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统治思想演变略述
2022-10-26赵世超
文/赵世超
本文拟通过对古代统治思想的梳理,以展示我国从“主民”走向民主的历程。
从“巫主民”到“天主民”
全世界都盛行过巫术文化,中国也不例外。颛顼“绝地天通”,意义在于完成了对施巫权的垄断。五帝时代属于施巫权统一、统治中心出现的文明初曙期。他们“相与争矣,递兴递废,胜者用事”,走马灯似地都在共主位子上坐了一遍,反映早期的统一不稳定。但事情已在起变化,那些因施巫时常有诡异之效而登上高位的统治者,被认为“魂魄强”,在他死后,强大的灵魂会转移到后代身上,继续为公众谋福利。于是,在他本人成为半神半人的同时,其家族也成了神圣家族,渐渐地,人们对出身的信任超越了一切。所以,禹“以天下授益”,诸侯却“去益而朝启”,皆曰:“吾君帝禹之子也。”这样,才有了我国第一个以“传子制”为标志的朝代——夏朝。
夏王仍需利用巫术作为实施统治的凭借,充其量算是一个巫师兼国王。但巫术所依据的认识基础却是虚妄的。岁月流逝,它的破绽终于为更多的精明者所觉察,人类感到了自身的脆弱和渺小,开始承认躲在冥冥之中的另一个至高无上的大神才是一切超自然力量的拥有者,并转而向它祈祷和祭祀。《礼记·表记》曰,“夏道尊命”,“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说明这样的变化可能发生在夏商之际。
古人早有祖先崇拜。一些强大的家族在部族冲突中脱颖而出,其族长因被认为法力无穷会在一定时期内取得共主地位,当塑造最高神已成为迫切需要时,这些共主的魂也便超越众灵,变为最早的帝。待到国家政权强化,统治部族所奉的帝更成为全天下的帝。殷王每有征伐,皆借占卜向帝卜问吉凶,已带上了挟帝力以令诸侯、以征不享的性质。
殷人崇奉的帝是他们灵魂并未远去的先祖的统称或先祖观念的抽象。周人不同于殷的地方则是极力宣扬和抬高天。从本质上看,周的天实等于殷的帝,但天有定所,被认为是在天上;天与祖先神的关系也被切断,它既非殷人先祖的统称或抽象,也非周人先祖的统称或抽象,而是一个更超脱的最高神。崇奉天的办法是祭祀,根本不同于巫师表演式的法术。祭祀由天子主持,其助手是祭司,协助天子与神通,接受天的旨意。祭祀的仪节就是礼,其特点是既威严又神秘。周人深知祭祀就是要人畏天、畏神,必须在肃杀可怖的氛围中进行,以便收到使民“不生慢易焉”的好效果。
在西周,“巫主民”虽已让位于“天主民”,但巫术的影响仍随处可见。
“明于天人之分”:走出“神道设教”
周人靠天命观论证其统治合法性,靠让人畏天建立人与人相畏的等级秩序,又通过指定服役落实各项剥削。但服制到西周后期却开始走下坡路,春秋时,更出现了以除旧布新为内容的大变动。各国纷纷改革,用按亩征税代替固定的劳役贡纳,其实质是由靠强制直接控制人变为凭借所掌握的生产资料进行盘剥。直接控制改为间接控制,使剥削的量有了比例,人们从漫长的死板、僵化状态中挣脱出来,焕发了生产积极性。
基本统治模式的变化催生了君主专制、官僚机构和按地区划分国民的领土国家,更深刻地改变着人的精神。首先是人的价值得到肯定。孔子把“仁”和“爱人”当作一个重要命题拿出来讨论,对中国“人学”的建立具有开创意义。孟子的仁政学说包含着鲜明的重民立场,他首倡的以自反、求放心、养心、养气为主的内圣之道,对挖掘人的潜质、提升自信心和自主意识也有极大帮助。荀子对“人最为天下贵”的论证将人的自我发现推向深入。庄子等人不仅重视人的生命,更重视人的精神,他们对精神独立的讴歌传递出了时代的心声。其次是对天的看法得到校正。周公一再教人体察天和祖先神的指示,孔子却教人疏远鬼神。他以仁释礼,将以往祭天事神的仪节变成人与人相偶的准则,不仅实现了礼制由神学到伦理的过渡,更引领人们从神道设教的恐怖中获得解脱。孟子用民意来解释天命,消解了天命的神性。荀子最终使天由一个有意志的人格神变成了物质性的自然界,并提出了“明于天人之分”和“制天命而用之”等积极有为的自然观。老子以“先天地生”的道“为天下母”,从哲学上对天是万事万物本源及主宰的旧说进行了彻底的否定。法家则只信统治手段,不信天命。最后是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君王的地位和作用,认为他应是称职的管理者,不再将其视为天之元子,更不提他所肩负的传达天意的责任。天意无人传达,天人之间的联系等于已被切断,统治者无法再靠让人畏天来维持上下相畏的统治秩序了。
阴阳五行:换一种方式谈天
儒家将神学演化为人学,积极地向国君们上条陈,反应并不热烈。邹衍所创立的阴阳五行学派却以燕、齐为基地,迅速崛起了。
邹衍的著作有“《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五德终始》指一年中五季的循环。邹衍强调,国君只有依照五行相生的原理,详察日月五星的运转和季节的变换,穿上与各季相配的衣服,在明堂里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布与该季性质相符的号令,才能使风、暑、雨、寒应时而至,进而实现国泰民安。《大圣》之篇又叫《主运》,讲的是王者受命而帝的大题目,用的是五行相胜说,即前朝德衰,新朝乃起,新朝拥有的德,必为前朝所不胜。战国时,属火德的周朝已走向衰落,邹衍依照五行相胜之理推断,“代火者必将水”,这就为王侯们取周天子而代之的觊觎之心提供了理论根据。
在别人已将天束之高阁,或将天人分开时,邹衍仍大谈其天,不过他谈天的方式不同从前,可谓别开生面。
邹衍所言之天不是有意志、人格化的天,倒近于自然之天。他指出,“阴阳分而天地成”,五行能否顺利循环影响阴阳能否正常消息,阴阳能否正常消息决定天道,因此,阴阳五行就是天,五行运转和阴阳消息才是宇宙和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邹衍还阐扬交感理论,强调天道完全能靠人事去影响。他设计的王居明堂礼就是根据阴阳二气的变化将一年分为阴阳二轨,要求王者在阳轨上只做助阳抑阴之事,在阴轨上只做助阴抑阳之事,务使“事适于时”。在邹衍的学说体系中,国君已由天意传达者变成了燮理阴阳的主动施为者。但这种主动施为又不同于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它的核心是顺,即用“顺令而行”的办法感天,而不是用天或胜天。很显然,邹衍与孔、孟、荀、韩为代表的人文主义思潮不属于一个系统。
那么,邹衍的思想源自何处呢?《汉书·艺文志》说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已指明其知识来自占星家。但羲和实为上古迎日送日巫师们的通称,而邹衍又特别强调顺,反对逆,要求衣服、旗章、佩玉、车马的颜色都得与季节的色调相似,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模拟巫术的相似律。或许,巫术才是阴阳家的真正源头。
天人感应:天人关系的重新对接
秦人靠带有军事专制性质的“一政”完成了统一,但武断、片面的做法却埋下了将秦朝炸毁的火药桶。汉初,名曰镇以“无为”而不扰乱,其实质是因循不改。直到董仲舒提出变秦、更化,才促成了汉代的政治转型。董仲舒的政见可概括为三条:
1.承天意。董仲舒说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天是“百神之大君”,同时却又把天看成由阴阳五行与天地人共同构成的宇宙,这表明阴阳理论在汉代影响很大,离开它已无法创派立说了。故而,他一边接受阴阳家对天的界定,一边将阴阳五行的互动和天人之间的感应神秘化,试图通过建构天命神学来重塑天的权威。他指出,灾异是传达天意的信号,但“天意难见”,只有像皇帝这样的圣人才能“观天志”而“顺天道”,所以,“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命可畏”,“圣人之言亦可畏也”,天、君、人的关系必须是“以人随君,以君随天”。由此可知,战国时被切断的天人关系,又被董仲舒用“灾异见天意”“圣人传天意”的办法实现了重新对接。
2.明教化。董仲舒认为世间有三件带根本性的大事,即孝悌、衣食和礼乐。没有衣食无以生存,没有孝悌和礼乐,“则民如麋鹿”,又会回到动物状态,王是“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如能正确地“明教化民”,就会形成“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的好局面。作为具体措施,董仲舒提出了兴太学和改变选官办法两条。他主张用察举代替荫任和赀选,让有知识的大儒都能登上政治舞台,甚至直接进入决策中心。在他看来,不仅皇帝应是天下人的精神导师,各郡国的守相也有师和帅两重身份,都负有“承流宣化”的重大责任。
3.正法度。董仲舒所谓法度,包括制度和刑法,度为主,刑为辅。在董仲舒心目中,制度就是礼,而“礼者”,乃“慎主客,序尊卑、贵贱、小大之位,而差内外、远近、新故之级者也”,其核心在于区分等级。这些看法与荀子对礼的理解并无不同。董仲舒新的贡献是从天地、阴阳、五行入手论证等级的合法性。阴阳原指两种对称、均衡的力量,不分主从。董仲舒却将阴阳互补变成了阳主阴辅。进而他更强调,“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如果违背了“逆顺之理”,不仅会扰乱社会,还会影响自然,伤及天道。他把臣尽忠于君、子尽孝于父、妻尽节于夫提升到“顺乎阴阳”“取化于天”的高度,目的是要为“王道三纲”奠定理论基础。为了消除秦政带来的暴戾之气,董仲舒主张重德轻刑,但不过是一种相对的轻缓。
董仲舒声明,他的承天意、明教化、正法度是“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的完整体系,其精髓是尊和神。他说:“不尊不畏,不神不化。”意谓只有皇帝独尊才能使臣民畏而听命,只有借助神力,赋予政权以神性,才能让人从化如流。就本质而言,他的办法仍是神道设教,仍是靠让人畏天来确立上下相畏式的统治秩序。董学、汉政的历史作用是克服了秦政的片面性,但用三纲将人束缚于三大秩序中,却造成了人的普遍不独立。
余论
农业经济需要稳定,在古代,只有凭借蒙蔽、强制和高压,才能避免和减少动乱。所以,那时普遍流行君主制。君主制的特征是神秘、集权和专断。君主制是历史的产物,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但是,王权专制的前提是对民众权利的剥夺,专制程度越高,剥夺就越彻底,因此,君主制即使充当过“历史进步不自觉的工具”,其本质也是恶,不是善。随着时代的发展,它更成为社会进步的绊脚石。
古代以农业为基础,行君主制;近代以工业化为基础,乃有民主共和,两个时代根本不同。一部近代史,既是由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的历史,也是由君主制变为民主制的历史。“人民当家作主”较为准确地反映了民主制的内涵。施行民主制,就要把过去被剥夺的权利还给人民。
但是,即使在最同质的社会里,各种合法的利益也常常发生冲突。怎样才能达成共识,使“人民当家作主”落到实处呢?最根本之处是,民主制不赞成把社会描绘成对立力量的聚合体,更不主张只用斗争的手段应对矛盾,相反,它坚信普遍沟通的可能性,承认具有合理知识和正常善意的人,都可以通过谈判取得谅解,并能用相互让步、彼此妥协的办法解决问题。与此相关,它必然会强调人类应该以“平等人的身份相处”,并把相互承认权利和履行义务视作道德的态度,因为如果没有这种态度,“理解就几乎不可能”,“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和谈判”都不会成功。综上所述,可以认为,平等是民主的前提,独立自主是平等的前提,而清除依附关系又是实现人格独立的前提。
中国是亚洲较早建立民主制的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健全民主制度更有了空前良好的基础和条件。中国共产党在不断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政治协商制度的同时,提出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它从社会、国家、公民三个层面为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是每个人都应自觉坚守和践行的新型价值体系。
然而,某些专家却将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相混淆,借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名,行回归旧道统之实。他们教人行跪拜礼,四处推动祭祀,甚至著文说:古代的祭天“没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反而彰显了“正确的历史观、自然观”,因此绝不可以“抹黑”。
其实,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不能混为一谈。传统文化是具体的。它既包括生活习俗、艺术专长,也包括深邃的哲理、文学审美价值,还包括可以抽象继承的道德信条和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的人生格言,这些都是可贵的精神财富。而文化传统则不然,它专指历史上由垄断话语权的统治者所主导的政治传统,或称“道统”。在中国,就是指以农业经济和家族组织为基础,与君主制度相适应,并已成为皇权专制核心理论的三纲五常。它与工业化、市场经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不能继承和弘扬。世界的本质是变,从农业经济到工业化和市场经济,从君主到民主,从专制到自由,从人治到法治,从等级到平等,从依附到独立,大的变化方向不可逆。是为民主鼓与呼,还是为“主民”张目,每个人都面临严肃的抉择,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