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一粒米
2022-10-26张淑清
张淑清
我认识的一粒米, 它是从村庄来的。 在大地上,一粒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自一株幼苗开始,风来,雨走。星辰、月光成了苗木的朋友。 我不能被称为知己,很多时候,我只是完成一个农民的任务,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确切地说,我是填饱肚子,稍有余粮,推到市场上赚点人民币。 在村庄,我和一粒米打了四十年的交道。 我熟悉它身上的气味,它的每一根脉络,它站着或躺着的姿势,它的喜怒哀乐。 我感到我是最懂一粒米的人,它朴素得像一朵云,低眉垂眼地靠近我的灵魂。
八岁的时候,父亲就将一条绳子放在我肩上, 绳子的一端紧紧系在犁铧上,父亲扶犁,我走一步,咬咬牙,再走几步。 脚板与新鲜的泥土拥抱、接吻,如此酣畅淋漓。 犁铧朝前行走,仿佛一支桨轻轻划过河流, 泥浪向两旁翻滚,天很蓝,蓝得纯粹,雁阵掠过头顶。 土地被整理出来,父亲用镢头豁开地垄,谷子一粒一粒地组合着,跳跃着,欣欣然落在地上。 附上土,坐在时光里等,苗出土后,父亲早晚来田里看看,蹲下身,仔细观察每一棵苗是否健康,伸出手给苗松松土。 唠一会儿嗑,有时什么也不说,彼此沉默着,相依为命。 父亲认为,禾苗是有灵性的,像自己前世的兄弟,今生重逢了,就该对它们好一点儿。 饭菜摆在桌子上, 母亲吩咐我喊父亲来家吃饭,而此时父亲准在一块田地里,稳稳地坐着,眼睛眯着,安静地守着他的庄稼,脸上长满幸福。
读小学二年级的春天,父亲把堂叔家的一头牛牵了回来。 牛瘦骨嶙峋,毛发稀薄, 唯唯诺诺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院子。 母亲往杏树枝上晒萝卜干,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咸菜味。 见父亲带回了牛,母亲嘟囔了一句,到底弄回来了,能种地吗? 快散架似的。 父亲笑盈盈地说,这牛也就五岁,好好打理打理,肯定变样。 父亲给牛在杏树边搭了一座木房子,牛住了进去。 牛住在我家,也住进我的心里,住在父亲的心坎里。 父亲割嫩草,铡玉米秸秆喂牛,泡一些玉米粒和豆子,晚间给牛吃小灶。 一个月后,牛毛顺当了,有了光泽。 父亲又趁着农闲,拉出牛在河边、堤坝、山峦遛遛。 牛脱胎换骨,与以前判若两牛。 牛和父亲走在村庄里,一前一后,像俗世的亲人。 犁地的节气,父亲舍不得让牛拉犁。 他说再养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有牛上阵的机会,父亲找别人家的驴把地翻了。 青苗三尺多高了,蹚第二遍地,父亲搬出犁铧,牛“哞哞”几声,示意父亲解开缰绳,主动站在犁铧前边。 对犁地,牛轻车熟路,牛一生就是不停地犁地、拉车,在村庄走来走去,风雨无阻。 牛和一粒米看似没有关系,你拉你的犁,我出我的米。实际上,彼此有着深层次的血缘。牛不拉犁,土质就硬梆梆的,即便长出来一棵苗, 长大后结得籽粒也不饱满、不圆润、不光滑,米质干涩,无以下咽。 牛深耕细耙后的田,麦苗绿油油的,枝叶繁茂,待穗子弯了腰,脱壳的米也晶莹剔透,口感甘醇,唇留余香。
一粒米,无法选择出生地。 有时候,人不小心把它丢在路边或者石头的夹缝中,风一吹,阳光一暖,米就让自己活过来了,车来来去去地碾压,数不清多少遍。死去活来,它照旧咬着牙挺着。直到有一天,它亭亭玉立,微笑着问候人间,以及所有经过它的人和动物。 有时候,牛会伸出舌头拽点儿叶子吃,它一声不吭,仍看着云卷云舒,日升月落,鸟雀造访。 有一天,穗子成熟了,在苞壳外露出黄灿灿的模样,父亲上下打量着这穗玉米,没有被粪料喂养的玉米,有些干瘦,麻雀都不愿意啄食。 父亲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摘下,双手捧着,闭上眼,将一穗玉米凑在鼻子前,闻了又闻,玉米粒的芬芳,沿着喉咙,像潮水一般涌遍他周身的每一处关节。
做完这一切,父亲仪式感很强地拜了拜苍天,把玉米穗子放在贴近胸口的衣兜内,站起身,做事去了,最后将玉米带回家。 父亲给每一粒米一个家,决不允许它们在世间流浪。
又说到牛,牛在时,我们待它如家人,一起下地劳动,一起静观大地上的风物。 很多人,像一茬一茬的庄稼,收割后,成了一粒米。 在簸箕、链枷等机器上一番颠沛, 最后被盛在一只袋子里,布袋或者麻袋,再走过石板路,迈出窄巴巴的木桥,去了车流湍急的城市。 从此后,一粒米彻底脱离故乡,被各种身份不同的人搬来搬去,有的在超市的柜台站了几分钟就被买走, 有的需要几天、几个月的时间才被转手卖掉。 城市少不了一粒米,万家灯火的窗子里,一粒米每天都在履行它的使命, 喂养一个人,一个家庭,一座城市。 城市的荣辱升迁与一粒米息息相关, 一粒米生长在村庄,一旦走进城市,就在电饭煲里终结了它的生命。
与人一道去城市的,还有耕了一辈子地的牛。 牛站在一辆加了铁栅栏的车斗上,原以为是人良心发现,让牛过一次快乐的晚年生活。 殊不知,等待牛的是一把刀。 牛被拴在某个酒店门口的梧桐树下,四处张望,找不到一块草场,牛似乎已经明白自己的宿命。 牛和粮食如出一辙,不过,一粒米体积微小,不像牛,站着躺着都是一座山峰。 一粒米落在地上,没有几个人关注,除了父亲母亲那代人,他们在饭口上会对桌子上的一粒米充满敬意,然后自然而然地捡起来,塞进嘴里。
在酒席散场时,母亲还会大义凛然地把剩饭、剩菜打包回家。 父亲则在收获后的田地弓着腰,一下一下捡拾遗落的米粒。 父辈们对粮食的敬畏,恐怕后来人难以企及,也不理解。 读大学时,我距离村庄越来越远。 父亲的叮咛装满背包,并在我的行囊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布袋。 我以为是一包瓜子仁,或者是硬币。 打开后,我惊呆了,分明是一撮黑黢黢的熟土。 对父亲的做法,我有些生气。我打电话奚落了父亲几句。 父亲那边停顿了几秒钟,叹息了一声,闺女,我是叫你记住一件事, 不管以后出息成什么样,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撂下手机, 我静静地盯着那撮黑土,眼前是桃红柳绿的村庄,一头牛和缓缓走来的父亲,还有一穗穗跟着父亲回家的玉米、稻子、一粒粒大豆。
我改变不了牛被下油锅的命运,就如无法逆转村庄愈来愈空,老房子愈住愈大的现实。 我想只有父辈们死死地坚守着土地,坚守着村庄。 儿女一个个离开村庄,住到高高的鸟巢里,哪能怪他们呢? 世界就是这个状态,土地打出的粮食,卖不了几个钱。 父亲守了大半辈子土地,也只守来城市的一片瓦。 不得不承认,父亲守住了根,人终究要落叶归根。 我们离开村庄,就等于失去了故乡。 城里住的是肉身,灵魂依旧在乡村,有时候城里住不下,故乡回不去,硬生生活成了边缘人。
无论怎样,父亲是对的,他和母亲都年逾古稀,拒绝住楼房,拒绝城市的灯火,在他们的土地上深耕细作,种几仓粮食,一园蔬菜,几棵果树,喂一群鸡、鸭、鹅、猪,给孩子们守着村庄,守住故乡。
我不想像牛马一样活在纸上,也不肯让故乡游走在一本厚厚的词典里。 眼下,我唯一该做的是,留住老家的几亩地,修缮好老屋的残垣断瓦,别让我的灵魂没有了去路。 守住一方土,给一粒米发芽、生长的床,有了粮食的延续,城市才有发展进步的能量。
敬畏一粒米,就是对世界、对大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的最高敬畏。
敬畏一粒米,从城市到村庄,从老人到孩童,从古至今,从每一个与粮食有关的场合做起,人人有责,人人监督,人人自省。 端起碗,想起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践踏粮食就是对自我人性的践踏与亵渎。
敬畏一粒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粒米是一座稻田、一个村庄、一片草原,民族的兴旺发达,离不开一粒米的喂养。
珍惜粮食,珍爱一粒米,我们需共同努力,为了你我的明天,也为了后世子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