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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夜

2022-10-28江了了

广西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姑水塘

江了了

父亲瘦了,站在门口点一支烟。这个地方的管理总是不尽如人意,已是深冬,路灯开启的时间还停留在夏季,天已经很暗了,门口那盏灯仍垂头闭眼,远远地,只能看见烟头一粒火星烫在黑夜里,走近后,背景颜色变淡,黑色分出深浅,父亲从背景中脱离出来。

“爸。”

火星随呼吸亮了一下,父亲抬起眼看她。

“还知道回来啊?”

记忆里父亲是尼古丁味的,苦涩、刺鼻、窒息,像在三十度高温下乘坐空调坏掉的大巴。因因不明白,一小根塞满淡黄色烟丝的圆柱体,怎么能够产生一辆大巴的汽车尾气味。

一年级期末考试,因因第一次把奖状带回家。父亲一边抽烟一边看那张薄薄的纸,他看的时间很长,远远足够看清“第一名”三个字,足够看清“李因因”三个字,那支纸烟被深深吸了一口,迅速萎缩,烟灰不知好歹掉落,把奖状烫开一个洞。还没来得及生气,父亲已经率先占领制高点:“一年级有什么了不起,这么简单的题目,有什么好骄傲的,你语文怎么没考个满分看看。”因因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愤怒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圈变成委屈悄悄淌回去。后来她得过许多张更大、更重、更花哨的奖状,再也没往家拿,她早就不期待得到父亲的肯定了。

常年抽烟,父亲的牙黄得发黑,因因猜想他的肺一定也是这种颜色,说不定心也是,心脏就在肺的旁边,人体内部空间比洗衣机小得多,怎么能避免互相染色呢?

“怎么不开灯啊?”她不理会父亲的话,径直走进屋,按亮电灯。

客厅的摆设几乎一点没变,十六寸的方块电视机架在一米五高的桃木柜上。这原本是个别致的橱柜,是母亲的嫁妆。双开木门上雕刻着镂空的花纹,因为是镂空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放的东西,所以即使柜门上了锁,因因还是能看到里面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盒。每天早晚父亲用钥匙打开柜门,从纸盒里拿出大大小小的药片,有时候用凉水送服,有时候也专门热一次开水,大多时候还是干吞。实际上那些药片对因因没有任何吸引力,它们让父亲咳嗽,让他喜怒无常,让他生气摔东西。真正让她着迷的是那些窟窿眼。天晴的时候,光在屋子里四面八方地弹跳,窟窿本来没有颜色,靠近的那一面药盒的彩印图案就成了它的颜色,蓝的、白的、粉的,偶尔是不完整的方块汉字或圆体英文字母。大多数时间里,光在屋子里四面八方地碰壁,窟窿就是黑色的,密密麻麻地舒展着,缠绕着,无止境了。他们是年轻的鬼魅,在夜里唱着歌,歌的旋律不定,歌词全是同一个内容,他们唱,因因,因因。

会唱歌的不是柜子,是窟窿里的黑暗。人们会说,这里好黑啊,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们明明看见了黑。黑是一种颜色,又是一千种颜色。因因从小就知道,黑不仅有层次,还会唱歌,黑不是个体,不是具体的哪个“他”,黑是复数,他们是一群,他们是活着的,会呼吸的。父亲打母亲的时候,母亲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那些夜晚特别安静,黑暗伸出手抱紧她,可是黑暗的拥抱是冰冷的,他们在她耳边唱,因因,因因。很轻。

她常常把手指头伸进去掏那些窟窿眼。

“你这样弄会坏的。”奶奶没有说明到底是担心柜子还是她的手指。

“人都不在了,还留着东西干吗。”懒人椅上的父亲翻了一个身,明明是他的声音,却好像不从他躯体里传出来。

多年来,那天的细节在因因脑中不断充实丰富,她清楚地看到那个下午,有只断了腿的蜘蛛爬过天花板,阳光从门缝钻进来,光柱里飞着尘土,方块电视机里播放着《天堂电影院》,外国老人张嘴说出与口型不符的中国话:“生活不是电影。”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碰过橱柜。

说来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掏怎么弄都没有问题,后来没人动了,木头反而很快腐烂褪色,那些复杂脆弱的镂空花纹从中间断开,柜门上破了一个大洞,花花绿绿的药盒失去遮挡它们的面纱,不再神秘了。木头断裂的地方,漏出劣质的填充材料,原来柜子不是实心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贵重。

橱柜早已不再使用,电视机也是,懒人椅经过长年累月被镀上一层黑色的油脂。因因越过懒人椅,坐在电视机另一侧的沙发上,小时候这张沙发柔软且有弹力,她在上面睡午觉,错过好几次下午的第一堂课,现在它像一颗巨大的核桃,又皱又硬。

因为突如其来的亮光,父亲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他的身体像晒干的鱼一样僵硬、干瘪。

“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早上就走。”

“回来一天就走,那还回来干吗。”

“论文催得急。”

“狗屁论文。”

论文很急,这是借口,但的确也是实话。

光头导师今天给她打了三个电话,他急着用因因的研究成果完成学术任务。其实她早就完成了实验,但实验结果却压着一直不肯放手,这很可能会成为光头导师的个人成果,实际上即使文章里写了她的名字,对她也可能没有任何作用了,她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光头导师对她的耐心和关爱早在第一次单独邀请她吃饭被拒绝时就用完了。

对付父亲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接他的话,因因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盒:“给你买的,一套衣服,你试试。”

“你给我买?你哪来的钱?”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因因没有什么给男人挑选衣服的经验,买衣服的想法也是男友大飞提出来的——“你两年没回去过年了,应该买些礼物……西装挺不错的,让叔叔留着以后参加我们的婚礼”——想到父亲穿上西装的样子,因因觉得滑稽可笑。听人说父亲有过一份穿西装打领带的体面工作,关于父亲的事,她一向很少打听,她害怕自己知道得越多,对他不必要的怜悯也会越多。他们都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帅极了,很有魅力,你长得就像你爸爸。因因讨厌这样,她的确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这让她很难通过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去回忆母亲。

唯一一次见到父亲的西装是在她上大学那天,父亲把借来的奔驰车擦得发亮,要载她去学校报到。她站在家门口,自以为很酷地甩甩手,“车票已经买好了,我自己去。”父亲难得没有反驳,愣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一闪而过,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才说,“随便你。”因因看到西装整整齐齐地躺在车后厢,好像是深咖色的。这么多年过去,那套西装父亲应该早就穿不下了,他像一个吹得很胀后又被放气的劣质气球,皱巴巴的。

大飞帮她试衣服的时候,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脸,一眨眼,父亲就又变成台球厅里那个敞着胸脯、叼着烟骂人的小混混。

不想再说下去,因因起身走出门,屋里闷臭的尼古丁味随即被风吹散。这是个乘汽车到镇上以后还要再拐进山路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达的村子,家旁边那块菜地生机盎然,不用问也知道是小姑的杰作。因因深吸一口气,一股潮湿的腐臭味混在风里。从进入村子那一刻起,这股隐隐的臭味就潜伏在四周,像手指上扎的一根刺,一不小心碰到就会牵动整个神经,每当想要停下来专门去仔细辨认,它却巧妙地逃走了。

那是个一年四季都装满水的水塘,直径大约三米,没有人知道它具体有多深,也没人见过它干涸的样子。它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不美观,甚至还有点碍事。不知道它是否曾经清澈过,反正从因因有记忆开始它就是浑浊的,大人往里倒垃圾,小孩往里撒尿,有个未成年的学生不小心搞大了肚子却找不到孩子的父亲,也把悄悄生下来的孩子往里扔了。水塘的胃口很大,从不挑食,掉进去的东西再没有浮起来过,缤纷的秘密沉入水底,然后被永远遗忘。

和其他所有的水塘一样,每隔几年它也要吃人,它很公平,吃男人也吃女人,吃过坏人,当然也吃过好人。这么多年来,水塘一直没有被填平,有人说是因为水底住着妖怪,也有人说是住着神灵,不管是什么,村里的人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对神灵该有的尊敬和对妖怪该有的恐惧,水塘依旧一声不吭地吞下所有人不想要的东西。因因想,只不过是因为这个破地方的管理者懒得把它填平,就像他懒得按照时令调整路灯的开关时间。

水塘不远处是一大块水泥地,水泥地上潦草地立着两个篮球架,村里人姑且把这里当成一个休闲活动中心,生锈的篮球架上挂着褪色的横幅,依稀可以辨认上面的字——“上坟烧纸放鞭炮,引发山火罪难逃”。有几个人影堆叠在篮球架下,因因认出其中一个是小姑。

“她爸这次肯定要判刑的。”

“肯定了,听说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没醒过来。”

“造孽,你不知道现在考个好单位政审有多严格。”

“偏偏是她爸惹出这种事情,这么好的女娃,投错胎了!”

“投到你这就好了,是吧?”

“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正对着他们的小姑看到父亲和因因走出来,喊了一声:“因因回来了!”声调很高,在发布一个信号,几张嘴巴迅速安静下来,大家用一种过于友善的微笑看向她,几乎寻找不到刚刚那些声音的痕迹。

刘老师本来在家里坐着,听到这个信号着急了,饭菜已经全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就等着吃饭呢。左看右看了半天,才想出个借漏勺的理由,儿子小刘见此,也跟在老头身后走出门口。他们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他们是什么借口,每家都有人走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借口,他们互相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注意力却都在小操场上。路灯在这时候亮起,昏暗的灯光懂事地藏起他们各自的心思,一些房子二楼的玻璃窗上,贴满了好奇的眼睛。

他们想看的不是父亲,是因因。

“因因又变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

“屁都不是。”父亲又点燃那该死的烟。

“老李,你别这么说,村里多少年才出个名牌大学生。”

“有什么屁用,还不是只会吃老子的用老子的。”

谈起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她很漂亮,但是学习成绩不好,或是,她很聪明,但是长相比较糟糕——理所应当要有个“但是”,有了“但是”,一个人才是完整的。因因聪明、漂亮、懂事、努力,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这样的人有点多余。脑瓜灵,你就可以不用太懂事,即使做点小偷小摸也可以理解;长得漂亮,你就不应该太聪明,凭着一张脸你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哪能什么好事都被你摊上,不懂知足,非要追求多余的东西,老天总会在别的地方给你扣除的,你看王勃,你看霍去病,哪个活过三十岁了?”刘老师扶正眼镜,顺便往水塘里吐了口痰,他是因因初中时的班主任,最大的爱好就是摆出一副诸葛亮未卜先知的样子指点一番江山,父亲醉驾撞人的消息传到村里,他第一个表态:“这女娃想要的太多,要是当初听我的老老实实回县城,她爸哪能出这种事。”

考上市重点高中,高考状元,名牌大学研究生,因因一帆风顺,无可挑剔,大家都说因因是天才。于是努力被埋没在天赋里,天赋被披上冷漠的外衣。

因因没有接话,甚至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那些话语从她两只耳朵进去,到了大脑,却没有被解码出来。她身体后倾,用余光往刘老师的后脑勺看,越过那些稀疏的头发,水塘果然还在那里,比记忆里还要大,还要浑浊。操场离水塘很近,臭味也更浓烈,她忍不住皱眉,却发现这样的煎熬在其他人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或许村子里的人每天都呼吸这样的空气,臭味早就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参加他们的身体循环,随着氧气一起被吸进肺里,跟着血红蛋白运输到全身,最后变成二氧化碳呼出来,再参与下一个人的循环。又或许他们本身就是臭味的一部分,是臭味分子的有机组成。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从她脑子里冒出来,她想让父亲消失。

这几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做法,每隔几年都会有醉汉半夜掉进水塘里,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不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死人不可能站起来为自己辩解——清醒的人都会被吃,何况是喝醉的人呢?父亲不会游泳,从小姑家吃完年夜饭回来的路上正好会经过那里,村子里又没有监控,只要她将醉得没有知觉的父亲往里一推,在法院给出判决书之前,那些污点将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她的人生。

这个想法太具体,把她吓了一跳,同时又让她兴奋。她快速观察四周,害怕别人看出她的想法,也学着大家脸上那副表情,友善地微笑了。

小时候她喜欢吃一种很贵的糖,在年前不久奶奶会买一罐回来放在橱柜上,叮嘱她一定过年了再开。她每次都极其小心地将上面封着的泡沫纸揭开,倒出两颗糖果,趁着瓶口边缘还有残留的黏性把泡沫纸又粘回去,到了过年,糖不知不觉只剩下半瓶,从来没有被揭穿过。现在她要做的,只不过是把父亲灌醉,在回家的路上把糖罐盖好,父亲就会像罐子里少掉的那些糖果,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消失的,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存在过。

在暗处,在人群身后,熟悉的声音在喃喃自语,分辨不出男女,那不是来自某个人,是一群人,飘在空中,又潜在水底。他们人数众多,声音却极小,他们婀娜,他们凛冽,他们四面八方,他们比四面八方还要四面八方,他们是八面十六方。因因看见了黑夜。终于她听清楚了,他们在唱,因因,因因。

“听说那个人刚和女朋友订婚,下学期就要调到县城小学去了。”

见她走进厨房,表妹不说话了,这种窒息的沉默在父亲出事后如影随形。即使再怎么抵触,她还是没法避免知道“那个人”的基本信息。他是一个村小老师,年纪似乎和她差不多,这样算来,应该大学刚毕业两三年吧。学校放寒假,他自费给班里的孩子每人买了一个小蛋糕。村里没有蛋糕店,他要在学生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到镇上去取订好的蛋糕,下学期他就要离开村小了,他想给他教的第一届学生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被撞的时候,四十几个粉色纸盒包装的小蛋糕散落在水泥路上,那些奶油挤成的小动物们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一些是给女孩的小兔子,哪一些是给男孩的小老虎。

那个时间点因因睡着了,刚把五百多份样本数据整理好,一段时间的努力告一段落,是难得的好觉。梦里,母亲穿着花裙子站在一团白色的云里,她喊母亲,母亲回头,竟然长着父亲的脸。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小姑的五通未接来电,后来再回忆起,因因分不清楚究竟是小姑说得断断续续,还是她听得断断续续。父亲血液里酒精含量达到183mg/100ml,警察的笔录里,父亲说他喝了十二瓶啤酒。

颅内出血,因因不知道对那个人来说结局是醒来更好还是不醒来更好。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人,他和她都在承受同一种沉默。当她面对他时,她无疑是更沉默的。

小姑轻轻捏住因因的手,小姑的手透着水汽的冰凉,大概是刚在水龙头下冲洗过:“他毕竟是你爸,你跟他好好说,没事的,你那么能干,以后的选择多的是。”这句话算不上安慰。上初中时,有一次学校举行作文比赛,因因写的作文被同班一个男生偷偷改成了他的名字,得了一等奖。因因去找老师,老师说:“你得了那么多奖,不缺这一个,这也不是什么大奖,你那么聪明,以后多的是机会。算了吧。”她摇头:“我努力得来的,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

因因有些不高兴,抬头看到小姑小心翼翼的表情,心也只好柔软了:“放心吧,我会好好说的。”

大飞送她上车之前也这样说:“他毕竟是你爸,好好说。”

大飞长得不帅,乍一看甚至还有点丑,个人资料里写着身高一米七五,不过因因觉得实际上应该还要再减去两三厘米。翻到他这一页的时候,因因只用了三秒就看完了他的资料,然后把他放到“FAIL”栏。

大飞在教学楼前堵住她:“学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过?”

男孩很瘦,皮肤白皙,眼睛细长,脸上长了两三颗青春痘,戴一副细框眼镜,是人群里一看就忘的类型。出于礼貌,因因还是把他的资料翻出来,指着其中一栏:“进社团的原因,这里你没有写。”

“我的原因是不能写出来让别人看到的——不过,学姐你可以知道。”

哦?因因本来是讨厌拐弯抹角的人。

“学姐,我喜欢你。”

他们后来在一起,不仅每一个身边的人都感到惊讶,因因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夜里,大飞给她很多的爱,她抱着大飞一遍一遍重复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爱我?”

“第一次见你,我就爱上你了。”这样的话因因打心底不信,但每次听到,身体还是会抽搐一下,一股暖流在血管里跳动。因因知道,这并不代表自己有多么在意大飞,一切的身体反应都来源于激素的变化,激素的变化来源于外界的刺激,她分不清刺激到底来自哪里,是“第一次”?还是“爱上你”?单独听到“第一次”或者是“爱上你”时,身体都不会有反应,只有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出现,化学反应才会发生,她的身体荡漾起来,像火烧云映在湖面上。

很快她就发现,大飞加入文学社纯粹是为了接近她,他对文学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他分不清鲁迅和茅盾,更不用说柴可夫斯基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他们无话不说,可她回想四年时间里发生的对话,想起来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只有问,没有答。他们几乎没有共同的爱好,图书馆里,她读卞之琳,读仓央嘉措,他读《算法导论》,读《java编程思想》。

那天她读《题龙阳县青草湖》,读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突然呆住了,一阵电流从心脏流向指尖,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满船清梦要怎么压星河呢?她是见过星星的,两三粒白点贴在天空的幕布上,像不小心洒在衣服上的颜料点,也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它们看起来是死的,是硬邦邦的,实在很难跟“星河”扯上关系。后来,星星都被具体成五个角的几何平面图形,印在画册里,冷冰冰的。小时候家乡一定是有星河的,不过因因从来没有想过要抬头看天空,奶奶只教她要看好脚下的路,她怎么能想到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呢?

大飞把书反扣在桌面上,拍碎她的星河梦:“我爸妈想见你。”

这是个没有时间地点,甚至没有具体事件,听起来漫不经心的约定,这样的约定通常不会有下文,不用负责任,不用担心后果,只要说出口,就马上随风飘散了。因因答应了。

大飞沉迷于她的一种神秘感,他难得地说过一句颇有诗意的话:“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在你眼里是赤裸的,但当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清。”她很清楚,这样的神秘感来自——她并不爱大飞,或许是不完全爱,说到底她还是爱自己比较多,这一点,她不可否认自己像父亲。

小姑是个坚强独立又热心善良的女人,小姑父病逝后她一个人带大表妹,也帮着一起带大了因因。奶奶死后的这些年,一直是她在照顾父亲,因因想不通,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和父亲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妹。

年夜饭吃得很迟,主要原因是小姑在厨房里频频出错。小姑有两个最大的优点,一是脾气好,对谁都热心肠,二就是她的厨艺,作为一个农村女人,她不善女红,也不乐于读书,但炒得一手好菜,大家都说她如果开个餐馆一定生意火爆。小姑始终没有开餐馆,只是偶尔会在村里人摆办酒席的时候被请去掌勺,这也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因因和表妹的学费来源。

不是记忆中的味道,青菜炒得太老,鸡汤煮得太咸,就连小姑最拿手的红烧肉尝起来也有些奇怪。因因吃了几口就感觉到不对,偷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父亲,他嘴里嚼着菜,眼睛却盯着桌上某个擦不掉的污点。因因对自己说,这么差强人意的饭不应该是父亲在人间吃的最后一顿,不应该的。

大飞给她发来信息,问她这边怎么样。“一切都好”四个字还没发出去,那边又传来一张照片,大飞坐在中间,穿一件藏青色的毛衣,旁边一男一女紧挨着他,三人一齐冲着镜头笑。拍照时光线不太好,他们脸上的沟壑被自上而下的灯光衬得很深,笑容也显得有些狰狞。大飞说:“我爸妈让我明年春节带你回家一起吃饭。”这个约定很具体,有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黑色的字印在微信对话框里,它们不会随着时间褪色,即使手机关机了,充满电后再打开,它们还是在那里,清晰分明。它们住在会亮的小盒子里,组成互联网里没法消失的一条数据,这是这个年代特有的契约。因因按灭手机,没有回复。

空气黏稠得像胶水,每一次呼吸都要比平时多用两倍的力。歌声婉转,试探着,挑逗着。小小的客厅里,夹菜、吃饭、喝水,她困难地和胶体粒子做着相对运动,胶水太黏了,连说出来的话语都被糊在空气里。

“爸,难得回来一次,我陪你喝两杯吧。”等她意识过来,话已经说出口了。心跳得很快,每一次跳动都会带动胶体粒子一起震动,粒子相互推挤着,拿筷子的手也被迫抖动了。酒本来是普通的,此刻却敏感了,揭开一些人小心翼翼敷好的未愈合的伤口,腐烂的人体组织暴露在空气里,丑陋地爽快大口地自由呼吸。长达五秒钟,周围的一切静止了,只有胶体粒子在缓缓流动。

“好,喝两杯。”

家里没有专门准备酒,只有一坛炒菜用的劣质白酒,这种酒虽然难以入口,但一样能达到喝醉的目的。喝酒的过程本来就不重要。这种又臭又苦的透明液体,能刺激人的大脑,让人感到短暂的快乐。客厅的灯是黄色的,透明的液体倒进拇指大小的玻璃杯里就也变成了黄色的,因因先干了一杯,酒在口腔里是凉的,流进肚子里却烫了,她的喉咙辣得干涩,辛味顺着鼻腔往上冲,不自觉发出“嘶哈”一声。父亲笑了。

父亲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因因说暂时还不想谈恋爱。父亲说也该谈一个了。因因说没有遇到合适的。

“合适的,什么才叫作合适的。”父亲吸了一口烟,烟雾消散溶解,空气更黏了。

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因因感觉自己身上的血管扩张成平时的两倍大,炙热的血液一齐涌上大脑。世界无比开阔又无比拥挤,无比清澈又无比浑浊,怪不得李白醉后成诗千百篇,她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她的血液也像黄河一样滚滚奔流,“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她的发丝里也有炙热的眼泪在淌。时间在酒精的作用下连成一条直线,过去、现在、未来,全都被画在一页纸上,抽象的变成具象,具象又变成抽象,抽象和具象都被搅拌进黏稠的空气里,紧紧包裹着她。万里沙场,吹角连营,她是斩华雄的关羽,一了百了吧,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毕竟是你爸!

她想唱歌,她想吟诗,她想——“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她只能干咽下苦涩的酒。

“还是少喝点吧……”小姑示意她不要说下去,起身收拾碗筷,又把窗户打开,水塘的臭味随着凉风溜进来,因因吓了一跳,猛地吸气想要把它捉住,它果然又消失不见了。

如果这是电影里的一幕,此时的色调一定是青黄色的,一个一镜到底的镜头,从饭桌上的酒杯开始拍摄,镜头拉远,因因脸颊透红,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领粘上了一些脏东西,父亲左手搭在她肩膀上,右手拍打桌子,瓷碗上横放着的竹筷因为震动滑落下来,在桌子上打了几个滚,最后掉到地板上,因因的脚趾抵着鞋尖,一扭一扭地钻着地板。镜头上移,淡黄色窗帘也透着青色,像长了一层青苔,纱窗网上积满了灰,夜空浑浊看不到星星,水塘守在窗口时刻待命,有几只水蜘蛛在水面上轻蔑地跳舞,细细的腿划出好看的弧形波纹,一道一道,被黑夜吞噬了。

每个人眼里都是不同的场景,小姑看见父亲脖子后面的皮肤上粘着昨天匆匆染黑头发没洗干净的染料,表妹看到小姑躲在冰箱后面悄悄擦眼泪,父亲看见因因按掉几个电话最后关了手机,因因看见黑夜张着一千张嘴,他们唱,因因,因因,撕心裂肺。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普通,不适合安排一个人死去。可谁的离去又不是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普通的夜里。他们已经喝了太多的酒,喝到饭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喝到坛子里的酒所剩无几。时间浓稠,凝滞在空气里,一朵朵烟花在玻璃窗上盛开,鞭炮炸开的声音一搭一搭地弹着她的脑门。新年快乐!原来春节是血的鲜红,除夕是血的漆黑。因因用力呼吸,发现自己失去了味觉,她看见青黄色的臭味飘在头顶,怎么也嗅不到了。她努力保持清醒,酒的后劲这才开始上头。

离开小姑家的时候,因因已经有些看不清路了,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有几次她几乎要碰到父亲,她黑色的影子踩在父亲身上,用尽了全力。这样的场面在酒精的作用下,竟然有些壮丽,酒精占领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兴奋无比,不像要赴战场的战士,反倒像已经得胜的将军。

因因,因因。歌声在催促。

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比如自己比父亲先醉倒,比如小姑坚持送他们一起回家,比如水塘边正好有其他人……他们最终还是一起立在水塘前了。黑色的山叠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上,黑色的水塘陷在黑色的泥土里,因因伸出手,手也是黑色的,再抬头,世界变成了黑色的三角形,黑色的圆形,黑色的正方形,黑色的五角星。她祈祷有人路过这里,有人在的话,他们不会唱得那么猖獗,那么快乐。

因因,因因。

因因试图回想父亲对她的好,她想起有一次上学快迟到了,父亲骑车送她去学校,送到小学校门口,她下车和父亲挥手告别,等父亲离开以后她才继续往前走,那时她已经上初二了,父亲却以为她还在读小学。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父亲。

有一家人放了烟花,他们同时停下,父亲抬头看天上的烟花,因因低头看水里的烟花,天上的烟花是抛物线的,水里的烟花是波浪线的。因因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水塘里掷,那些亮晶晶的东西被打破,碎成一粒粒光点,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站在水中央。水波晃着她的身子,星星在她周围,不是一两个星点,是一整片,每一颗都又大又亮,每一颗都在不断变化着,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液体一样流动,原来星星是柔软的,星河不在天上,星河沉在水底。

因因,因因!那歌声急了,有了乞求的意思,哀伤了。

因因荡漾着。她想起那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歌声戛然而止,黑夜睁着一千只眼睛看她。

“你有往里面扔过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父亲眯着眼,没听懂。

“我是说水塘,里面都是垃圾。”

“也许有的不是。”父亲摸遍身上的口袋,没有摸到打火机,只好把嘴里的烟又收回去。

风停了,夜很安静,父亲衣服布料互相摩擦的声音被放大,嚓啦,嚓啦。因因听见他说:

“你恨不恨我?”

很明显,这个问题只有两种答案,要么恨,要么不恨。

恨的相反是爱吗?不恨,就代表着爱吗?人的感情总是不能简单地归类为恨或者不恨,她对大飞的感情,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她对父亲的感情,不是恨,也不是不恨。

或许父亲问她的问题,从来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回答。

“我希望你恨我。”

喝了酒会说假话,喝了太多的酒,就会说真话。

没办法反抗,她是象棋里没有炮台的炮。一种复杂的东西在胃里翻涌,怜悯、嘲笑、悲伤,她分不清这些情绪的来源,也不知道它们的对象,大概是今晚的饭菜真的有问题。怒火在半空无力地烧,味觉在此刻突然恢复,浓烈的恶臭猛地冲向鼻腔,她一下子全吐出来。

空气不再黏稠,水龙头的开关被打开,黑夜被冲淡,停滞不前的时间也像河流里的石子似的,顺着水流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因因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父亲躺在懒人椅上,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柱把画面切成几块,电视机里老人用夸张的外国电影翻译腔说:“生活不是电影。”原来这句台词还有下半句,“生活比电影残酷。”她惊奇地发现,有一片青黄色的臭味盘旋在上空,俯视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因因离开的第二天,父亲消失了。有人看到他跳进水塘里,他的双手张开,整个人往里倾斜,双脚最后离开地面,几乎平行着入水。还有人说,水塘里真的住着什么活物,也伸出手迎接他,父亲是被捧在手心里,软绵绵地抱进怀里的,他消失的时候,一滴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整理遗物的时候人们发现,一套名牌西装整整齐齐地躺在衣柜最下层,包装没有拆开。西装底下压着一张小学一年级数学奖状,右下角不知道被什么烫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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