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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庭上说“第二母语”的人

2022-10-27涂思敏

方圆 2022年18期
关键词:聋人手语法庭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如果你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检索,可供查询到,自2001年以来,与“聋人”有关的案件在全国约有1万起,其中刑事案件有9000余起,民事案件有600余起,今年1月至8月共发生了44起以聋人为嫌疑人的案件。

听障人士是指听力因各种先天或后天的原因而受损的人,而聋人更多指的是以手语为母语,拥有手语文化的人。对于这类人群来说,从被捕、讯问、起诉到审判,不管是在法律诉讼的哪一个环节里,手语翻译员都是他们理解他人与表达自我唯一的传声筒。

在北京,专业从事法庭手语翻译的人非常稀缺。这少数人中有年事已高的大学教授、有退休多年的聋人学校的教师,还有李荣——一名特教工作者,2005年前后在一名退休老教授的推荐下,李荣利用课余时间接触法庭手语翻译,之后便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法庭上的真实手语

作为一名健听人(指听力健全的人),手语翻译员首先要做的其实是重置自己整个的语言表达系统,让手语成为“第二母语”。

李荣向《方圆》记者介绍说,法庭手语翻译有三座难以跨越的大山:不同地域的聋人使用手语方言的差异性、大量书面语与法律术语的翻译难度、聋人复杂特殊的心理状态。

在真实的手语语言世界里,没有标准答案。手语就像万花筒,绝不存在唯一一种手势。

在中国,可以说有多少地区、多少方言,就有多少种手语。在庭审过程中,面对不同区域的手语,手语翻译员同样需要记录、学习和记忆。比如“身份证”这个词汇,一般的打法是指着身体在打“证”的手语,合起来就是“身份证”的意思。但有些人会有另外的手语表达手语,翻译会观察并确认,最后运用对方的打法来表达“身份证”。久而久之,她便能凭对方打的手势来判断出基本信息。

不同文化水平的聋人打出来的手语也会不同,然而更难的部分是自然手语与文法手语的表达区别。

自然手语是聋人的母语,是专属于聋人的语言。它区别于普通人的普通话和口语,并不依附于汉语。自然手语多是对身边日常的一种模拟和再现,李荣说:“比如一个像山的东西,我就把一座山峰的形状打出来,他就会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要表达水,我就打出一个波浪流水的手势,这些自然界所存在的东西。”文法手语则是一种书面化的表达,它的词汇和文法结构更加复杂多变。

在实际的翻译过程中,李荣碰到的很多聋人是完全没有文法手语基础的,如何用自然手语来表达晦涩难懂的法律术语是她遇到的最大困难。

比如最常见的解释罪名,检察官可能三个字就把罪名带过去了,“该嫌疑人涉嫌寻衅滋事罪、诈骗罪、帮信罪”。可对手语翻译员来说,她要花很长时间一点点地跟聋人解释这些罪名的意思,再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会犯罪,“等于是把法言法语用具体形象的事件再来补充说明,这样才能让他们明白”。

李荣接受《方圆》记者采访,介绍法庭手语翻译需要注意的事项。(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在翻译过程中,口型、表情、手势,三者要合一。面无表情打手语,其实跟机器人没有区别,聋人自然也看不懂手语翻译员的意思。

因为中文的特性,有时一个手势代表着多个意思。同样一个将手指抵在脑袋上的动作,可以表示“知道”“明白了”“理解了”等多种意思,只有辅助以不同的表情和口型,对方才可以分清楚这一个手势指的到底是哪一个词语。

碰到特别棘手的案件,李荣还会用肢体动作来进行演示,当场给嫌疑人表演出当时的情景,通过模拟情境再现的方式帮助嫌疑人理解问题。

做法庭手语翻译需要不断去学习,每一个案例都是新鲜的,需要从头到尾去学习。李荣对《方圆》记者表示:“千万不能依赖以前的经验,就这样躺在功劳簿里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新的问题总是会出现,需要不断成长。”

每次接到法庭手语翻译委托后,李荣都会做两件事:磨合与复盘。

磨合指的是磨合手势。李荣事先会从起诉书里了解犯罪嫌疑人的家庭情况、住址、家乡、犯罪经过等基本信息。开庭前,她会协助辩护人帮忙翻译一些需要给犯罪嫌疑人签字的文件。在这个沟通的过程中,李荣会跟嫌疑人建立一种对接和联系,以此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李荣还会通过互相的手语交流进行一些手势的磨合,比如确认对方是否使用方言手语,或告诉对方当出现一些书面词汇的时候,她会用什么口语化的表达来传达给他。

庭审前,李荣(中)和聋人被告人进行沟通。(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李荣觉得手语翻译前期的铺垫很重要,“当我能一一把他的家乡和生日用手语打出来的时候,对方有一种接近感,‘原来你能用我看得懂的手语跟我对话’”,这种熟悉感与安心感对后续的手语翻译工作非常重要。

在法庭上,李荣需要学会用聋人的思维方式来进行手语翻译。比如在举证质证的环节,很多发言都是具有随机性的,法官突然抛出一个问题,证人作出一个回答,这个场面容易让聋人感到费解。“因为他们思维惯性里是没有一个突发性和阶段性的想法的,这就需要手语翻译员来给他们把前因后果都描述一遍,这样才能方便他们作出回应。”李荣解释道。

庭审结束后的复盘也是重要的一环。结案后,李荣都会记录下翻译的难点,并总结整理本次案件的经历,逐步完善自己的案件翻译策略。

在法庭上担任手语翻译,最重要的两个词是“变”与“更新”。变是境况,更新是常态。罪名在更新,法律术语在更新,时代与社会也在变化。在某种意义上,李荣是那个帮助聋人追赶时代的人。

比谁都渴望融入主流社会

面对不同类型的嫌疑人,李荣采取的翻译策略是不一样的:初犯和累犯不同;有文化的和文盲或只读了一两年书的不同。

李荣见过的累犯比初犯多,因此她记下了一些“熟人”的姓名与籍贯。反复看他们进进出出,李荣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对于初犯,她总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他们讲清楚违法犯罪的严重性,哪怕多费些功夫。

李荣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王南(化名)的孩子,案发前,他在北京一家以聋人烘焙师为主要员工的咖啡屋里工作。在一起偷窃电动车的案件中,王南作为协同犯被起诉。主犯是个惯偷,也是位聋人。对王南来说,交朋友不容易,两个人“你比画来,我比画去”就成了朋友。

王南20多岁,家庭条件并不好,家里还有个姐姐,得到那份烘焙店的工作也很不容易。李荣觉得他的认知水平可能还没有健听的未成年人高。王南是初犯,他在庭审的时候表达了很深的悔意:“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让我这样去做,我就这样做了。以后不会再结交这样的朋友。”

这个案子给李荣带来的触动很深。按照常人的思维来想,“朋友叫你帮忙,大家都会去想一想,这是个什么行为,我为什么要去帮他?我做这件事情会不会犯法……可有些聋人没有这个概念,他们会盲从。比如年纪轻轻的王南,朋友要他去做的事情他就去做了,有时候他们的圈子里就是这样,一旦误入风气不好的群体,如果不去做个小偷小摸的事情,就会被排斥在外”。

王南的故事只是万千聋人的缩影。聋人的社交圈并不大,其中未成年人的认知犯罪和防御犯罪的能力也比较弱。但凡圈子里有一个带着坏心思的人,也许这孩子就逃脱不了。因此,李荣认为,聋人更多的需求绝不是浅层的温饱上,而是应该从更深层次的地方挖掘到他们的情感和社会需求,“他们比谁都渴望融入主流社会”。

然而,聋人融入主流社会的困境不仅在于他们的身体残障所带来的不便,更在于他们的残障会影响他们的思考与表达方式,这也使得他们更难被主流社会理解与接纳。李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家用人单位聊天时跟她说的话:“我们宁愿用盲人也不想用聋人,聋人太固执,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谁都劝不动。”

李荣认为,确实很多聋人比较固执,自己认定的道路也要一条路走到黑,有时候听不进他人的意见。李荣觉得这种性格和他们接收外界信息的方式有关系。对于听不见语言的他们来说,有时候很难理解他人话语中的不同语气、用词、音调的差别,而中文暧昧、抽象、一词多义的表达对于他们的理解来说非常困难。单纯依靠表情和身体姿势来获取信息,其实并非是完全准确的。对于健全人来说,理解他人可以通过听觉和视觉来达成,然而对于聋人来说,理解他人只能依靠视觉。

因为思维习惯的问题,即便很多受过教育的聋人他们写出来的文字依然是手语顺序的,颠三倒四,难以被健听人理解。交流是双向的,一旦对方看不懂他们的文字表达,这座沟通的桥梁就会断裂。而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异其实也是语言的差异所带来的。比如一句很简单的话“我喝水了”,在手语的表达里,就要先表达“喝水”的意思,再来表达“我”。手语的语序语法其实都和中文的语序语法有着一定的区别。

手语翻译的时间长了,李荣也见过很多文化程度不高的犯罪嫌疑人,有的没上过几天学,对于规范化的“文法手语”是一问三不知。李荣曾经接触过一位几乎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文盲,“他的手语形象直观,几乎就是纯表演性和模仿性的东西,所以我在翻译的时候,也要贴近他的风格,使用他的词汇”。

这是李荣经常接触的一类人。有些可能就只有小学文化,有些上了一两年学便辍学了。面对这类人群,李荣没法把法庭上长篇大论的犯罪事实直白地翻译出来,因为“他们肯定一头雾水,所以有时候我在翻译的时候会颠倒一下说法,整理出对方能够理解的最直接的案件逻辑”。

一般情况下,检察机关在陈述犯罪事实的时候,会先说明嫌疑人犯了什么罪,再说是什么原因等其他案件事实。而李荣采取的方式是,先传达他的犯罪经过,再说犯罪的结果和刑罚,这样简单的因果关系对聋哑嫌疑人来说更好消化。

有时在翻译过程中,仅靠手势语言是远远不够的,李荣也会尝试把案件经过通过“表演”的方式来呈现。比如一起狱中斗殴的案件,李荣就会连比画带表演地表现出“有几个人在一起打架了,你打了另一个人,对方受伤了”。为了解释从头到尾的犯罪经过,李荣还尝试过一人分饰多角,“现在我是警察,这是一个审讯环节”“现在我是被害人,你殴打我”……通过每个环节的角色扮演,对方更能清晰地明白在这个犯罪过程中他干了什么。

李荣还曾笑着打趣道:“有时候我还想把简笔画的本事练一练,在小板上给他们把难懂的意思都画出来。”她告诉《方圆》记者,其实很多文化程度不高的聋人犯罪嫌疑人法律意识非常淡薄,他们有些人可能连犯罪或是审判的意义都不甚了解。为此,她会在翻译前告诉他们:“你左边坐着的是检察官,负责起诉;中间是法官,负责审判;右边是辩护人,帮你辩护的。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法庭,是一个庄严的场所,你现在涉嫌犯罪了,你面临着法律的审判。”

此外,对于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聋人来说,他们想要跟主流群体进行正常的沟通也很困难,因为他们听不到也说不了话,身处的环境都十分闭塞,加之他们接触不到其他的人。如果这些人要再次犯罪的话,就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只能靠这种行为去生存。因此,李荣觉得,法庭上的手语翻译员需要“多做一步”——除了单纯的翻译,还要去给他们普法,去传达法律的威慑性,去警示他们犯罪后的严重后果。

关于如何向聋人群体进行普法的宣传,李荣曾和海淀区法院诉讼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海淀法院诉服中心”)副团长石晓倩进行过多次讨论。很多聋人在学校里接受教育时,其实是能养成这种基本是非观的,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当一个聋人出了校门,或是一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社会人士,在主流社会里受挫,又受到不良分子的鼓动时,该如何告诉他们避免误入犯罪的歧途呢?

李荣认为,手语翻译的终点绝不是把语言传递出去就完了,而是你真正帮助聋哑嫌疑人达到他被审判的目的,让其不要再重蹈覆辙。这是条没有尽头的路,因为他们出狱后依然面临着如何在社会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

期待建立“无障碍法庭”

李荣并非一个人在战斗。3年前,海淀区法院对法庭翻译委托工作做系统调研时发现,这里尚存一片未被开垦的“真空地带”。

从2017年至2020年,平均每年有4件外语翻译委托、3件至5件手语翻译委托,而少数民族语言翻译的需求在逐年下降。手语翻译的案件虽不多,但确实是不可被忽视的需求。

人才稀缺、收费标准不统一、委托翻译流程混乱……石晓倩和她的团队选择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攻克下来:试行《北京市海淀区法院法庭翻译对外委托工作办法》;制定手语翻译员承诺书与法庭翻译委托工作流程图;将李荣纳入了海淀区法院的专家咨询委员会……

李荣觉得在海淀法院诉服中心规范翻译工作前,“自己就像是散兵游勇,没有组织没有依靠只能自己去摸索。海淀法院诉服中心的努力给了她安全感与归属感”。法官也是一样,如果哪位法官接到了涉及聋哑嫌疑人的案件,他们通常会到处问:“你之前庭审找过手语翻译员吗?靠谱吗?”

2021年10月25日,这是海淀区法院首次通过集约委托方式组织完成聋哑手语翻译工作,而这次庭审上的手语翻译员正是李荣。

在这场庭审的背后,是漫长且烦琐的法庭翻译市场调研,是无数次的翻译程序规范与细则的修改。改变是从最细微的地方发生的,比如说座位和服装。

第一次庭审的时候,李荣的位置与辩护人同侧,这是惯例也是常理。可实际一场庭审翻译下来,李荣却觉得困难重重。因为听不到声音,聋人时常不知道自己该看向律师、法官还是辩护人,有时候需要法警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手语翻译员挥挥手,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听”哪一方的发言。而有的时候,因为过于专注于观看手语翻译员的手势和表情,他们会错过其他诉讼参与人的发言。

石晓倩觉得:“因为手语翻译的特殊性,法庭上的手语翻译员需要跟被告人之间有一个面对面的交流。所以下一次庭审的时候,我们便安排手语翻译员坐在书记员的旁边,这样聋人被告人可以直接快速地接收信息。”

李荣平日里梳一头干练的短发,声音洪亮干脆,经常穿的是轻松随意的运动套装。而她人生里着装最正式和隆重的时刻,几乎次次都是在法庭上。

因为对聋人来说,服装是一种直接的视觉语言,它能够鲜明传达出这个社会场所的性质和着装人士对该场合的重视程度。虽然法庭对手语翻译员的服装并没有作出硬性要求,但李荣觉得自己穿衣服越正式,聋人越能意识到法庭是个庄重的场合,容不得一点玩笑和嬉闹。作为手语翻译员,除了文字和语言上的翻译和沟通,李荣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聋人犯罪嫌疑人意识到自己犯罪行为的严重性,和他们身处场所的不容亵渎性。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法官和检察官在法庭上佩戴着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遮住,聋人读不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和神态,这对于聋人的理解和沟通造成了很大的阻碍。

新冠肺炎疫情严重的时候,看守所的在押人员出不来,李荣只能通过线上云法庭的方式参与庭审,而这对于她来说是更大的挑战。

最现实的问题是网速,一旦出现网络卡顿或是延时,手语姿势的传达势必会有缺漏。手语讲求同步性与及时性,一旦画面出现断断续续或是唇语与手势对不上的情况,李荣就得从头翻译一次。

此外,大家穿戴防护装备后,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聋人便看不到任何手势和表情,手语翻译员也读不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和神态。于是,李荣与法官商量,为手语翻译员单独开设网络端口,手语翻译员自己在其他法庭中可以摘掉口罩和护目镜,便于被告人读懂手语翻译员的表情和语言。

有朝一日能建成真正的“无障碍法庭”是李荣与石晓倩最大的希望,这不仅需要翻译员一方的努力,更需要法警、法官、检察官、书记员和律师的合作。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也可以从最细微的地方着手:比如在发言的时候可以多采取辅助视觉的措施,把物证、监控等图片打印出来展示给他们看、充分利用大屏幕上的投影显示,让发言人的表情与口型变得更加清晰且易读等。

李荣和石晓倩现在最大的担心,是从事法庭手语翻译人才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问题。现在活跃在法庭里的手语翻译员大多年事已高。李荣也常想着发展身边优秀的手语人才进入法庭翻译领域,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且愿意的人才。现在她们也在摸索一些新的方法,比如在大学开办手语的选修课,或是给学法律的学生举办一些手语讲座,让学生们通过社会实践的方式培养对手语翻译的兴趣等。

“我一直想要把自己这十几年来在法庭上的手语翻译成果总结出书,可我总是太忙太忙,忙着教书,忙着翻译。”李荣觉得这个大工程要是做成了,或许对全国法庭的手语翻译工作都会有帮助。

石晓倩告诉《方圆》记者:“聋人的手语翻译问题是每个法院都永远无法避开的问题,并且现在面临的问题多年后也会继续存在,所以我们能做的事情只能是一点点慢慢完善。”

李荣常说,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传递者”。聋人就像生活在一座生长着断桥的城市里,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他们跨上那些断裂的桥。“但最近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件事情是,作为一名手语翻译员,我是否只能成为一名传递者,我是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做一名教育者或是惩戒者。”李荣觉得她身上肩负的责任还很重,或许是这份脱不掉的责任让她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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