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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崖

2022-10-26余清平

辽河 2022年9期

余清平

1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初秋,陈凡拿到县医院下乡送体检的检查报告,扫一眼后,就蒙了。 正午的阳光像一根根烧得炙热的金属丝,烙在他身上,更令他难受的是,他感染了艾滋病。

挣扎了十多天后,陈凡觉得没脸去面对未来的日子和熟悉的人。 生活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已发散,剩下的只有灰色。 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的陈凡来到壁立千仞的舍身崖,寻求彻底解脱。

舍身崖位于幕阜山脉的落霞峰,人迹罕至,冷寂得让人想哭。 幕阜山脉横跨湘、鄂、赣三省。 落霞峰突兀雄峻,像一把孤独的尖刀,插向天空。 舍身崖在山峰南面,几十丈深的悬崖,鬼斧神工,像是被利刃切出来似的, 悬崖壁面平滑。

舍身崖虽然偏僻,但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东晋葛洪炼仙丹就这里,后来葛洪得道升仙, 就刀劈了炼丹的场所,不让别人涉足。

这里还另有一个传说,南宋时期有个叫红霞的美丽新娘,在得知她的新郎抗元战死沙场后, 面对逼她另嫁的人,毅然跳下悬崖。 从此,这籍籍无名的悬崖就披上了一件神秘而凄美的外衣,被后人称为“舍身崖”。

山风呼啸而过,陈凡想象着他身体器官在坏死,免疫力下降,浑身长满脓包,渐渐骨瘦如柴,瘫在床上,丑陋得不忍目睹的样子。 电影里、电视中那些病人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山谷中飘动薄薄的雾,像一件羽毛做的薄衣,在悬崖间缭绕。 陈凡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他想一切就会随着他这具龌龊身体的消亡,变得干净。

崖穴上,两只老鹰被惊起,子弹一般双双射向长空。 老鹰长长的脖子牵引着身体在天空中盘旋, 像两片黑色的云。

医生的话在陈凡的耳际回旋。 医生说,现在医术高超,已研发出控制艾滋病的药物,艾滋病是可控性疾病,会有十几年寿命,这个药物,疾病控制中心定时发放,也不用花钱购买。

可是,陈凡的心已经死去。 他想,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给自己留下一点儿尊严。

陈凡怀疑他是去黑市卖了一次血染上的,仅仅一次,就被染上了。

一切似乎结束了,一个生命以这样一种悲凉的方式永远地告别这个世界。之后的舍身崖, 又添了一个舍身者,会多一个凄楚的故事。 多少年后,或许,会被人发现这里曾经有一个不可知的无奈的悲壮故事, 又或许什么也不会有,就像这山风一样,无影无形,无声无息。

2

不知过了多久, 陈凡有了知觉,仿如噩梦初醒。

“菩萨保佑,终于醒了。 ”而后,是一声轻叹,接着,陈凡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有一双手在他脸上轻轻滑过,是一只温润、软绵的手。

陈凡心里掠过一丝疑问:难道我没有死? 怎么可能? 难道我这是在天堂里吗?

如此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想努力睁开眼睛。 尽管他很努力,但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朦朦胧胧之中,确实有个人在他身边。

“你,你是谁啊? ”陈凡闭上眼,虚弱地问道。

“别说话,你需要好好休息。 ”一个女声回复他。

“是你救了我吗?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

从舍身崖跳下来, 怎么可能没有死? 陈凡觉得这不可思议。

“不是我救了你, 是悬崖边那几棵大松树和树上的藤蔓救了你。 这里是悬崖上的一个洞穴。你别说话,渴吗?先喝点儿水,你可是昏迷了一天了。 好在身体没有大碍。 ”

“你……” 陈凡的双手摸到身下的松针,“这是松针? ”

“是的,你身下铺的是松针。 你别说话,先喝口水,等有了点儿力气,你再慢慢去看看,我俩是在什么地方。 ”

陈凡摇了摇头,好一阵难过。 他闭目休息了一会儿, 再一次睁开眼睛,眼前蹲着一个女孩。 陈凡看了一会儿女孩,慢慢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几缕阳光斑斑点点,穿过松针从洞口处探入,崖洞内空间很大,四周都是灰色的崖壁, 地上是松软的黑色土,许多鸟的粪便散落四处。 洞口外的几棵大松树,苍劲雄伟,浓密的松针梳理着阳光。

陈凡落在了大松树和藤蔓上,所以万幸,只有皮外伤。 女孩再一次告诉他。女孩说完,迟疑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静坐一旁。

两个人不再说话, 洞里顿时沉寂。洞外,悬崖下是烟雾袅袅,深不见底。 悬崖顶高不可测,天空悬挂着太阳,白云悠悠,羽绒一样干净,空谷中盘旋着两只苍鹰。

过了好一会儿, 女孩才轻咳一声,打破寂静,她说:“这个洞,是仙师葛洪在这落霞峰的炼仙丹处,南宋的红霞姑娘在这跳崖殉国,也许,是她们显灵,救了你吧。 ”

陈凡体力恢复了一些,也不再闭目养神,他在女孩话语的引导下,把心扉敞开。 两个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情境下,话题说开了,就像小河的水一样,轻松流淌。

女孩告诉陈凡, 她也是来这轻生的,也是从舍身崖跳下来的,跟他一样被大松树和藤蔓救了,独自在这里待了几天,幸运地活了下来。

陈凡看着女孩,内心有波涛涌动,他想起了爷爷。 三岁那年,他溺水;五岁那年,他被邻村那只恶狗撕咬;七岁那年,他从一棵大柿子树上跌下,都是爷爷救了他。 最危险的是七岁那次,陈凡爬上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摘柿子,不慎从树上掉下来,爷爷与他距离很远,但爷爷风一样跑过来接住他。 爷爷平时怎么也没有那么快的速度。 在陈凡心里,爷爷是他的守护神。 只是,爷爷多年前就去世了。

“松树是我爷爷。 ”陈凡说,声音不大。

“你爷爷……”

陈凡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尴尬。

女孩知道他与他爷爷之间肯定有许多故事。 为免他伤心,女孩转了话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是有福气的人。 夫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凡勉强笑了笑, 嘴唇蠕动几下,没说话。

“其实,我们是死过一次的人,连死都不怕,活着,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要设法爬上去,然后好好活着。 ”

是啊,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陈凡听了女孩的话,男人的责任感与豪情陡然从心底里冒出来,一股热能从心里生发,向身体其他部位蔓延。

陈凡想到即使他不想活下去,也得帮助女孩走出去。

“我听你的。”女孩说。很多时候,女性的柔情更能唤醒和激发男性的力量。

女孩用一个石砵在崖壁上接了些水,端到陈凡面前。 陈凡起身,伸手接过,喝了几口,又躺了下去,身下垫着的松针散发出一股香味。 陈凡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试着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和脚,周身肌肉仍然疼痛,但无大碍。 陈凡开始想办法脱困。 洞里不缺水,悬崖壁缝里有渗透出的水,但是,吃的成问题,听女孩说,她仅仅依靠洞口外几棵野果树的果实维持生命。

小伤过三,大伤月余,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古人流传下来的老话。 陈凡能自如活动的时候, 是跳崖的第四天。陈凡明白,目前唯一的途径是找一条绳子,攀上崖顶或者缒下崖底。 他活动一下手脚,确认身体无大碍,再四下察看,十几丈见方的洞里没有一根可供搓绳子的东西。 他走到洞口,洞口处那几棵救命的大松树上的藤蔓虽然丰茂,但远远不够搓一根爬到崖顶或缒到崖底的绳子,这条路走不通。

陈凡又想起爷爷。 他这才明白,爷爷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 成熟的路,还得靠自己行走。

“没有绳子,也不至于绝望。 ”女孩望着陈凡,安慰他。

“那,我们又能怎样上去呢? ”

“我们可以呼救,若有人来这里,听到我俩的呼叫声,我们也可以得救啊。 ”女孩微笑着说,“我们身上若是有烟花就好了,就像电视、电影里的求救者那样往天空里一放,‘啪’ 地一声炸开,救我们的人就来了。 ”

“呵呵,好有想象力。 ”陈凡笑道,伸手往身上摸了摸,再递过去说,“烟花给你。 ”

女孩咯咯直笑。 一时之间,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崖洞里,竟然有了这意想不到的轻松。

3

暂时的笑声让两个身处险境的年轻人忘记了当下面临的严峻境况。 陈凡摘了些野果,来到女孩面前,递过去。

女孩伸手一推,说:“我不饿,你吃吧。 ”

陈凡说:“吃点儿吧, 摘下来了,不吃也会烂。 ”

女孩伸手拿了两个, 放一个在嘴里,轻轻一咬,红色的果汁从她嘴角溢出。

陈凡也放一个野果到嘴里。 两人各自吃了几个野果,坐在洞口。

女孩建议两人轮流呼喊。 陈凡说:“行”。

两人就轮流大声喊起来,一串串呼喊声在空谷中扩散开来, 向远处蔓延。空谷再将他们的呼叫声传回来。 如此,往返回复。

可是,几天过去了,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哪有人路过? 两个人的希望渐渐地在等待中被消耗掉,失望渐渐地充斥着整个崖洞。

眼见几棵树上的野果越来越少,他们更加忧心忡忡,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再尽量地减少食量。

陈凡将熟透的吃不完的野果采摘来,摊在洞口晒成干果,储藏起来。

“我们没希望了。 ”一天,女孩盯着陈凡,幽幽地叹一口气。

陈凡看一眼天上飘来荡去的白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若跳崖摔死了,我倒觉得无所谓,人呀,都有一死,逃不掉的,可是,既然被松树救了,我们却又呼天不应,唤地不灵,我很不甘心! ”女孩说。

“我也不甘心。 ”陈凡听了,称有同感。 忽然,陈凡一拍脑瓜,想起他还不知道女孩的芳名,真是傻。

陈凡看了女孩一眼,发觉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很美。 他的心顿时如同钻入一头梅花鹿,剧烈地怦怦直跳——原来“心如鹿撞”这个词是这么来的。 陈凡暗道。

他急忙舒展了一下手臂,做了一个深呼吸, 稳定了一下心神, 对女孩说:“我叫陈凡。 耳东的陈,平凡的凡。 ”

女孩咬了一下嘴唇, 告诉陈凡,她叫黄小杏。

“黄小杏,黄小杏。 ”陈凡念了两遍。他十分佩服黄小杏的勇气,一个娇滴滴的女孩不仅不怕死,能够独自生活在这了无人烟的崖洞中,并且还鼓励他这个七尺男儿。

“你,一个人在这,多少天了? ”陈凡问。

“也没多少天,只比你早两天。 ”黄小杏想也没想就回答。

“你,为什么……”这话刚问出口,陈凡就后悔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我……你,真的想知道吗? ”黄小杏沉吟了一会儿,便用手支着头望着洞口前面的松树沉思着,那垂下且覆盖的发丝在微微颤动,她脸上的红霞逐渐消退。

“哦,对不起,不说吧。 ”陈凡知道他问错了话,连忙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 两人不再言语。

又一天过去了。 平日里,陈凡不善言辞,在女孩子面前言语更少。 现在,崖洞是他们的世界,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得无话找话说,不然,这时光怎么消磨? 但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凡想,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倒不如将自己的遭遇告诉黄小杏。陈凡记得,昨天他的问话触到黄小杏的痛处,讲他自己的往事合适些。

尽管往事令陈凡心情低落,但他决定毫不隐瞒。 陈凡吸了一口气,对黄小杏说:“小杏,今天又是个大晴天。 ”

黄小杏看了看陈凡,然后又低下了头。 她猜陈凡是在想告诉她什么,于是,左手掌向上,右手掌向下,曲起手指使劲儿捏在一起,准备做一个听众。

陈凡也明白她愿意做听众,目光转向洞外,缓缓地说:“我是得了艾滋病才来跳舍身崖的。 ”陈凡说完,喉结抖了一下,似乎是想把什么吞到肚子里。

黄小杏听了,像被电流强击似的一阵颤抖。

陈凡继续说:“我怀疑我是去黑市卖血染上的。 那一次,我去黑市卖血,不多久就觉得浑身乏力不舒服,吃什么都无味,恰逢县里的一家医院组织医生下乡送爱心,免费体检,我就去了。 可是,化验单出来后,医生说,我有病,且病情特殊,说我染上了艾滋病。 这可是绝症,怎样能够控制得好? 就是控制得好,我还不给别人的唾沫淹死。 当时,我想骂人。 可是,骂人有用吗? 思来想去,我想我染病没有别的途径,唯一被感染的可能性就是我去黑市卖过血。 我就去找老板,要他给个说法。 老板火了,恶狠狠地说什么与我早就钱货两清,他那里没人染上这病, 我染了这病关他什么事,更说我是在讹诈他。 我便与他理论,后来,我气不过便与他打了起来。 他人多势众,我哪里是他那帮人的对手。 结果,我不仅没有拿到钱, 还被他们赶了出来,说,我若再去找麻烦,就见一次打我一次。 ”

陈凡一直无不良嗜好,不抽烟不酗酒,算得上是一个对生活看得开的年轻人,比如对待失恋,很多人被恋人抛弃后痛不欲生,至少也会沉沦很久。 陈凡就不同,那年,他被女朋友的父母棒打鸳鸯,当时他很痛苦,他把自己关在房里。

一天以后,从不抽烟的他去便民商店买了一包烟,来到舍身崖。 他坐在悬崖边上,感受悬崖上飘荡的清风,静静地抽完那包烟,挖了个土坑,把烟蒂埋了。 他的一切烦恼也随着烟雾消失在这空谷中。

他想,放弃是对爱的顾全。 他身心轻松,转身回家。 可是,原本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陈凡无法接受染上艾滋病的事实。 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是老天爷太对不起他了。

黄小杏见陈凡说得泪水溢满眼眶,便伸手替他揩去眼泪。

“谢谢! ”陈凡继续说,“我家里穷,但是,我一直都很洁身自好,得了这病,哪里有钱医治? 去红十字会医院,又无法启口,更怕旁人知道了冷嘲热讽。 正在我感到彷徨无助、 心如死灰的时候,那个黑心的老板血口喷人,将我逼上绝路。 他命人将我染病的事放出风来,说我自己染上的艾滋病,说我赖上他是恶狗乱咬人。 我顿觉无脸见人。 我知道我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末日,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一死来得干净。 于是,我就来个一了百了,跳下舍身崖。 ”

黄小杏听得愣了, 忽然低下头,搓手指,声音如蚊地说:“我,我也是得了这病。 ”

“你,你也……”陈凡面露惊讶。

“我是被公司那个外国老板传染的。 ”黄小杏看到陈凡的表情,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说。 黄小杏的眼光像X 射线,要把陈凡的心看个明白。

陈凡的眼神直了,一些不理解在他眼里像条虫爬出来。 陈凡觉得面前这如深山泉水一般清纯的女孩与那些 “卖身”的绝对联系不到一处。

“你别以为我是很下贱的人。 ”黄小杏读懂了陈凡的疑问, 顿时泪光闪动。她看着陈凡, 接着又将目光移向洞外,双手十指继续相互搓动。 黄小杏咬一咬嘴唇想,索性全部说出来吧。

大学毕业,黄小杏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她平时喜欢读读写写,是个追求浪漫的女孩,后来处了个男朋友。 她很爱他。 他对她说,他也很爱她。 他有才华,也爱文学,为黄小杏写了很多诗歌,情深深意切切,她很感动,很开心。但是,他没有好工作,更没有钱,家里也不宽裕。 本来她父母是希望她嫁给有钱的老板,免得她婚后受穷受苦,而她却死心地爱上了他。 他是她的初恋,也是她唯一爱上的男孩。 父母为了使他知难而退,说要结婚可以,但必须拿出很多彩礼钱, 如果他拿不出就永远别想娶她。他哪里拿得出? 无可奈何之下,与她商量,让她跟了她公司那个对她垂涎三尺的老板。 本来她死活不答应,但又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与海誓山盟。 他说,她若不听从他的话, 他们只有分道扬镳,他会生不如死。 他要死给她看。 他更安慰她说,他永远都不会嫌弃她,说她的心灵永远是纯洁的,像天上的明月一样纯洁。 他还发了几次毒誓。

黄小杏泣不成声, 继续追忆往事。为了他们能够长相厮守,她傻傻地答应了男朋友。

她说,不答应他又能怎样? 但是,她只答应跟老板一年, 并与老板签了契约。

老板虽然喜好美色,倒也是个守信的人,一年后,不仅履行了契约,按协议给了她钱,并且多给了几万元。 当她将大笔钱交给男朋友的时候,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抱住她转圈儿,答应即刻娶她。

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们一起去婚检时,却出了意外,她被查出感染了这个绝症,他便即刻翻脸,更绝情地抛弃了她。 她一时想不开,怨自己咎由自取,她对着镜子问,还活着做什么,怎样面对父母,怎么有勇气活下去?

“真不是人,是个禽兽。 ”陈凡骂道。一些女孩子为什么会为了维系爱情选择跳入火坑? 陈凡也想不明白。 看着面前这个楚楚可怜的黄小杏, 陈凡心软了,一伸手,扶住她颤动的身体。 陈凡又让黄小杏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怜爱之心像阳光一样穿透云层,照在黄小杏的身上,温暖她的心。 他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要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孩的身上,哪个女孩都会感到生不如死。

4

过了好一会儿,黄小杏在陈凡的安慰下逐渐平复了心情。 当她看到自己的眼泪浸湿了陈凡的大片衣衫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抬起头。 两个人就在这特殊的环境中拉近了距离, 你望着我,我看着你。

陈凡伸手帮黄小杏抹去眼泪。 红润再一次漫上了黄小杏的脸颊。 她咬了咬嘴唇,心又开始像旌旗一样摆动。 她很想问陈凡一个问题。

“你有女朋友吗? ”

“有,其实,也等于没有。 ”陈凡不知道黄小杏这问话是何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恰当。

尽管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天,陈凡的君子风度令黄小杏很有好感。

“我处过一个女朋友, 因为我家里穷,没有钱,我在城里建筑工地那点儿工资,刚够日常开销,我与她处了几年,但是, 我不敢也不会向她提非分的要求。 ”陈凡心中有些讶异,但也没去注意黄小杏的变化,一五一十地如同竹筒倒蚕豆一般直说,“后来,她终因她家父母极力反对,不得不与我分手。 ”

“你心地不坏,人也帅气,就不再谈对象,不想成家? ”

陈凡自身“硬件”还不错,身高一米七六,样貌算得上英俊,一头黑发,浓眉大眼,身板硬朗,典型的棒小伙儿,虽然是高中毕业, 那是因为他考上一本,家里无钱供养才终止学业,步入社会的。

“成家? 我也看穿了,现在的女孩,要对象有房、有车,还得有大额存款,不然是不会嫁的,我也心灰意冷。 早几年,之前的女朋友被父母逼着嫁给了一个外省的据说是有钱的人,但那男人对她不怎么好,因为,她回来找过我几次,说想离婚再嫁给我,问我愿不愿意要她? ”

“也是个苦命的。 ” 黄小杏眨眨眼睛,轻轻嘀咕。

“我怎么会去破坏她的家庭? 也许,她就是离婚再嫁给我,也会后悔的。 我这物质条件就这样子,我没答应。 两个月前,她带着孩子又回来找我,又说那男人的事,说,那男人骂她、打她,还在外面找女人。 她还说她一直念着我,想与我一起过,说吃糠咽菜也值得。 但是,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答应,她衣衫破旧,也许是受了很多苦,我想给她买几件衣服。 ”

黄小杏看着陈凡,点点头。

“可是, 建筑工地的工资是到年底才一次性结算的,我想找老板预支一些钱给她,但老板外出了,等了几天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就去卖血,这样,便去了黑市,但怎么也想不到,染上了这绝症。 ”

黄小杏被眼前这个善良的年轻男子感动了,紧闭的心门被打开,她慢慢走上前,紧紧地拥抱陈凡,要给他一些安慰。

陈凡心一颤,尴尬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我俩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我喜欢你。”黄小杏柔声说。

陈凡不是木头人,他温柔地捧起黄小杏的脸,静静地看,仿佛要将黄小杏刻入心底。

风停止了,松树也静止了,阳光从洞口漫进来,做了陈凡和黄小杏爱的证人。

陈凡暗暗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黄小杏活着走出舍身崖。 以后的日子,陈凡偷偷地减少了食量,为了留更多的果实给黄小杏。

黄小杏很快就知道了, 竭力反对。她说:“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

面对黄小杏掏心窝的话,陈凡只得作罢。 两人相濡以沫,相互鼓励。 几天后,陈凡灵机一动,他将他的衣服做成一面旗帜,绑在那棵松树上。 这样,他认为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一些,若真的有幸被人看见,一定会设法相救。 可是,几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人发现他们。

野果吃一个少一个, 若想再有,得等到来年。 一天,陈凡抱着黄小杏深深吻下去,然后走到洞口。

黄小杏连忙喊道:“陈凡,你想干什么? ”

陈凡嘴巴动了动,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嘴唇,说:“现在,我们两人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获救的唯一途径是等待,等有人发现我们,救下我们。 像这样两个人一起饿死, 不如将希望留给你一个。 这剩下的一点儿果子,你一人可支撑几天。 ”

黄小杏颤着声音说:“你跳下去了,我能活吗? ”

陈凡顿时痴了,停住了往洞外移动的双腿,又慢慢转身走回洞里,一把抱住黄小杏,泪如雨下。

野果终于吃完了,陈凡和黄小杏饥肠辘辘。 两人相拥着,静静卧在松针铺就的地铺上,等待死神抖动铁链来锁拿他们。 不过,四天后的一个中午,幸运之神降临,终于来了几个人——市旅游局勘探队来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获救了。

5

获救的陈凡暗暗立誓,一定要好好爱黄小杏。 可是,两个月后的一天,陈凡无缘无故地拒绝与黄小杏相见。 黄小杏来找过陈凡几次, 陈凡竟然避而不见。有一次, 两个人迎面碰见。 黄小杏问:“你什么意思? 不想见我? ”陈凡一口回绝:“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

原来,陈凡获救后,心态发生了变化, 后悔在崖洞里与黄小杏发生了关系,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体除了饥饿感没有其他异样,能吃能动,健健康康的,不像得了艾滋病。

陈凡暗地里去省红十字会医院咨询专家,问清感染艾滋病的症状,确认他没有得病。 陈凡回来后,立刻去了那家给他做检查的医院, 问是否搞错了,并让医生找当时的化验结果。 医院的调查结果是,陈凡的检查报告确实被搞错了,他不是艾滋病患者,他拿走的是另一个与他同名者的报告。

陈凡傻了,他想起黄小杏,那个与他一起在崖洞里度过一个多月时光、患了艾滋病的女孩,这下子真的是染上艾滋病了,能怨谁呢? 万念俱灰的陈凡绝对不可能怨那个让自己做了真正男人的女孩。

陈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陈凡的悔恨,就是永不再见黄小杏。

黄小杏彷徨失措。 她有很多话要对陈凡说,她有了身孕,是他的孩子,他要做爸爸了。 她把自己嘴唇狠狠地咬了一下。

黄小杏没有去见陈凡,她静静地转身走了。 过了没多久,黄小杏听说陈凡把那个老板举报了,看到地下血庄被有关部门查封后就去了大西北。

她想去找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但她终究没有去。 一天下午,听说陈凡要坐汽车走, 黄小杏偷偷追过去,藏在一旁,看着陈凡上车,看着汽车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山那边。

夕阳下,黄小杏走出来,站在镇汽车站的广场上,橘黄色的阳光笼罩着她娇弱的身体。 她像一株菊花, 柔弱、倔强、坚强。

她躺在镇医院妇产科产房的床上,差点儿把一口细牙咬碎了,她疼得实在忍不住了。 生孩子的女人,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 别的女人生孩子,亲戚朋友一大堆, 问候语塞满医院的边边角角,而黄小杏都是独自承受。 医生和护士看到她痛苦,也无能为力,亲情给予的鼓励,他们给不了。

看到女儿哇哇大哭,黄小杏母爱溢满身心。 她示意护士把女儿抱过来,轻轻地吻着。 后来,黄小杏的父母来了,吃的、用的拎了几大包,苦苦劝说她离开小镇,回城里去。 她死活不答应,她就想待在这小镇里,静静地过日子,这里也是她的老家。

多年后,舍身崖成为一处最热闹的旅游景点,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大幅广告牌上分别画着葛洪和红霞的彩照,写着他们的故事, 一个旅游项目——蹦极,也火了起来。 工作人员往游客腰上系一根长长的安全绳,游客从壁立千仞的舍身崖顶往下跃,那份惊悸、心跳,让游客乐此不疲。 洞口那几棵松树依然挺拔着身躯,看着这热闹的场景。

曾经,开发景区的工作人员想砍掉那些松树,黄小杏知道后,便出面交涉,说松树会保护游客的安全。 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就没再坚持砍伐。

一天, 黄小杏带着女儿来到舍身崖,看大家玩蹦极运动,黄小杏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黄小杏没有跳崖,她是遭初恋男友欺骗后,痛不欲生来到舍身崖的。 她在落霞峰的后山发现了一处很隐蔽的山洞。 她想也不想,自顾自地走进去,于是,就走到悬崖的洞穴。 她本想独自了此残生, 却意外遇到跳崖的陈凡。她爱上了陈凡, 尽管两人面临死亡威胁,但她不怕染病,也不想将那处隐秘通道告诉陈凡,她只想着与心爱的人一起寻死。

在黄小杏犹豫不决要不要去找陈凡的时候,陈凡的一个朋友从大西北回来了。 他告诉黄小杏,陈凡在大西北流转了大片田地种植棉花和哈密瓜,他现在是个成功的企业家, 一直没有成家。他把陈凡的电话、 地址告诉了黄小杏。恍如隔世的黄小杏顿时呆住了,这番话是陈凡有意无意让朋友来转告的吗?

黄小杏决定去寻找陈凡,不管他现在还爱不爱她,孩子6 岁了,要上学读书,起码,他有权利知道他做了父亲,有个聪明可爱的女儿。

黄小杏更想让女儿知道她是有爸爸的,这也是女儿的权利。

6

黄小杏揉了揉眼睛,决定带着女儿去找陈凡。 黄小杏特意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这是她第一次带女儿出远门。 她给女儿穿上新衣服,她的眼泪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动,像清晨在草尖上颤动的露珠。

从小镇去大西北,路途有两千里之遥,她不得不带一些吃的、用的,鼓鼓囊囊装了一皮箱。 她想,这样一个温暖的日子会带给她好兆头,说不定作为女儿爸爸的陈凡, 会因为这温暖的天气,也心情大好,善待她,接纳女儿。

接到回乡朋友的电话,知道黄小杏要携带女儿来找他的信息,陈凡这些天一直很激动,尽管黄小杏没有给他打电话,说明这个女儿是他的,但听到朋友的转述,看到转发来的孩子照片,陈凡断定这孩子长得就是他陈凡的翻版,是他的女儿。 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到了黄小杏根本没得病,要不然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更不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他自己也不可能几年来一直健康地生活。

黄小杏为什么要说谎呢? 陈凡想不明白,也不用去想了。 现在,苦尽甘来,他们一家人即将团聚了……

陈凡计算着火车到达的时间,心里满怀期待,又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