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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脚垫

2022-10-28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伴娘村主任新郎

钱 静

冬天的阳光是长毛的。这毛暖和、柔软,拂到皮肤上,舒服,身体不自觉贴上去,再贴上去。

院门外,罗祥在阳光下洗两个牛角。牛角短小,半拃长,微弯,像个大型逗号,切口整齐,边沿的外皮削过,显出半透明的暗橙色。盆里洗衣粉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芒,一个个像彩色的气球,随水微微晃动。不一会儿,大的泡沫被烤爆了似的碎裂,细泡也跟着破碎,显出水的暗黄色。他在厨房窗台和堂屋墙角找到两个牛角时,它们都落了厚厚的灰尘,有四年没用了。四年前,它们是婚宴上迎客的礼器,一拿出来,许多目光被吸过来,脸上的肌肉软和了,倒进酒,客人喝下,脸微微泛红,笑颜如花。

他的小女儿结婚了,到下午,将宾客盈门,人声喧哗。此时,人不多,院里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方桌边闲聊,声音悠缓,闲适和安逸在院子里悄悄流淌。南边院墙一角,用栎树枝围成一个厨房,土坯搭了七个灶,上面是三口大锅、三口小锅,还有一口广口大铁锅,有的在烧水,有的已经煮上了。六个厨子在备菜,一个用勺子翻搅着铁锅里的萝卜煮排骨,一个正把半筲箕酥肉丸倒进一口敞口锅,四人在砧板上切菜,砧板上堆起瘦肉、青蒜苗、土豆条、牛肉片,整个厨房灌满浓郁的菜香味,客人在门口往里看,忍不住咽一下口水。

院子上空搭了青色的栎树枝叶,密实得只能漏下细碎的阳光。搭青棚是村里婚事上的礼数,既表示欣欣向荣,又有亲朋好友之意。但这几年来,村里办婚事,不再搭青棚了,只在房檐、墙头插几枝,表示个意思。罗祥不愿只是个意思,他要让意思浓一点,用他的话说,要有点气氛。

“爹,我来洗。”罗筱瑞从院门口出来。她穿了红白相间的筒裙,上衣跟裙子相配,也是红白色,但花纹、配饰更多一些,有回形图案和菱形图案,胸前有三排鱼鳞似的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子一晃,银饰相互碰撞发出铮铮的清脆声。她脸上已敷了一些粉,描过的眉毛又细又长。

他看一眼女儿身上的崭新衣裙,“不消,脏水会溅到你身上,看着供桌上的蜡烛,灯芯长了剪一下。裙子咋早早换上呢,弄脏了嘛。”

自己大意了,穿了迎客的新裙子怎么帮父亲洗牛角呢?她在他身旁站了几秒,进院去了。先前,罗筱瑞和未婚夫只想在酒店里办婚宴,只一顿饭,简单省事,在家里办,买菜、找人帮忙,而且办两天,太麻烦。罗祥说:“有什么麻烦的,现在有车,到街上买菜方便,村里找上二十来个人帮忙,一台喜事就办了。”他顿了下,“又不要你们操心。”既然父亲都这么说,她不再言语。

活到四十多岁,他明白一个道理,人就是个习惯问题,麻烦惯了,就不怕麻烦。再说了,不是有句话么:好事多磨。不磨哪有好事呢?家里的亲戚朋友多在周围的村里和镇上,把酒席摆到县城的酒店,让人家大老远赶去,还要破费些车旅费,他心中过意不去。另外,去的人肯定少,再说,酒店那饭菜,有啥味?以前,亲戚朋友多在酒店办宴席,他每次去吃饭,没一次吃饱过,猪腿、龙虾、鸡肉,都是好菜,可没一样有香味,放再多的佐料也没用,仿佛香味都逃荒去了,只留个空壳。特别是冬天,每一样菜都像冷藏库里端出来的,吃两口,嘴巴凉了,凉到心上,很多时候他只好到街上逛一会儿,在面馆里吃碗面。

他要让亲戚朋友吃热乎乎的饭菜,而且还要把香味挽留下来。

饭店里的菜难吃是一回事,另外,坐在一桌的客人少有笑脸,不熟悉是一个,熟悉也是这样,可能是桌子大,隔得远,伸长脖子大声说,麻烦,再加上嘴凉,说出的话也是凉的,脸也就硬了些。罗祥曾说,他喜欢看笑脸,人一笑,什么都好说。他最厌烦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更不会笑,他喜欢的是该笑和不该笑的时候都会笑,不笑只留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是假笑,笑来笑去,就成真的了。

笑一笑,气氛就有了,就热闹了,他曾对女儿说:“在家里办,更热闹些。”女儿多是听他的,没说什么。如果这场婚宴是一桌菜,他想把它做得香味四溢,溢到人们的心里,而且停留很久很久,令人回味。

儿子罗明辉的婚事简单一些,虽然是在家里办,但也只是请客吃饭,没搭青棚,没有拜堂,跟杀年猪请客差不多,村里这几年办婚事都这样,他也随大流。村主任说:“简单点好,人不累。”罗祥后来心里说:累是不累了,可一点气氛没有。他有点后悔,因为听了村主任的话,办得没意思。小女儿的婚事,他不想再那样。

一个女孩来了,微胖,穿着百褶裙,面白唇红,是罗筱瑞的伴娘。罗筱瑞把她带进东厢房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立刻传来嬉笑声。

罗明辉和一个青年男子,一人抬着一块捆扎了羊皮的木板到院门外,放到院门两边的四根插地木桩上,用铁丝把木板跟木桩捆牢。木板约两米长,二十公分宽,每条木板上面扎紧两张毛茸茸的羊皮,供来客舟车劳顿后歇脚。木桩插地,让其稳固,如果羊皮绑在长凳上,随意摆着,被小孩挪得歪七扭八,那就不成样子了。绑好歇脚垫,罗明辉和青年男子在堂屋门口各搂了一抱青松针,把它们撒在院门外两块歇脚垫中间的地面上。这样一布置,院门外有了驿站的样子。

罗祥坐到歇脚垫上。黄褐色的羊毛经阳光一拂,金灿灿的,暖乎乎的,手抚上去,一根根羊毛弹着手指,暖流传递到全身,身体也仿佛跟羊毛一样软。雪也软,但很冷,那一年,在离家很远的山林里,四周白雪茫茫,四人坐在雪中横木上分吃两个红薯,笑语盈盈,耳边是簌簌雪声。这次他打算做一盘蒸红薯,可村里好多年不种了,街上也没看到有人卖。

村主任来了,一个穿着浅绿色上衣的清瘦男人。罗祥起身递上一支烟。他们还是亲戚,论辈分,罗祥比村主任大一辈,村主任还得叫他二叔。村主任点了烟在歇脚垫上坐下,“咦,软和的嘛。有好几年没坐过歇脚垫了。”罗祥说有四年了。

每家婚事,都是村主任做管事。把村主任撂在一边,另找人,谁也做不出。“还差个什么,二叔你跟我说。”村主任说。罗祥说不差什么了,基本上就是前两天跟他说的那些。主人不嫌麻烦,愿意多一些礼数,村主任不好多说。村主任起身,边往院门走边说,去看看菜做得咋样了,罗祥跟在后面,去了厨房。菜已经做好了大部分,粉蒸肉、牛肉、萝卜煮排骨都熟了,在灶上炖着,灶膛里由小火温着,灶旁的大盆里装着炒好的菜,用盖子盖着,炒个花生,煮个青菜就可端上桌。村主任跟做菜师傅交代了几句,去了堂屋。

院门口进来两个手握排箫的中年男子,两人一样着装,穿着髋处开衩的及踝褂子,扎着菱形图案的腰带,披肩和衣领是红白相间的图案。罗祥赶忙出来把他们迎进屋里,给他们倒水。没过两分钟,院门进来两个年轻姑娘,一个脸圆一点,一个脸扁一点。两人一样的着装,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横条纹百褶裙,如彩虹般围着下身,脚脖子处露出带有花纹的绑腿,脸敷白粉,嘴唇红艳,两耳挂着细碎的银坠子,随着步子轻轻摇晃。东厢房里的罗筱瑞听到院子里女孩说话,走出来,把俩女孩叫进自己的房间。

太阳渐渐偏西,宾客陆续走进院门,青棚下热闹起来,几个小孩坐在墙脚下的凳子上,脑袋凑在一起看一台手机,一只黄狗和一只黑狗散漫闲逛,或在堂屋门口看看,或到厨房门口闻闻。每一个来客,罗祥都上前招呼,握住他们的手,说笑几句,问问家里的境况。多日不见的远客,也互相握手,一脸的笑意。

一个妇女走进院子,对着大伙儿说,两辆小车停在对面的晒场上,可能新姑爷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跑进来,肯定地说,是新姑爷,胸口上戴着一朵红花,旁边跟着几个人。

迎亲队确实来了,一行人在二十米外向院门走来,一个一身崭新咖啡色西装的男青年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三男一女。

听说迎亲队来了,屋里喝水的两个中年男子起身,吹起排箫,一前一后走到院子,两个穿着盛装的姑娘走到他们前面,一个年轻后生端着一个茶盘走到两个姑娘身后,后面跟着看热闹的宾客。

迎亲队已经坐在歇脚垫上,见主人家来迎接,都站起身。两个盛装姑娘在排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来客对这样的迎接似乎不适应,又好像这样的热情来得太突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浅笑着,睁大眼睛看。年轻后生提壶向牛角里倒酒时,迎亲队每个人的笑意浓了些,知道喝了牛角酒才能进院子。后面的女子捂着嘴,仿佛是喝不了牛角酒,当看到新郎仰脖立起牛角,脸色没有大变,才把手从嘴上移开。她接过牛角,往里看了一眼,抬手喝下,脸皱一下,手背挡了一下嘴,随即脸又舒展开。罗祥站在递牛角酒的后生旁,看着两个姑娘的舞蹈和众人的笑脸,听着排箫,心里填满了难以说清的东西,手心黏黏的,似乎有汗。

周围的人洋溢着笑,看他们一一喝下。

来客喝了酒,两个女孩停下舞蹈,和两个排箫手分站两边,排箫继续响着。一行人进了院子,新郎和一个手提红色礼盒的青年男子上了东厢房的楼。房门紧闭,新郎轻轻地用指关节敲门,敲第三下的时候,门开了。新娘开的门,伴娘站在她身后,年轻男子把纸盒递给伴娘,伴娘接了,转身放好礼物,回到新娘身边,新娘随新郎下楼,走进堂屋,伴郎伴娘跟在他俩身后。

屋里坐了好多人,管事兼司仪的村主任已候在供桌旁,罗祥和妻子坐在供桌前的两把椅子上,供桌上摆了一个一拃来高的孔夫子铜像。新郎新娘面对供桌站立。屋里光线有点暗,屋门口挤满一堆人,静待司仪主持婚礼。

司仪开始说祝词:“今天是罗筱瑞、杨成昭大喜之日,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恭祝二位新人喜结连理,百年好合。千里姻缘一线牵,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事小物共商讨,夫妻容让姻缘长。抛弃私心为他(她)想,互敬互爱共白头。”

司仪从供桌上托起孔夫子铜像,双手捧着,抬到两人面前,“告诉孔夫子,是否能抛弃私心、互敬互爱?”他小声说:“把右手指搭在底座孔夫子的脚上。”新郎右手搭上去,“我能抛弃私心,能互敬互爱。”新娘手搭上去,也作了肯定回答。司仪把铜像放到供桌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两人对拜之后,由罗祥和妻子引着新郎认亲,身旁后生手端茶盘,罗祥给新郎介绍这是大伯,那是三姑,每介绍一人,新郎从茶盘里端起鸡蛋大的茶杯,弯腰双手奉上,“大伯请喝茶。”“三姑请喝茶。”接了茶的亲属微笑着一口饮尽,递回茶杯。

认了亲,新郎新娘回洞房,屋子里说笑起来。

新郎新娘坐在床沿。“进门那杯酒头有点晕。”

“有一杯吗?”

“不满,也就一大口。”

“我爹交代过,只许倒一大口。”

“你们村礼节还挺多的。”

“有四年没做了,我爹脑子发热,硬要这样做。”

“我觉得好呢,有意思。”

“麻烦得很。”

“是有点,不过,意思也就在这麻烦里。”

“你真这样看?”

“当然。”

新娘默然两秒,“你刚才手按孔夫子脚上说的话是真心的?”

“肯定啊。你难道不是?”新郎笑着说。

“我咋会不是呢?”新娘白新郎一眼。

伴娘来到门口,叫他们下去吃饭。

院子里摆开桌子,来客们围坐下来,端盘的两个小伙子,手托十多个菜在桌子间穿梭。狗们安静了,或在桌旁看人吃饭,或钻到桌下伸着舌头等待丢下的骨头。

堂屋里剩下罗祥,他喝了一口茶,听着屋外愉快的说话声,心里说:“这才像办喜事。”看着青棚下热闹的人群,心里浮升起一缕惆怅,热闹过后,女儿跟着女婿走了,今后他会对她咋样,谁也不知道,希望他们能记得,他们是按着孔夫子的脚起誓的。

女婿是镇上的,家里有两个商店,由父母看着,以前镇上人还多,每个街天,有一两千的利润,这些年,出门的人多了,利润一年不如一年。听女儿说,女婿和她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她没有再读,他一路读上去,电子学院毕业。毕业后,他在城里的电脑科技有限公司上班,是个技术员,结婚后,不想在公司里了,想换换。第一次女儿把他带回家,罗祥没看上,说实在的,长得不好看,鼻子大,人还瘦,细胳膊细腿,像经常饿饭的样子,一场感冒就能把他撂倒。在他心里,男人就应该强壮,能挨两棍棒那种。他有点奇怪,连自己都看不上的长相,女儿怎么就看上了?也许,看来看去,丑被看没了。

村主任进屋来,笑着说:“二叔,去找座了,我安排着呢。”青棚下传来一片哗啦的笑声,罗祥和村主任扭头向外看,笑声是从一张饭桌上传来的,他们都是村里的亲戚,年纪都跟罗祥差不多。旁边一桌,两个跳迎客舞的姑娘跟着几个妇女和老人坐在一起,瘦一点的女孩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再过来一桌是新郎那边来的客人和新娘伴娘,多是年轻人,他们吃得安静,几乎没怎么说话。这群年轻人是咋了,说说笑笑多好啊,一点气氛没有。他从茶盘里拿起一个小杯,“我去给迎亲队敬一杯酒。”

“二叔,不能那样,这不合礼数,哪有老人敬年轻人的,再说,你敬那一桌,别的桌你就得敬,如果全敬,恐怕你得喝倒下。”村主任说。

“嗯,合呢。”罗祥把酒杯放回茶盘,看了看那一桌,对村主任说,“我去吃了,你也差不多吃了。”村主任连说好。

他直奔迎亲队那一桌,一个年轻男子向一边挪了一下,让出条凳的一截。提酒壶的后生看他就座,过来给他倒酒。“给他们也添一点。”他指指男子们的酒碗,后生一一给他们添上。

“来,大家喝一口,没喝酒的吃菜啊。”他邀约、微笑。男子们端起酒杯,举了举,应一声好,声音低沉、平淡,像花红柳绿中的一段枯枝。他的笑没人回应,悬在半空,挂着挂着,只剩个空壳子。

“杨成昭,今天的路好走吧?”他看向女婿。

“还可以。”女婿说。

“有几处路面凹下去,其他都平整。”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男人说,这一桌人中,除了罗祥,他是岁数最大的。

“你开车?”罗祥问。

“是的。”

“第一次来吧?”

“是第一次。”

罗祥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默然吃菜,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周围都有笑声,就这里安静肃穆,气氛又冷又硬,像个冬夜里的石头。只要哪里传来笑声,年轻人们会扭头看一眼,眼神中带着疑惑:他们怎么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呢?罗祥觉得自己来这儿吃饭来错了,他不来,也许他们还能交谈起来。

他又邀约了一回酒。放下酒碗,不满又从心里升起来:你们怎么不邀约呢,是不是心里不愉快?菜不香吗?不丰盛吗?有酥肉丸子、油炸牛肉片、排骨等十多个菜,差不多了。菜也冒着热气,吃在嘴里热乎乎的。那年的雪好大,四个人坐在倒下的树干上,分吃两个生红薯,笑声把树上的雪震落下来。他回过神,目光向远道而来的宾客扫一眼,说:“我们这地方偏僻,也艰苦,委屈你们了,招待不周多多包涵。”中年男人说:“哪里,客气了,很不错了。”伴郎和另一男一女没有言语。

罗祥两口喝完酒,快速扒完一碗饭,说了句你们慢吃,起身离开了。桌上的人疑惑地看他一眼,慢慢吃饭、喝酒。

喝了酒头有点晕,但这点酒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反而让他从刚才饭桌上的小低落中挣脱出来,一缕缕兴奋从头脑里蹿出来,脸上的眉眼舒展开。他进堂屋,李秀芬和村主任商谈着什么。他打断两人的话:“侄子,我有个想法,他小两口和我们两口子给大家敬个酒,把气氛再往上抬一抬。”

“要得,刚才我跟二婶商量,晚上让村里会跳的几个小姑娘跳几段舞,然后是一起跳跌脚舞。”村主任说。

“都整,都整。”罗祥的右手掌在空中扇了两下。村主任叫来端茶盘的后生,让他给五个小杯倒满酒。后生端着茶盘跟在三人身后来到人群之中,村主任向新郎新娘说了向大家敬酒的话。一对新人放下筷子来到他们身边,和他们的父母端起酒杯。村主任让大家举杯,面对吃饭的来客,说了些感谢光临、祝贺新郎新娘的话。他刚要说干杯,罗祥赶忙插进去,“各位宾客,你们的到来,我很高兴,来这儿随便吃一点,多交流交流。祝福来宾们身体健康,家庭和睦。”李秀芬见他抢村主任的话,看他一眼,脸色凝了一下,一片干杯的吆喝声响起,她又展颜笑了。

向屋里走去时,他小声对村主任说:“我后面不能再喝了。”

天黑了,青棚下亮起灯,饭桌收起立在边上,中间空出一块场地来,有人在空地上撒了薄薄的一层青色松针。村主任去跟跳迎宾舞的两个姑娘说,让她们跳几段舞蹈。两个姑娘都说,四五年没跳,忘记了,那个迎宾舞是练了两三天才熟悉的。他又去跟伴娘说,姑娘也说忘记了,不会跳。这不能怪她们,村里五年前有一个歌舞队,有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八九个,忙时农活,闲时排练,每到节日、村里婚宴都请她们表演舞蹈。后来女孩们进城的进城,出嫁的出嫁,上学的上学,村里没几个女孩了,这个歌舞队只能解散。这些年,主人办喜事嫌麻烦,饭后跳舞的礼数也省掉了。

这次为了有个迎宾礼,罗祥亲自到两个女孩家请。两个女孩在城里的餐厅做服务员,他让两个女孩的父母打电话给女儿,务必回来给这场婚事加点热闹。两个女孩说,好多年不跳,早忘了。他说,练一练,酬劳每人两百。看他说得恳切,一个女孩说,钱不钱无所谓,我练两天到时回去。另一个女孩在另一个餐厅,也答应下来。

村主任把女孩的话告诉罗祥,他抿了抿嘴,“只能跳跌脚舞了。”

院子里响起了排箫声,两个排箫手边吹边跳,几个男子和两三个妇女围着排箫手跳起来,他们没有拉手,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倒是手拉手跟上去,但还是没围成圈,留着一个很大的缺口。小孩们脚步跟不上节拍,有点乱,大人们倒还整齐。新郎新娘和伴娘加入跌脚行列,圈子勉强能围拢。

两个男人往院门外走,罗祥问咋不玩一会儿,一个男人笑着说:“有人约了码长城。”他问玩多少的,男人说:“小胡十块。”他笑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厨房里,村里他喊大伯的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闲聊,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堂弟在等一壶水烧开。五六个灶膛只剩浅红的炭火,靠墙两排剩菜,都用大盆和锅盖盖着。他给他们递了烟,他对堂弟说:“夜宵的事村主任说了没有?”“说了,他说十点吃夜宵。”“多煮一点,添着吃。”他对两个大伯说,多玩一会儿,等一下吃夜宵。一个大伯问夜宵吃什么,他说煮米线。大伯说,他就爱吃米线。

罗祥走进堂屋,电视响着,播放的是都市言情剧,沙发上、松针上坐了八九个人,有妇女有老人,也有青年人,有人看电视,有人闲聊。他问两个青年男子,咋不去跳跌脚,其中一个说,刚跳了,休息一下。他笑着说,休息一下再去跳。他给他们倒了茶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拉着他的手,“侄子,你办得好,有迎客舞,有婚礼主持,还有新郎的‘三声敲’。”罗祥说:“大叔你是老村长,不周全处还要你多指点。”老人说:“好呢,好呢,就这样。”

他从屋里出来,排箫声停下来,倒酒的后生正给两个排箫手递酒杯,两人各喝下一口酒,排箫又响起来,更响亮了,仿佛酒下肚后,激发了全身的力量。跌脚圈里,李秀芬一手拉着一个伴娘,一手拉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后脑的发髻微微颠动,脚步娴熟。她向来爱跳跌脚,只要婚宴上有跌脚,她都会去跳一会儿。年轻时候,她还是村里歌舞队的骨干成员,村里的每次婚宴,主人都会去请她跳迎宾舞,那时她脸如满月,笑靥如花,有好几个小伙子追求她,她都没看上,最后选择了他。婚后她对他说:“你这人,长相不咋样,要钱没钱,我看上你的,是你对谁都笑脸相迎,待人热情。笑脸相迎的人多了,但心诚不诚我看得出来。”他说:“你眼力不错嘛。”她说:“那当然,不然咋能成歌舞队的领头。”

他走到李秀芬身边,告诉她得去村里借几条被子,给远客搭个睡铺。几年前,晚饭后就会有亲戚主动送来被子,现在得亲自上门借,只要上门借,主人是不会拒绝的。两人去的都是带点亲戚的人家,跑了五家,借到八条被子。

他安置好床铺,已是夜里十点。陆续有人从跌脚圈离开,圈子的缺口愈来愈大,最后只剩两三个小孩。他的堂弟在厨房里盛米线,一碗碗摆放在厨房门外的一张饭桌上,大人孩子上前端一碗吃。排箫手停下来,走进堂屋。新娘和伴娘到楼上的房间吃米线,新郎和迎亲的来客围着一张桌子吃。

天刚亮,罗祥就起床,厨房里有说话声,做菜师傅已经给灶膛生火。他从屋里的墙脚提出一个火盆,在院墙边扫开松针,把火盆放到空地上,抱来几根木柴,架在火盆上点燃。院子里的人多起来,火盆边围着人烤火,一个小孩往火盆上加柴,一个中年男人说,不要加了,火大了会烧到头顶上的树叶。

太阳升起来,青棚漏下点点光斑,火盆边人少了,院子里人来人往。一个两腮外翻的男人从院门口进来,在火盆边扫一眼,走进厨房,对一个卷头发的做菜师傅说:“你出来,我跟你说个事。”罗祥站在屋檐下,看到卷头发跟着腮外翻的男人走出院门,随后传来争吵声,罗祥走出去。两个男人在离院门二十米外面对面站着,腮外翻比画着右手,卷头发手插裤兜,垂着头,嘴上说着话,听不清。罗祥看着两张阴沉的脸,心里往下一沉:有什么事都可以笑着说啊。但他还是扬着笑脸走过去问咋了。

“没事,二叔你忙你的。”腮外翻拉着他的手臂往院门口推了推,热情地拒绝他旁观。“好好说,别吵。”他往院门口走。

老村长坐在火盆旁,跟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老人聊天,罗祥也坐到火边。老村长转向他,问他那歇脚垫上的羊皮是不是买的,他说有三张是借的,一张是跟大顺买的,三百块。老村长说买得贵,他说临时用贵一点没什么。老村长说,昨天儿媳打扫厢房时,从床下看见一张羊皮,大概有八九年了,掉了好多毛。随后三人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院门外传来吵闹声,一些人往院门外走,老村长问什么人在外面吵,罗祥说可能是大顺跟杨福,晓不得为什么。他起身走出院门外,院门口站着好多人。他走过去,可两人走远了,似乎有意避开他。有什么事好好说就行了啊,他自语着。既然他们要避他,他也就不想再管,折身往回走。

两个男青年站在歇脚垫上,他赶忙招手:“哎呀,下来,踩不得,那是人坐的地方。”两个青年愧疚地笑笑,从歇脚垫上下来,用手拍拍脚踩过的地方,浅淡的灰尘升腾起来。罗祥打来一盆清水,毛巾在清水里浸透,拧干,给两条歇脚垫细细抹一遍。他交代身边围着看的几个小孩:“不得踩在上面,只能坐。”

天气好,抹了毛巾的歇脚垫马上干了,金黄的羊毛在阳光下,像迎接来客的一张笑脸,看着它,不再感到冬天冷硬。他坐到歇脚垫上,很软和,暖乎乎的,臀部像被阳光烤着。从起床到现在,他就没停过脚,此时双脚放松下来,身体舒畅了好多。那些走远路到来的客人坐到这上面,也一定疲劳顿消,心情愉快,他想。四年前,村里谁家办婚事,他总要坐在歇脚垫上跟人闲聊,聊玉米的收成,聊哪家的牛可以卖多少钱,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软软的。

吃午饭时候,大顺和杨福已回到院里,别人问他们什么事,大顺说一点小事,没再多说。

午饭后,新郎和新娘,以及伴郎伴娘,还有司机、迎亲队里的女客,都到山上去了。李秀芬走进罗筱瑞的房间,罗祥也走上去。房间里有一股馨甜的芬芳,罗筱瑞的床在南边靠墙,一条被子折叠成长条摆在里面,床单上放着一条打开的百褶裙,李秀芬正折叠着裙子。床脚是一张地铺,伴娘睡的,被子也是折成长条。李秀芬折好裙子,规整床头梳妆台上的凌乱杂物。

明天这个屋子就空了,灰尘在这里长久停留,馨甜味被灰尘味代替,他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罗筱瑞自小就是听话孩子,八九岁就能烧火做饭,十二三岁帮着种玉米、除草、放羊,只是读书不上心,初中毕业回来,在城里超市做过两年收银员,后来遇见杨成昭。

他给两张床的被子重新折叠,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把地上的彩色糖纸捡起丢到窗外。他发现,李秀芬抹了一下眼睛。他走过去,她的眼圈红红的。

本来,罗筱瑞不愿“转山”,是罗祥叫她去的。她说:“这几年哪个姑娘去转啊,老风俗了。”他说:“虽然是老风俗,但还是有些道理的,她们不去那是她们的事,你不能学她们。要离开这块土地,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挂念?”罗筱瑞沉默下来,挂念当然有,这块土地有她的汗水,有她的欢笑和伤痛,以后难得见到了。这样一想,便答应了。她带着他们走过家里的田地,走过她放牧的山坡,像个向导一样介绍自己在哪块地里除草,在哪片山坡放牧,还说起一次放牧时看见过一条手腕粗的蛇。

杨成昭见离别人有一段距离,便对她说:“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我去上厕所,跳迎宾舞的一个姑娘在远处的一个墙角抹眼泪,不晓得她是为什么,我不好去问。”

她问长什么样,她说稍瘦一点,下巴有点尖。她知道是罗敏丽,初中时矮一个年级,读过一年高中回来了。罗筱瑞看别人走了好远,催杨成昭脚步快一点。

罗筱瑞等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摆桌要吃晚饭了。她走进院子,目光四处搜寻。她问跳迎宾舞的另一个姑娘,姑娘说,她也不晓得罗敏丽在哪儿。

晚上跳跌脚舞的人更少,只围半个圈。宵夜时,米线剩下大半锅。

清晨,罗祥走进堂屋,在快燃尽的两支蜡烛上各点一支,把长的灯芯剪掉。他心里突然显出昨晚的一个梦,一群人快速往山坡上走,脚下是成片的红薯地,他说不要踩,人们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仍然从布满青藤的地里踩过,他只好一个个去推,可怎么也推不动,如铁柱一般。此时,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山顶做什么。一个梦罢了,他扬了扬头走出堂屋。院门口进来杨福和一个做菜师傅,杨福远远地说:“二叔,歇脚垫上的羊皮你收起了么?”

“我没有收。”罗祥不解。他快步出去看,歇脚垫上的四张羊皮没了踪影,只剩两条冷硬的木板搭在木桩上,木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白霜正在融化,变成湿水,地上散落着捆绑羊皮的橡皮条,皮条两端留下整齐的切口。这个歇脚垫罗筱瑞离开家的时候还要用,现在去哪儿凑四张羊皮?

两条木板旁多了几个人,有的说用麻袋代替,有的说用棉絮。村主任来了,看看两条光木板,埋怨了一句:“哪个缺德的,几张羊皮都看得上眼。”他又说:“拿什么垫都不太合适。”随后对人群里的两个做菜师傅说,你们行动吧,午饭吃早一点。帮忙的人和村主任进去了,罗祥还站在木板前。他想起杨福和大顺为一张差额一百块的羊皮争吵,这是李秀芬刚才告诉他的。他抿抿嘴抬起头,一个背有点驼的中年男人还站在他一旁。中年男人似乎等待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小声说:“他二叔,跟你说个事。”罗祥看着他。

“我姑娘的老板娘打电话给她,下午餐厅有五家办酒席,没有人手,叫她回去帮忙,她让我转告你,中午的留客舞不能来了,我跟她说,留客舞跳完再走,她说来不及了,酒席多,赶不上或请假要扣当月奖金。姑娘不听话,实在对不起了,她二叔。”男人垂着眼,面有愧色。

“那罗敏丽呢?”

“我姑娘说,她身体不舒服,也跟她一起回城去了。”

他凝神愣了几秒,幽幽地说,没事,工作要紧。

男人离开后,他坐到木板上,臀部感受到袭来的冰凉,倏地站起,拍拍屁股,走进院门,迎面走来李秀芬,“听说羊皮被人拿走了?”

“这个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跳舞的两个姑娘回城里了。”罗祥把情况跟妻子细说了一遍。李秀芬搓着手,抿着嘴,眼睛不停地眨着。

院子里很多人在议论歇脚垫上羊皮丢失的事,罗祥对客人还是笑呵呵的。那年的雪天,穿着单衣,四人分吃两个红薯,照样笑迎白雪,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心里说。

吃了午饭,新娘准备离开娘家。伴郎在楼下,新郎上楼,在新娘紧闭的房门上轻敲三下,新娘开门随新郎下楼,伴娘跟随其后。到院门外,他们坐到歇脚垫上。两条木板已经各铺上一条折叠成条形的床单。待他们坐下,院门口出来一对穿着盛装的中年男女,细看,他们是罗祥和李秀芬,身后跟着一个端茶盘的年轻男子。李秀芬下身是黑底百褶裙,一条花腰带系在腰间,头上戴着边上坠有缤纷流苏的大帽子,走起路来,流苏一晃一晃的,如水波一般。罗祥穿髋处开衩的白底连衣褂,肩上系着红色菱形披肩。两人脸上都化了浅妆,面露微笑。

排箫吹起,两人缓缓跳起留客舞,舞姿显得生涩,罗祥的腰和手都很僵硬,旁边两个男人咧嘴笑着,只是没有笑出声。

歇脚垫倒是好办,没有人跳留客舞却麻烦,找谁跳呢?李秀芬问过好几个村里姑娘,都说没学过。李秀芬对罗祥说,没人就不要跳了。他不肯,说做事要有头有尾,对她说:“这留客舞你跟我跳。”她说不会跳,他说可以学。

“主人亲自上阵,没听说过啊。”她说。

“留客,不是主人留么,咋就不行?”

李秀芬笑了,他也跟着笑。

这留客舞不难,李秀芬在村里的很多婚事上都见过,稍加揣摩,再加上姑娘时的舞蹈基础,练上十多分钟,不说跳得有多好,但至少像点样子。在西厢房的一个房间里,李秀芬先跳几遍,感觉像样了,再手把手教罗祥。半个小时后,他跳得也有点样子了。两人将走出房间时,他说:“我跳得不好,如果罗敏丽身体好好的,她跟你跳就好了。”

“罗筱瑞跟我说了,不是身体不好,是心情不好。她在手机上说了两句话,有一百多个陌生人在手机上骂她,什么难听话都有。”她说。他有点奇怪,一个女娃娃,会说什么不好的话引来那么多人骂难听话,如果是面对面,他们还会这样么?那些嘴,真够长的,几千公里外都伸过来了。以前骂人,就一两个,现在真是方便,可以几百上千人骂一个人了。他脑子里浮现出昨天下午新郎新娘那一张饭桌上的情景。

也许是人多,罗祥没发挥好,有点硬手硬脚。端茶盘的年轻后生把小杯茶水递给每个将远行的人,在远行人喝茶的时候,两人还在舞蹈。喝完茶,远行人起身,向远处走去,两个舞者在原地跳着,直到他们走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呆立着看他们远去。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太阳时隐时现,微风在村庄里流荡,有点冷。李秀芬扯扯罗祥的袖子,转身进院门,罗祥跟在后面。

院子里空了很多,客人多已走了,厨房里杨福给一个暖壶倒水,青棚下有四个男人在闲聊。罗祥在厨房门口的水龙头下洗了脸,随后上楼。窗子开着,一股清冷的风吹进来,掀起桌上报纸的一角,噗吐噗吐,像一只挣扎着飞不起的鸟。他坐在床沿,看着它,看着它,心里似有万千愁绪涌来,眼里溢满泪水,缓缓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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