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双飞
2022-10-28王威
王 威
刘框框一夜未睡。他用火钳夹出炉中最后几只泥叫吹时,太阳快要从天子岗跳出来了。自从前年爹去世,这间偏屋里就剩他一个人做泥叫吹了。
鸡刚叫头遍,他去堂屋的火盆里拣出一个芋头,不顾烫手,胡乱剥下皮,把芋头肉往嘴里塞。如果不是大姐刘角角进来看到帮他捶背,他觉得自己会翻着白眼被噎死。
他今天要去三里城找于根水算算娘什么时候死。半个月前,镇卫生院让他把娘拉回来“准备后事”,可送老衣都穿三回了,临了娘还是喘过了那口气,不吃不喝不醒地躺床上干等着。
昨晚刘角角在火盆边烤火,把刘框框今天的行程定了下来。她回娘家半月了,董寨的家里还有十只鸡、三头羊、两个娃等着她回去喂呢。刘框框的姐夫找人捎信来问了两次后,再也不问了。刘角角就觉得心神不宁。刘角角心神不宁,刘框框也跟着心神不宁。
刘框框坐的是早班车,车上除了司机就是刘框框自己,就像刘框框的专车。刘框框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并没有因为车上只自己一个乘客而不自律。车子驶过去,两边全是山。虽是冬季,山却并没有因此而萧条,丛林依旧茂密得很,只是颜色灰土土的没有其他三季热闹。
上次刘框框坐车去三里城是夏天,那时山上好看,一层一个颜色,鲜鲜的红,嫩嫩的绿,翠翠的黄,就像他上色后的泥叫吹,那种鳞状和波纹状的彩色,叫人看了心里像喝醉了酒那般又美又晕。
想郎想得脸焦黄,
夜夜睡觉想着郎。
打开枕头给郎看,
眼泪发芽二寸长。
床底下挖个养鱼塘。
车过落雁湖时,有个男人在湖边砍柴禾,砍几斧头,就弓腰抻脖吼两嗓子。男人嗓子里很多杂音,好好的一首情歌唱得像是喊山。可是这“喊山”声沿着水面跑过来,就多了一些味道。
刘框框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心里被搅和得很乱。他想起爹临终前握在手里的泥叫吹“比翼双飞”,想起躺在床上等死的娘,想起因为爹去世而停工的新宅。车窗玻璃有些生涩,刘框框吱吱扭扭拉了几次才把它合上。歌声一下变得遥远起来。
三里城是县城,每次来,刘框框心里都暗暗激动。街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而且个个身上穿得像过年,脸上喜气洋洋。可是他并不会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扛二蛋样,反而会变得很严肃,把手插在为出门才穿的新崭崭的蓝色夹克衫兜里,走得目不斜视。
给爹守灵那晚,刘角角和娘跟他说过一次,以后他就是一家之主了。虽然只说了这么一次,可刘框框记在了心里。父亲当一家之主时就是这么四平八稳的。
于根水家很好找,刘框框小时候跟着爹来过无数次,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烂了。那会儿于根水住的是石头房子,现在还是。那会儿于根水叫泥叫吹子于根水。三里城方圆百里,谁家里没供奉过他的泥叫吹?大街上的孩子谁手里没拿过他的泥叫吹?他跟爹十几岁时相伴从老家肖营一路要饭,最后一个在三里城落脚,一个在何家冲安家,泥叫吹也跟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养家糊口。
于根水的泥叫吹比爹做得好,他尤其擅做鸟。泥叫吹最红火的时候,为了赶庙会,他一夜一夜不睡,几百件几百件地烧麒麟送子,烧比翼双飞。一个庙会下来,卖的钱都可以买一头上好的牯子了。
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泥叫吹于根水变成了神算子于根水。他给人家算事情,是一声不吭地双手来回扒拉算盘。随着你报出的生日时辰,他扒拉得你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扒拉到最后,他连瞅都不瞅你一眼,张口就报出你要算的命理运程和今生来世。
每天请他算命的人在门口排长队,他从早忙到晚,收钱的木斗斗里红票票每天满盈盈的。就为这,爹已经多年不登他家的大门了,不但不登门,就连三里城这个名字都不许提。
爹说,钱再多有甚用?能买着脸皮?能买着祖宗?他这是让泥叫吹子蒙羞哩!
可是娘对于根水这样做却交口称赞,并且当面说爹死心眼,守着泥叫吹饿死?现在谁还买这些东西?你以为还是从前啊。
那次吵架吵厉害了,娘把爹从庙会挑回的一箩筐泥叫吹都用捶泥棒捶烂了。爹去世后,娘提起这件事就后悔。她说那次给爹做下了心病。
刘框框上次去找于根水,是偷去的。爹要烧出一对最好的比翼双飞,让邻居二婆带着去王家给刘框框提亲,他和娘都看上了王家的大姑娘。
爹说,在老家肖营,提亲除了猪腿和布匹,一对上好的比翼双飞是不敢少的。老礼不能丢。
可一连三次,爹烧出来的雄鸟从炉子里出来就是裂的,从腹部的双孔开始,一直裂到脊背上的翅膀,看起来就像用斧头劈过一样。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凡做泥叫吹的都信奉它有神性,它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如今烧出三次雄鸟开裂的比翼双飞。爹觉得极为不吉,尤其这还是为刘框框提亲用的。眼看爹的脸色越来越惶恐,刘框框在娘的点拨下,想起了于根水。
那天排队轮到刘框框时,天快黑了。于根水有些疲惫,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怔怔地看刘框框。刘框框几次想站起来拉开电灯,可是他没敢动弹。
他不安地朝模糊不清的于根水赔笑说,于叔,我是框框毛,你还认得不?
借着微弱的天光,刘框框看到于根水比爹还苍老,其实他比爹小几岁。
刘框框开始说爹做的比翼双飞,雄鸟出炉就裂,从腹部一直裂到脊背上的翅膀,就跟用斧头劈了一样。叔,都裂三次了,你说哪里出错了撒?
于根水没吭声。当刘框框的食指快把裤腿碾出一个洞时,于根水把老花镜摘了,叹口气说,回去吧,家里出丧事了。
刘框框没明白过来,他又指了指刘框框耳前的痣说,这个痣长的地方不对,如果不点掉,两年内还会有丧事。
刘框框脸上的笑凝固了,他张大嘴巴想说什么,一句没说出来,拔腿就往外跑。通往何家冲的班车一天两趟,最后一趟早就停了。刘框框跑回去已是后半夜,家里的老屋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站在门前的水塘边,刘框框听到娘在号啕大哭,骂爹这个死鬼,两腿一蹬就走了,留下她怎么办。
刘框框全身发抖,他哆哆嗦嗦扭头看了看三里城的方向。
娘说爹正在偏屋里从炉里往外掏比翼双飞呢,刚掏出来就从木凳上歪倒没了气息。火钳上的雄鸟依旧是裂的,从腹部裂到翅膀,跟用斧头劈了一般。
爹下葬以后,娘又变得欣慰起来。她说,还以为这裂主着框框毛姻缘不顺,想不到应到他自己身上了,这样好,总比让框框毛姻缘不顺的好。
刘框框想把爹最后留下的那对比翼双飞上色,被娘劈手夺下了。
娘惶恐地说,可不敢胡闹咧。
刘框框就在心里给它们上色,雄鸟以浓黑色、翠绿色和白色为主,雌鸟以浓黑色、大红色和白色为主。色彩亮丽,浓淡相宜。至于那道裂缝,刘框框用黑颜色填上它,不等填完,刘框框的泪水就下来了。
于根水门前很清冷,刘框框疑惑地上前推了推两扇木门,木门从里面用门关插上了。刘框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掉转回家吗?那娘怎么办?刘角角是继续在何家冲等着娘死还是回转她家董寨呢?
刘框框砰砰拍门,他得给娘和刘角角一个清楚的交代,不能这么回去。
天阴得厉害,有零星雪花飘下来,落到地上化了。街上被这些雪水润得斑斑点点。刘框框双手抄在袖筒里,坐在于根水家的大门门槛上。
小时候爹跟于根水在屋子里烧泥叫吹,他经常自己坐在这根门槛上玩耍。爹闲下来喊他进屋。
于根水塞个泥叫吹给他,坏笑着说,吹它试试,保准能吹来个媳妇。
为啥?
为啥?因为这个是老斑鸠叫春。
叫春是干啥?
你说干啥?哈哈哈,想配对呗……
爹呵斥他,没个正形!跟孩子胡咧咧。
刘框框眼睛有些发酸,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太阳已从头顶移到了三里城最高的旧楼西边去了,他打算再敲门。可没等站起来,就仰面跌进忽然敞开的门里了。
于根水披着棉袄站在门里,看着脚下的刘框框说,框框毛你咋这死心眼?我不开门你还打算坐死在这里?
刘框框讪讪地站起来,扑打着身上的霜雪说,于叔,我娘生病,心焦得很,没了主意。
于根水的脸色缓和了些,甩手进了堂屋。上次刘框框来,没敢放肆看这个石头房子,这次他跟在于根水身后偷偷四下张望,家什摆设跟他小时候来没有变化,都说这些年他挣了大钱,钱哪去了?
于根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点燃了一袋烟。没等刘框框开口,有个穿翻毛皮鞋的男人从敞开的大门进来,看了一眼刘框框。
于根水挥挥手说,都赶紧走,看着就心烦!
男人上下打量刘框框,嘲弄地说,到这里搞封建迷信来了?
刘框框心里打鼓,哈了哈腰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说,以后不许来了,电视上都报道了哩,于根水搞封建迷信差点害死人,都被人告到电视上去了,你还来!
刘框框看看男人,又看看于根水。
男人的声调忽然变了,朝着于根水恳求说,老于,别给乡里抹黑了,我这天天来看着你也不容易,你做点什么不好?
于根水站起来要进里屋,刘框框赶紧跟在后面说,于叔,你上次怎么看出我家里有丧事?
于根水的身子一震,回身盯着刘框框说,刘生他?
我爹走了,他临老烧出来的比翼双飞还是裂的!于叔,我不甘心啊!我爹做了一辈子泥叫吹,临了咋败了呢!刘框框呜呜哭起来。
北风吹得石头房的窗棂呜呜响,像是有无数妖怪在院子里打架。等着吃你框框毛,以前于根水总是这么吓唬刘框框。刘框框就把手里的泥叫吹塞在嘴里,鼓着腮帮子跟呜呜叫的北风比赛谁吹得更响亮,爹坐在一旁的竹椅子上看着他笑。
于叔,我娘不吃不喝半个月了,您老给算算,她啥时候走?看到于根水不作声,刘框框攥住他的胳膊像攥住救命稻草一样乞求。
于根水的脸上显出哀伤的神色,他说,框框毛,叔也不知道哇。叔那天累了,胡诌了为打发你走。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他拽着刘框框的衣袖赶他走,就像赶鸡那样。
于叔,那你告诉我,比翼双飞怎么烧就不裂了?男人边往院子里拽他边嘲弄地说,真好笑哩,裂不裂的,现在谁还买这个耍?
刘框框家的老屋在何家冲的村西,门前是一弯塘水,再远就是大别山了。天好的时候,能看到那些山脉起起伏伏像是一群正在长途跋涉的骆驼。
刘框框从公交车上下来,在水塘边停住脚步,看着远处那群“骆驼”。父亲去世那晚,自己就是站在这里,听娘的哭号声和大别山上吹下来的风声一同落进面前的水塘里。
刘框框静心听了一会儿,今晚周围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放下心来。他打算去新屋看看。父亲去世后,正建设的新屋就停下了。本来说提完亲,建好了新屋,就给刘框框成家单立门户。
刘框框坐在新屋的台阶上哭了,他不知道回家怎么跟刘角角说,也不知道娘什么时候死,更别说娘死后日子怎么过了。院子里的旧砖还保持着爹去世前的状态,散乱着堆在那里。刘框框直到感觉手脚都冻麻了,才擦净脸站起来。
刘角角正在往火盆里煨瓦罐,里面是给娘熬的米汤。出院时医生交代,一天六次给娘灌米汤。
她看到刘框框进来说,才回来,没看到天不好?
刘框框说,有人来拿叫吹子吗?
他走之前跟刘角角交代,把泥叫吹的担子放到门口,如果有人要自然就喊她了。他小的时候,爹如果不去赶庙会,就是这么卖,担子放在门口,人在偏房里捏泥胎。不时会有人喊,拿个关公,钱扔筐底了。拿个龙凤呈祥,出来收钱嘛!爹也不吭声,也不出去。刘框框跑过去把钱拿进来。那会儿的人钱少,可是都会买泥叫吹,现在钱多了,泥叫吹反倒卖不出去了。
刘角角嘟囔说,天一落黑就把担子挑进来了,不好卖。
刘框框没有继续问下去,站在那里看刘角角熬米汤。
看了一会儿,他说,我明天还去三里城。
刘角角回头说,还去?于根水交代什么了?
问完这句话,刘角角回身继续搅动瓦罐里的汤,可是耳朵却支棱着。
刘框框说,我去把耳朵前这颗痣点去。
看到刘角角愣怔着,刘框框补充说,点去娘就好了,点晚了。
第二天刘框框挑着一担泥叫吹出门了。出门前,他给娘床头的墙龛里重新换了一个泥叫吹,这次是钟馗。
他说,娘,你等着我,我去把痣点掉,你就好了。
娘的脸蜡黄,闭着眼睛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刘角角没有阻止刘框框,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把他送出门口。看着刘框框挑着泥叫吹绕过池塘,朝何家冲外走去。
刘框框老远看到有人站在皂角树下,他以为是村里人在迎远客。走近了才发现是于根水。于根水冻出了清鼻涕,眼睛也冻得泪水涟涟。
看到刘框框,他说,日你爹,框框毛,我等你一大早了,你在家磨蹭个啥?
刘框框诧异地说,于叔,你咋来了?
于根水翻了翻担子里的泥叫吹说,去哪里卖?
刘框框说,去三里城,换了钱把耳朵前的痣点去。
于根水擦擦鼻涕说,日你爹,你这是想把你爹气活了。你不钻研比翼双飞,跑去三里城点痣!
刘框框有些兴奋,这是肯教我烧比翼双飞了?转而想起躺在床上的娘,刘框框又有些生气,不是你说的这个痣不点去,家里还有丧事吗?刘框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就闷下声来,紫着脸立在那里。
于根水说,你爹过世,肖营没来人?
刘框框瓮声瓮气说,没,跟肖营一直没有联系。
于根水说,回去把担子放下,跟我回趟肖营。
刘框框还是紫着脸站那里没动,也不看于根水。
于根水耐心地说,就是叫吹子裂,才要了你爹的命,也给你娘做下了病。想让你娘走得安心,你就跟我回趟肖营,那里有方子。
刘框框心里一动,他想起娘生病前,看到自己做裂的那一偏屋雄鸟,神色一日比一日黯淡。他挑起担子就往家走。开始是走,最后跑起来。
于根水在后面喊,别说我来了。
刘框框自打坐上长途车起,嘴巴就封住了。那些开裂的雄鸟在他脑海里晃荡。以前不这样啊,以前做一件是一件!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刘框框比谁都记得清楚。就是从爹说框框毛大了,得起新屋娶媳妇开始的。烧比翼双飞就烂,烧别的都好好的。其实,不光爹娘心里堵,刘框框心里也惊惧,这是老天警告我不配娶媳妇吗?
这些事憋在刘框框的肚子里,把他的肚子憋得比木斗斗还大。早上他回去放担子时,遇见姐夫来了,正在院子里骂刘角角,让她死在何家冲,别回董寨了。看到他进来,姐夫收住嘴,怒气冲冲地跨上那辆烂摩托走了。刘角角反过来安慰刘框框别理他,你该干啥干啥去,娘有我。刘框框的眼圈慢慢红了。
于根水斜眼看了刘框框几次,开始讨好他,给他递烟,递水,甚至从脚底的布包里掏出一袋油果子塞给他。刘框框扭过头看窗外。
于根水深吸了一口香烟说,不会一直裂下去的,叔会给你娘一个交代。
刘框框扭头看着于根水。
于根水说,去肖营找我师傅,他懂。
那,我这颗痣……刘框框摸着耳边的痣没敢说下去,他怕又引来于根水的嘲弄。
于根水的脸被自己吐出来的烟模糊成了一团,他说,留着吧。
于叔,你还有师傅?刘框框好奇起来。
于根水说,日你爹,你爹没跟你说我从十三岁就跟他是师兄弟了?
刘框框惊讶地摇摇头,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咚咚乱响。
叔,你烧比翼双飞也会裂吗?
这些年我烧啥裂啥。
所以你不做泥叫吹了?
做了干啥?又不挣钱。你看看我三个儿,在信阳市里买楼买车,还不是我算盘子给他们扒拉出来的?做叫吹子能挣下这些?
车窗外的阳光软软地打在于根水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炫耀和喜悦,相反都是哀伤,就像那天听到爹去世一样的神情。
车在淮滨长途汽车站停了,去肖营还要几十里地。天上飘起了大雪,铺天盖地地飘。
于根水从出站口出来,把束在棉袄上的棉麻带子勒了勒紧,边走边骂,日你爹,我几十年不回来了,回来趟连老天爷也作践我。
路上仅有的几辆车几个行人,被大雪捂得迷迷蒙蒙的,像在画里行走。
刘框框心里忽然有点害怕,他问,于叔,你联系过你师傅吗?他,还在吧?
于根水愣怔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我昨晚起了一卦,这个月再不回来,他就不在了。
刘框框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心里更加紧张。几个出租车师傅围上来问他们去哪里。
于根水挽住其中一个鼻梁上长大痦子的男人说,走走走,送我去肖营。一副亲热的样子,就像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刘框框以为他俩认识,到了车上才知道,于根水觉得大痦子面相好,才用他的车。刘框框哭笑不得。
车子在大雪中开得很慢,到肖营时,天都大黑了。村子陷在大雪中没有一点声息。刘框框四处张望,到处黑乎乎静悄悄的。这就是爹从小长大的地方,刘框框有些伤感。于根水点燃一根烟,边吸边佝偻着身子大步往前走,一声不吭。雪在两人的脚底咯吱咯吱响。
于根水在村东一栋石头房子前停住了脚步,这栋石头房子比于根水在三里城住的还寒酸。像是被风雪布了个阵困在这里。
于叔,这是你家?
于根水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出来说,日你爹,不是告诉你了嘛,我师傅家。
于根水的师傅老得看不出年龄了,他整张脸遍布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花。屋子里除了一张咯吱咯吱响的床,一个简陋的火盆,就是四壁上挂的锦旗和奖状最显眼了。上面写的字几乎都是相同的:郑万福同志,你的《龙凤呈祥》你的《麒麟送子》等等作品获了什么什么奖。
郑万福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看不出颜色的被窝,张大嘴巴看着从天而降的于根水和刘框框。直到于根水把一碗用热水泡软的油果子递给他,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回来了。
他端着碗看于根水,喃喃自语,真是根水毛回来了?
于根水说,是你那个浑头回来气你了,赶紧吃。
郑万福咧嘴笑,低头吃泡油果子。吃着吃着他想起刘框框,拍拍被窝对刘框框说,框框毛,上来睡点暖和暖和。
刘框框赶紧从火盆边站起来哈哈腰说,爷,不用,不冷。
从进门那刻起,于根水就不停地干活。往火盆填炭,灌冷水壶煨火上,归置屋子里碍脚的物件,忙忙碌碌地,仿佛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刘框框看到于根水没有跟郑万福说话的意思,只好没话找话说。爷,你还做泥叫吹吗?
郑万福张开没牙齿的嘴巴笑。他说,框框毛,爷做了一辈子泥叫吹,不做这个还能做啥哩?这是命,爷就这个命。
于根水从年画后面的墙龛里掏出一把生红锈的剪刀和一块干裂的胰子,把热水倒进脸盆里,端到床前跟郑万福说,多久没理发了?
郑万福把空碗放在床头,往于根水跟前靠靠,笑眯眯地瞅着他,就像瞅自己珍爱的物件。
于根水理发的手艺看不出好坏,他给老人剃了个光头。老人抚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光头很开心地说,多少年没这么利索过了,从你跟生毛走了,我就没这么利索过。前些年日子好了,我到外面卖叫吹子,到处打听你俩的光景,有的说你们半路饿死了,有的说被野狗吃了。
于根水把半盆黑水泼到屋外,回来打断老人的话,你这些叫吹子现在去哪里卖?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说,哪里卖。我现在五保户由上级养着,不出去卖这些了。
刘框框看了看于根水,希望他能问问比翼双飞为啥裂。于根水却坐下,用硬毛刷子刷自己翻毛鞋上的泥雪,刷得屋子里哧啦哧啦响,仿佛完全忘记他们做啥来了。
刘框框在老人的指挥下,从床底抽出一扇门板,这是他跟于根水今晚的床,上面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光溜溜的。
于根水把两只鞋子的泥雪刷干净后说,师傅,明早我带你去三里城,我养你老。
刘框框心里一喜,觉得这个主意好。他殷切地抬头看老人,他以为老人会赶紧应下来。
郑万福怔怔地看着于根水,眼神浑浊,半天才说,根水毛,那年间你跟生毛走,师傅没有拦你们,得出去找条活路啊。师傅一生无儿无女,可从没拿你俩当外人。叫吹子这行里,手艺传内不传外,师傅没有把手艺带回到棺材里去。到现在师傅都不后悔教你们。可是师傅告诉你,师傅生在肖营的泥里,睁眼看着它,活命吃着它,死了得把这副骨架还给它,化成泥让世人捏,化成小叫吹子让世人吹。小叫吹子不能断,这是祖宗留下的念想,我得在这里一辈辈传下去。
刘框框心里咣当一声。
刘框框扑到郑万福的被窝上说,爷,我爹临老打出的比翼双飞是裂的,请爷指点。
郑万福开始穿衣服,颤巍巍地把身子用一层又一层沉重的棉衣包裹起来,好像自己是件没经月阴日晒的泥叫吹,不裹好会碎了。郑万福下床,把靠东山墙的塑料布揭开,露出了里面盛黄胶泥的大缸,烧泥胎的铁炉子,捶打黄胶泥的木棒,和一排又一排各种神态的比翼双飞。这是迄今为止,刘框框见到规模最大的一次比翼双飞,像个鸟类博物馆那样完整。
刘框框惊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对。如果说爹做的比翼双飞是雄鸟和雌鸟,那么郑万福做的比翼双飞则是鸟的精魂。雄鸟和雌鸟对视时喜悦的眼神、交叠的翅膀散发出的温柔光彩,还有脖颈上闪着层层鳞片光彩的翎羽,每一处都把刘框框的心敲得生疼。
他暗自惊叫,老天爷啊,我二十一年白活了,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活了一回,这才是真正的泥叫吹,我们以前做的是什么呀!
郑万福把一团黄胶泥放在手心,闭眼捏着说,框框毛,你捏捏这个泥,哪里能找出这样细致黏稠的泥来?这不是泥,这是肖营的血脉啊!用它做出来的叫吹子还会裂?你爹那是想家了。老人咧开没牙齿的嘴巴笑了。
这一晚,外面的大雪把石头房子埋了,屋里面却热气腾腾。昏暗的灯光下,刘框框从缸里挖出一坨坨黄胶泥,举着捶泥棒在上面捶打,砰砰的打击声穿过风雪,惊动了整个肖营。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于根水去街上买回来一堆肉菜和几麻袋煤炭。身后跟来一群村人。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衣笼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嘴里喷出的白气把整间屋子弄模糊了。
年纪大的轮流蹲下看刘框框,然后直起身子问郑万福,这是生毛的娃?这么大了?
郑万福坐在床上的被窝里喜滋滋地点头。
他们感叹几句,生毛没有福气啊,这么大的娃了他人却早早去了。
郑万福神色变得凄楚起来,摆摆手不让人说下去,对方就赶紧把嘴巴闭紧了。
有人问于根水,啥时走?不带你师傅一起走?
于根水给他们派烟说,不走了,在这里让师傅养着。
屋子里发出一阵哄笑,郑万福也跟着笑,眼睛都笑得埋进了皱纹里。哄笑声把屋檐下的麻雀呼啦惊飞了一片。
刘框框没有心思参与到这些里头,他低头捏比翼双飞。他心里没底,他觉得这里的泥跟何家冲的泥没有什么不同。
中午于根水做了干豆角烧腊肉,刘框框没吃,他正捏雄鸟的翅膀。闻着炉子上飘过来的菜香,刘框框想起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娘,想起姐姐刘角角。想着赶紧做好了,娘就能不死了,姐姐就可以回董寨的家,姐夫也不用骑着烂摩托来院子里骂人了,他还要把新屋重新盖起来,王家的亲事不能不去提……
坐在床上被窝里吃饭的郑万福忽然叫停了刘框框,框框毛。
刘框框赶紧停手看他。
郑万福说,框框毛,你做的这比翼双飞烧出来还会裂。
刘框框愣怔住了,惊骇地看着郑万福。
郑万福说,心里有欲念,下手就会重。做叫吹子,心要净。
刘框框和于根水相互看了一眼,定在了原地。
刘框框一共在肖营待了七天,这七天,他跟于根水睡在老人床边的门板上。有时于根水半夜醒来,看到睡在身旁的刘框框,会以为是刘生,会以为他们刚结伴到师傅家里来学艺。
第七天早晨,刘框框把重新做的比翼双飞恭恭敬敬地捧给郑万福。这是刘框框从六岁学做叫吹子到现在,做得最好的一次。那对雌鸟和雄鸟,仪态万千、精神饱满地盯着郑万福。郑万福双手捧着它们,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工夫,一声没吭。
于根水小声喊他,师傅,睡着了?
郑万福抬头把它们递还给刘框框。
刘框框紧张地说,爷。
郑万福掀开被窝下床,整了整浑身上下的棉衣,把一直趿拉的鞋后跟提上,开始解腰里拴红绳的钥匙。
一直盯着他看的于根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叫了声师傅。
郑万福把解下的钥匙递给他。于根水迟疑着没有接。
郑万福说,框框毛心净。
于根水双手接过钥匙,肃穆地说,是。
于根水打开床下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端出个沉甸甸的景泰蓝匣子,捧给郑万福。刘框框第一次见于根水正经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外面树上残雪落下的簌簌声。刘框框的手紧张地搓着大腿上的棉裤。捧着景泰蓝匣子的郑万福伸直身子,变得庄严肃穆。
他说,框框毛,到爷这来。
刘框框赶紧过去。
郑万福说,这里面是十二副比翼双飞石模,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是我们肖营泥叫吹的图腾,当年爷都快饿死了,有人趁火打劫上门花大价钱收购,爷都没卖,这是爷拿命换下的。今天传给你。
刘框框扑通跪在了郑万福脚下。
于根水去村面粉厂找了辆去淮滨送货的车,一再嘱咐司机把刘框框送到淮滨长途汽车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屋顶、磨盘、树杈和漫山遍野的白雪让世界变得空旷和寂静。车子在浑身颤抖中发动起来,刘框框也跟着浑身颤抖着朝于根水招手。于根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刘框框没有听明白。他看着后视镜里于根水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淮河沿岸。
刘框框推开家里的大门,天刚麻麻亮,太阳光像刚出蛋壳的小鸡子那般柔软娇嫩。姐姐站在堂屋门口的光亮里看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回来。
刘框框从怀里掏出比翼双飞说,姐,我做出来的,没有裂!
刘角角说,娘说你回来了。
于根水惊喜地往屋子里跑,娘醒了?
刘角角说,娘刚过世。走时就说了一句话,框框毛到水塘边了。
于根水在爹娘坟前摆了一对又一对比翼双飞,像是把整个大别山的鸟儿都引了过来。每一对都仪态万千,每一对都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