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史与历史时间理论
——以科塞雷克为中心的考察
2022-10-26方维规
文/方维规
概念史研究在德国比在其他国家早而深入,并被视为历史语义学的重要范式之一。概念史在德国的特殊发展,导致两项大型概念史辞书规划在20世纪50年代问世,即十多年之后陆续出版的13卷《哲学历史辞典》和8卷《历史基本概念——德国政治/社会语言历史辞典》。继《历史基本概念》的开创性课题之后,另一个德国概念史工程、已出21册的《法国政治/社会基本概念工具书(1680—1820)》,将概念史方法运用于另一个欧洲国家。此乃著名的概念史三大巨著,而史学概念史成果《历史基本概念》实为标杆之作,常被誉为“经典概念史”。
《历史基本概念》的编撰工作主要由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主导,他是该辞书编写方案的重要制定者和理论设计师,所以论说德国概念史或《历史基本概念》,言必提科塞雷克。概念史无疑是透过语言介质,重构现代性之兴起的最突出、最成功的尝试。科塞雷克在寻找概念史研究路径时,极为看重认识论根基。他认为历史沉淀于特定概念;唯有理解和概念化,才会有历史。
“鞍型期”,或“新时代”之开端
论说概念史的思想史关联,最引人注目的是让科塞雷克名声大振的“鞍型期”概念。他借助“鞍型山体”意象,即连接两座山峰之间的鞍型过渡地带,提出了西方史学中著名的“鞍型期”概念,意指过渡时期或时代界线,故而亦有“界线期”之说,其时间范围约为1750年至1850年。科氏这个新造词之所以声名远扬,在于其方法论上的启示意义,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历史时间想象的干预。经典的历史分期通常只将法国大革命视为断裂,科氏却设置了一百年的鞍型时段,既可从断裂也可从连续性的视角回观历史变迁。
科塞雷克在其著述中一再强调指出,在鞍型期,传统的“经验空间”与面向未来的“期待视野”之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鸿沟。他的“鞍型期”之说,似乎全然不顾西方思想史和文化史中的惯例,即把近代早期定格于1500年前后。对于鞍型期与1500年前后之时代过渡的关系,科氏采取的是一种辩证视角:鞍型期的大多数重要范畴,都已见于16—18世纪,但直到鞍型期才得以相互关联,并被历史哲学与诸多概念之新的语义所证实。
“鞍型期”这样的过渡期概念,取决于一种设想,即有“之前”“之后”和中间的过渡期。若确实可做出这种时期划分,那么过渡期必然就在其他两个时期之间,是先前时期与后来时期的连接期。而实际状况是,过渡期更会被人划入先前时期或后来时期,而非自成一体的时期。科塞雷克在《历史基本概念》“导论”中言及鞍型期的两副面孔,向前看的一面体现于概念和语言,今人基本上能够理解。这或可理解为18世纪中期以降的情形一直延续至今,科氏探讨的事例也都出自鞍型期和以后时期。福柯的《词与物》所得出的结论也大同小异,他声称现代“认识型”约在18世纪末形成,并成为后来一切努力的基石。“过渡期”在福柯和科塞雷克那里都是一个关联概念,即不是介于两个由于非连续性而分开的时期之间的独立时期,而是走向未来的起点。
科塞雷克在《近代政治/社会概念辞典的准则》中写道,鞍型期乃“近代之始”,就像他的一篇文章标题《18世纪作为近代之始》所示的那样。这里须做一个简要说明:我们通常译作“近代”的德语复合词“Neuzeit”,乃形容词“新”(neu)+名词“时代”(Zeit)。所谓“鞍型期”是“近代之始”,也可理解为“新时代”之开端。科塞雷克试图以他的方案,强调历史时间的多样性,而不只是单一的自然时间顺序。把鞍型期与后来时期相连接,自然有其重要的历史根据和意识缘由。科塞雷克和福柯把过渡期划归后来时期的做法,在于他们要把走向现代的过渡期与现代性联系在一起。
追问多维的历史时间及其结构
早在1972年,也就是《历史基本概念》第一卷出版当年,科塞雷克就在《论史学的理论贫困》一文中,呼唤一种“历史时间理论”。仔细分析可以发现,科氏实际上关注的并不是时间经验本身,而是概念史能在时人的语言库中窥见现代世界的肇端。有学者把这看作《历史基本概念》最重要的成就。另有学者认为,《历史基本概念》中科氏撰写的关涉历史时间理论的部分,是这部参考书中最艰深也最具开创性的科学史贡献。科氏研究表明,“历史”这一复合单数已在1780年成型;旧的“历史”说法虽然还在,但在18世纪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历史”转变为一个认识概念,它不仅涉及历史事件及其关联,而且总是伴随着阐释,成为“历史总和”和“历史反思”的总括性概念。
对于科塞雷克来说,现代历史概念发展的关键一步,是“在18世纪后三十年跨过门槛”,使得“实情、描述、研究三个层面的‘历史’汇集于单一集合概念”。这种说法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于黑格尔的历史三说,即“原本的历史”“反思过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科氏强调指出:“历史本身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独特的主导概念之后,仿佛才被人真正拥有,亦被看作可以造就的。从复数的各种特定往事到单数的纯历史之跨越,是新的经验空间和期待视野在词语史中的表现。”
与新的“历史”概念结伴而行的是“进步”概念。在近代社会,“各种进步”让人看到线性时间进程中的先后之分,并将之概括为“进步”这一新的复合单数,不再只是具体事物的进步,各种各样的进步理所当然地转变成历史之进步。时人颇多记载的“快速”概念,被用来描述历史发展中的一个全新的阶段,并同“进步”一起成为真正的时代范畴,至少在19世纪成为欧洲人消化新的时间经验的交流话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涉及现代性问题。
什么是现代性的本色?对于这个问题有极为不同的回答。有些现代性理论注重技术和科学的发展,另有一些理论从经济、政治、社会或文化的发展来阐释,科塞雷克则是主要从人的时代感受之变化来论述现代性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理论可被视为“现代性的时代化模式”。在科氏眼中,近代(新时代)并非始于一个事件,或者社会、政治或科技的发展;对于越来越快之发展的感受,才真正敲响了新时代的钟声。科塞雷克所说的“时代化”过程,就是面向现代性的意识转变。
德语“Zeit”(时代、时期、时间)也在鞍型期成为一个基本概念,仅从形式上便可见这个概念的升值程度:1770—1830年的德语辞书中出现了一百多个新的与“Zeit”合成的组合概念,最重要也最耀眼的是“时代精神”(“Zeitgeist”)。科塞雷克推崇快速的“新时代”,这无疑同鞍型期假设亦即重要过渡期的非连续性,以及历史的不同意义层次等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学者对此评价颇高,认为科氏复数时间理论是历史分期论和线性历史观的可行替代方案。
“不同时的同时性”阐释模式
“进步”提升了“时代”的价值。谁还没有“时代精神”,还不是“时代之子”,谁只能过时,或不合时尚,这就是见之于同一时代的不同时性现象。科塞雷克指出:“在前进事态中,不同时的同时性成为所有历史的基本经验,19世纪的社会和政治变迁增强了这一公理,体现于日常经验。”在科氏与人合写的《历史基本概念》之《进步》条目中,“不同时的同时性”被视为“Hiatus”,即“停顿”或“中断”。正是这种时间形态“在历史进程的各种序列及其可分辨的速度中彰显‘进步’”;反过来说,不同时性是由于进步才体现出来的。“鞍型期”和“不同时的同时性”是科塞雷克著作中的两个关键概念,是他以时间概念为肯綮的历史认识之中心范畴,其先决条件是特定历史时期从渐变到剧变的断裂经验。
“Hiatus”约有三种,即三种不同时性经验,且总是与新的同时性经验相通连:首先是过去与未来,或曰经验空间与期待视野之分途;其次是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科技、伦理、艺术等领域之间的隔膜;最后是不同社会群体,无论是世代还是社会阶层之间的嫌隙。经验空间和期待视野之间的落差是科塞雷克最著名的命题之一,也是鞍型期概念的重要支撑。其不再是过去与未来的连续性,而是一种“中断”经验,即时间上的断裂。
科塞雷克认为,传统与现代性纵横交错,宛如地质板块或地层结构。他在史学论文集《时间层》的“导论”中,把“不同时的同时性”视为“最具启发性的历史现象之一”,术语“时间层”则是其形象化的说法,表示“多种时间层次,分别有不同的时长和各种来源,但同时存在并发挥作用”。这一看似矛盾的思维结构在科塞雷克的时间阐释学思想中具有中心意义,但“不同时的同时性”之表述更能让人明白其意:“在同一时间,有什么不会发生?有什么历时和共时的完全异质的生活形态不会出现?”
“不同时的同时性”在科塞雷克探讨“时代化”论题时,不只是时间性的,还有其空间意义。18世纪中期,即欧洲占领者和商人发现和开发美洲新大陆之后,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空间。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的全球扩张,使得同时性经验日趋强劲:地球上到处发生各种事情,并行演绎不同的人类生活,看似互不相干,其实相互关联。欧洲人过去数百年在美洲、印度或中国所发现的陌生文化,被融入欧洲人的世界图景,同时被解读为历史次序亦即文化发展的阶梯和文化差异,这种次序就被看作进步顺序,也被用来解释“不同时的同时性”。
“不同时的同时性”思想在近代进步理念中的一种言简意赅的表述,见于施莱格尔对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的批判。孔氏看到的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历史,施氏则认为,“历史的真正问题是整个人类养成之不同方面的进步很不相等”。他对孔多塞最关键的指摘,是其忽视了历史的不同节奏以及倒退和停滞,把进步看作一致的、完全同步的运动。在施莱格尔眼里,孔多塞忽略了领先的或落后的、加速的或受限的历史进程,而这些正是识别进步的坐标。
“不同时的同时性”是源于不同时代的力量的胶着,首先关乎“已经”“尚未”“依然”意义上的时间相交、互渗、并行、叠合。“不同时的同时性”是德国精神史中的一个惯用说法,在晚近史学界或可粗略分为两种用法:一种是随口而出的套话;另一种是从这一视角出发,从事学术研究。这一公式化的时间经验模式,很适合科塞雷克表达其对历史时间的理解,可用来刻画鞍型期的特征,很能让人领会鞍型期命题与“不同时的同时性”之时间结构之间的紧密关联。
在意识形态批判的意义上,“不同时的同时性”之惯用语见于布洛赫的论著《这个时代的遗产》。他有一个经典说法:“不是所有人都在同一个现今,只是表面上如此,今天能够看到他们,但他们还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生活。”对此,科塞雷克的一个说法可用来做注脚,“我们自己的经验是,我们还有一些同时代人生活在石器时代”。
关键概念的多层时间结构,或历史时间的语义
时代化和加速过程所带来的经验和语言的多重时间层,是鞍型期的一个重要特征。为了查考近代概念的内在时间结构,科塞雷克主要采用了“不同时的同时性”理论,从而使历时的不同时性与共时的同时性得以交织在一起。历时与共时视角的结合,较能分析和把握这种多层时间结构。科塞雷克认为,考证鞍型期的各种概念,不能仅依靠“历时原则”,即把概念“从其语境中抽离,仅探究其在先后时代中的含义”。概念史所要推究的时间层,无法只从历时角度来追溯,清点时序上可数的词语含义,还须挖掘概念的历史深层状态亦即多层次的时间内在结构,这是不能与概念的历时先后含义画等号的。
不少概念在鞍型期的嬗变,使新旧含义附着于同一个概念(重叠语义),很能见出“不同时的同时性”。例如大多数政治/社会基本概念都有古代亦即古希腊或古罗马的含义余韵,尽管已经过时,受到其他语义的排挤,但概念的“历史深度”还在,经时二千年之久。与此相反,另一个时间层的政治和社会变化、变革和加速过程则经时不长,但新概念渐次取代旧世界的政治和语义逻辑。古代含义在鞍型期的概念中的留存,这是概念史研究中一再出现的话题。例如,“市民社会”概念中还留存着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城邦共同体”的余味,但在18世纪新添了另一含义,一种面向未来的含义。
争议性是政治/社会基本概念的重要特征之一。过渡时代常见关键概念的意义变化,但时人往往对词义缺乏统一认识。在不同的具体论说中,同一个词语可有不同含义。对于概念含义的分歧,较少涉及概念在过去的含义,更多指向其对于未来的意义。例如欧洲近代史中对于“人民”这个抽象概念的属性的各种争辩:谁属于人民或不属于人民,很能体现不同话语群体对概念的争夺也是对话语权的争夺。科塞雷克认为,“基本概念极为复杂;它们总是有争议的”。概念史极为注重概念的多义性和争议性及其争议程度。
在科塞雷克看来,历史有着不同的时间层,即过去、现在、未来之时间结构。他曾多次指出,概念史实为概念之时间史。政治/社会的基本概念,都带有过去的经验、现在的体验和对未来的期待。1979年出版的一部科氏文集之标题《过去的未来:论历史时间的语义》,实为点睛之笔。“过去的未来”即“现在”这一极具创意的时间层,关涉科氏分析概念时所依托的两个重要范畴:“经验空间”与“期待视野”。经验与期待都以“现在”为中心,前者连接过去,历史留存及现实体验融会于今昔认知;后者则面向未来,是基于特定现实的展望或空想。依科塞雷克之见,任何历史时间都离不开“经验空间”和“期待视野”这两个范畴,它们就像我们熟知的历史范畴“时间”和“空间”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