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晖
2022-10-28李光彪
李光彪
乡村的草
在乡村人的眼里,草是泥土的后裔。宿命之草处处皆是,只要有方寸泥土立足,草就能站稳脚跟,繁衍生息。
在乡村,草是很多家禽和六畜的口粮。牛草、羊草、驴草、骡草、猪草……每一棵能裹腹的草,都关乎到农家畜牧业收入的厚薄。
身为一名农家子弟的我,童年时光几乎都与草度过。放学回家,常常被父母安排去找猪草、割牛草。有时,镰刀遭到草的反抗,一不小心就右手割左手,鲜血直流。大凡农村长大的孩子,左手都或多或少留有镰刀的胎记。我有一个小伙伴,是左撇子,一起去割猪草,镰刀也不依他使唤,和我一样,我左手流血,他右手流血。
在乡村,草是农家广泛运用的普通的材料,草帽、草鞋、草席、草帘、草墩……草编织的农具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少不了。尤其是种烤烟,需要很多草席打烟包,心灵手巧的人家就地取材用稻草编织草席卖给烟叶站,借草生财。每年冬天,老家的购销店也会收购山草,销售给造纸厂,山里人又多了一条卖草路。
在我们老家,起房盖屋都用土墼砌墙,脱土墼时,少不了要在泥巴里掺一些细碎的稻草做草筋,这样,土墼就不会断裂,砌墙才稳固。涂抹墙时,也同样要在泥巴里放少量细细的草筋,涂抹的墙才不会开裂,一直光滑平整。
乡村不少人家建盖畜厩,也模仿鸟做窝,先从山上把最好最坚硬的茅草一捆一捆割回来,晒干储备好,等到房屋封顶需要盖瓦时,屋顶全部用山茅草和篾一层叠一层铺扎,就成了茅草房,既遮风挡雨,又通风透气,给猪鸡牛羊驴马做住房。
草搓成绳子,很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可以用草绳子捆绑柴禾,捆绑家具,捆绑猪鸡牛羊,甚至人。我七八岁的时候,见过这样一幕。有一个人肚子饿,偷吃了生产队的几个青苞谷棒,被人发现,当天晚上,全村人开会批斗他,一根草绳紧紧把他的双手捆绑在身后,他跪在地上,头顶一碗水,不仅挨骂,还挨了不少拳头。第二天,村庄爆出一个消息,偷苞谷的人用草绳上吊死了。都说那根草绳是杀他的刀。其实,草绳并无错,错的是草绳被愚昧的人利用。草被冤枉,背了黑锅。
在乡村,如果草长错地方,与庄稼争水肥,就会被视为庄稼的敌人,锄头不放过它,镰刀不放过它,农药不放过它,火不放过它。可是,草总是前仆后继,孙而子,子而孙卷土重来,应运而生。所以,那些长在田间地头的草,不是被割掉,就是被连根铲除,或是被火粉身碎骨。
在乡村,草与人相依为命,就像人类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菟丝子草,羊耳朵草,牛筋草,马蹄疾草,狗尾巴草,猫猫草……每一棵草都有自己的姓氏名字,都储存在每一个乡村人记忆的档案里。
在乡村,烧火做饭,少不了用草引燃柴火。草是家禽六畜最好的垫褥,也是必不可少的农家肥原料。我们小时候玩“躲猫猫”,经常跑到草堆里,让人半天都找不到。有时运气好,还能捡到几个鸡蛋。特别是秋天,常有人搞恶作剧,把田埂路上的牛筋草“拉郎配”结在一起“下扣子”,走路的人不小心就中招被绊倒。稻谷即将成熟的时候,稻田里就插满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稻草人,用来吓唬麻雀。一个少年和一群稻草人,就能守候一大片黄灿灿的稻田。
尤其是春天,万物复苏,火烧过的田埂上就会长出一根根“草灰苞”嫩芽,饥饿的我们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兔子,穿梭在田间地头掐“草灰苞”吃。那“草灰苞”嫩生生的,放进嘴里,一嚼一包灰,满嘴钻,既有炒面的香味,也有草芽的甜味。一不小心,灰黑的草灰把我们化妆成了“小老倌”“画眉脸”。
每年寒冬腊月杀年猪时,我的任务就是烧猪头。于是,我选择一块空旷的地方,拖几把稻草,把毛茸茸的猪头栽在稻草上,全部用稻草把猪头捂圆,“嗤”一声点燃稻草,反复烧,反复刮洗,就可以扛着焦黄的猪头回家邀功请赏了。母亲每年做豆腐腌腐乳,常常选择一些上等的稻草,抖掉灰尘,洗干净晾干后,给豆腐铺床睡觉,五六天后,豆腐就长出了一层灰兔毛,再把一块块霉豆腐在阳光下晾晒至半干,加上早已准备好的花椒、辣椒、姜等佐料,一并装进罐里,沉睡几个月后,腐乳腌制成熟,就成了全家人一年到头的下饭菜。直到今天,我们县里名满天下的“羊泉腐乳”仍然保持着用稻草霉制豆腐、晾晒豆腐的传统工艺。而且,五块钱一公斤稻草的收购价,相当于一公斤大米的价格。
在乡村,草是人的影子,也是口头的民间文化。如果两个人同流合污干坏事,就会被说成“一马驮到云南城,烂草把都不消垫一个”;如果谁说下流话,就会被人指责“草里草气”;如果有人做事不踏实,就会有人说他浮皮潦草;如果家里不讲卫生,就会被人笑话“草里草遢”;如果做事半途而废,就会被人说是“草草收场”;如果有的人立场不坚定,顺嘴打哈哈,就会被指责为“墙头草”……生活中,以草拟人,用草喻事,有褒有贬,幽默诙谐,说说笑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进城的草
在我看来,草和人一样,都是大地的孩子,草跟着人进入城市,就是城市的一员,就是城里人的兄弟姊妹。
如今的城市,人密密麻麻,草也随处可见,几乎只要有绿化带的地方,就有草的身影,就有草的家族。树带领着草,草簇拥着树,高高矮矮,扶老携幼,装点着城市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茶余饭后,我左脚跨出门槛,右脚就踏进了太阳历公园,经常去拜会那片粉黛乱子草。
开始的时候,我并不在意那片草地,只知道那片草与其他那些绿化树——山茶、玫瑰、杜鹃、海棠、菊花等等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均经过园艺部门规划设计,分门别类,按部就班移栽进公园。于是,整个春天和夏天,太阳历公园全是花的世界,不仅成了楚雄人的大花园,也成了我家的后花园。一朵朵、一片片,红的、黄的、白的……姹紫嫣红,争奇斗妍。
季节在更替,花在痴痴开。唯有那片草却静静地躺在寡瘦贫瘠的山坡上,无惊无喜无芬芳,匍匐着、生长着。我好几次散步路过,都觉得那片草地跟乡村的草一样,不仅普通,而且长得慢。有时,我停下脚步,看着那片乱蓬蓬的草地,觉得管理员早该给这片草“理发”啦。
此刻,我又想起了春天这片草安家落户时的情景。那段时间,广播里、电视里、手机里说,楚雄正在创建文明城市、卫生城市、园林城市、平安城市、森林城市、智慧城市,龙川江、青龙河、西山公园、福塔公园、太阳历公园都要提升改造。我也亲眼目睹了太阳历公园改造的一些片段。譬如那片草地,步道建好了,树栽好了,花栽好了,步道两边是杂草丛生的山坡,几台挖掘机又刨又吼,几天工夫,就变成了散发着泥土芳香等待播种的缓坡地。随后,土地就覆盖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地膜。十天半月后,薄膜揭开,一棵棵针尖大的草苗破土而出。紧接着,一片叶子,两片叶子,三片叶子……一苗多蘖,逐步变成了一丛丛家族兴旺的草,盘踞在公园的山坡上,摇头晃脑,迎风飞舞。
时间牵着季节的手走过春夏,太阳历公园的花还在稀稀疏疏绽放。转眼间,秋天姗姗而来,那片草已经情窦初开,成熟丰盈,摇曳的草尖上抹着淡淡的唇膏,渐渐吐出了一点点高粱红的穗头,蚂蚁蛋大,一个蕊、两个蕊、三个蕊……联成一串,灿然一片,宛如一块紫红色的地毯,铺在山坡上。风吹过,草,上身红绸,下身绿裙,摇曳着,婆娑着,婀娜多姿,仿佛在彩排,正准备迎接贵宾的到来。来来往往的人走过路过,开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片草。你问我,我问你,互相打听,这是什么草?然后,不由自主掏出手机,咔嚓拍照,发抖音、发微信、发快闪,为这棵草痴狂,为这片草炫耀。我也不例外,在手机里开始为这棵草打广告。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你约我,我约你,家人朋友开着车,跑到太阳历公园来看草。有很多摄影爱好者更是“长枪短炮”全副武装,还带着小花伞等道具和“风雅一身”的汉服,专门组织模特与小草摄影拍照。没几天,来太阳历公园看草拍照的人和草一样,密密麻麻。草,羞羞答答,迎来送往陪伴着一茬茬游人。
真是令我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棵粉黛乱子草,却让客居城市的人们奔走相告,蜂拥而来,与草为友,与草同乐,与草存照,慰藉乡愁。
据说,这种粉黛乱子草以招商引资的身份,名正言顺从美国北美大草原来到中国,来到云南,来到我的身边,我五味杂陈。当然,我只不过是来自乡村的城市草民,杞人忧天而已。
在城市,到处都是高楼、水泥、柏油的地盘,有一席空地,都是大树、灌木和花。草,只是陪衬。而且,有草地的地方,看不到牛羊驴马,看不到灰兔、白兔,反而成了那些狗儿们谈情说爱的床。
不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草是最听话的孩子。前些年,一种叫兰花的草,被命名为大雪素、仙山红、玉芙蓉、琵琶舞女、好运来……城里人像炒基金、炒股票、炒黄金、炒期货一样纷纷炒。炒来炒去,少数人发了兰花财,多数人钱打了水漂,甚至血本不归,倾家荡产。
人类认识兰草从春秋时代至今,已经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兰文化始于春秋时期《孔子家语·在厄》云:“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汉代蔡邕《琴操·猗兰操》曰:“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唐代李白《孤兰》说:“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清代张纶英《兰草》又说:“幽兰有高致,质弱苦易零。”……关于兰花的诗句也比比皆是。兰草本无罪,错的是兰草被人绑架,出卖了兰草的高雅。
其实,草的性格最温和、最乖巧,谁对谁错,草心知肚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草和我一样,都是卑微一族。
草,是城里人稀罕的食物。楚雄的餐馆中有好多家“酸汤猪脚”“酸汤鸡”火锅店,锅底佐料就少不了一种来自山野的“酸酸草”,偶尔登门去吃一次,让人胃口大开。还有一些像模像样的餐馆酒店,经营一道叫“香草排骨”的荤菜,就是用一根香草捆住一小块排骨,加其他佐料简单腌制,下油锅煎炸,是我最喜欢的下酒菜。除了下酒菜,还有一种名叫鱼腥草的凉菜,用辣椒、酱油、花椒、醋合拌,满口麻辣脆香。我的舌头喜欢,咽喉也喜欢,肠胃更喜欢。
草,也是城里人稀罕的植物。有一天,我在桃园湖附近的餐馆吃完饭,到湖边闲逛,牙齿缝隙里塞了东西,老感觉不舒服,想找一根草当牙签,找来找去,到处都是树,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哪有草的影子?我才发现,要在城市里找一根自己心满意足的草,比找工作、找对象、找老乡还难。
草,遍布于自然界,据说很多草都含有草酸钙,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草化身为草酸漂白剂,走进市场,走进千家万户,不惜牺牲自己,清洗污垢、除锈,把清洁还给人间,成了当今我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好帮手。
治病的草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乡村的人得了小病小痛,跨出门槛就能采挖到龙胆草、风藤草、透骨草、车前草、酸浆草、夏枯草、蛇舌花草……拿回家自己配制一剂“草草药”,熬煨煮汤,喝几碗下肚,也颇有疗效。还经常看见“草太医”行走在乡间,用“草草药”偏方给人和家禽六畜治病,救死扶伤,济世草民。那时的我们,放暑假回家,一边放牛羊,一边挖中草药,卖给草太医,多多少少也能弥补一点书纸笔墨钱,或是买几本自己如饥似渴的小人书。
每年夏天,学校里都要临时砌一眼大锅灶,发动我们以劳动课的名义上山挑柴,用来烧火煎熬“大锅药”,一碗一碗分给老师学生喝。据说,那种“大锅药”可以预防脑膜炎。我们从不惧怕那药苦,“稀里哗啦”就把一碗药喝得底朝天,不少同学还像围着主人要食的小鸡,缠着老师讨药喝。老师总是说:“是药都有三分毒,不行,不行,又不是喝糖开水。”一边摇头,一边挥手,催我们赶快回教室准备上课。其实,童年的我们并不想喝药,看中的是那一丁点难能可贵的白糖。
在乡村,家家都储存着很多中草药。人人都上山挖过药,个个都或多或少认识一些中草药,也略知一些治病的“土药方”。药方几乎是通用的,一传十,十传百,家禽六畜病了,自己配制几种熟悉的中草药煎熬成汤,强行喂。猪憨厚老实,只需把药碎成粉末掺在猪食里,加点面,猪误认为是美食,就扇着大耳朵,“吭哧吭哧”吃了。可喂牛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论是谁家的牛生病了,都不会随便配药喂。因为,牛是农家最值钱的家当,都要翻山越岭去狗街、猫街镇上请“牛太医”来诊断开药。喂牛药时,都少不了要请五六个壮汉来帮忙。对于脾性温和的牛,用绳子或皮条拴住牛角,把牛牵到专门喂药的场子上,然后把牛头吊在一棵一人多高的大麻栗树桩上,有人挠着牛屁股,有人抬着牛头,有人掰开牛嘴,有人打药,一灌角、一灌角轮流喂,转眼间,一大盆汤药就喂完了。对于那些脾性犟的牛,必须先用青草或菜叶引诱,乘牛低头吃草时,几个壮汉冲进牛厩,七手八脚用绳子或皮条把牛的脚手套住,默契配合一起用力,牛神不知鬼不觉被拉倒,脚手被捆绑,中间还加了一根“穿心杆”,被擒翻的牛就皈依伏法接受喂药了。
大嫂和二嫂生孩子时,母亲就找来一些风藤草、山野姜、破土果叶、透骨草、柏枝叶之类的中草药,熬煮一大锅。然后,用草帘卷围成屏障,让大嫂和二嫂躲在里边,一边洗,一边熏蒸,生怕她们“坐月子”落下痨病,终身难治。
童年的我体弱多病,火塘里的药罐几乎不断。有时,不知饱足的我,东西吃杂了、吃多了,肚子胀、肚子痛、肚子拉,母亲就会用大麦芽、地棠香、芦苇根、蛤蟆叶、隔山消等几种中草药配成药方,让我守在火塘边煨煮了吃。有时,我感冒发烧头痛,母亲就会用龙胆草、黄芩、黄连、臭灵丹等让我一道水、一道汤煨了喝。
为了让我吃药,母亲拿来一块红糖,让我喝一口药,舔一下红糖,诱导我喝药汤。最后,药喝了好几煨罐,小碗大的一块红糖被我吃光,病也慢慢治好了。
转眼间,长大成人初为人父的我,对刚出世的女儿生病却束手无策。女儿感冒鼻塞,经验丰富的母亲找来一根葱管,在火上面慢慢烘,然后掐断葱梢让葱管里的水流入女儿的鼻孔。果真,女儿手舞足蹈,连打几个喷嚏,鼻子就不塞了。有时,女儿咳嗽,母亲便叫我到城郊的村庄砍一棵嫩竹回来,一节节断开,在火上烧烤,然后再把竹筒里的汽汗水倒出来,当药喂女儿,疗效也很奇特。有时,女儿发低烧,就叫我去找臭灵丹草,拉肚子,就叫我去找小鹅菜(蒲公英)。母亲总是说,中草药不伤身,治病能断根。
有一次,我下楼梯时不小心崴伤了脚,脚背肿得像个馒头,家人又是背,又是扶,把我拉去楚雄一家小有名气的祖传专治跌打损伤的诊所,大夫给我拍了X光片后,给我受伤的脚手敷了一层热乎乎的中草药,然后用纱布包扎打绑腿,同时还开了几盒自制的中草药胶囊,让我带回家吃。反复换了五六次药,十天半月后我就渐渐恢复,可以走路上班了。
但是,我也见过一些街边地摊的草药,叫卖的人振振有词,治风湿、治胃病、治阳痿、治不孕、治癌症……人为夸大中草药的功效,糊弄城市里那些不懂中草药,看不起小草的人,坏了草当药治病的名声,也坏了我们乡下人的名声。
不过,草药确实能缓解乡村的一些病痛。二十多年前,我有个发小屁股上长出了鸡蛋大的一个肿瘤包,这家医院进,那家医院出,楚雄看过,昆明医过。那时医保不健全,为了治病,已经债台高筑,家里人很绝望,把病恹恹的发小拉回家,听天由命。而且,家里人还请来木匠,为发小做了一口棺材,做好了送葬的准备。
只剩半条命的发小躺在床上,白天昼夜“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疼痛难忍。死也难,活也难。于是,就叫家里人买回一本中草药书,自己一边学,一边配制药方,买些中草药自己煨汤喝。天天煮,天天喝,死马当作活马医,慢慢地,疼痛有所减轻,两三个月后,可以翻身下床,扶着床沿,扶着墙壁挪移。一年后,可以帮家里做些喂猪煮饭之类的家务事。
我每次回家,发小就拄着拐杖摇摇晃晃来找我,要求帮他找找民政部门,争取一点救济。
每次他来找我,我就好奇地向他打听秘方,他总是说:“药不治真病,迟早都要死,赶牛赶马都是一条路,心放宽些。”就这样,发小一年到头药罐子不断,生命延长了十多年。可是,死时,屁股上的肿瘤包已经有饭碗大,而且已经流出来很多脓血水。在村里人看来,他能从阎王爷那里逃出来,又多活了十几年,就是那些草药的功效。
直到今天,认识很多西药的我,面对那些能治小病小痛的土药偏方,仍然找不到打开的密码。
身上的皮草
徜徉在绿树成荫的城市,我曾反复问自己,自己不就是一粒被风从乡村吹进城里的草籽,落入城市的缝隙,成为立命安身的草民吗?
客居城市,怀想乡村,自己曾经使用过不少皮具。家乡的人把宰杀后的牛羊皮晾干,然后拿去请皮匠缝制成羊皮褂、牛皮褂,用来干背、挑、扛、抬的农活时穿。一方面可以减少物件对衣服的磨损,另一方面可以防止对衣服的污染,一举两得。也可以割制成皮条、背索,用来捆柴、捆草和背柴、背草。
那时,肥猪实行派购政策,家家户户都有交售肥猪给国家的任务。我们老家山高坡陡,不通公路,肥猪无法用人抬,更无法用车拉,交售猪,只能靠人背。背光秃秃的猪,并不是容易的事,但山里人自有办法,用坚硬的栗木制作一个背架,宛若一个“井”字形小楼梯。然后,把肥猪擒翻,用皮条捆绑在背架上,猪头朝上,相当于直立起来,由两三个身穿羊皮褂的壮汉轮换着背猪。猪受罪,人受累,翻山越岭把哼哼唧唧的猪背到狗街小镇食品站,交售给国家。
在那个“农民爱件大羊皮,工人爱件大棉衣”的年代,羊皮褂、牛皮褂就是山里人防寒保暖的外衣,一年到头都不离身,家家都有大大小小好几件,人人都爱穿。那时,村里人干农活聚集在一起,就会用羊皮褂、牛皮褂互相PK,炫耀自家的羊皮褂是用大羯羊皮做的,牛皮褂是大牯子牛皮做的。羊皮褂、牛皮褂也成了山里人展示生活的奢侈品。
那时,买不起毯子、床单,一张牛皮就是我们兄弟姊妹六个的席梦思,一个个睡在牛皮上,仿佛一窝猫崽,在母亲的怀里依次哺乳长大。有时,我尿床后,母亲惩罚我的方法就是背儿歌:“我家有个小皮匠,屙屎在床上,洗呀洗,晒不干,你妈给你两扁担……”可是,儿歌到底背了多少次,床究竟尿了多少回,只有那张忍辱负重经久耐用的牛皮才知道。
我们小孩子喜欢打陀螺,麻线经不起打,布条经不起抽,就去讨好皮匠,甜嘴甜舌喊他爷,捡那些鞋底线粗的边角废料皮条来做打陀螺的鞭条。再大的陀螺,在我们手里的皮鞭遥控下,都会嗡嗡嗡鸣叫着不停地旋转,让我们玩转童年时光。可是,当我做错事时,我就成了母亲抽打的陀螺,皮鞭条就是母亲惩罚我最好的工具。
我脱下羊皮褂进城以后,很少见到牛羊,每天睁开眼睛,跨出家门,眼前是像牛群羊群一样奔跑的车辆。细细打量自己,脚上穿的皮鞋,身上穿的皮衣,腰间系的皮带,肩上挎的皮包,兜里装的钱包……都是草的化身,都来源于牛皮、羊皮。家里的皮沙发,车上的皮座套,朝夕相处的“皮家伙”随处可见。
在我的心目中,皮和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第一次出远门去广州,看到很多商家门口挂着这样皮草、那样皮草的招牌。我有点不解,皮和草有什么联系呢?慢慢地才弄明白,皮草就是皮货,只要看到“皮草”二字,就知道是卖皮货的商店,进去看看,还真的大开眼界,比一头牛还贵的皮革制品比比皆是。
有一年去杭州,几个同伴邀约跑到海宁皮革城。天大地大的市场,赶集一样的人,琳琅满目的皮货。我尾随在同伴的身后,东逛逛,西看看,大饱眼福。最后,还是抵挡不住那些“皮家伙”的诱惑,按捺不住自己的钱包,捡小菜一样买了不少皮革制品。有一个小皮包陪我走南闯北用到今天,成了我二十多年来难以割舍的老朋友。
纵观中国历史,南北朝,元朝,西夏都是少数民族的政权,毛皮服饰就是显示宗教的权威与身份地位高贵的象征。尤其是清朝鼎盛时期,贵族阶层穿戴裘服成为一种时尚,《红楼梦》里描述王熙凤写道:“家常穿着紫貂昭君裙”“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面银鼠皮裙”。由此可见,皮草与人类文明相伴相随,时至今日,不少皮革制品仍然是雍容华贵的时尚符号。
我所在的云南楚雄千里彝山,草木丰茂,草喂养着牛羊,牛羊奉献着肉食和皮毛,千百年来,皮草一直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温暖山里人的羊皮褂、牛皮褂已经进了村史馆,屈指可数的皮匠,已经变成了非遗传承人。
有时,我去彝人古镇闲逛,走进那些花枝招展的民族工艺品小店,偶尔也能见到很多自产自销的绣花皮革制品,依照“裘皮”“皮毛”“皮草”画瓢,这些名正言顺的“楚雄特产”是不是可以叫作“花皮”或是“皮花”呢?
如今,不少和我一样的农村人,早已被城市翻版复制,就像那些被现代化工艺做成的皮革制品,已经看不出灰头土脸的模样。唯有那些和我一样被当作城市补丁的小草,不论落脚在哪个旮旯,始终在“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中保持年年发芽、岁岁开花的心态,默默无闻地做大地的汗毛、城市的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