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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传到自我虚构
——解读杜布洛夫斯基作品《儿子》的革新性

2022-10-26赵晓帆

海外文摘·艺术 2022年10期
关键词:洛夫斯基自传革新

□赵晓帆/文

法国作家始终致力于推动文学叙事的革新。当代法国文坛的创作倾向之一便是“自我虚构”,即在虚构的作品中杂揉一些具有“自传成分”的叙事因素。本文以“自我虚构”的开山之作《儿子》为研究对象,以文体与语言创新为切入点,以勒热纳的“自传契约”为理论指导,通过文本细读对杜布洛夫斯基的作品《儿子》与传统自传在写作层面展开对比研究,以期探讨《儿子》作为第一部自我虚构作品的革新之处。

法国知名自传研究专家菲力浦·勒热纳(Philippe Lejeune)曾于1975年,在其理论著作《自传契约》(Le Pacte autobiographique)中自问:“在宣称是小说的作品中,其主人公能否与作者本人同名?没有什么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而这或许存在着一个内部矛盾,从中可以产生有趣的效果。然而,在现有的文学实践中,尚不存在类似的尝试。[1]14”

基于勒热纳对自传的历史梳理与研究成果,法国作家塞尔日·杜布洛夫斯基(Serge Doubrovsky)意识到其于两年后出版的处女作《儿子》(Fils)的独创性:恰恰是对传统自传的挑战,引领着其独特的写作实践。

相较于传统自传,在“自我虚构”这一自我书写新类型中,并非叙述材料是虚构的,而是新颖的写作思想与叙事手法将真实的写作材料加工成为虚构的叙事。因此,有必要通过对《儿子》的文本细读与分析,从创作契约、写作结构、叙述策略等方面探索“自我虚构”相较于传统自传的革新之处。

1 创作契约的革新

相较于自传“教皇”勒热纳提出的“自传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真实性契约”,即在自传文本开篇“作者欲与读者订立的一种真实性承诺或约定,或者说作者有一种法律责任,明确而郑重地承诺他所讲的是真实的,以求得读者的一种默契和理解。[2]11”杜布洛夫斯基在《儿子》中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种模糊性策略,以期实现“在完全真实的事件和事实基础上进行的虚构”[3]的效果。由于“真实”与“虚构”的内在互斥性,“自我虚构”注定掀起一场由矛盾契约支配的文学实践新浪潮。

“自我虚构”创造性地将个人生活与文学想象结合起来,虚构的表达方式重构了真实的记忆内容。《儿子》因此在两个层面上实现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矛盾契约:首先是叙述内容的矛盾性,《儿子》的革新性体现在将两个互斥元素进行杂糅,即回顾作者个人生活的自传性叙事和基于其真实生活经历的虚构性叙事。其次是写作思想的矛盾性,幻想的真实性再次印证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矛盾契约。归根到底,自传叙事的真实性在杜布洛夫斯基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自传契约”不得不面临两个无解的难题:即人类记忆的自然缺失以及自传作者的客观性失实。

一方面,源自记忆的不确定性。个人的往昔记忆是自我书写的原材料,也是自传作者将生平回忆转化为文学创作的依据。然而,人类的记忆往往并不忠实。许多自传作家都曾承认:自传叙述的与其说是真实发生的事件本身,不如说是自传作者对过往经历的回忆,而这种回忆极有可能是扭曲的、不完整的。事实上,人类的记忆是有缺陷的,它可以改写生命中的重要事件,甚至会在沉默中无意识地流失,这一客观事实与自传作家的真实性叙事理想背道而驰。

另一方面,自传作者在叙述时缺乏客观性。诚然,作者在自传契约中向读者郑重承诺将真实揭露自己的生活,然而事实上,自传作者永远无法完全真实地记录下关于自己的全部真相,他们会刻意隐瞒甚至美化个人过往中某些不堪的时刻。在客观性方面,承认自传的无力,强调自传作者的虚荣,这或许对该文学类型来说是另一个致命打击。即便存在着世界上最完整的记忆和最高尚的品德,自传作者在本质上也无法通过书写来重现一个已经消失的事实。

基于以上原因,在《儿子》出版九年后,勒热纳在其新书《我也是》中承认“毫无疑问,自传是一项不可能实现的事业。[3]34”这位自传“教皇”最终不得不接受了“自我虚构”的双重特质,即兼具自传的“真实性”与小说的“虚构性”,并坦言“自我虚构”通过发起对传统自传的挑战,推动了自我书写方式的革新,实现了自我书写的现代化脚本。

2 写作结构的革新

为了推翻传统自传时间顺序式的写作结构,杜布洛夫斯基创新性地构建了一个虚构的时间结构。《儿子》的全部故事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而就这一天既没有精确的日期限定,也没有较为详细的细节描述。过往的记忆在杜布洛夫斯基的写作中,通过恰当的叙述情境得以再现。

《儿子》的主人公S.D.与作者Serge Doubrovsky同名,其个人生活被浓缩为一天。在这一天中S.D.在纽约城里到处闲逛,他先后约见了他的精神分析师,并接受了精神治疗;在纽约的大学里讲授了一节关于拉辛的戏剧作品《费德尔》的文学赏析课程,并回忆起其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时期的种种过往。然而,这些回忆并非按照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依次铺开,而是以碎片式的叙述情节相互交织、错综复杂。

此外,杜布洛夫斯基极有可能记录下了他与其精神分析师之间的真实对话,《儿子》的叙述因此是由这段精神治疗经历与过往回忆片段重组与建构的。通过法语现在时态的应用,使得书中各类情节均为读者营造出一种并非回忆,而是确实发生于当下的假象。正如作者本人所言“当读者以为自己在阅读一个故事时,其实却是在遵循着一种分析,其中的逻辑关系被依据时间顺序排列的词汇所掩盖。该书的内在逻辑实际上是一种伪装成叙事顺序的辩证法。[4]”

借助这一特殊的写作结构,杜布洛夫斯基在《儿子》中探索了“自我虚构”的双重可能性,即作者个人过往经历的“参考性”以及叙事框架的“虚构性”。然而,将故事情节严格限定在一天的时间框架内并非杜布洛夫斯基的首创,例如:英裔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于1964年发表的《单身男子》(A Single Man)便讲述了一个失去同性爱人的中年男人的一天。杜布洛夫斯基也曾坦言:伊舍伍德的作品对于《儿子》的写作影响极大。然而通过应用不同的叙述策略,同样的时间结构可以构建出状态迥异的写作文本。虽然《单身男子》和《儿子》都遵守二十四小时的叙事规则,但是第一部作品显然属于小说,而第二部作品通过运用创新的叙事手法及语言,最终实现了文体的革新:由自传走向“自我虚构”。

3 叙述策略的革新

《儿子》于1977年首次出版时,印于封底的文字被文学评论界视作“自我虚构”这一文体的革新宣言,即“自我虚构,是把叙述历险的文字托付给文字的历险。[5]”

3.1 排版层面

为挣脱传统自传在写作逻辑方面的束缚,在超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影响下,杜布洛夫斯基将“无意识写作”引入传统的自我书写空间,即:利用精神力量尝试摆脱理性的控制,以寻求无意识、非理性的自由。这种新颖的写作方式注定了《儿子》与传统自传相比独特的排版方式。

图1为2001年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以著名自传书系列“COLLECTION FOLIO”再版《儿子》时,其书于第249页的印刷效果,该图直观地展现了第一部自我虚构作品在排版方面的革新性,也标志着一次书写自我的全新历险。

图1 《儿子》第249页

本文以图1的排版印刷效果为例展开分析,发现以下五种创新排版现象:其一,段落的自由划分;其二,空格的非常规使用;其三,行间距的不规律性;其四,字体规格的混用;其五,单词跨行的随机性。

通过文本细读,不难发现《儿子》的排版设计并不受限于传统的自传书籍排版方式,它充分展现了该书作者具有美学与文学双重革新意味的多元趣味性探索。杜布洛夫斯基通过别出心裁的编辑排版方式,也为读者带来了独特新奇的审美阅读体验。

3.2 句法层面

《儿子》中句子的构成与词汇的选用充分体现了“文字的历险”。在法国后现代主义及其特殊的形式美学与解构倾向的影响下,杜布洛夫斯基创造性地将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提出的“文本写作”[6]概念引入传统的自我书写空间,否定了传统叙事与文本的意义,写作文本被切割成为碎片,而以碎片化方式构建的整部作品则转化成一场语言符号的狂欢。

在《儿子》的写作文本中,由“主语—谓语—补语”构成的句子结构被作者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解构,例如:通过省略句子中的某个组成部分;通过标点符号的删减或增加;抑或是通过句子的并列、连词的省略、句法结构的断裂或堆积等。图1中标点省略、句法全无的写作段落充分展现了该作品文本碎片化与体裁游戏化的写作风格。

3.3 语音层面

《儿子》的词语展开方式并非全然依照故事情节的叙述逻辑,其词语顺序似乎是通过能指层面的相似性组合排列所得,如:首语重复、近音词连用、元音谐音、辅音头韵等。杜布洛夫斯基在《儿子》的文本写作中颇具先锋性地开展语言游戏,例如:

通过分析图2显示的这段既无句法,也无标点的意识流文本段落,可以发现以下语言现象:

图2 《儿子》第328页

(1)首语重复:“on se déplace on s'arrête reste pas on repart”

(2)近音词连用:“lieux de passe de passage auto hôtel on se déplace”;以及“auto dépose hôtel repose”

(3)元音谐音:“une nuit deux nuits un répit”

(4)辅音头韵:“me manie ma manie mon mal”

通过分析《儿子》的叙事策略,不难发现:第一部自我虚构作品的叙事革新在语音、句法和排版层面相继展开。相较于传统自传写作对作者立场的客观性要求以及对叙事内容的真实性要求,《儿子》创造性地运用了一种更为自由、主观、随性的写作策略,充分激活了语言的诗意功能,诗化的语言也使该作品的文学性和革新性得以彰显。

4 结语

通过独特的写作风格与创新的叙事方式,杜布洛夫斯基将自传叙事与虚构叙事杂糅,达到虚实结合的奇幻效果。此外,通过在文体和语言上的革新,《儿子》创造了一种关于自我的全新书写类型,即“自我虚构”。这一充满悖论与矛盾的文学体裁是当代法国文学创作的一大革新,自我书写从自传到“自我虚构”的演变也因《儿子》得以实现。■

引用

[1] Lejeune, Philippe. Le Pacte autobiographique[M]. Paris:Seuil,1975.

[2] 菲力浦·勒热纳.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 车琳.西方文论关键词 自我虚构[J].外国文学,2019(01):97-107.

[4] Lejeune, Philippe. Moi aussi[M].Paris:Seuil, 1986.

[5] Doubrovsky, Serge. Sartre: autobiographie/autofiction[J].Revue des sciences humaines: Le Biographique, 1991,12(224):17-26.

[6] 刘海清.21世纪法国文学的叙事格调与审美取向[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1(2):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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