木先生的互通声息,主要依靠书信往来。

1996年12月,公木先生(右)前往北京协和医院看望臧克家先生

到青岛大学后,我主持编撰的两部“大文学史”——《先秦大文学史》和《两汉大文学史》,可看作是我和公木先生互通声息中的一个学术结晶。关于编写“大文学史”的想法,早在50年代初,公木先生和杨公骥先生就曾合作讨论并着手撰写“大文学”观照下的“中国文学”,即两卷本的《先秦文学》和《两汉文学》,但遗憾地止于路半。1989年年末,我在给公木先生的书信中提出尝试以“大文学”观和“大文学史”观撰写先秦文学的思路,想聆听他的意见。很快,公木先生就给了我回复,肯定了这是一项“具有学术理论建设意识”的工作:“‘大’包含着文学的文化本质,‘大’的提法尤其符合先秦文学的特征。”他建议“先秦大文学”应定名为“先秦大文学史”,因为“‘大’指‘史’,不是指‘文学’”。他还提醒:“就算‘大文学史’,也必须在量与质上有个界定,否则何云‘大’?”信的结尾,他还特别表示:“你久有此志,目前更想抓紧一些,拿出货色来。此意我完全理解,也愿予以支持,尽力之所及,当有以玉成之。”在先生的鼎力支持下,我把编写“大文学史”的想法告知与我同在一个教研室的赵敏俐博士,他听后也很兴奋,表示愿参与此事,决定暂放手头其他研究,全力投入这项开辟草莱的工作。在他的协助下,经过半年左右的多次讨论和反复推敲,我们草拟出“《先秦大文学史》提纲”,并于1990年暑假期间,邀请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学者到青岛讨论、修订“提纲”。1993年,《先秦大文学史》面世。随后,《中国社会科学》《文学遗产》《中国图书评论》《香港大公报》等报刊也登载了评论文章。两年后,接续《先秦大文学史》,又启动了《两汉大文学史》的编写,该书于1998年7月出版。在不到7年的时间里,这两部近200万字的“大文学史”相继面世,令公木先生大感欣慰。1998年7月20日,他在给我的信中说:“看全书要很长时间,我只好先把导论读完,感觉气势很大,其他部分翻阅一遍题目,内容亦了然于心。”是年9月,《社会科学战线》第6期又刊出了公木先生《〈两汉大文学史〉读后断想》一文,先生极为动情地写道:“捧读之际不禁感慨丛生:四十余年前,我和亡友公骥相约共同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其中先秦部分的结晶便是公骥那本著名的《中国文学》(第一分册)和我在文学讲习所编成的先秦文学讲义四册。当时说好由我接续完成此序列的秦汉部分,也曾作了细致的资料准备和深入的学理思考,怎知忽然多云转阴,千雷贯耳,酸雨浇头,名字打入另册,本该马上由我动笔的《中国文学》(第二分册)也不得不泡了汤……沧桑改换,益觉遗憾无法弥补。所幸古典文学研究虽曾经历这般坎坷曲折的艰难岁月,但终究迎来了辉煌的学术演进。《先秦大文学史》问世后好评如潮,已较亡友公骥的著作有了较大的深化和提高;《两汉大文学史》规模宏大,气势雄伟,更非我那夭折腹中的书稿可比。赵明教授曾任我的学术助手多年,彼此切磋琢磨,获益良多;杨树增博士、赵敏俐博士等均是亡友公骥的高足,虽云山阻隔,仍不时互通信息。《两汉大文学史》由这样一些成就卓著的中青年学者合力完成,怎能不让人生起前浪后浪之想、青蓝冰水之叹?额手称庆时想起曾为敏俐、树增《20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所作序言中的话:‘薪尽而面对烈火熊熊,是干枝也爆出了笑声。’”

推荐理由:本书由外交部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编撰,该书以语言力量为出发点,选取习近平同志在外交活动中使用的特色语言,分开篇、形象比喻篇、俗文俚语篇、诗文引用篇四个部分,对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外交的总体布局、理论创新、实践成就等进行解读,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外交思想的核心要义和精神实质,把握蕴含其中的思维方法和外交艺术。

两个月后,“爆出了笑声”的公木先生,在室内摔倒之后再未能苏醒,但先生最后留下的这篇充满激励与期嘱的深情文字,却永远回荡在我的心中。

离开吉林大学后,我与公木先生书信往来,虽以讨论学术问题为主,但在时通声息中,他也以自身的经历启导我如何面对工作上的纠结和压力。有时,他也把我作为可以倾吐内心的朋友,诉说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和晚年感受到的苍凉和寂寞。

1989年秋,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著名学者冯光廉教授辞去青大中文系系主任一职,并向学校推荐由我来接替他的工作。我当时心情比较复杂:一方面感到这是老主任和学校对我的信任;但更多还是顾虑自己从“外地”来的身份是否适合挑这个担子。况且,既不能影响业务,又要做好工作,这二者本身就有矛盾。当然,我已被正式任命,不能推辞。在同公木先生往来的书信中,我谈到了在这件事上我个人的考虑和疑虑。公木先生很快就在复信中用了很长篇幅做了一次亲切感人的身教和言教:“行政工作和业务工作、教学和科研,不要只想到矛盾,也是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这不只是理论。我的经验,是可以做到的。我做了一辈子工作:于创作,自觉地做‘业余诗人’;于科研,主要是在教学基础上搞。如果有机会,也便突出一下创作或科研。大部分时间与精力,则以工作为主干。”大概是怕我听不懂什么叫“以工作为主干”,信中接着又说:“工作,无非是多为他人着想:为学生,为同仁,为上,为下。”先生还细心地考虑到我并非党员,殷切叮嘱我:“同总支书记密切合作,有话不藏在心里,有争论摆在桌子面上。多看别人的长处。不随大流,追求真理。”先生的这番话,谆谆教导的是我,体现的却是他做人做事多为他人着想的一贯原则。回想起来,有些事我践行了恩师的教导;有些时候,我只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1989年4月到5月间,我和公木先生之间频有书信往来,其时他一方面忙于偿还积欠的文债,每日忙着赶写由他牵头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规划课题,中间还有一些杂务插入,为学术界和文艺界的同仁、朋友、学生作书序、写跋语、撰书评——他的德望、学识以及仁厚与亲和,使他成了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长者。为人作“序”“评”“跋”,成了公木先生永远做不完的“课题”。当时公木先生已届八秩,进入了更深的反思期。岁末,我收到了他的信,文字不多,而义则甚丰,现抄录如下:

心过劳,则意难得手。

手甚扬,将力不从心。

为学之道,一二三四。

用志不纷,乃凝于神。

1997年8月,参加《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回顾与前瞻国际研讨会》期间,本文作者与公木先生(左)留影

信的末尾,是他迎接七十九岁到来所作的述怀诗《假如》。诗以“假如让我得重生,/定必这般约略同。/尽管迷离离失落,/依然轰响响光明”表达了自己一生虽屡经坎坷,困顿连连,而献身人民、追求真理的信念从未动摇。读先生的《假如》,让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师与前哲先贤,在信念和理想的坚守上是如此一致,一定是因为他们在充盈凛然正气的精神世界中,有某种可穿透历史、跨越时代的联系。

大约是1996年春夏季节,我又一次到长春看望了公木先生。这时公木先生的肾衰症状已经出现,腿部乏力,白天除了上午固定时间要伏案写作,其他时间就半坐半卧地在沙发上读书看报。这张沙发就放在书房的外间。我轻轻推开门,就看到公木先生委坐沙发中,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他知道我今天会来,但他在专注看书,没有觉察到此刻我已进屋,并且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忽然抬头见到我就立在他身边,脸上露出了欣喜慈爱的笑容。

公木先生晚年一直没有停止读书、思考和写作。从历史到现实,从文学到哲学,许多重大或有疑点的问题,都在他的晚年提出了深度的究诘和创造性的探索。作为诗美与哲思结晶的《第三自然界概说》,也只是其中完成了的一项。他还有许多经历生命淬火而形成的思考有待整理,比如,他在信中说,很想“有机会写一部庄子译释之类的著作”,并对我有所寄望;他还计划,用三年时间,得助手赵雨协助,完成《夏商周村社文化演进下的〈诗经〉文本研究》,并希望在这一过程中能听到我的“一些意见”。他想到的还有很多很多,但与此同时,发奋著述而“不知老之将至”的公木先生,内心却日渐生出深深的寂寞之感。他在给我的元旦贺卡中,留下了“思与在交响,深沉而高亢”的心声,而写于1997年至1998年的书信,让我更多地感受到了这种“寂寞”。他在一封信中说:“年来偶见谈及我的诗文的文字,多加‘老’字,有的甚至称‘师’。这很难展开真正的研究讨论。对技艺与理论的评议,都应当就文本来立论,年纪老了,就不一般对待,这就改变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历史是不容情的,这也使我感到几分苍凉。我是多么希望能同一般作者共同研讨,并且听到认真指正啊!”在公木先生晚年写给我的信中,他不止一次地说道:“内心很感寂寞,有些问题,又无人研讨,年龄把我推移到‘老师’的份子,无从问难解惑了。失去了平等的交往,也便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慢慢真的‘老’起来了。”直到今天重读这些文字,我才理解了公木先生晚年那种深沉寂寞中的苍凉求索。

1997年8月,本文作者夫妇与公木先生(中)合影

时间进入1998年,老骥伏枥的公木先生已走近了自强不息人生的终点。尽管他已无力下楼散步,就像他信中所说:“每天上、下午,只能在室内走几趟,也便是运动了。”但是他仍然坚持阅读和思考,他在信中还特别告诉我:“今年《社会科学战线》四期,发表了我的《读老札记》,你有机会请看看。有些文字,如《老子》十三章,历来众说纷纭,都讲不通——可惜如今没有谁一同讨论了。”我知道,这是先生希望我对他的文章能有基于文本、实事求是的回应;同时,我也知道老子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厘清老庄与杨朱学派的关键词语。但是,他没有等来我的回应。是年8月,我到南方参加了一个会议,回来后把一些信息告诉了先生,并请他千万节劳,好好休息。9月下旬,收到他的复信,说:“近两个月来,食、睡也还正常,只是读写吃力,一拿书本就困,写不成文章。报纸参考消息仍仔细看,电视基本听不懂,只看看场面。”写这封信的时候,公木先生身体的多个重要器官都已处于衰竭状态,但他还在思考和阅读,甚至动笔写作。当他得知延安抗大老同学陈静波(曾先后任吉林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党委书记)逝世的消息后,深有平生知交多已去的感慨,凄然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悼词:

静波走好!

哀哀延安同学,又弱一个,

又是学兄送学弟。

呜呼平生之交络绎去。

数数三八老头,还剩几多,

还是头白哭头青。

好在国运昌兮正道隆。

一个月后的10月30日,吴翔老师短暂外出,公木先生于家中摔倒。吴翔老师回来后发现人已昏迷,迅即找人把公木先生送入医院抢救。但这一次,除了极短暂而深情地看了吴翔老师一眼,遗憾地说出“我还没有做完课题”这句话后,公木先生再也没有醒来。1998年10月30日22时15分,一位“大写的人”,一位战士、诗人、学者、教育家,一位广受几代学子由衷爱戴的夫子,一位托举了无数后学俊才的长者,一位具有人性光辉、情怀如春的人,停止了心跳。公木先生一生历经无数坎坷磨难而能泰然笑对,于生死,他早有从容的准备。他一直把生命看作是人生的一次约会,再精彩的约会也会结束,所以他走得平静而安详。除了那项课题,让他留有尚未完成的遗憾。

我是从吴翔师母打来的长途电话中得知这一切的。我知道此前公木先生拒绝了医生给他做透析治疗的建议。透析要住进医院,花费不菲,又要占用不少时间,这将使他只能维持生命而无法读书写作。而他却需要争分夺秒,争取做好生命“约会”中的最后一件事,即完成课题。我知道这件事对于公木先生的意义,这是一项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着手,而后又因各种原因屡续屡断,终在晚年得暇再续、以期了却的一个心愿。尽管他的生命已近于衰竭,但红烛还在燃烧,直到“泪尽成灰”。我不能想象,也不愿想象他带着怎样的遗憾离去。

1998年11月7日,公木先生的告别仪式在长春白求恩医大告别厅举行。接到通知,我及时赶到。前来送行的各界人士约有2000人,有省、市主要领导及文教部门的负责人,更多的是学校教师、学生及文联、作协的同事、朋友。告别厅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医大院外的一条马路上。中央军委总政、文化部艺术司、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光明日报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均发来唁电。听着念不完的挽幛、挽联、挽诗和回荡的哀乐,队伍中有很多人抑不住悲声。泪目中移步的我忽然看到前方一幅醒目的挽幛,出自开国少将,曾任第一军医大学和吉林师范大学(今东北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的老战士车敏瞧之手:

生,天下歌;死,天下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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