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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中和”与世界地缘政治重构

2022-10-26张锐相均泳

社会观察 2022年1期
关键词:碳中和大国能源

文/张锐 相均泳

2020年9月22日,习近平主席在第七十五届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中国的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并争取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截至2021年4月,包括美国、日本、韩国、加拿大、欧盟在内的120多个国家或组织已经宣布或计划确立“碳中和”目标。作为一项重大的技术、经济变革,“碳中和”势必对全球政治经济产生重要影响。本文将在人类世这一背景下探讨“碳中和”及其地缘政治影响,并尝试回答“碳中和”行动如何重构地缘政治,地缘政治形态出现哪些显著变化,中国、美国、欧盟三个至关重要的行为体如何互动并面临怎样的治理挑战。

“碳中和”与地缘政治:基于人类世的理论探讨

(一)人类世:一个新的地质时代

2000年,荷兰大气化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提出,人类对地球环境产生巨大影响,地球进入一个全新的地质时代——人类世(Anthropocene)。人类具备了改变地球系统若干参数的能力,“可以与震撼地球的小行星、遮盖苍穹的火山喷发这些能够定义时代的因素相提并论”。“人类世”概念的提出具有警示意义:在观念上,国际关系行为体须改变地理空间的本体论认知,打破人类与自然领域之间的二分法,理解地球系统不同要素的混合形态与复杂交织;在行动上,必须协同采取整体性、变革性、全球规模的措施,以应对各种危机和挑战。

(二)“碳中和”概念及其内涵

“碳中和”是人类世背景下国际社会积极管控大气的策略,也是一种必要且可行的地质塑造行为。“碳中和”指一个国家的温室气体排放与大自然所吸收的温室气体相平衡,从而达到零碳排放的状态。总体思路是在一个可预见、可规划的时间段内,通过一两代人的努力,逐步淘汰高碳发展模式,引入新的低碳、零碳乃至负排放模式,实现地球空间内碳源(碳排放)和碳汇(碳吸收)的平衡相抵。“碳中和”行动的落实涉及多个产业部门,但由于全球七成以上的温室气体来自能源部门,因此其核心是能源部门的脱碳,即加快清洁能源对化石能源的历史性替代,实现能源供应与碳脱钩。

(三)“碳中和”行动与地缘政治的关系

大规模的“碳中和”行动具有塑造地缘政治的能力,从目前的情况看,地理因素、对外政策是两种主要的影响路径。“碳中和”行动通过重新定义和配置能源、资源、贸易通道、生态环境等一系列地理因素,形成新的国际合作与竞争局面,进而塑造不同于以往的地缘政治形态;同时,“碳中和”行动也可以通过对外政策,调整国家间的贸易关系,影响资金流动和投资、科学合作、官方发展援助以及维护世界和平的努力。在整体层面,“碳中和”行动有利于提升更多国家的实力与韧性,加快世界多极化进程,但新形态的冲突、争议和不受欢迎的动荡将持续出现。

新目标下的“碳中和”行动:意图与动向

随着各国开始追求新的目标,“碳中和”行动变得更加系统化与具象化,其中一些行动具有显著的外延性和针对性,直指地缘政治的构成要素与行为体关系,正在重构世界地缘政治格局。

(一)“碳干涉”

“碳干涉”指国际关系行为体试图定义“碳中和”的责任分工与行动标准,并据此对他国的政治决策、产业行动等实施单边干预。在行动上,首先,“碳干涉”表现为强势影响他国内政,指导他国“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例如,在2020年6月的中国—欧盟领导人会晤中,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提出中国采取可信的气候行动的三个标准:2050年后尽早实现“碳中和”、履行《巴黎协定》的承诺、将“脱碳”置于“十四五”规划的重要位置。其次,“碳干涉”表现为一些国家干涉化石燃料的国际投资。拜登政府屡屡诋毁“一带一路”,将其污名化为一个“为亚洲及其他地区数十亿美元的肮脏化石燃料能源项目提供资金”的计划,表示将组建国际统一战线,抵制中国“把污染外包给他国的行为”。

(二)碳边境税

欧盟正在加速推进碳边境税的出台,要求进口商品支付与欧盟同类产品同等水平的碳价,以反映其对气候的影响。按目前规划,欧盟预计最迟于2023年向钢铁、水泥和电力行业优先征收碳边境税。发达国家将大量高污染、高排放的行业转移到新兴市场国家,这些国家承担了环境成本,但尚未充分获得产业转移的红利,又遭遇绿色贸易壁垒,导致这些产业本就微弱的相对价格优势荡然无存,加剧了全球经济体系的不平等。中国、俄罗斯等国已对此提出质疑。

(三)能源贸易布局

在“碳中和”时代,能源消费大国寻求进口能源类型与渠道的多元化,一些国家凭借资源禀赋致力于成为有吸引力的能源出口国,天然气与氢能的贸易格局正处于大幅调整、加速建构的状态。

第一,欧盟对天然气进口的布局最具地缘政治色彩。欧盟正着力打造四条跨国天然气管道,分别是西欧区域的天然气走廊(NSI West Gas)、连接中东欧和南欧的天然气走廊(NSI East Gas)、波罗的海天然气管道运输网络(BEMIP)、连接欧盟与近东、中东和中亚天然气产地但规避俄罗斯的南部天然气走廊(SGS)。前三个走廊旨在增强欧盟内部的资源调配能力,使目前单一依赖俄罗斯供气的北欧、中东欧和南欧国家加入欧盟庞大的天然气网络。欧盟的布局与地缘政治形成了一种共振、同构关系,显示了欧洲塑造战略自主、增强集体安全能力、削弱俄罗斯影响的多元追求。

第二,氢能的国际贸易格局正在成型,并处于双向发力的状态。欧盟及其成员国、日本、韩国等已表达了大规模进口氢能的意愿,并加大了对外行动力度。一些化石能源的出口国、清洁能源禀赋较好的国家,如澳大利亚、智利、新西兰、巴西等纷纷开始谋划,希望抢占先机。氢能有望重塑全球能源贸易,在国家间、各大洲间建立新的依赖性联系。但是,氢能贸易可能不会引发油气时代的不平衡关系或地缘风险,因为氢能生产可以实现地域分布的广泛性,加之氢气可以储存,这使得出口国难以垄断或使氢能贸易政治化。

(四)关键矿产资源的控制

太阳能光伏组件、风力涡轮机、电动汽车、储能电池等各种清洁能源设备的制造催生了对关键矿产资源的巨大需求,目前各国的担忧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锂矿、钴矿和中重稀土资源具有高度的地理依附性;二是稀土产品的全球供应集中于中国;三是随着能源系统的脱碳速度加快,矿产资源的需求呈现井喷式增长,资源的稀缺程度持续攀升。

各主要经济体高度重视关键矿产资源安全。欧盟于2020年9月组建了欧洲原材料联盟,加强成员国间的政策与产业沟通,促进本土关键矿产资源开发,减缓进口增长;与重要的或潜在的资源国建立“关键材料伙伴关系”;举行一年一度的欧盟、美国、日本关键原材料三边会议。日本加强了与越南、蒙古和哈萨克斯坦等亚洲国家在稀土方面的合作。2021年2月,拜登要求美国政府针对稀土资源、大容量电池涉及的产业链进行审查,指称相关供应链被“已经或可能不友好、不稳定的国家把持”,“应与理念相近的盟友与伙伴共同在具有韧性的供应链上紧密合作”。

(五)区域电力一体化

区域电力一体化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国家通过构建共享的跨国电力网络,实现电力供应的集体安全与优化配置。随着清洁能源开发比例的提高,不少国家充分意识到这一合作的必要性与巨大效益,包括实现清洁能源大范围的余缺互补与优化配置、降低能源开发和转型的成本。

电网正在成为“碳中和”时代的战略性资产,连接生产国、输送国和消费国的区域电网将塑造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相互依赖。一些大国试图主导所在区域的电网连接,拜登在其竞选纲领中提出将建设从墨西哥、中美洲到哥伦比亚的更加一体化和清洁化的电力网络。一些国家在参与电力一体化过程中显现出重塑地缘政治的目的,例如,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三国的电网由于历史原因一直与俄罗斯的电网相连,从俄罗斯进口电力,但三国于2018年共同决定切断与俄罗斯的电力联系,利用欧盟10亿欧元的拨款加入了欧洲互联电网。

“碳中和”对地缘政治的影响

(一)“碳中和”的非线性影响

“碳中和”既创造了新的合作机遇,也成为竞争与冲突的诱因之一。整体而言,“碳中和”行动具有化解传统矛盾、缓解对国家资源枯竭的担忧、加速区域经济一体化等积极效应。一些传统手段难以改变的区域困局、跨国争端可能迎来以低碳合作之名、超越常规政治思路的转圜契机。但与此同时,一些行动也容易激发决策者的地缘决定主义意识和权力投射需求,并将加剧大国战略竞争和治理碎片化、引发资源竞逐和规则对冲、形成壁垒分明的“碳俱乐部”等。

(二)碳元素的地缘政治角色

“碳中和”行动的影响力凸显了碳元素前所未有的地缘政治角色,关于碳原子的权衡、配置和安全化开始深度介入人类的政治形式与国际互动议程。具体而言,一是国际关系行为体普遍以碳为标准审视地理空间、国家权力、国家利益等地缘政治基本变量,并赋予它们各种新涵义、新规范与新关联。二是与“碳中和”相关的资源、技术、基础设施、跨国供应链日益成为地缘政治扩张的驱动因素。不同领域之间实现了更紧密但不确定性较高的议题耦合。一些在过去对外决策中能见度较低的要素,如一国拥有的森林碳汇、跨国大型电网、关键矿产资源正日益成为战略竞争焦点。三是某些区域国家或大国内部的“碳中和”政策具有强烈的外溢效应,可能引发意料之外的、连锁性的外部地缘政治反应。

(三)空间维度的凸显与拓展

地缘政治格局的重构凸显了空间维度的重要性。碳税突出的边境认知、新能源开发的区位优势、关键矿产的地理依附性、跨国贸易通道的强化或变更、贸易枢纽的变动、因基础设施带来的权力的跨国延伸都说明“碳中和”是一场环境与政治交织的“领域塑造”,“把地理空间转化为蕴含着人类资源分配和权力关系的领域”。而且,在传统意义上主要关注领土、领海控制的“扁平型地缘政治”进一步延伸到大气空间、自然界能量、碳排放边界等诸多有形、无形的场域,推动地缘政治格局从地表环境为主的动态构造演变为行星疆界以内的一种新权力想象。根据现有趋势,成本优势突出的天然气出口国和氢能出口国、稀土矿产大国、能源互联通道国家、拥有世界级碳汇资源的国家凭借先天地理优势,有望获得更大的地缘政治影响力。

(四)人类世现实主义

大国政治、大国博弈的特征更加突出,根本上是由于大国对生态环境能够产生更广泛、直接的影响,因此地缘政治的走向更多取决于它们对内、对外的可持续发展政策;同时,全球性大国及区域大国也担心在绿色发展格局中失去竞争优势,普遍具有化危为机、捕捉机遇、拓展权力的主动性。借助当前的“碳中和”潮流,西方大国已将减缓气候变化嵌入各层次对外行动的核心位置,着力组建“唯我独尊”、排他性的小团体,通过各种所谓“气候雄心”的单边行动将发展中国家尤其是新兴大国纳入强制减排行列,其实质是以西方大国的“雄心”压缩他国的排放空间,将应对气候变化中的双轨制实质化为它们期许已久的单轨制,实现其推卸历史责任与均摊当前责任的目的。另外,对一些中小国家而言,“碳中和”也是它们获得更多战略自主的机会,相较于“拯救地球”“大国地位”等宏大目标,这些国家更在意通过能源独立、资源贸易等方式获得现实的利益回报并改善自身的处境。

余论:中、美、欧气候治理的困境与对策

在当前的气候治理进程中,中国、美国、欧盟都希望把握“碳中和”的契机,成为“国际体系大国”与“气候治理大国”。三方都希望将应对气候变化、加速“碳中和”作为稳定大局、增进国际信任、避免全面对抗的着力点。但是,事实上“碳中和”未必能够成为促进大国关系向好、塑造良性互动关系的契机,其所引发的地缘政治变动可能加剧现有的激烈博弈,甚至制造新的矛盾或冲突风险。而且令人担忧的是,当前中、美、欧三方进行的气候治理互动主要着眼于技术、经济领域的协作,未对“碳中和”衍生的地缘政治挑战给予足够关注,常规的国际气候治理机制、国际安全治理机制也较少涉及此类挑战。

中、美、欧在“碳中和”方面的合作是决定全球气候治理成败、未来地缘政治稳定的关键。中国应从四个方面积极谋划。首先,加强基于“碳中和”目标的政策沟通,避免将气候治理简化为单纯的“低级政治”议题。通过发挥高层对话的引领作用,管控“碳干涉”、碳边境税等业已突出的矛盾点与风险点,减少各方的单边主义行动与猜忌。其次,在中、美、欧三方的博弈中,优先深化中、欧应对气候变化的战略合作,加强在气候资金问题、《巴黎协定》第六条谈判、确立新阶段全球适应目标上的政策协同;敦促美国端正态度、“正人先正己”,为双边合作创造一个平等互信、相互尊重的氛围,减少双边关系波动状态下的各类干扰。再次,加强中国在气候治理、减排领域信息数据的主动披露,引导国际社会全面、客观认识中国实现“碳中和”目标的艰巨性,维护“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和“各自能力”原则。最后,加强国际绿色产能合作,尤其在某些具有战略敏感性的领域(如关键矿产资源的全球均衡开发、清洁设施设备的跨国产业链、区域能源互联网的构建等)创新思路,发挥大国的产业优势,推进互利共赢的双边合作和第三方市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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