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诗

草人儿 苏笑嫣 张雪萌 文西 鲁娟 吉克·布 马文秀 忆今 吴颖丽 田文凤

草人儿的诗

◆孟达天池

凹陷在山体里

孟达天池用一潭湖水的纯净

滋养四周的太白红杉、桃儿七

绕湖飞翔的除了蓝马鸡、石鸡

还有单薄的花蝴蝶

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恣意

在树木和湖水之上

两三朵白云飘过

天空用一贯的蓝罩着大地

天空浩荡

美好的事物

总是一半得，一半舍

取舍之间，藏着一湖清水

◆流水向东，大风向西

时间取走了什么

留下秋天和一支斜挂在山涧的古埙

流水向东，大风向西

风吹奏着古曲，在这个秋天的空白处飘忽

半山坡的落叶轻轻一卷

曲终人散

万物皆有缘，不来不去

只是

一个意念静止在了半坡的秋色里

◆秃鹫

空中

秃鹫盘旋，这与生死很近的生灵

叫声喑哑，带着生命的伤感和

死亡的忧伤

郎木寺的上空，它们飞得忽高忽低

大团的影子落向草地

如同一只只黑蝴蝶的翅膀

随意而轻缓地划过

在郎木寺

佛有最轻的絮语

尘世无助

有进来的，也有出去的

◆无法修改

它们一同来过

风和雨，在一个焦虑的夜晚

而树枝被风吹弯

一只受伤的鸟还有三分幸运

风把盐吹给糖

有一半是爱

这一半里潜藏着背叛和不忠

即使我是神，也无法修改

◆绕过所有的花朵

边走边聊

我们谈到了爱和虚无

声音很低，并尽量小心地

绕过了所有的花朵

◆水落石出

所有的鸟都飞远了，树枝空寂

一些石头被河水洗出哗哗响声

一根树枝断裂，咔吧一声

使用了一根骨头的脆响

大地惊醒，一场风对月的观望

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水落石出

◆醉在一杯酒里

夕阳落下来

先于黑夜，我想醉在一杯酒里

被月亮抱走或被风抬起，都好

被几株叶影搀扶着，大地在漂移，也好

英雄、美人、断肠人

在一杯酒里走着天涯

清风一吹，河水就送远了时间和爱

苏笑嫣的诗

◆共明月

月光和炽光灯一起照进沙滩

在明亮的小小统辖之地

我们通体晶莹，稳坐湛蓝的花心。

白外套被夜风鼓荡，敞开咸湿气

今夜与我为伴的一切

不确知中游移。像黑暗中于海下

隐约着摸寻礁石。再过一会儿

海的界线就会从夜里消失

我们会成为彼此浑然不觉的影子。

我没有说过，我希望像海一样

辽阔地理解你的生命。

但在这深银色的闪光中，不可摆脱

暗自的萎落和哀思。即使你只给出

很少的涟漪，同行的日子依然是种和好。

当我在年岁间望月

依然会想起今夜的月光。

◆观日落

即使云霞红得这样好大喜功

我们的爱火也不会被这橙红色点燃再生。

它灼烧，它奔腾，它舔舐着穹拱

蔚为时间之海永恒的灿烈与疼痛——

于是我，在这飞溅的火钩下，惊望天际

狂热的悸动。爱是转瞬的流火？

是蔚蓝的身不自胜？是无有节制？还是

寂灭攀升的肇始？这无垠又无实义的滩涂。

而那推动我的覆没般丰饶，助燃着

依然击打的风。海洋的寂寥多么广阔

黑暗的洇散水声如潮。你不能否定

暮色的宽度和静寂的重量，就像不能否定

一只被日落击伤的飞鸟，会陨落在波峰。

这是时间的确认：不被中断，无从取消

如海水不曾折损的荡涌。你会记得

生命中这短暂的珊瑚红。在时间的意义上

它平行于永久。它倾塌般避之不及

交织进你的存在。然后是最初的星辰

还有沉默但永不动摇的黑暗。

◆忆归途

我曾看过落日那美丽的涌动

海面上抽出一朵潋滟的绯红

作为伟大而缓慢的海域的脚注

存身于空寂的远景中。

那时鸟鸣一声紧似一声，山峦静穆。

◆边际生活

一个金枪鱼手卷，在塑料包装里默默过期

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人，它仍有其边际价值

就像我们的感情，虽然千疮百孔，但仍能

在无法入睡的午夜拿出来反复咀嚼。十二点

我靠在沙发上，看对面楼宇的灯光。有人和我一样

被一天咀嚼干净，但不甘心。几小时前

拎着公文包，被地铁的蛇腹消化又吐出的残渣

像是被找回的旧钞票。街道空旷如绝迹的热情

夜晚水涨船高。直到，在更为汹涌的潮水中

我们不断练习平衡能力。灰色的金属板，你的

眼皮。和我破碎玻璃的嘴唇。弧形天穹流下

永恒般的静寂。已经太重，再重，我们就

承受不起了。还好，人间繁忙的事物，都已成为

钟的阴影。此刻有没有人记得我，也不打紧

生活难道不就是游憩，以静与暗的方式？河面上

滑移而过我们的失去，越来越多的人睡在黑夜

的盾牌里。但睡眠远不是赦免。破晓的曦光中

最后一颗晨星会缓慢升起，无知无觉地。

◆寂静的众国

那盛大的背景不会再重来一次

当生活犹如滚动的灰尘，成团地覆盖

桌椅、地面、脸庞，厚过整个居室

谁还会记得茂盛阳光下的伊甸乐土？

记得曾有欢快的笑声在暧昧的浓荫下跑来跑去？

假日的傍晚，日影消退，你坐在阳台上憧憬

书本里的19世纪，当年少的男子

撞上怦然心动的一朵白裙

激情喷泉般闪耀

春思如梦，在花影浅淡的震颤里

你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火烧云般摧枯拉朽的青春

滚烫的太阳，急遽的狂风暴雨

欢喜和痛楚都从骨髓中来

爱和厌恶都有最直接的坦荡无愧

像狮子被关于斗室，燥热中困倦着哈欠

这个八月，唯有沉沉的暮气

桌上的书籍顺从于墙壁之阴影

你能感到那些字迹是如何被缓缓抹去

从不回首的人们走进仁慈的光线

在楼下的小路里

他们看上去筋疲力尽，且不需要悯恤

张雪萌的诗

◆大雪

像封缄至年端的信，一夜间才匆匆递出

那至高的沉默，分发着具体而微的祝福

车辙和暖光都有了形状。这些低头赶路

的人，窄步如甲虫。一根噤声的发丝

在风中，低低地飞舞。两个集市上的人，

搓着手，交流涣散的烟雾。无名无迹的

又被覆盖的……重新学习忘怀的必要，看

日子在缎被中越陷越深。这一天，他和她

走出屋外，也成为素布中的两处针头，

渐织渐密，任凭神的信号打湿自己。

◆急雨

好吧。就这么下，直到把大地下死

也许正配得上，谁在这座城市的伤心

你的生活算是无忧无虞，听：黑幕上的混奏

密实而暴虐，小小群体，发动季候的怨愤

雨的气息调暗你。谁将经历变故，置身

等待启阅的章节。一种流质，令人惊异

刷新窗外边界：阅读的心脏在虚空里搏动

像一颗霉果，撞击着不合身的外衣

唯有沉静微不足道：仿佛用于展示成熟

带来的习惯，却不为了什么所指。

◆万花筒

像涤色的白练，春天，阳光

金黄的噪点一泻而下

哄聚又变幻的美景，把他的呼吸变成孩子

玻璃之歌：异国少女排演着

《天鹅湖》舞剧。他绝望的热眼，追随她们

不忠贞的裙边。

就是在那，他听说夜莺和燕子的故事

她们衔情的喙，在棱镜下，低语面目和遭遇

多少种一闪而过的结局……

在山坡上是鲁莽的春天。松鼠

毕毕剥剥地扣响榛果，遍野的黑绣球菊

温热得，如同总是在等待亲吻到来

梦的光影，正从每个角度流失

唉，灰心，灰心呀……他无法止住哭泣

当春日在框外，当一只更透明的手掌

在星光未抵处的神秘，转动着

那颗蓝绿色的弹丸。枪炮的寒光

血和泪水的闪烁，月长石拱尖下

一对在祈祷后分别的恋人。拯救

不依赖于这永恒的注视者，从分歧和

冲突变换的镜前，上帝移开疲倦的眼睛

当那支万花筒掉落，碎裂在春日的山坡

他无法在观看中学习沉默。

这走出玻璃的唯一方式。

文西的诗

◆河流形态

河流枯竭过，裸露出底部的

淤泥和沙子

河蚬与螺被掩埋，它们

曾在水草间自由呼吸

眼睛里的光线流尽之前，鲫鱼

想起在粗暴的手掌里鳞片

被剥开，没有愈合的伤口

在后世的族群中闪烁

当大水灌满河床，孩子们

跳进水里游泳

他们有健壮的胳膊，皮肤新鲜

头发刚生长出来，母亲们

从水里提起鲜艳的衣裙

不久，他们就要走入社会

在金属与闪电中劳累，以

稚嫩的心承受折磨

为什么会如此，命运

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安排好

童年的河流，越过喘息的土地

水面落满树叶

◆母亲森林图

母亲早早起来，穿过森林

厚厚的马尾松针散发雨水的气味

松乳菇，褐环乳牛肝菌闪烁着微光

短暂的黑暗中，蛛网拂过她的前额

她的脚套在不合适的鞋子里

脚趾转动，从荨麻上跨过去

她在草地上坐下来，背后的

油茶花正在缓慢地积满蜂蜜

白茅的根茎流淌着欲望

往后的岁月，只剩下孤寂

委屈被埋藏，偶尔浮现

苔藓在脚踝上生长，这是坚硬的

世界里唯一的安慰

她的手用力地握住柴刀

试图在贫穷中保持住尊严

树枝从刀刃处掉下来

松果砸在石头上，滚落

裂开，她感到一点快乐

鲁娟的诗

◆六月过署觉瓦五

离天很近的地方

云雾缭绕，草木洁净

万事万物各自安好

途经人不敢高声语

须怀敬畏，自省，慈悲

才能避开一场雨水说来就来

◆尤物

来自森林的小客人

顺沿光的阶梯，时间的纹路

光滑的小身体，奇异的浓香

和泥土紧紧贴合在一起

突然降临于暗淡无光的尘世

来到我们中间

让我们短暂复活

给予我们短暂的暗示

精灵们依然存在

神在看不见的地方爱着我们

不管我们多么愚昧、肤浅、盲目

她们一直等待或者企图等待我们醒来

◆小晨曲

一个早起的人

在清晨行走

一处小黑点

游移于大地

这个粗枝大叶的人

稀有、莽撞，想要惊动

无数没有醒来的美

体内藏有松涛

一阵又一阵

他的孤独显而易见

他的热爱更胜一筹

渴望在路上遇见

一个散发桉树气息的女人

她的皮肤有青稞的光泽

她的头发有密林的波浪

◆当

她重又回来，仿佛从未离开。

很长一段日子

不见其灵巧的身姿，清脆的啁啾

甚至感觉已经失去了她！

而这一次重逢

她的羽毛更加鲜亮

她的歌声有更多露水的润泽

那些消失不见的日子

到底历经了什么

使得她愈发美丽动人

神灵缄默不语

十月悄然来临

原来一切迂回辗转

都有其不可言传的深意

当她重又回来，仿佛从未离开

◆荡漾

我见过月光如水的夜晚

散布群山的屋舍

三三两两，相互依偎

它们像情人又像姐妹

它们古老又年青

在月光下散发出深深的迷人的温柔

那温柔无边无际

一圈圈往外荡漾

万物寂静，星光旋转

群山延绵，河流奔腾

至今，谁遇到我，依然继续被荡漾。

◆石头记

我一出生，就看见它们。

石头的父亲，石头的母亲

石头的儿子，石头的女儿

它们同样温柔默默地看着我

出生之前，它们就爱了我很久。

不动声色的，汹涌澎湃的爱

在它们体内藏了多久

对此我一无所知

但我知道，每一块都比我古老。

坚硬的，圆润的

扁平的，狭长的

心怀满世界的仁慈

寂静无声地爱完我的一生。

吉克·布的诗

◆无马

“人值一匹马，马值一碗酒。”

黄昏辽阔带来回忆的微光：

大地上马蹄响彻

少年追逐驰骋的荣誉

相对于群峰起伏

一匹孤马一动不动

被困于五月疯长的水草

这可能是幸福的，可能不是

它的身后有大好的春天

杂花在野草间盛放

事物消亡的命运微不足道

悲伤千里，灿烂而无用

世界上早已无马

无人共饮

马慢慢飘出记忆

马的轮廓进入古老的经卷

◆新年献词

逝者如斯，照常

阳光偏移，流水奔逝

岸上有人刺绣

临摹波浪和水花的纹样

她的指尖时间纵深，冰雪四野

仍开出花朵。想起母亲们

尽管风浪无情地追赶

甚至卷走她们的歌声

某种衰落不可避免地继续

对立梦中的乌有乡

无损于我继承

这寂静而炙热的生活

神造万物而我们无能为力

创造。如果时间

只赠人一颗沧桑之心

应许我们自制欢愉

◆米地

以粮食命名的院子里

旧物，像未完成的事情

有着一张张遗憾的脸

屋檐下存在某种慰藉

吹木叶和弹口弦的男子

技艺高超，重构

贫瘠而饱满的往事

出云之月照着千里凉山

有人谈笑风生，有人沉默幽暗

花未眠，散坐于四周

在春天的夜晚饮酒

我们的内心荒凉而遥远

一直在别处飞翔

和跌撞

◆野花

原野上布满了正午的星辰

原野上布满了我丢失的颜色

血液和骨头的颜色

麦子和火把的颜色

她们默默地，巧妙地居于尘土

从无数分裂中回到自己

给灵魂以新的轮廓

她们端坐在春天的高原

无人的秘境，幽幽闪烁

那指引我的光也进入我

仿佛神的照应，我看见

在人们的遗忘之间

千万种幸福的模样，复活

那不可命名的

野花，又新鲜又明亮

我也看见了你，妈妈

站在那光芒中

◆旧时月

那时任何一个夜晚的

月亮，都照进我们的村庄

星辰都绽放在我们的头顶

没有一盏灯火能如此明亮

母亲的故事向月而生

是神秘而幽深的野花

世代，游荡在苍凉的嘴唇上

说我们和草木和禽类的

血缘之亲。说我们身上的刺青

震慑恐惧。还说我们 人类

坐在苦难但丰盛的秋天

那时任何一个夜晚的

月亮，都照进我们的村庄

◆雨天

水鸟鸣叫预言了降雨

春山将陷于漫长的空茫

如岁月损耗着生活的甜度

山岚起自河谷

在林间布下迷失的幻觉

想象中我们穿越雾幔

并获得了静谧的生活

群山隐隐让雨滴更加清亮

在楼台上泡茶，我看见

鸟儿来回飞行把屋顶倾斜

大珠小珠落，无限的雨声

带来此刻的大宁静，仿佛

什么都已放下，什么都不惧怕

安闲地在这荒凉的世上听雨

◆山上

海子结冰的时候，天空

蓝得要命。乌鸦在雪地里

留下美丽的脚印

神啊，我愿意在此放倒自己

把阳光披在身上，像野草一样

低低地，为大地镀上黄金

游云知晓风的方向

老树应许季节掏空自己

峰峦如聚，从不寻找

神啊，生命到达上限之时

我只愿在此坠入苍穹

不为别的，而是跟随祖先的脚步

除此之外，在山上

随手捧起的积雪都和生活一样

糙砺。但我不谈

谁若告诉我远方，就替我活一回

马文秀的诗

◆宿命中的相逢

一个街口，包罗万象

所有驰骋过的意象

汇聚于此

包裹百年藏庄

在高原之上——仰望

一个充满神性的古村落

太阳早已为我指明了方向

作为高原的孩子

顺着脚掌的温度向前

便能找寻古村落的踪迹

宿命中的相逢

早已渗透在血液中

甚至在一草一木中

埋下伏笔

等待从街口走进的书写者

将烈日与昨天写进明天

站立在村口

环视四周

窄小的街口已成为通道

通往昨天与今天

通往今天与明天

彳亍的步伐

早已将疑惑埋下

生于高原，胸怀大地

此时我该是游子还是探秘者

◆羊皮筏子

黄河边，坐满手艺人

他们的双手

在落日下格外精巧

才华隐约在光线中

似乎要挖掘出

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

制作羊皮筏子的人

眼里满是生命茂盛的状态

双手藏着破浊浪的决心

他抬头微笑

以爽朗的嗓音

讲述羊皮筏子的历史

划着羊皮筏子的人

用动情的山歌

拼命在黄河的险滩中

凿开一条路

◆夜莺

夜莺的歌声

以玫瑰的形态绽放

试图，掩盖城市的喧嚣

婉转的歌声

藏在夜幕中

一寸一寸向上

借着微光寻找栖息地

一只夜莺的孤独

停在黑夜的翅膀上

眼里藏着火焰

身影消瘦成一朵玫瑰

却仍在时间中寻找答案

◆一扇窗

人世间

喧嚣的形态各异

一扇窗隔开了静与闹

站在窗边向下望

既有江湖又有远方

一轮明月

将黑夜分开

缔造了诸多神话

让心底的波浪随意伸展

绕着月色向上

当情绪席卷生活时

即使说出再多的话语

嘴唇的形状

并不能决定

说出话的重量与真伪

很多时候背对喧闹

独自遥望云中的闪电

也是一种智慧

忆今的诗

◆渡沙

一捧黄沙里有多少棱角

心里就有多少晴雨风雪的夜晚

渡我的月亮又瘦了

渡我的雨水没有翻过那道梁

渡我的东风我给不了它绿衣裳

渡我的雪花

和我隔着一段蒹葭苍苍的路程

于是，我一直修行

一直渡山高水远

渡今生迢迢

渡我与绿洲隔着一首好诗的距离

◆坐在沙丘守望一株胡杨

此时敦煌是静默的

唯有风。芦苇的金黄荡漾

曲调飒飒

这里一切还新。塔影，楹联，碑文

各有各的洞见

我是旧我。来去揣着执念

背靠大漠落日

一株胡杨的风骨渐渐清晰

它用百年酿一坛诗意

与古柳对饮赏月

我忍住了赞叹

与之称兄道弟的誓词

遥守的心免于仰望和卑微

在立春后的月牙泉

一半清澈

一半冰封

◆西北书城

车辙延伸

金城的秋天

从此有了开阔的意境

陈列在最上的书

像被束于高阁的夙愿

一页一页不动声色

窗内的时光慢了下来

两个座位仍旧空着

为这个秋天留有余地

正在被书写的故事

结局在城池以远

◆第七杯

风游走在柳林

雪花已经落下来

我们走过的路曲曲折折

也已经是身后之物了

我沏了一壶老白茶

在这之前洗掉了

时间蒙给它的尘土

也洗掉了我的一部分执念

每泡一次,分成浓淡均匀的两杯

味道渐渐淡了下来

但已经不是刚开始的淡

茶就这么由热变温

雪就这么落着,我们就这么白头

允许白茫茫的冬天犹疑

落下来缓慢

允许天地混沌

用温柔覆盖所有事物

◆潮水忘记带走或者有意留下的事物

海风带着咸味越吹越劲

潮水来得那么汹涌

我一直退到岩石之后

岩石不能退

裸露着深褐色的坚毅

而被磨掉的那部分

是不是最终变成了沙滩上

沉默又金黄的一粒心事

潮水还在反反复复，起起落落

但我看见它正在快速退去

一条青鱼从岩石上的水坑中跃起

它并没有再次回到大海

一位老人领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子

提着落日一样红的小水桶

捡那些潮水忘记带走或者有意留下的事物

当月亮在天边渐渐升起

被祝福的海面，荡漾着神圣的光芒

一个人潮起潮落的内心

也被月亮推向岸边

吴颖丽的诗

◆绵延不绝的秘密

如果你要问我，

达斡尔人从哪里来，

我会给你讲无数个父辈口传的故事。

然而我最爱的，

还是青牛白马的传奇，

那段古老又温暖的神话母题，

那场千百年前遥远又浪漫的相遇——

真想化作神女，

去看驾乘着白马的先人，

怎样从马盂山下翩然出发，

追寻着土河之水的灵气东行逶迤。

真想化作神女，

去看青牛背上美丽的天女，

怎样沿平坦的松林泛潢而下，

巧遇她白马倜傥的情人。

真想化作神女，

去看木叶山下那旨神秘的天意，

去看圣水合流之地那场浪漫的奇遇，

去看曾经的自己。

真想化作神女，

去看西拉木伦去看精奇里，

去看先人蓬勃生息。

去看黑龙江去看兴安岭，

去看先人打牲放牧的英姿。

去看诺敏河去看纳文慕仁，

去看先人渔猎耕耘。

去看卡兰古尔去看塔城，

去看先人戍边的艰辛。

真想化作神女，

追寻那首动听的民谣里缤纷的叙事——

“边壕古迹兮，吾汗所遗留，

泰州原野兮，吾之养牧场，”

追寻达斡尔人千百年来踏过的足迹，

追寻一个民族几经迁徙却绵延不绝的秘密，

追寻父辈那亲切的言语，

追寻温热的故里。

◆达斡尔艾门的歌声

达斡尔艾门的歌声多么嘹亮，

古老的民族发祥在黑龙江，

从事游牧渔猎人丁兴旺，

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在嫩江平原上。

历史的变迁锤炼着民族的成长，

辈辈踏着先祖的脚印阔步奔前方。

◆忧伤但倔强

歌短情长。

达斡尔艾门的歌在流光里深情吟唱，

声声饱含一个北疆民族的过往。

如果你听到了倔强里的忧伤，

如果你听到了忧伤里的刚强，

那正是他们祖先的模样——

◆像甘美的石榴籽

如果你要问我，

达斡尔人崇尚的是什么，

我会骄傲地告诉你，

是忠烈和正义。

为了对剥削和压迫奋起反抗，

少朗和岱夫的义军拼杀在嫩江平原上，

他们的英雄事迹至今在乌春里传扬。

为了抗击罗刹的入侵，

无数的傲蕾·一兰血染芳华，

无数的忠魂殉国在英雄之城雅克萨。

为了夺取抗战的胜利，

多少达斡尔的优秀儿女血洒黑土地，

用英灵护佑着山河壮丽。

而为了守护要地新疆，

索伦营将士骁勇疆场半个世纪，

有无数好男儿献身在天山的腹地。

“二十处伤身上挂，好像身上开的花。

我曾守过这卡伦，我要安息在这里了。

夏天黄土地把身埋，冬天白雪当被盖。

哪咿儿呀哪呀哟，哪咿儿呀哪咿呀”——

这片土地上那万分之一的人口啊，

曾用忠烈擦亮华夏民族的风华。

哪一个鲜活的生命，

不是亲人最爱的图景！

哪一份英勇的牺牲，

不曾缀满亲人的疼痛！

所有的结局都期许团聚，

所有的灵魂都涌向甘美。

所有的亲人都能相拥相依，

所有的亲人都像石榴籽一样明媚，

就是对牺牲最好的告慰。

田文凤的诗

◆白露引

桂花撒一路香，青苔湿了腮窝

风中徐走，有没有一首歌

唱得出露对白的眷念

落日是谁捎来的金唱片

白露垂珠滴下的秋月

四十五亿年的窖酒

手心焐热再喝吧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

夜晚睡觉勿露肩，白昼穿衣莫露踝

古来相接，北斗酌月

黑夜牵着白昼，白昼拥着黑夜

抱守棋盘，手谈。无问西东

◆正月初三，晒星星

每座山峰底下，都有一盏灯

照亮每户庭院

也照亮出门拜年归来的乡亲

想着呵护我的亲人们

我一边散步，一边数着星星

小时候一样，怎么也数不清

有一颗格外亮，星和光的射线——

一枚熠熠生辉的钻石雪花

银河上这么多星球晾挂在头顶

彼此孤独，又彼此照亮

月亮的远亲或近邻

晦暗中喂养漆黑的花朵

今天有许多人晒恩爱

我们也是孤独的星星

我们是宇宙的大孩子与小孩子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总有一些待你不薄的人

总有一颗照你不渝的星

当它被云海波涛淹没

时间之弦在晦暗的夜色中沉寂

◆逍遥令

与人间保持距离

信手翻阅天上的经书

白云修行之后，貌似悟得三千大道

大象无形

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我在故国，裁白云为纸，折柳为笔，研露为墨

写一封信

风吹古今无声息

◆楼顶有风

房间有顶，楼顶无顶

还是楼顶散步好

高者来自低处，低者来自高处

宇宙在我头顶亦在我脚底

在我的身左或身右

我的感恩与慈悲越来越大

宇宙住进了我的身体

此时有风，从我的反面

吹到正面

如果你从案头起身

去顶楼，吹拂过我的风

将会吹拂你的头顶、面颊与全身

我们就这样通过一阵风

抱个满怀

◆余温与灰烬

储存荒年过冬的粮食、蔬菜与木炭

在山海经的洞穴里饮酒下棋

有多欢喜开怀跳跃的明亮

就多恼火与阴天合为一体的黯淡

我的河流，日复一日淘洗

当你陷落，就是石油和蚌贝

当你上升，就是星星和陨石

玄铁加持夜的胆汁淤积

柳叶钝刀凌迟十二时辰

漫长一生，总要有销魂蚀骨的明月

淘洗暗哑心扉……爱是慈悲

朝圣一粒琥珀，灵力相互照应

“用生命的唇舔咀，完成珍珠一样的人生。”

我的幸福有宽广的余温与灰烬

◆存在与消隐

葡萄一颗一颗剪下

以盐、苏打、面粉，浸泡十分钟——

清洗……闻到猫头鹰吃月饼

楼顶打望，果然月亮被啃掉小半

我与月亮相互打量

月亮活在我们恒久的仰望中

我们活在转瞬即逝的细节里

极少的细节被钟情，记录在案

更多的细节，像我们抽离人群

银河一样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