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植物故交
2022-10-28黄丹丹
黄丹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白露节气,不免又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诗词的美好在于它们书写了贴己的日常,那种被生活的烟火熏透了的真实,能逾越岁月沟坎,渡过时光的水流,千百年、甚而在几千年后,令后世之人还能真切感受到古人彼时彼刻的心意,而能同频共感。诗词中的植物,不枯不朽,在现世的烟火红尘中,依然可亲。暗诵这样的句子,惦记着旧识的植物,我走进黄昏的田野,与它们一一相认。
最先遇见了蓼。在夕光中,我见到的这株蓼,纤瘦高挑的茎上顶着一寸长短的淡红色花穗,它的样子病恹恹的,显得薄凉而孤绝。记忆中的它,生得蓬勃茂盛。小时候,我们叫它辣蓼子,它们会在暑假疯狂地盘踞我所居住的校园。开学前夕,那些像蛇一样匍匐在路上的蓼,探着它们蛇芯子似的开满红花的头,一夜之间就成了“砍头鬼”,家住学校的老师们,用镰刀将它们疯狂地杀戮,将它们侵占了一个暑假的地盘,还给学生。蓼的汁液沾到皮肤上,会火辣辣地疼——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因为,我每次看到满地的蓼尸,都会怪那些坏心肠的大人们:凭什么好好的就要砍辣蓼子的头,它们又没惹你!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蓼的汁液是不是真的很辣。我很想掐一截蓼,揉出它的汁液,往身上试一试。但又不敢。就像年纪越大,我越没有揭露真相的勇气一样。我宁愿选择相信,相信妈妈几十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因为验证,是有风险的。如果妈妈说的是真,我的皮肤就会被蓼的汁液弄疼;如果她说的是假,我便是被她欺骗了很多很多年。
蓼足下的湿地上,生着一“朵”雪见草——它多像一朵紧贴土地的绿牡丹啊。雪见草是味止咳消炎的草药,那年在皖北采风,同行的文友中,有位中医师,拔了一布口袋雪见草,她说,晒干了,染了风寒咳嗽时可熬水当茶饮。我不敢拔,小时候,我们叫它蛤蟆皮。小伙伴们嬉闹的时候,有人偷偷地攥一片蛤蟆皮的叶子,突然往旁人脸上抹,被抹的如果是爱美的小女孩,就会大哭,因为据说,蛤蟆皮的汁液会让人的皮肤变得像癞蛤蟆的皮一样癞。小时候,我们会笃信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说。长大后,人们又会没来由地怀疑一切。大人是孩子的矛盾体,虽然每一个大人都由小时候的自己长大,但大人总是那么健忘,或是佯装遗忘。
继续向前,我看见草地上匍匐着一株马泡秧子。失踪多年的它们,这两年总被我发现,对此,我很欣喜,这是生态变好的明证。好的生态环境,让一些鲜见的植物、昆虫、鸟雀又渐次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小时候,我家住的校园里生长了许多马泡,那些马泡果,是神赠予孩子的礼物,它们多像袖珍的西瓜啊。马泡果在我们的期盼下长大,长到果实微黄时,我们摘下它,放在手掌心里,双掌搓揉,让它变柔软。被揉软的马泡果,投进嘴里,上下齿猛地一咬,嘴巴里便隐匿了一场小型爆炸。
路边的狗尾草在晚风里摇曳。狗尾草有神性,它被光拂照得近乎透明的绒毛柔韧而多情。露珠挂在绒毛上,映出一个袖珍的世界。小虫子钻进去,变成一个隐士的居所。狗尾草会一直活着,哪怕枯了,也有顽强的种子,遇风遇水遇土即可复活。
与狗尾草相伴的是伞骨状的三棱草。它是我们小时候玩“斗草”的道具。时光粗暴地拖走了我的记忆,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曾经很爱玩的游戏的规则。忘就忘吧,曾一起游戏的小伙伴早已失散,并相忘。人也像狗尾草的种子,一成熟便被迸向远方,在另一片天地里生根发芽。
渐暗的天光里,我发现一株老得结籽的野苋菜。小时候,炒野苋菜是挑食的我爱吃的一道菜。自从我认识了它,就常常满校园去寻觅它的身影,找着了,就掐一把的嫩头,屁颠颠地捧回去给妈妈,巴巴地等着妈妈用热锅滚油把它们炝出一道美味。现在想来,挑食大王的我之所以爱吃野苋菜,可能缘于那野菜是我亲手所摘。今天的采摘园里,也有许多孩子的身影,他们捧着自己亲手采摘的瓜果蔬菜,笑得憨态可掬。那模样,总让我想到自己的童年。孩子们总希望自己长大,对孩子来说吃自己摘的菜,是长大的一种证明。我想起还有一种红苋菜,我喜欢吃用它的汤汁染红的米饭。那汁不仅能把米粒染红,还会染红衣服和脸蛋。脸染红了可以洗干净,但我那件白色线衣上,被红苋菜汤染了色,怎么也洗不净。但因祸得福,妈妈在那污迹上绣了花儿。从此,那件用工人的棉纱手套拆线织成的毛衣,成了有别于旁人的花衣裳。那时,我们院的小伙伴,都有一件同款的白纱线毛衣。衣服是我妈织的。线是微微的爸爸省下来的手套,由鹏鹏妈妈拆洗好,绕成一团一团,交给我巧手的妈妈织成的。毛衣的针法是元宝针。那件右襟上绣了一簇黄色小花的毛衣,我女儿小时候还穿过。洗衣时,我将它翻过来,发现那淡淡的污渍还在,它一点儿也没旧。不像衣服,已经很旧了。当然,当年穿此旧衣的人,更旧了……是时光之水把人汰旧了的。
在水边,我看见一株临水照花般的美人蕉,它的花苞,柔荑一般,搔着一朵绽开的花,那姿态在水边倒影,犹如美人对镜贴花黄,在我的镜头里,这株水边的美人蕉,正是对镜贴花黄的美人。那年,在悉尼的街头,我看见国内很金贵的天堂鸟植满了街角的绿化带,就像我们在城市里的绿化带种植美人蕉。天堂鸟于悉尼的市民与美人蕉于我们一样,都是寻常的植物。我想起自己拍摄的一幅美人蕉的图片,被旅居国外的女友彩印后装框,作为她家书房墙壁上的一件装饰品,与名人画作相比肩。有时候,物的贵贱,与人的情感和态度有关。再平凡的事物,因为被珍视就会变珍贵。
遇见一片萎谢了的格桑花圃。认识格桑花是那年在陕西汉中的留坝县,上万亩格桑花海把一个山坡编织成了彩色的神毯。这单瓣的小花,一株两株不成气候,但众多的花们凑在一起,各自绚烂,汇成的缤纷花海就蔚为大观了。而这时节,我遇到的格桑花已然过了花期。那些曾绚烂的朵瓣被粗暴的时光之手掰掉,丢在地上,化成了泥。但不要紧,在下一个春天,它们将托生成新的朵瓣。
发现一株混迹于这片格桑花中的凤仙花,居然热烈地开着桃红色的花朵。小时候我们叫它指甲花。夏天,妈妈们会采一大堆指甲花,和明矾一起捣碎,然后用那花泥敷在我们小小的指甲盖上,用芝麻叶裹住我们的手指头,隔一夜,每个孩子就都有了十个红莹莹的染色指甲。被指甲花包了指甲的孩子据说不会被邪气所伤。是不是因为染色的指甲鬼里鬼气?我从不做美甲,觉得一个大人还举着染色的指甲是很奇怪的事。
那株凤仙花旁还有一株卧倒在地的矢车菊。矢车菊的花蕊里藏着一朵朵袖珍的花。花里还有花。它们变戏法似的美得颇不正经。小时候,我家的前后院长满了矢车菊,红的黄的紫的,它们太霸道了,挤得别的花都生不了根。它们的花期又很长,花里藏着种子,花谢了种子就落地生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害得我们拔都拔不净。那矢车菊的种子是一位偶尔来做客的大姐姐给的。她是谁?她是来自何方的客人?如今已无人可以作答。在我的记忆里,她比矢车菊的花朵美得还要繁复,她系着一根长长的发带,发带在头顶打了个蝴蝶结。害得我小时候结了三条手绢想模仿那根发带。
从田野里侵略到石板路上的藤蔓是葎草。小时候我们叫它啤酒花。我被它藤上的小刺拉得满腿是细长的血痕。我喜欢它手掌似的叶子,想摘大小不一的叶子夹在书里做标本。结果不小心被绊倒,腿被地上的藤蔓弄伤。人总会被喜欢的事物施加意想不到的伤害。
暮色苍茫,天光越发黯淡,我更小心地行路,突然被一株探头探脑的野鸡冠花绊住了。我小时候有一个野鸡冠花朵晒干后当瓤做成的小枕头。我妈热衷采集各种花朵晒干给我做枕头,我还拥有蔷薇花、金银花枕头。小伙伴都羡慕我是一个被大人独宠的孩子,我却羡慕他们拥有弟弟或妹妹。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洋娃娃和一只猫,我悄悄地喊它们弟弟。
天黑了。我从田野里走出去,走向被路灯染亮的城市街道,然后进小区,上电梯,钻进悬在半空中的家……在归家的途中,我看见了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那是一堆粗细不一的树枝,小时候,我所居住的小院里,伙夫老丁的院门前就常堆那样的柴火。黄昏,由柴火燃着的烟顺着烟囱徐徐地漾在暮色里,那炊烟袅袅地融进暮色,也默默地消失在了时空里。如果不是遇见这堆柴火,我甚至想不起,在我小时候,曾经那么痴迷地注视过炊烟:躺在生着厚厚巴根草的操场上,望着炊烟从老丁家的烟囱飞出来,开始是一股浓白的雾,渐渐散开,成一缕缕云絮般的烟阵,再扩张、变幻成一些鬼脸、猫狗、花朵的形貌。也许,那是我的眼睛在天空勾勒的简笔画,它们已然与炊烟无关。我怔怔地看了会儿那堆柴火,想到年前无意中得知老丁死于一场车祸,赔偿款正被家人打官司争夺……我绕开了那堆柴火,那堆植物的断肢,令我顿生怅惘。那柴火,钩丝般牵扯出我的伤感,我想到殁了的老丁,被烧成灰,装在匣子里,搁在殡仪馆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无人问津。
我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田野与街道交接处的公园,目光触及公园里新植的一种我不认识的植物,它们正趴在地上开着不起眼的花。我发现,这座新建的公园光秃秃的坡道上,一大片一大片全是它们。它们一点也不好看。但我特意借助识花软件,查了它们的底细,原来,它们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六道木。植物也和人一样,不起眼的,有故事。我在所查的资料里,读到了关于它的故事:六道木又称降龙木,忍冬科,其木质坚韧,木面光滑细密,生长于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据传,文殊菩萨从印度归来时所带拐杖,长有六条纹路,后种于五台山,至此授名“六度木”,念念不忘修学佛法,行持六度,断除烦恼,以此度化六道众生,现俗称“六道木”。受文殊菩萨加持,六道纵纹代表六字真言,持此佛珠,可福慧俱增、永脱六道之苦。
被赋予神性的六道木,真能度人断除烦恼?人的烦恼即便神仙也难以断除。因为,人总以企图摆脱烦恼的方式自寻烦恼。就像我要踏进的家,那些坚固的防盗窗,分明是妨碍了主人与自然亲近的桎梏。在更古的时候,人与植物多么相似,立在土地里,享受着自然赋予的阳光雨露。后来,聪明的人,给自己制造了层层叠叠的障碍,与自然相阻,与植物远离。吾辈尚有与植物亲近过的童年,可是,我的孩子,她连一颗天然的龙葵果也没有尝过。而我小时候,曾因过食龙葵那黑紫色酸溜溜的果实而中毒,后来又被龙葵的叶子熬水治好了皮肤瘙痒症。因而,我知道,每一株植物,不仅是治病的药,同时也有致命的毒。正如人,可能是尊神,也可能是个魔。植物、人,以及世间万物,莫不如此,秉性里,本无善恶。是人,貌似聪明地学会了定性与定论,非把世界分出个阴阳两极、黑白两端,殊不知,习于计较,是人永远无法断除的烦恼的症结。
上楼,进门,锁上门的那一刻。一朵木槿“啪”地从枝头落下来。那条木槿枝是我一天前从小区地上捡到的一根残枝,因为枝条上有朵木槿花,我才将它带上楼,用水养着了。一天后,它对我,报之以死。这是植物的决绝,抑或是节令的旨意。
我拍下那张赴死的木槿,打开微信,准备发朋友圈,却又在朋友圈里遇见了它——作家王青发的一幅萝藦图片。看到它,我就激动了,这是我久违的植物故交啊!宝贝般地存下了萝藦的图片后,读青姐的配文:“傍晚在梨园见到萝藦,如遇故人。现在是农历八月,花在开,果尚青,再过两个月,那果才能完全成为自我。寒风一吹,果壳裂开,萝藦就到了空巢期,那些蒲公英似的小降落伞飘了出去,如飘飞在时间的漩涡里,永远不再回还。有时想想,其实每个人都像一只萝藦,只要他见过别离。”
如果不看到这张图片,我几乎是忘记了曾被我称作元宝的萝藦。在我儿时居住的校园,屋后的树林里,满是萝藦。夏天,攀绕树干的萝藦藤上缀满了一个个青绿的宝囊状的果实,到了冬天,果子开口,一团团棉花般的白絮便会随风飘散。那些青果子,被我和小伙伴们摘下来,玩打仗的游戏时,它们充当炸弹,谁中了弹,就要躺在草地上,装死。死亡对于我们,是神秘的未知,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个小伙伴,因为脑炎而夭折后,我才明白,死是永远地别离。倒是从那以后萝藦的青果子都安全地活到了老。
我已很久没有再遇见过萝藦了,多想找到久别的它和他们,再玩一回打仗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