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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依旧在(上)献礼党的二十大特别策划

2022-10-25刘鹏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9期

刘鹏艳

上部 山有木兮

第一章 花剪径

西镇的元宵夜向来是热闹的,从腊月里就开始筹备的花灯节,一直要到正月十五这天晚上才算是正式开张。人呢,也是从腊月里就开始骚动,买的卖的,南来北往各色的人,都一波一波地在街上挨肩擦背地挤攘。等到正月十五这天,大家伙儿再不分先来后到,入了夜便都撒欢儿尽兴地蜂拥上街头,一条街下饺子似的沸腾起来,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笑脸。纸灯、皮灯、绢灯、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三阳开泰、五福临门、八仙过海、喜鹊登枝、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各式各样的花灯从街头铺到街尾,照得西镇雪亮。

他妈的,简直热闹得不像话!虞章华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光华流溢、错彩镂金的大街上,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就这么把满街的花灯走成了一个翻天覆地的亮堂堂的世界。腹内发酵过的酒食不断向上翻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呕吐的欲望镇压下去。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对于腹压的控制是不合时宜的,索性弓起身子,当街“哇”地一下吐了个痛快。喷溅而出的秽物出其不意地让周围众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捂着口鼻迅速地弹开,个个儿都像是后肢发达的巨型蚱蜢。他们四散流窜到街角,躲瘟神似的躲开这个烂醉的酒鬼,脸上挂满了十足的厌恶和鄙夷。

虞章华却觉得实在是有趣,他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哈哈,路人甲乙丙丁一连串夸张而滑稽的弹跳动作,让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笑声骨碌碌滚得老远,像阔绰的老爷随手撒出去一把金豆子,泼剌剌滚得满街都是。这下,就算再仔细的人,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都捡拾回来。嚯!虞章华简直满意极了。

脚下是光溜溜的青石板路面,被沿街的铺子里投射出来的灯光和一路流光溢彩的花灯打得通亮,踩上去,像是踩着一块块透明的青玉。虞章华头顶上的花灯变成了一尾尾快活的鱼,似在迷乱的目光里游来游去。他僵硬地抬起头,脖子却不听使唤,结果鱼又变成了斑斓的烟花,东一处,西一处,南一处,北一处,热情而蓬勃地燃爆起来,噼里啪啦地在他脑袋上放烟火。

他笑得更大声一些,好让满街的人都看到他得意的笑。卢骥轩过来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打掉了那只多事的手。他挨了蜇似的高声叫嚷道:“你他妈以为小爷喝多了,啊?小爷脚下稳当着呢!”

卢骥轩尴尬而宽容地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只是默默拉开两步距离。虞章华挥起手来,脚下拌着蒜,看起来像在舞蹈,嘴里却呜噜呜噜地发出使唤牲口的声音。仔细听来,或可分辨出“你又不去拦他们,倒来拦我,去你妈的”之类的话。路人纷纷侧目,担心这个醉酒的家伙闹出什么意外,破坏掉他们逛庙会的好心情。那些扎灯的、卖糖人儿的、测字打卦的早就躲得远远的,免得被这酒糟里泡出来的浑人一头撞上来,无端地寻晦气。单剩下众位看热闹的,不远不近地围了一圈儿,脸上一律挂着戏谑而浑蛋的笑。

虞章华就这样手舞足蹈地走了一路,不断地挥手踢腿要把卢骥轩赶走,甚至有几拳打在卢骥轩的长衫上,虽落了空,却让卢骥轩的身体抖得厉害。最后他大喊一声:“你他妈的别再跟着小爷啦!今晚小爷逍遥快活去,不与你相干,你这头呆货!”他在街尾丢下这句浑不懔的鬼话,就一个猛子扎进夜色里,离奇地消失了,像是一尾鱼游入深海,又或者一粒烟花爆开后骤然熄灭。

总之虞家得到消息的时候,卢骥轩只能张口结舌,他懊恼地说自己没能拦住虞章华,真是该死。一条街的人都看见了,虞少爷啐他、打他,把他推得远远的。他又不是虞少爷的小厮,不过是约在一起喝了两杯罢了,他念着昔日的情谊,苦苦相劝,只是劝不住。他父亲卢方伦摇头叹息,向端坐在堂上的虞寡妇蹙眉揖手道:“犬子不才,但也绝非浮浪之人,至于少爷的做派,夫人自然是明鉴的。”

虞寡妇盯着卢方伦,这个重金聘来的账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不管是做账还是做人,通通滴水不漏。这事确实也怨不着账房先生,几个年轻人去酒楼寻欢作乐,喝多了当场撒野,把桌子掀了。一众人看得清楚,虞章华先动手砸了人家的杯盘碗盏,卢骥轩拦腰没抱住,还受了他一记掌掴。先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卢骥轩好心追出来,也被虞章华当作驴肝肺。这都是有人做证的,加上虞章华素来不羁的名声,虞寡妇竟找不出卢家父子半点儿不是。

白面微须的卢方伦,年轻时算得上是美男子,现在也还是让虞寡妇发不起脾气来。她一见他踱着方步吟出一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便先自酥软了,后面那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不待他张口,已从她心底汩汩地涌出来,大有喷薄之势。她想自己若非遇人不淑,也当宜室宜家,只可惜了好年华。目光垂下来,心中已有计较,她淡淡说一声:“先生辛苦了,此事先不忙分神。”接着说到武汉分号的开办事宜,竟把虞章华失踪的事抛在脑后。

卢方伦微愕了一下,目光从虞寡妇鬓边的一缕白发间掠过,当下屏息凝神,将“敦本堂”在武汉三镇寻租沿街旺铺的情况一一做了汇报。虞寡妇听得认真,时而点一下头,仔细追问两句。她点头时,他忍住不去看她,却无法摁住那抹跳动的白,在他眼前虚晃一枪,似是昨日青丝覆了一层霜雪。窗棂上的花格把投进来的夕照切割成条缕分明的几束光线,虞寡妇的侧影便在那斜切进来的某道光中凝作琥珀般的一尊像。他若是盯得久了,恐怕会流下泪来。好在日落得快,不久就有青衣灰裤的仆妇进来掌灯。灯光比日光柔和得多,均匀地洒在四周角落里,像洒了一层明黄的花生油。

从议事的花厅出来,卢方伦把儿子叫到近前,又是一番叮嘱。

“既然一条街上的人都瞧见了,便不与你相干,这就回去做你的事吧。”

卢骥轩躬身应了,仍是惴惴道:“章华若是不回来呢?”

“他回不回来,你做得了主?”卢方伦拂袖轻斥儿子,不怒自威。

卢骥轩脸涨得通红,低首不语。他和他父亲一样,长了一张白皙面孔,不同之处是,卢骥轩一遇到事情,白脸便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卢方伦却往往能够处变不惊,脸色白中泛青。此刻卢方伦脸上隐隐泛出青气,让卢骥轩吓出一身冷汗。他从小在父亲面前便不敢有半句微词,处处赔着小心,时时怀有怵惕,寻常父子间那些温情的画面,他鲜有记忆。印象中,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就连踱出的方步,都像拿尺子量过般精准而不容懈怠。父亲说,这就叫规矩。父亲教他循规蹈矩,他自是无有不从。

但这样的规矩终究是一种束缚,让囚在躯壳里的另一个卢骥轩叫苦不迭。

虞章华教给他的则完全不同——岂止是没有规矩,虞章华这活宝慨当以慷地跳出来指手画脚,要他拿起锤子、斧子、镰刀、连枷,把规矩通通打破才痛快。这公子哥儿养尊处优惯了,本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儿,却在卢骥轩面前血脉偾张地叫嚷着“毁灭和重建”。未经见过什么世面的卢骥轩吓得一张白脸顿时翻涌上红潮,简直像施了胭脂的女人,哆嗦着嘴唇道:“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呀!”

“这样便很好!”虞章华一巴掌拍在他孱弱的肩头,哈哈仰首笑得畅快,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给震得簌簌而落,“你这胆小鬼,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呢?卢骥轩不知自己怕什么,论起来,虞章华比他的身家厚得多,东家少爷,自小锦衣玉食,龙肝凤胆地喂大,即使什么也不做,也比寻常人家的后生子弟锦绣富贵、郁勃发达。半条街的铺子都是虞家的,日后,也就是嫡少爷虞章华的。他卢骥轩呢,不过是虞家账房先生的儿子,现在跟在二掌柜后面打打杂儿,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残羹冷炙便把他打发了。他怎么倒这般小心计较一碗剩饭会不会砸在手里?

卢骥轩额头的冷汗涔涔地冒出来,一双手抖得端不住茶盏,想要把茶水送入口中,却不留神泼了满襟。口干舌燥,像是与人激辩了三天三夜不曾得一滴水珠沾唇,他焦渴得不行,偏偏茶水近在眼前却送不到嘴里去。衫子上湿漉漉的,嗓子眼儿那儿倒呼隆一下冒起火来,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很快就焦头烂额,把自己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他辩来辩去也说服不了自己,呵,这样一个庞大而紧要的秘密,他真是害怕自己守不住。虞章华倒是信他的,不过他担心那个囚困在躯壳里的卢骥轩做不来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第一天已经如此难熬,况且后面还有更离谱的,一千两百块大洋,这是他们议定的数目,可以换十二支“汉阳造”,还有弹夹火药,不知他们怎么藏得住!虞章华多久才能回来呢?他没有一点计较,事实上在元宵夜之前的那次五人小组会议上,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人。周廷三还不满地指责他顾虑太多,革命性不够彻底。虞章华倒替他打圆场,嬉皮笑脸地说:“哎呀,骥轩是旧式的读书人,当初在唐先生的塾馆里,就数骥轩挨的板子最少。”

卢骥轩和虞章华、周廷三他们自是不同,他们都拿着家里的钱出去游历过,上海、北平、广州,东京、柏林、莫斯科,四处都有足迹,眼界既开阔,人生亦丰富,头脑里塞满各种新潮而出众的想法;而他最远不过是去县城,在那里的新式学堂做过一阵旁听生,后来镇上开办立言小学,他误打误撞,侥幸聘在那里教书,再后来父亲大人到敦本堂来任职,也让他跟过来,说是更有前途。他的前二十年都是唯唯诺诺的,并不曾想过还有另一种飞扬跋扈的人生。诸如绑架、勒索、私买枪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谁知竟被虞章华他们拉下水。如今他是想撇清也不行啦,因为他们把他当作了真正的同伙,他们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有些怨恨虞章华并不在乎他的感受,这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儿,从来是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但这也正是虞章华吸引他的地方——他想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虞章华那样为所欲为,因而虞章华几乎是有几分离奇地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引诱,这个莫名其妙、为所欲为的浑蛋,竟让他感到十分地亲近。

就在卢骥轩哆哆嗦嗦地把满满一盏茶泼在衣襟上,翻来覆去地思考虞章华“关于西镇革命的几点建议”的时候,虞章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花泥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死狗模样。

他喝了几杯还是几壶?不记得了,头痛欲裂,宿醉后松弛的意识四处流淌,和他衣衫不整的形象一样不成体统。眼下,他强制自己把液化的意识逐渐凝固起来,一点一点地,勉强做出一个能放得下记忆残片的容器。啊,他觉得自己昨夜一定是被酒精斩成了纷乱的碎片,即使现在一片一片重新拼凑起来,也还是找不到什么头绪。最重要的那片好像丢失了,他艰难地扭动自己的脑袋,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觉察出这具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好歹还能凑合着活动,不过实在是恶心难当,浑身酸痛不已。他忍不住又想呕吐,但业已被掏空的肠胃里只哕出几口酸臭的苦水。

有糖稀一样的阳光渗下来,天亮了,他眯起眼睛,恍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枯枝败叶和潮润的泥土。露水从花枝上滴下来,刚巧砸在他的眼皮上,和透过枝叶的阳光一起,变成了皮肤上的斑点。一滴凉意沁入他的眸子,接着入脑,他倏然想起了自己昨夜蓄谋已久的乖张和失态。

“哟,醒啦。”他听到哧哧的笑声,迷迷糊糊间不很清晰,隐约像是银铃摇过的声音。

目光还是虚的,但他已经判断出那声音的方向,一个影子碎在光线里。是个年轻姑娘,她摇着手中的花枝,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胡乱地伸出手去拨开花枝,对了好一会儿焦才把那张脸看清楚——眉眼清秀,鼻梁挺直,花瓣似的樱唇轮廓清晰,笑的时候便绽放得花团锦簇,使颊上那几粒活泼的雀斑都有声有色地跳了出来。他皱眉,不认识她,那么她的笑未必怀有善意。说不定她还在他昏睡时朝这具酒囊饭袋踢过几脚,打过几拳,不然他为何浑身都痛?

“痛就对了,那是在马背上颠的。”她后来得意地大笑,跟他比画着说,他就是这样被她横抱在马背上,颠了一路。他自然是狂吐不止,简直吐得昏天黑地,害得她刷了一天的马毛和辔头,也还没有把那讨厌的酸味、臭味、腥味、腐味洗刷掉,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恶狠狠地骂了骥轩,又作势打他、踢他,好把他理所当然地赶走。

骥轩胆小怕事,不堪大任,但这样的事,整个西镇也没有几个人敢做,他实在是找不到比骥轩更好的同伙。况且,骥轩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话,别人才肯信。

等到虞章华站在摇曳的浮桥上,把“骥轩是个老实人” 这样肤浅的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心不在焉、装模作样地陪女匪王春芳喂鱼时,他才有机会痛定思痛,把那天发生的事完整地捋一遍:假装醉酒,结果真的喝醉了;假装被绑架,结果真的被绑了。有心批判这极荒唐的现实,似乎为时已晚,他来不及和他的同伙们交代,戏的前半部分是假的,后面却弄假成真。唉,这事办的!他不禁苦笑,卢骥轩那颗榆木脑袋是不做指望的,因此只能把这个倒霉的老实人置于事外,但愿周廷三他们仍旧能够坚定不移地执行原来的计划,假戏真做,以假乱真。

王春芳正在浮桥上兴致勃勃地喂鱼,阳光正好,风儿不躁,一缕碎发从她光洁的额头垂到脸颊,微拂着,勾勒出美丽的侧影。要不是现在虞章华处境堪忧,这倒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他没来由地想,这个女匪的美貌与剽悍真是无与伦比,与他在读《西洋艺术史》时看到过的一幅名画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过他忘记了那幅画的出处和人生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一种哲学和艺术能够完全矫正与美化王春芳此刻对他的霸凌。

水下,红色和黄色的锦鲤,每一条都肥大而健硕。那些鱼往来穿梭的时候,他几乎能够看到水下翻滚的肌肉的力量。它们追逐着王春芳游过来,像是一群匍匐在水里的侍从。王春芳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王春芳一抬手,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王春芳一挥袖子,它们就钻入水底,销声匿迹。虞章华看得呆了,他心怀鬼胎似的觑着王春芳,像是看到了一个女巫。

“怎么,怕我也把你驯成这样?”王春芳吓唬他,嘴角的一抹嘲讽水波不兴,“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哪天放你出去,我说了算。”

“你把我软禁在这里也没有用,他们不会给你赎金的,因为——”虞章华诡秘地笑起来,“赎金已经到手了。”

“啪”的一声脆响,王春芳兴之所至地给了虞章华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刮子:“你笑什么?在花剪径,只有我能笑。”

虞章华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呆若木鸡,半晌,摸着肿起来的半边脸,低头叹了口气。

这是他来花剪径的第七天,王春芳已经跟他说了三遍花剪径的规矩,而他三次贸然、奋然、毅然地犯规,引来当地悍匪一次比一次更厉害地唾骂和羞辱。看在王春芳的面子上,他们倒没有因为忍无可忍而群殴他,不过王春芳警告他,倘若他再不守规矩的话,就把他剁碎了丢进水里喂鱼。

虞章华愁眉苦脸地看着一池锦鲤,心中懊悔不已,他想自己那天如果不是喝得太多的话,一定不至于被王春芳绑在马背上掳到花剪径来。这个女人邪门儿得很,她比他要矮上两个拳头,力气却比他大上几倍还不止。他试过从她的眼皮子底下偷摸溜走,结果又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回到她面前。花剪径也是个很邪门儿的地方,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力气都大得吓人,随便一个拐子手,就把他反剪起来,拧成了一只熟虾。他只好蔫头耷脑地任他们摆布,做出悉听尊便的样子。

要是王春芳恶狠狠地骂他,他心里还好过一些,但王春芳骂他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他不是一个值得她动怒的人。这样一来,他反倒觉得自己非常愤怒,有时候简直愤怒得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结果王春芳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王春芳笑嘻嘻地扬起下巴说:“你凭什么呀?”她扬起的下巴尖削地抵触着他的神经,这不是一句完整的话,但语意却是完整的,甚至还相当丰富。他看着她,像个真正的流氓那样,最后也还是再一次垂下头来,做出听话的样子,只能在心中破口大骂:“等着瞧,臭丫头,你可别让小爷逮着机会出去!”

虞章华不知道自己现在离西镇有多远,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绑架的消息是何时传出去的。这里与西镇似乎全然不同,也许隔着一座山头,也许是十座,但不管隔着多少座山头,总还是一个世界,像《共产党宣言》所说的那样,“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个阶级同归于尽”,那么他的革命在这里也还要继续下去,要么改造这里的阶级,要么与这里的阶级同归于尽。据他所知,这个地方受到一个叫王大花鞋的匪首的控制,他落入了土匪窝子,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这让他想起来就觉得窝囊——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喝得太多的话。这些天他总是陷入这样的自责,自责完了,或是饭后那段昏昏欲睡的时间,或是早晨起来头脑特别清醒的时候,他开始分析花剪径的阶级成分。他觉得除了王大花鞋之外,这里大多数人应当属于流氓无产阶级。他们是可以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里来的,但也甘心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

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虞章华总是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在花剪径四处闲逛,实则警惕地做着观察和思考。

这是个气候温润的山谷,虽还在正月里,却连袄子也穿不住,烂漫的春花开得满坑满谷,连紫藤、蔷薇这样三四月间才得见的花儿,也疯爬得到处都是。他数了数,身边随处可见的鲜花竟有数十种之多。这些花倒并不名贵,只是开得灿若云霞,远远近近,层层叠叠,铺满了芳甸。他本不是个爱花之人,向来觉得侍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婆婆妈妈,到了这里却不由得心生欢喜。若非身陷土匪巢穴境遇难测,他倒愿意多住些日子。他注意到谷里四处飞舞的蛱蝶与别处颇为不同。那蝶儿展起翅来,有成人的巴掌大小,五彩斑斓,绮丽缤纷,不似寻常田畴间或黄或白的小巧粉蝶,弱质孱孱,色彩单调。那些硕大的蝴蝶围着人忘情飞舞,也不怕人惊扰,有时竟飞到手掌中,任由人托着它,像是豢养的玩物。斑斓的蝶儿停在手心里,能看到忽闪忽闪的翅膀下,赤色的腹部随着空气的振动柔软地翕张,人不脱手,它便乖巧地留在掌上,只是振翅,却不离开。虞章华就曾托着一只翅上有虎斑的蛱蝶在谷里逛了两个来回,也不见它逃走。他无端地想入非非,这里的蝴蝶大约也被王春芳施了咒,想逃也逃不掉,最后他只得轻轻一吹,把它送上了天。

虞章华是到了第七天才彻底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终于像那只虎斑蛱蝶一样,不再存心逃跑了。王春芳倒不曾拦着他随意走动,他在谷里闲逛,谷里人看到他,都像没有看到一样,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并不把他当作需要严加看管的“人质”。他便也只好做自己的事,喝酒睡觉闲逛,胡乱地看山看水看花看鸟。天上流云叆叇,溪中游鱼唼喋,都是极好的风景。他溯溪行走,越行越是惊奇。谷里的人家大都沿溪而居,门前有宽敞的院子,栽花种柳,晒谷晾衣,一派富庶祥和的样子。各家门上楹联写着“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之类,孩子也养得彬彬有礼,不像干着打家劫舍的营生,倒颇有渔樵耕读的乡风。谷口那里竖了一块碑,古意盎然,上书“花剪径”三个大字。他走到那里,便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定会被人五花大绑地送回到王春芳面前。那三个字像是专为他设下的结界,他怎样也破不了,急得团团转。

这一天王春芳又来找他,站在门外喊一声:“老虞!”他从竹舍里转出来,稍有迟滞,便惹得王春芳大骂:“你是女人吗?出个门还要梳妆打扮不成!”虞章华怒道:“我是不是女人,咱俩赤膊相见便知。”王春芳便又哧哧笑起来:“你这浑蛋,我不过是让你快点出来,怎的就要脱衣服才能见?”虞章华恨声啐道:“我若再慢一步,恐怕要拔刀相见。”王春芳扯扯虞章华的衣袖,笑模笑样的并不恼,还假意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可好,今日早上粥饭可温。虞章华再发作不得,只好善罢甘休,两人便没事人似的在竹林里散起步来。

王春芳扬起脖子问虞章华:“你看我这花剪径如何?”虞章华鼻子里哼一声道:“不过是土匪窝子。”王春芳嘻嘻一笑,出其不意地在虞章华脑门儿上凿了一个栗暴,说:“你自己也是匪,怎么有脸骂我?”虞章华吃痛,心中大怒,再也忍不住,索性抚着脑袋破口大骂起来:“你这臭丫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整日地成心戏弄小爷又是什么道理?”王春芳远远地跳开,笑得花枝乱颤,把气急败坏的虞章华丢在竹林里,笑道:“姑奶奶专治有钱人家的少爷,你奈我何?”

老实说,王春芳把虞章华从西镇掳来花剪径,虽不大客气,实际待他倒并不坏。那日,王春芳也不是蓄意要掳他,她听说西镇的花灯好看,便着意打扮了一回,穿上百褶罗裙,戴上翡翠步摇,兴冲冲地去西镇看花灯。古人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是诗里最动人的地方,大抵因为月光和灯光暧昧不明,看什么皆是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不比大太阳底下把一切照得清楚明白,反倒索然无味。虽说并没有一个情郎在浪漫的花灯下等着她,她心里仍难免有些女儿家依稀的期待。谁料想,她刚到西镇上,便叫虞章华把半幅罗裙吐得一塌糊涂,好不晦气。后来听人说这是敦本堂的少爷耍酒疯,她本已自认倒霉,这时却临时起了意,“顺道”在路上把烂醉的虞章华“捡”了回来。

若不是王春芳,虞章华或许就“让狗吃了”。这是王春芳的原话,她说虞章华在自己呕吐的秽物里呼呼大睡,身边野狗出没,绿莹莹的眼珠子、红猩猩的舌头和白森森的利齿都已经各就各位。她见他从头到脚富贵逼人,每样都值钱,便宜了几只饿狗真是可惜,于是果断把他扛上了马背。那日的情形,虞章华的印象很是模糊,似乎起初和卢骥轩拉拉扯扯是有的,吐也曾吐过,但王春芳何时出现的?是了,他弯下身子哇哇大吐时,那跳到一旁的许多“大蚱蜢”里,定有一只是王春芳。他拍着额头懊悔不迭。

王春芳在篁竹丛生的溪边拨了一间竹舍给虞章华暂住,流水淙淙有声,叮咚悦耳,越发显得这里环境清幽。虞章华心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话可不是说我的,我宁愿有酒有肉。王春芳似他肚里的蛔虫,果然一日三餐都差人送过来,除了各色时蔬,鸡鸭鱼肉样样不缺,竟然还有酒。虞章华举着酒杯叹道:“绑匪之中,你也算是厚道的,但我家的赎金早就给了别人,你这样养着我,怕是亏本生意,不如放我回去,我另想些门道。”王春芳只是冷笑。人人闻风丧胆的王大花鞋是她父亲,她自小被养在谷里,比高官富贾家的小姐也不差,别人都让她三分,从来只有她欺负戏弄别人的份儿,何曾受过别人半点怠慢不敬?以前他们也绑过镇上或是县里的富人,到了花剪径哪个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吃不下又睡不着?唯这个虞章华,奇奇怪怪,一副浑不懔的样子,倒也有趣。

王春芳问虞章华,为何这样笃定她拿不到赎金。虞章华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这笔钱嘛,实在是太重要了,若给了你,我们的同志怎么办?”王春芳奇道:“难道钱比你的命还重要?”“我的命不值钱,”虞章华哈哈大笑,“所以我说你绑错了人。”他一面说笑,一面喝酒吃菜,大快朵颐,也不管王春芳。王春芳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大吃大喝,眸子里光彩流动。

“你说的革命,我起先也听说过,不过是一干人找个由头胡闹罢了。到后来,抓的抓,杀的杀,再没有下文。”王春芳祖上曾东渡过日本,和革命党人颇有渊源,后来王大花鞋带领众人来花剪径归隐,有一部分原因倒是为了避难,因此王春芳对“革命”一词不以为然。

“那是旧式的革命。”虞章华不紧不慢地饮一口酒,吃一口菜,“我们不同,我们要和传统的观念和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因而拥有最坚定的革命立场。”

“那又怎样?你们反对的那些当权之人还是会抓你们杀你们的。”

“抓不完,也杀不尽,”虞章华仰首哈哈一笑,“我们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

王春芳吃了一惊:“你可是敦本堂的大少爷,西镇倒有一半是你们家的,外埠也有你们家不少分号,还有……”

“区区敦本堂,何足挂齿!”虞章华摇着脑袋打断王春芳,嘴里嚼着鸡块,声音有些肿胀,听起来像是飘在空中的一只膨胀的热气球。

虞章华失踪的第二日,周廷三便差了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去敦本堂传信。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虞章华写下一封亲笔信,着一副生面孔送去,告知母亲大人自己被悍匪掳走,赎金为一千两百块龙洋。若是太阳落山之前钱未悉数送到,虞章华便小命不保。虞寡妇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儿子,绝对值这个价钱。

果然,那虞寡妇闻信后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真假,先着人装了一大箱银圆乖乖奉上。周廷三和詹凤佐他们收了钱,自是欢天喜地,这时卢骥轩慌慌张张地跑来周家前门报信,说虞章华并不曾回府上,倒是另有强人来敦本堂泼剌剌地开口索要赎金,还带来了虞章华近身的玉髓。

“这么说章华真让人绑了?”周廷三大吃一惊。他们还以为虞章华去县城或是史河下游的平安埠躲起来逍遥快活了,只等这边成了事,便回来大干一场。

“怕是如此。”卢骥轩额头冒汗,面色潮红,连声音也有些发颤。

还是詹凤佐镇静些,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副黧黑面孔,身材瘦削,一说话额上青筋直冒。此人曾留法数年,后来又在乡里担任执事,黑白两道都打过交道,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很有些分量。他蹙眉道:“来人可报上名号?”

卢骥轩赶紧答道:“说是王大花鞋的手下。”

“这倒不慌,” 詹凤佐点点头,“王大花鞋虽是个狠角色,名声倒不是太恶。手下喽啰也得他管束,从未听说过有凌虐肉票的。他收了钱,自然会放人。”

“那若是收不到钱呢?”一旁的吴勖插话道。

这吴勖矮矮胖胖,平时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关键时候却能压得住众人的阵脚,像枚实心秤砣。此话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詹凤佐只得老实说道:“还不曾听闻有不肯给钱的富户。”也对,没有哪个富户要钱不要命的。这时大家又问:“赎金是多少?”卢骥轩吐了一口气,迟迟疑疑地从长衫下伸出两根指头来。这下没有人吭声了。

半晌,詹凤佐沉吟道:“不知虞寡妇愿不愿出这笔钱。”卢骥轩唉声叹气:“先前这一笔给得痛快,现下倒是不肯轻易信了。”大家又沉默下来。最后还是吴勖发话道:“我们还是按原计划来办,章华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他母亲待他如珠如宝,断不会置之不理。或者我们先把枪买回来,凤佐兄出面斡旋一下,唔,敦本堂并不是掏不起这笔钱。”詹凤佐点头称是,周廷三也附议,只卢骥轩未置可否,众人便也不管他的意见,就这么说定了。当下各人分头行事,周廷三和吴勖去买枪,卢骥轩仍回敦本堂探风,詹凤佐两边搭话,若能和王大花鞋把赎金谈下三五百来,虞寡妇肯应允,自然皆大欢喜。

待吴勖和詹凤佐从周廷三家的后门茅厕出去,卢骥轩也低了头从前门出来,踢踢踏踏往回走。周廷三家是前店后坊的榨油铺,也兼卖些油炸点心,临走时看店的周父塞给卢骥轩半包油酥枣,谢他带来的两盒鲤鱼膏药,又说敦本堂要是买麻油的话,从他这里拿是最好不过的,他不信周记这价格,别家还有比他更好的油哩。卢骥轩拱手接了,心不在焉地说敦本堂的麻油铅粉都是大宗买卖,连他父亲卢方伦也插不上手,都是虞寡妇亲自找的供货商。周父就嘿嘿笑:“令尊说得上话的,他只消一句话,抵得上别人十句……你和廷三是好朋友,按你们的话说,现在又是同志,嘿嘿,我们稠的吃不上,讨一口稀的总可以,你多帮衬帮衬呀。”卢骥轩“啊”了一声,也不知周父此言是何意思,他不过是个跑腿打杂儿的,帮得上什么忙?就是他父亲,也只知埋头打算盘,经营上的方略,那是半点也不懂。虞寡妇聘他父亲,多半还是看在两家祖上有些交情。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心只想着虞章华的事,并不曾将周父的话放在心上。

街上人来人往,各有方向,有买菜的,有打油的,有挑水的,有赶路的,谁也不向卢骥轩多望一眼。卢骥轩呆望着明晃晃、闹哄哄的街道,搅着愁肠想,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大家能够安稳地过日子,多么不容易啊,那么他们做的这些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左思右想,总也捋不出个头绪,旁边并没有人诘问他,他却受了严苛的盘问似的,薄脸皮涨得飞出胭脂红,额上沁出汗来。他心中困窘疑惑,脚下便连连被绊,似乎街面也变得坑洼不平,害得他险些摔了几个跟头。

那天,有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强人来敦本堂索要赎金,言语虽客气,齐齐整整的衣裳底下,那股子生冷的豪横却让人不敢近身。他眇了一只目,用黑罩蒙着,一看就是惯匪,精明的虞寡妇立时嗅出异味:一个人绝不会让两家绑匪扣住,那么必然有个真假之分,真的也就罢了,假的又是为什么?事有蹊跷,自然又找来卢骥轩一番盘问。

卢骥轩期期艾艾,背书一般把那天晚上的经过又答了一遍,说到要紧处,额上又是汗水涔涔,脸也红如煮虾。他很为自己这毛病感到担忧,好在虞寡妇并不多看他,也是因为虞寡妇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这毛病,一紧张便面红耳赤、浑身盗汗。虞寡妇倒还体贴地安慰他,少爷的脾气坏,如今吃了苦头,并不怪他这老实孩子。他父亲卢方伦也在一旁打镲,说他吃亏就吃亏在老实上头,向来只晓得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别人拿他当傻子,他还憨头憨脑地替人跑前跑后哩。

他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只有促手促脚地立在那里,由得人评头论足。虞寡妇和卢方伦说,她细细回想起来,后来那个要赎金的,看着倒更像是绑匪,那么先前那个又是怎么回事?钱也给了,人还不放回来,八成是骗子。卢方伦也没个计较,只捋须道:“此事还是要慎重些,倒不是钱的事,总要闹清楚章华在不在他们手上。”虞寡妇又道:“那人只丢下一块玉髓,章华近来倒是佩着那东西,但也说不准,谁晓得是不是偷来的。况且章华常常拿随身的物件换酒喝,远的不说,单是镇上的杏花楼就得了他多少东西!” 卢方伦点头道:“确实如此,章华的少爷脾气不改改,总是祸患。不过县里保安大队的鲍队长也说王大花鞋从不走空,县上那些富户,但凡给他看上的,莫不捏着鼻子乖乖给钱。人若真是他们绑的,还是备好赎金才妥帖。我先去店里调些头寸,只是这一回不能轻易给他们。”虞寡妇越发心乱,摇摇手说:“也好,你再去打听打听,不怕多花几个钱,咱们找个说得上话的中人,好歹知道章华在哪里。”

卢骥轩当时低头计较父亲对自己的褒贬,心里极是忐忑,生怕回去再挨一顿训斥,因此耳听父亲和虞寡妇商议如何筹措赎金,如何打探消息,不过风吹流水,略略皱一皱心思,并没有往深处想。这时细加思量,詹凤佐这样牙郎掮客似的人物倒是及时雨,他们正需要他,左右不过是章华在土匪窝子里多吃几日苦头罢了,并无大碍。念及此处,他长出一口气,懵然拎着周父递给他的半包点心,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

他像喝过酒一般,脑袋里晕乎乎的。他真是做不了大事的人,方才听周廷三和吴勖他们说要将长枪藏在棺材里运进西镇来,他骇了一跳。这事他想也不敢想。好在他们并没有让他参与,只是派他回敦本堂传话,他只需装作不经意地和父亲说起,在周家的榨油铺买点心时遇上詹凤佐,余下的便不与他相干了。那詹凤佐左右逢源,巧舌如簧,自有办法让他父亲相信,先前那一千两百块龙洋是王大花鞋收下后见得钱这般容易,便又另起了贪心,如此两边都各退让一步,可保虞章华毫发无损。

那油酥枣是父亲爱吃的,掺了猪油白糖的枣泥馅儿,用面浆层层裹了,放在油锅里炸得酥脆焦黄。不知为什么,父亲上了点年纪之后,便爱上了这种又甜又腻的东西。卢骥轩起先还觉得奇怪,暗笑“老小老小,越活越小”,人老了,便和小孩子一样爱吃爱玩儿。他母亲却正色道:“早些年你们还小,家里花销用度都靠你父亲一人,但凡有点好吃好玩儿的,都给了你们。现下他吃块点心,倒劳烦你们惦记不成?”卢骥轩赶忙打躬作揖赔不是,哄得母亲把拉长的脸恢复到相宜的尺寸,照例是母慈子孝的家风。日常他也会去点心铺择几样玩意儿孝敬父亲,既是体恤父母当初的含辛茹苦,又做了弟妹们的表率。这也成了远近的佳话,四邻都说卢方伦养了个好儿子,不像虞家那个败家子,只晓得掏他老子娘的家产。

如今卢方伦吃着儿子带回来的点心,咬一口金黄脆酥,就一口碧绿茶汤,甚是老怀安慰。“老周家的油酥枣就是地道,舍得放油,唔,他家生意还好?前年春荒,说是开不了门,后来又说要迁到县城去,也不知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父亲胡须上沾了点心屑,咬字开合隐隐有几分滑稽,卢骥轩却不敢笑,仍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答道:“生意过得去,是廷三劝他父亲仍在镇上做,毕竟头脸都熟,乡邻也有照应。”他想到临走时周廷三父亲和他说的话,有心帮着问问麻油的事,又一想,父亲为人谨慎,行事端方,向来只做自己分内之事,从不逾矩的,他在父亲跟前胡乱插这么一嘴,恐怕节外生枝,还是虞章华的事要紧,当下只得把话头儿咽了下去。

卢方伦听儿子说到周廷三,便带了三分冷笑道:“这话不像周廷三说的,哼哼,怕是周廷三他自己想留在镇上。若是吴勖、詹凤佐他们都走了,你看他走不走。”卢骥轩心中一跳,垂首道:“是,他们几个,私交甚笃,我今天买点心时还遇上了凤佐兄。他问起章华的事情。”卢方伦拍拍手里的点心渣子,抬眉道:“我倒忘了,章华和他们走得也近。这个詹凤佐……”卢方伦略一沉吟,卢骥轩已接口道:“凤佐兄打听到王大花鞋在佛堂坳那边有个相好的,他和那粉头的表兄倒说得上话。”

说完这话,卢骥轩心头怦怦直跳,不敢拿正眼瞧父亲,头垂得更低些。他惴惴地安慰自己,这瞎话或被父亲拆穿,那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詹凤佐教他说几句瞎话罢了,父亲自会去和詹凤佐计较,没事的,他一定没事的。这样念咒似的在心里狼奔豕突,猛听父亲一拍大腿:“这正是要过河碰上个摆渡的!”

这一晚卢骥轩只吃了小半碗粥便再也没有胃口。母亲问他可有哪里不舒服,他支支吾吾道:“不打紧的,或许着了凉,喝一碗姜汤发发汗也就是了。”母亲又叮嘱几句,颠着小脚给他煮姜汤去了。他懊恼地想,这两天自己总是扯谎,一扯谎便脸红盗汗,正月里天还冷着呢,汗都捂在袄子底下,再沁到骨缝里,不着凉才怪。这样一想,他浑身都酸痛起来,恹恹得只剩下爬上床铺的力气。

躺在床上,他脑子里还是乱得厉害,如同熬油煮膏,听得见咕嘟咕嘟的声响。他勉强伸手按住脑袋,却按得太阳穴那里突突跳个不停,心中暗暗叫苦。当初虞章华拉着他入伙,他就觉得他们都是疯子,可他又受不了他们的蛊惑,稀里糊涂就上了船。还在立言小学教书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已经成立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那时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家围在一起谈理想,谈人生,谈制度的弊端,谈未来的世界,更像是热血的青年人的集会,他也参加过几次。

一灯如豆,昏暗中一群促膝并肩的年轻人兴奋地挥斥方遒,在想象的地图上展开脱缰的驰骋。他们手无寸铁,唯一占有的武器便是知识。推翻反动军阀的统治、打倒帝国主义、铲除一切不合理的制度,这些在彼时看来难以实现的现实任务,必须靠“纸上谈兵”来走出第一步。后来父亲让他回敦本堂做事,他颇有几分不舍,但也并未就此违拗父亲。虞章华倒劝他,在哪里都一样革命。这个时髦的词汇从这个纨绔子弟嘴里说出来,若让镇上的人听见,准要笑掉大牙,但卢骥轩知道,虞章华比他拥有更坚定的意志,或者说,更疯狂的意念。

这次以绑架为名骗取赎金购买枪支的想法,就是虞章华想出来的。

亏他想得出来,到现在卢骥轩还觉得匪夷所思,虞章华一手策划了这起绑架案——自己绑架自己,按他浑不懔的说法,“要敢往自己娘老子的心窝上捅刀子”。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怕是要遭雷劈的,虞章华果然就让土匪绑了去。卢骥轩一方面替虞寡妇觉得解恨,一方面又为自己在这次行动中表现出的动摇和不彻底感到深深的愧怍和卑鄙。虞章华与旧式家庭之间做出的那种勇敢的决裂,简直让他无地自容。他努力地摇摇头,却发现四肢百骸沉得不像话,连动动小手指都嫌费劲,不久他就昏昏欲睡,陷入我即非我的迷糊状态。

他睡得极不踏实,眼皮翻动,嘴角抽搐,不时痛苦地叹息一声。他母亲端着姜汤过来,他也懒得起身。母亲推醒了他说你喝了再睡吧,他只是不肯。再多说两句,他竟火冒三丈,对着母亲一脚踹过去,打翻了滚热的姜汤。

母亲惊叫着跳开了,说你这混账东西,只配让人绑了去,千刀万剐才解恨。他也不分辩,忤逆地咬牙想,我本来已经让人绑了,又不见你们拿赎金来救我,可见是没把我放在心上。我也再不把你们放在心上,这下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地革命去吧。

这样想着,竟然就大声地喊出来,吵吵嚷嚷的,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争辩,喧嚷,龙吟虎啸,响遏行云。又有人摇旗呐喊,鼓噪得厉害,什么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什么无产阶级和统治阶级,什么打倒和战胜,什么涅槃和重生……他们对于未来社会的描述都十分可疑,却热血沸腾,言之凿凿地诱使他加入他们的理想。他听到他们身体里发出隆隆的巨响,像是穿云裂石的爆破,自己的身体里也发出了同样可怕的声响,啊,头痛得要炸裂开来,他再也顾不上许多了,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径自朝外走。没有人阻拦他,但他走得也并不畅快,磕磕绊绊的,狠狠摔了几跤,好半天才迈出那道高峻的门槛。

出了门,又不一样,一下子天高地阔,他看到百花盛放的山谷里,一个极不寻常的福地洞天。但见奇花异草,飞瀑流水,空中满是舞蹈的蝴蝶。与田陌间常见的粉蝶不同,那蝴蝶大如巴掌,五彩斑斓,若伸出手去,不待你去捉它,它自己便飞到你手掌上,赤红的肚腹贴在掌心,软绵绵的甚是奇妙,似乎有脉搏相连,分不清是它贴在你掌心的柔软腹腔一跳一跳,还是你的心脏在跟着它的节奏咚咚跳动。他托着大蝴蝶,心怦怦然,眼睛却不够用似的,看见什么都稀奇。他沿着一条溪流逛过去,两边是大片的油菜花和紫云英,另有万竿修竹,停僮叠翠。篁竹花海当中,房舍精致,院落整饬,家家户户都一派富裕安详的样子。

这里的土地必是肥美异常,种什么得什么,日子也风调雨顺,单是看院里成串的辣椒、玉米、葱头和晒场上堆满的金黄谷粒,便处处显出丰盛和喜悦。人们都笑吟吟的,遇上了,相互作揖行礼,谦和周到,民风极是淳朴。但他们见到他,却像没有见到一样,眼光掠过他的头顶便直接掉到虚空里去了。他走过去求人看他一眼,却惹来一片嘲笑:“你也配?”他不禁面红耳赤,强颜道:“怎的我就不配?我也是来参加革命的。”人家便又笑他:“你既不信,又跟着瞎起什么哄。天下是大家的,却不是你的。”接着有人折了花枝来敲他的脑袋,砰砰有声。

他抱了头往回跑,心里又慌又乱,鼻子中却嗅到奇异的花香,讪讪的只是不舍,也不知什么缘故。这时脚下生了风一般,两边风景不断向后退去,似乎有人在边上拉洋片,哗啦啦几百几千几万幅画片瞬间都跌入长长的时间的甬道里。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手脚并用也不能抓住一刻流逝的时间。这样徒劳地挣扎和抵抗着,一路狼狈地奔逃回来,逃得比来时还要快,跌跤却跌得比来时更狠,咕咚咕咚,扑通扑通。待跌跌撞撞迈进门槛来,他母亲已经把灯点上了,端着一碗滚热的姜汤,叫一声:“你终于醒来了!”

他猛然睁开眼,见母亲衰老而慈爱的面孔浸在昏黄的灯光里,满脸关切地望着他,一时心里发颤,分不清方才这番游历是真是幻。他听母亲说:“方才你踢翻了一碗姜汤,泼得我满身淋漓,还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好不吓人。”他心中不由得大骇,道:“我说了什么?”“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母亲摇头,“我便又给你端了一碗来,你喝了吧。”他只得依了母亲,乖乖喝了姜汤,又昏昏然倒头睡去。

母亲看着他躺下,替他掖紧被角,又颠着小脚到桌边吹灭油灯,轻叹一声,窸窸窣窣掩上门出去了。他眼皮发沉,如同抹了胶,只能闭着眼呢喃自语:“我不过是发梦罢了,只是发梦罢了……”虞章华却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在他耳边十分促狭地说:“这可不是梦,你看得清清楚楚。”他又骇了一跳,慌不迭地从床上坐起来,但见屋内黑影幢幢,半爿月光从窗口摇落,变成地上薄薄一层幽霜。他摸摸心口,怦怦跳得厉害,虽头脑昏沉,却再不敢睡去,就这样直挺挺地坐了半夜。

第二章 鲤鱼膏药

“敦本堂”三个字,在山南地区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不唯那些在外面走江湖的,或是乡上、县里的绅士老爷们,即便是乡野村妇、黄口小儿,也断没有不知道这号大名的。这很让当家的虞寡妇感到欣慰。

虞家的敦本堂鲤鱼膏药,不知是第几代祖宗上头传下来的,据说是太医院的配方,还有人说是得了铁拐李的“真传”。这当然更像是无稽的传说,没有考据的,但敦本堂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铁拐李铜像作为店招牌,却是实实在在,且因为这传说众口铄金,不断地添油加醋,添枝加叶,以至于妇孺皆知,远近闻名,也就和真的一样,简直比真的还真,堪堪印在数以万计的膏药盒子上,连同虞家第十三代祖宗虞大头的头像做成的徽标一起,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

那虞大头算是虞家商业帝国的创始人,初时还没有“敦本堂”的堂号,虞大头也不过就是个无甚名气的乡间游医,平日里身背药箱,摇着一面“妙手回春”的幌子,走村串户地给人搭脉治病。大病虽瞧不好,小疾小患却应付自如,尤其擅长医治无名肿毒,他依祖方调制的“妙药”也渐渐传开,甚至有人专程到他家里拜访,只为求一贴膏药。这样一来,虞大头便看到了商机,索性专心制药,把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小膏药堂而皇之地“经营”起来,并且有了自己的“商标”——那些买膏药的一看“敦本堂”三个字就知道这是专治痈疽疔疖的鲤鱼膏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虞寡妇当家的时候,老虞家的第十五代掌柜虞连海还没有殁,四房姨太太也都还在。通常的情形是,虞连海在铺着金丝绣花锦垫的红木榻子上一卧,四个姨太太捶肩的捶肩,捏腿的捏腿,伺候老爷把大烟膏子点上,待虞连海飘飘欲仙,物我两忘,四房姨太太刚好凑一副麻将搭子,在一边嬉笑着把剩下的时光轻松打发了。没有一个操心的,只有大太太——那时候尚未称寡——见老爷如此逍遥快活地做他的甩手掌柜,外面旱地惊雷还是析骨而炊,都不与他相干,不禁替老虞家发愁。旁的不说,虞家手上攥着的这张几百年的传世秘方,便是头一个不能荒废的。

虞寡妇不忍祖上传下的家业尽毁,只得一力担待。她整顿店务,大胆革新,坚决实行家店分开,还建立了内外账务管理制度,外账只收不付现,内账主管现金实物。凡收入货款,先由账房核算金额,记入外账,后转内账,入分户或分类账,点收现金实物,互相制约,不准任何人在店内动支现款和货物,亦不准以任何名义随便从账房里拿钱。这一招儿,可说是首开敦本堂百余年店务的先河。她又改良配方,以白铅粉代替铅丹,使膏药黏性增强而又不伤皮肤,愈后不留疤痕,对于冻疮及皮肤皴裂也大有疗效,因而敦本堂的鲤鱼膏药在同业中脱颖而出,尤其受到女性客户极大的欢迎。

然则敦本堂毕竟还是姓虞的。

长子章华已经生得长身玉立,眉宇间有了逼人的英气,只是多数时候他都是宿醉未醒的样子。有一日他在外面吃了酒回来,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您管着全家上下一百来口子的吃喝拉撒,是老虞家的功臣,可没人记着您的好,倒落得个牝鸡司晨的名声。”虞寡妇气得不轻,逮着儿子问,这个乱嚼舌头的王八蛋是谁,被儿子一句话噎得干瞪眼。

儿子满脸不屑地轻吐一口气,冷笑道:“老王八姓虞,名连海。”

敦本堂第十五代当家虞连海不久便死于吞云吐雾之后的一场春秋大梦,梦中自有良田万顷,美女如云,坐拥帝王般的风光。他的妻妾,后来无一例外都成了寡妇,不过当得起“虞寡妇”这三字称号的,只有大太太一人,因为那四房姨太太在一日之内都被大太太体面地打发了。

除嫡出的章华外,其余二子二女都是庶出,也有跟着哭哭啼啼的,也有撒泼耍浑的,但虞寡妇不为所动,脸若寒冰、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话:“是走是留,自己掂量。”便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次子谟华决意与自己的生母共同进退,于是二姨太从账房先生卢方伦那里领了一笔安家费,携着谟华黯然离开了。离开虞家时,十六岁的谟华昂着脑袋,不像是被人扫地出门,倒像是慨然出征。余下幼子亭华,自出生起就抱在大太太房里养着,倒不曾与四姨太亲近过,因而四姨太只得哭哭啼啼地去了,任是一步三回头,没有听到一声“娘亲”。那两个姑娘,终是留了下来,三姨太只是不舍,但想到她们跟着自己只有颠沛流离,沦落无着,便不得不硬起心肠作罢。那娇滴滴的五姨太呢,因进门的日子尚浅,还未及生养,倒没有什么牵挂,从账房领了钱自去,后话不提。

从此敦本堂再无各位姨太太,便只有一位当家的主母。这主母堪比西太后的手段,家族上下,无论老小,除按月每人三斗米值折发生活费外,不允许在店内动支任何现款与实物。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遇上大少爷虞章华胡搅蛮缠的时候。

这都是民国十八年(1929)以前的事了。

起风的时候,虞寡妇会在敦本堂积着厚厚苍苔的石阶飞檐下漫无边际地想,人这一辈子啊,要遇上多少“不得已”。卿本佳人,也会因为岁月无情,长出厚厚的阅历的增生,渐至脸皮越来越厚,原来的面貌是一点也看不见啦,却因为栉风沐雨,仆仆风尘,显出人生复杂的况味。那入世之前的种种,固然担得起“纯真”和“无辜”这样的语汇作为美好的修饰,又岂知不是“无知”和“愚蠢”呢?

经年的青苔映得人脸发绿,那张见过无数风雨的脸,像是一本封面陈旧的线装古书,翻一翻,便有往事的蠹虫爬出来。她闭目叹息,一片虚空,只听飞檐上铁铸的风铎呜呜作响。那声音仿佛十分遥远,丁零地飘摇在天际,倏忽之间又萦绕耳畔,忽近忽远,忽远忽近,不可捉摸。丁零声中飘来一块薄云,悠悠的白絮当中沁出一抹晕红,像有血丝从天空渗出来。虞章华穿过天井,迤迤然向母亲走来,一束阳光劈开云层投在他身上,那颀长的身段披着一袭长衫,风起处猎猎掀起半片衣襟,颇有几分年轻男子的飘逸气质,越到近处,越发显出青春的挺拔和健美。做母亲的自然欣喜无限,世道艰难,人间沧桑,能让她稍稍舒展一点紧蹙的眉头的,便只有这亲生的儿子和亲手做大做强的铺子了。

敦本堂传至虞寡妇手里,可以说是有了长足的发展,中堂的那块匾额“鸿猷鹤算”,乃数年前外埠某分号开业时的志禧之辞,亦含向女性当家贺寿之意。仅凭一贴解毒生肌的小小膏药,便把山旮旯儿里名不见经传的药铺子开到外埠,二级分销商更是遍及全国各地,甚至还以慈善之举上了《申报》,不能不说是虞家史无前例的创拓。要知道敦本堂的生意本就利薄,不起眼的小膏药,一个铜板便可以买到四张,能在行业中取胜,全在于薄利多销。嫡子章华接管敦本堂毫无悬念,只是这孩子生性跳脱,不受约束,给他一间店,恨不得卖了门板去呼朋唤友来吃光喝尽才好。在日本留学时他和一个叫贺子的姑娘爱得死去活来,便写信回来说不愿回国了。虞寡妇好说歹说,还差了人去日本求他,他仍旧是不肯体恤母亲的半点心意。到后来贺子嫁给别人,他心灰意冷地跳了一回海,竟然没有死成,之后从湿淋淋的口袋里抠搜出仅剩的一点钱来买了张船票,漂洋过海地回到西镇。虞寡妇问他,何以痛快地告别了他的爱情,他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样的儿子,她是不能指望他给她带来什么家族荣耀和体贴安慰的,她甚至怀疑他对于“耻”的理解也很模糊。什么“敦孝悌以重人伦”,什么“重农桑以足衣食”,什么“尚节俭以惜财用”,什么“明礼让以厚风俗”,这些族谱里的家训,他一条也不记得,至于“陪护祖坟”“祭扫整肃”“旌表节孝”他更是弃如敝屣。他总是让她蒙羞,反过来却派她的不是。譬如恋爱这件事,他就说是她派人去日本捣乱,才导致他被贺子看轻,两人生了嫌隙,便愈走愈远,终于走散了。虞寡妇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她的儿子,她给了他生命,却在后来的日子里,彻底地失去了对于他生命的掌控。他们的分离万里迢迢,隔着山,隔着海,到最后即使他回到她身边,她还是觉得他离得那样远,远得无涯无际,没边没沿。

她又定睛看了看,那光束里的影子一点点走近,她才发现来者并不是章华。是啊,她的章华叫人掳了去,三天没有音信了,怎么可能迤迤然从耀眼生金的阳光下走到她面前来?那人的藏青色棉袍也笨重得很,厚厚地压住两条腿,全没有御风而行的潇洒,倒有几分裹足难进的困窘。他走到跟前,朝她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道:“梅姑姑。”她这才从难堪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叹息道:“是骥轩哪。”她固然觉得卢骥轩这孩子难得,含而不露,温润如玉,言行举止都得体,但那又如何呢?到底是别人家的儿子,并且是卢方伦的儿子。她又不经意地叹息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墙角那边旋过来的一阵秋风,吹落了墙根老树上一片不起眼的叶子。

卢骥轩说詹凤佐从佛堂坳回来了,打听到虞章华确是让王大花鞋的人绑去无疑。他父亲的意思是,人比钱重要,但钱也不是大风白白刮来的,因此请詹凤佐从中斡旋。詹凤佐已经和佛堂坳那边谈妥了价码,最终是一千八百块,若是凑不上现洋,银票勉强也可。他父亲让他来给梅姑姑报个信,免得梅姑姑担心。虞寡妇点头说甚好,只是看着卢骥轩发呆。卢骥轩颇感奇怪,小心问道:“梅姑姑可还有什么吩咐?”虞寡妇摇摇头,幽幽道:“没有什么吩咐,我只想问问你,你父亲……和你母亲……他们……嗯,他们感情可好?”这一问,卢骥轩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自然是好的。”虞寡妇惨然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总是强过我分钗破镜,琴瑟不调……”

王秋林和王春芳就“要不要杀虞章华这个浑蛋”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王秋林说花剪径还从未出过这样丢人的事,说好了三日拿钱放人,后来改成七日,现在已经是第十六日,虞章华还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春芳毫不示弱,跳起来说并没有人让王秋林去看晃来晃去的虞章华,是王秋林自己长了眼睛要去看虞章华晃来晃去。王秋林对于妹妹的无理取闹毫无办法,但他坚持花剪径的规矩,所谓盗亦有道,不能坏了土匪的名声。王春芳啐他一口,说他若是敢杀虞章华,她就用他杀虞章华的刀子自尽,好让爹爹知道,是王秋林逼死了自己的亲妹子。

王秋林恼得脱口大骂:“放屁!”他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王春芳定是叫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给迷住了。那家伙整日游手好闲地在谷里逛来逛去,又爱胡说八道,王春芳却跟在后面听得津津有味。王秋林说那家伙不像个正经人,王春芳就跟王秋林吵起来:“他怎么不像正经人了?难不成你这样满脸横肉的家伙倒像个正经人?你说他游手好闲,我问你,你是派他耕田犁地,还是养蚕织布了?他一个富贵闲人,吃饱喝足了,可不就是四处逛逛,吟诗作赋嘛。这是大丈夫的胸襟,乃谓‘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你懂个屁!且不论这些有的没的,我让你派人去拿赎金,你倒好,今天扯下一块玉髓,明天削掉一片衣襟,只是吓唬人家。偏偏那卖狗皮膏药的老虞家是不怕吓唬的,谈来谈去只是谈不妥,怎的赖到我头上?你休要柿子拣软的捏,看我告诉爹爹,到底是谁坏了花剪径的名声。当我不知道吗,那佛堂坳的粉头,是你打了爹爹的旗号去勾搭上的。外人不知情也就罢了,你倒敢和我胡喧乱嚷,你说,你那粉头暗地里克扣了多少斤两?”吓得王秋林赶紧捂上王春芳的嘴说:“我的小姑奶奶,依你依你都依你。”

王春芳将这段讲给虞章华听时,虞章华还没怎样呢,她自己倒先笑得前仰后合,趴在桌上只是揉肚子,“哎哟”个不停。“你说,我这哥哥可是个没脑子的?”她的长发拂在他的手臂上,每一根乌亮的发丝都风情万种。虞章华歪着脑袋,拿指节轻叩桌面,发出嗒嗒的声响,打着节拍似的说:“要我说,你哥哥不是没有头脑,只是宠溺你罢了,就像我母亲,她宠着我,我才敢做这样忤逆的事情。”王春芳抬起头来,奇道:“你这是良心发现了?”虞章华摇摇头,半闭着眼睛虚虚地看向掌中那只玉色的酒杯,发出一声不同寻常的叹息。“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心呢?只是我做的事业是需要牺牲的,我只有忤逆她,才能拖着她和我一道牺牲。”说着他摆正了脑袋,抽出那只执酒杯的手来,一拳砸在桌上,带着莫名的怒气,“她不能理解这黑暗的旧世界终将是要被我们打破的!”桌上那只小巧的酒杯被震得一跳,受惊似的待在那里。

王春芳好奇地问虞章华为什么一定要打破劳什子的旧世界,难道新的世界就一定比旧的世界好吗,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历史上那么多兴衰更迭,到头来还不是“是非成败转头空”。虞章华便又嬉皮笑脸起来,说她的历史虚无主义观很严重,那么他问她一个问题,如果她将来要嫁给某个男人,她是想和这男人厮守终身呢,还是只要一时轰轰烈烈的爱情。王春芳倏然脸红道:“这是什么鬼问题,两人相爱和厮守终身并不矛盾,为什么要从当中做一个选择?”虞章华一拍大腿,朗声说:“不错,我们的新世界,便和理想中的爱情一样,是我们心中最美好的样子。我们一路追求它时,自然想着它永远是那样美好,可是以后怎样,没有人能够做出保证,就算我们是抱着幻想吧,然而也很值得为这样热血的幻想而奋斗!”

王春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眼中再次放出光来。

两人不知不觉又喝干了一壶酒,王春芳面如朝霞,一副喜不自胜的娇憨之态。虞章华刚来花剪径时,觍着脸向她要酒喝,她觉得甚是稀奇,便当真拿了酒来,看他浑不在意地日日豪饮。他喝多了还傻笑着问她:“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怎么知道我一日无酒不欢?”她看着他笑,啐道:“我才不要做你肚里的蛔虫,恶心死啦。”到了第几日,不记得了,她开始陪着他喝两口,喝了酒话稠,也有趣。后来他喝一杯,她也喝一杯,一壶酒必是均分了的。虞章华不计较酒菜好赖,有时半碟花生米可以和她喝上一晚,她也觉得快活。

快活起来,她便忘了虞章华是她绑来花剪径的肉票,反正虞章华也不把她当贼当匪,因为他承认自己是更大的贼、更不要命的匪。她和他说话只觉畅快无比,什么荒唐的话都无遮无拦。他和她说敦本堂的故事,她就和他说花剪径的故事,两人有来有往,一唱一和。但到底是他说得比她多。很多时候更像是她在逗引他说话,她灵巧地抛出一个个感兴趣的问题,这样他就可以不厌其烦、引经据典地说给她听,好像他在花剪径也并不是浪费时间,而是另有布道的使命。

王春芳问虞章华,都说敦本堂的膏药方子是从铁拐李那里得来的,这故事是真是假?

虞章华说他也不知真假,不过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倒宁愿相信铁拐李是一个拄着镔铁拐杖的李姓大爷。据虞氏族谱记载,那李大爷四处颠沛,以讨饭为生,有时讨得到,有时讨不到,别人若给他一口吃的,他便还人家一个人情,有时是连比带画唱一段莲花落,有时是把门前落叶扫干净,念一声“阿弥陀佛,好人有好报”。有天李大爷讨上老虞家的门,恰巧那天老虞家的祖宗心情不错,就从自家火灶上给李大爷扒拉了一大碗剩饭,还把待客剩下的半条鱼也给了他。那李大爷自讨饭以来,从未吃过这样丰盛的残羹剩饭,作为回报,便慷慨地回赠给虞氏祖宗一个传世的方子:火麻仁15克、乳香15克、没药15克、巴豆15克、土贝母30克、柳枝一尺、桃枝一尺、榆枝一尺、槐枝一尺、桑枝两尺……如此种种,以香油400克熬枯去渣,入铅粉400克收膏,再以油纸摊成膏药即成。

王春芳嗤笑道:“那铁拐李是和尚吗,怎的还要念阿弥陀佛?”

虞章华微一愣怔,继而猛敲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道:“是了,这是个重大的疑点,你说得很对,下次我虞家修谱的时候,定要把这一节修订得再完善一些。哎呀,那铁拐李嘛,明明该是个道士才对呀!”说着又给王春芳作揖,赞她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真是难得,敢于大胆地怀疑和推翻一切既存的不合理,正是他们革命所需要的。

王春芳笑得直打跌,心里却十分受用,眨着大眼睛,像个勤奋的小学生那样继续问道:“那么与鲤鱼何干呢?为何这副方子叫鲤鱼膏药?”

虞章华嘿嘿发笑:“那是药引子,说不上名堂的。我们的中医历来和西医不同,简直可以说是一门莫名其妙的学问。大抵因为那天李大爷说将鲤鱼鳞片生剐下来研成粉末调制膏药可使疗效倍增,敦本堂的膏药里头便马马虎虎加了这么一味。”

鲤鱼膏药拔毒排脓,生肌敛疮,花剪径的人也是常用的,王春芳的闺房里就有一盒,藏在梳妆台的脂粉格里。不过她没有告诉虞章华,以免他胡乱猜测她身上或有暗疾。虞章华兴致勃勃地说这膏药虽小,产量却极大,莫说整个山南家家户户皆可见到,就是全中国也是遍地开花。不过,“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原先那种自产自销、家店不分的经营模式很快就不够用了,它必然发展成为一定规模的资本主义。初时店内人手不够,便交由清节堂的寡妇加工,计件付酬,摊多少膏药便给多少工钱。那清节堂是清政府收容贫苦寡妇的场所,因此给的工钱极低,六百张小膏药只得一分多钱。这是赤裸裸的剥削了。王春芳听他口若悬河,只觉匪夷所思。虞章华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澎而湃之地说,他祖上靠剥削贫民发了财,这是不公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人人生来都平等,一些人凭借资本欺负另一些人,这种荒唐的生产关系必须消灭!

“那么消灭之后又怎样呢?”王春芳笑着问他。

“共产主义!”他强有力地一挥手,“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并且都是凭借自己诚实的劳动。”

虞章华陷入自己的理想主义当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的酒量其实还不如王春芳,但是王春芳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朝他软绵绵地靠过来。她呼呼地吐着气,像鱼儿吐泡那样在他耳边说话,每个字都化成美丽的泡泡。她说:“你不如留在花剪径吧,你口中的‘乌托邦’我来帮你实现,全中国太大了,这事你一下子干不成,但是在花剪径,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甚至不用买枪,不用你说的流血和暴力。”他的脑袋沉甸甸地靠着她的脑袋,鼻子里嗅到她头上刨花油的香气,不禁嘿嘿傻笑起来。夜风吹得星星眨着眼睛,四下里万籁俱寂,只听到春夜深处万物生长拔节的声音,咔嗒咔嗒,噗噜噗噜,呼隆呼隆……

卢骥轩和詹凤佐来到佛堂坳的时候,太阳刚刚转到山后头,巨大的山体遮住了光,原先明晃晃的翠色都变成了暗沉沉的黛色。詹凤佐朝荒地里啐了一口:“他娘的,看来今晚要歇在这儿了。”风硬得很,他的话一出口,就被刮出一道口子,咬了卢骥轩一下。

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从西镇出来,卢骥轩就崴了脚,一步一拐地挨到佛堂坳,刚好天色就暗了。詹凤佐一路骂骂咧咧,他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五人小组里,他年纪最长,早就有了家室,干起革命来,总有拖后腿的时候。譬如今天早上,他妻子让他去岳父家里一趟,因为小舅子在邻乡争风吃醋跟人打了一架,需要有个人出面调停。詹凤佐觉得自己的小舅子烂泥扶不上墙,吃点亏也好,但他妻子认为詹凤佐作为姐夫这时候应该出头,不然人家欺负他的小舅子,也就是欺负他詹凤佐。詹凤佐无法说服妻子相信他并不在乎别人的“欺负”,只好答应她从佛堂坳回来就去岳父家,尽力替小舅子出头。卢骥轩呢,干脆就不想来佛堂坳,他怀疑自己一出门就莫名其妙地摔倒在路边的草窠子里,其实是自己给自己下的绊子。他愈想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就愈加深入地搅和到这件事里去,简直欲罢不能。

前一晚他们又在周廷三家碰了头。一盏灯,四个人,少了虞章华,大家都觉得一副绚丽堂皇的拼图缺了最重要的那一块,不仅变得不再完整,而且一下子显得黯淡起来——论财力,自然是虞家为大,虞章华花钱又敞快,以往他们活动的经费,可以说都是交由他来解决,从不需要其他人操心。现在他被土匪绑了去,大家一下子局促起来,远的不说,就是那十二支钢枪的运费,就不得不专门开个会来分摊。

照例是由周家的后门进去——那里有间茅厕,进出都方便,可掩人耳目;也照例是由周廷三的幺弟周廷顺把风——这毛孩子才十一二岁,已经练就了飞檐走壁的功夫,他又耳聪目明,惯常猫在屋顶上四处张望,见到什么风吹草动,就精怪地学几声狗叫。屋里人听到三长两短的狺狺狂吠,便晓得吹熄烛火,迅速转移。

卢骥轩去时,心里颇为忐忑,他想四个人当中数他手上头寸最紧,但不出一分钱,定要叫人瞧不起。他家教甚严,发了薪水都是交给母亲,不若詹凤佐和吴勖,早已娶妻生子,分家另过,因而囊中较有余地些。周廷三虽也和他一样尚未娶亲,但周家上下没有不知道周廷三是铁了心要干革命的,因此算是默许了他胡闹似的革命活动,甚至帮着从旁打掩护,传信递话,跑腿放线。唯独他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工作者,总要避人耳目,家里人对此一概不知,就算在外人看来,他也实在与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灯下商议起来,果然人人觉得最公平的办法是均摊。那么就均摊。卢骥轩只好向詹凤佐借钱,说好了下个月发饷时再还上。詹凤佐倒是大度,说他出两份钱也无妨,卢骥轩只是不肯。推来推去,吴勖冷不丁冒出一句:“那就还是章华来出好了。”众人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吴勖便解释说,他听詹凤佐和那王大花鞋交涉,似乎价钱蛮可以谈得下来,这样詹凤佐一边压价,一边抬价,中间的价差便足以抵偿运枪的费用了。这主意不赖,詹凤佐和周廷三都说可行,卢骥轩却担心他们出尔反尔会给虞章华带来麻烦。詹凤佐说这个不用担心,佛堂坳那边搭话的人其实也是抽了头的,虞寡妇本来也答应要给他中人费,这是规矩,他却因施救的对象是章华,便推了。周廷三也说詹凤佐做这个熟门熟路,不至于害了章华,又说卢骥轩向来保守,做事情畏手畏脚,不利于开展工作,这个毛病一定要改掉。卢骥轩一看自己孤掌难鸣,并且是因为自己囊中羞涩才引发众人提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只得闷声作罢。

这时他硬着头皮往前走,詹凤佐的脚步反倒慢下来,摇头咂嘴说反正回不去了,早点到晚点到倒也无妨,那小寡妇等的是钱,钱不到手,她不会不等他们。詹凤佐口中的“小寡妇”正是王大花鞋的相好,不知姓甚名谁,听说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也不知是守不得寡还是受不得王大花鞋的利诱和胁迫,从此做了人家的姘头。

又是寡妇,卢骥轩心中暗忖,实在是晦气。他对这种身份的女人无端地感到厌烦。说不清为什么,他每次见到虞寡妇,总是浑身不自在。尽管这女人对他还算和善,他甚至看得出,她还有几分喜欢他。虞寡妇总是在他父亲面前拍着大腿说:“章华若有骥轩一半的孝顺就好啦!”他觉得虞寡妇这句不乏艳羡的夸赞是一把细窄的尖刀,剜得他无地自容。现在他们要去见的人,也是个寡妇,还是个跟土匪轧姘头的寡妇。卢骥轩一路都皱着眉。

他原本不想来的,由詹凤佐带着银票来就好了,他可不想蹚这趟浑水。但是父亲让他跟着詹凤佐,因为詹凤佐只是个传话的人——詹凤佐跟那小寡妇的表哥说得上话,表哥把詹凤佐的话传给小寡妇,小寡妇再传给王大花鞋;王大花鞋有话也得传,先传给小寡妇,小寡妇传给表哥,表哥再传给詹凤佐,谁知道中间丢了多少,又添了多少。父亲觉得卢骥轩最好能跟着詹凤佐走一趟,亲眼见到“表哥”,甚至小寡妇,这样对王大花鞋也有进一步的了解。

卢骥轩一点也不想了解王大花鞋,对王大花鞋看上的女人更是半点兴趣也没有。一个土匪,一个寡妇,他想想他们的勾当都觉得可耻。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表哥”,他怀疑“表哥”和小寡妇的关系也非同寻常,因为詹凤佐提起“表哥”的时候总是很暧昧,甚至还会猥琐地笑起来。詹凤佐在乡里行走多年,谁家门前的池塘有几尺深他都一清二楚,因此卢骥轩断定他只是装糊涂。

果然,詹凤佐带他到佛堂坳摸进一户人家,梆梆敲了门,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应声而出。来开门的是个衣衫不整的精瘦男人,屋内传来阵阵浮浪的笑声。那男人见了詹凤佐,当即埋怨道:“说好的午时到,怎么这个时辰才来?怕是戌时也有了。”詹凤佐笑道:“不过刚刚过了酉时,你便这样急不可耐了,幸好我识趣,来得晚些也好留空儿给你,让你和你那如花似玉的小表妹叙叙情。”男人也嘎嘎笑起来,形容颇为猥亵地附在詹凤佐耳边说:“你再来晚些我就踏实躺下了,偏这不早不晚的,最会拿捏人。”詹凤佐知情识趣地笑笑,回身将卢骥轩介绍给男人,说是主家不放心,定要跟来看看,原先议下的一千八百块,怕有九百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男人脸色不好看起来,嘟囔着说:“这是怎么说话的?好没意思!我不做这个中人便是,也免得摊上一身腥臊,不如让那个短命鬼给人砍了吧,大家都落得轻巧。”詹凤佐忙捏着他的手,反客为主地往屋里推:“你这急脾气,哈,比女色还要伤身,屋里细说,屋里细说。”

三人穿过院子进得屋来,见一娇俏妇人搔首弄姿地斜斜坐在当屋一把梨花椅上,不必说,自是那名声在外的小寡妇了。瞧着年纪并不大,似乎比卢骥轩还要小上几岁,然则迎来送往的劲头却颇为老到,见了生张熟魏,分寸皆拿捏得当,不愧是王大花鞋的相好。卢骥轩只觉难为情,不大敢抬头直视她,鼻中闻得她身上飘过来的胭脂香粉味道,心思便也飘忽起来,依稀看到那胭脂香粉下覆着的风尘故事,隐隐透着哀婉的倦怠和柔美的苍凉似的。这感觉相当奇怪,仿佛是,他明知道将要读到的这本书并不是什么好书,却被字里行间的墨香诱着读下去,并且一读竟觉得十分的有趣,它那闻所未闻的、对于人生别样的趣味,实在是让他爱不释手。他不由得万分怜惜地想,她这样年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怎么竟做了寡妇?这念头甫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边詹凤佐却没有他那么曲折的心思,一脚踏进屋来,不客气地招呼道:“小嫂子又俏了些。”说着便大剌剌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拿起手边一只茶盏咕嘟咕嘟喝个干净,口中叽咕着“这一路渴死我啦,还是小嫂子家的茶水香甜”,也不知他这称呼是从哪里来的。那“小嫂子”却受用,笑眯眯道:“你这张嘴呀,我明知道是哄我的,偏生不了你的气。”卢骥轩只觉头皮发麻,手脚也摆得不是地方,心中叫苦不迭,暗道这样的场合他真不该来,一句话接不上不说,连他们说话,他也觉得扎耳朵。幸好詹凤佐并不让他说话,兀自和一对狗男女嘻嘻哈哈插科打诨,好像把他忘在一旁。

卢骥轩听他们说到王大花鞋,那妇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摇手道:“他来他去都是一阵风,我管他不着。那个没良心的,有时一月来一趟,有时半年也不见人,我难道替他守活寡?”那被唤作“表哥”的男人就说:“你这水汪汪的妙人儿,自然是守不得寡的。”妇人笑着啐他一口:“偏你话多!”扭头又对詹凤佐说:“我们当家的既说了两千块,原本是一个子儿也不该让的,可你找了来,我也不能不给表哥面子。”说着朝她表哥飞个媚眼,拿声捏气道:“这临到头,又说要让,就算是做生意,也没这种做法,你说是不是?”她这话明明是对着詹凤佐说的,眼睛却瞧着表哥,好像她一腔情义都给了表哥,却让表哥给糟蹋了。

表哥还没说话,詹凤佐已经把话茬儿接过来,捣蒜样直点头:“就是,就是,我也这样说。不过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就拿做生意来说,转了几道手,那买家总是不肯甘心。况且之前已经付了一笔,我且不说这与咱们有什么相干,总之是影响行情。老话说随行就市,这行市摆在那里,人家自然要左右掂量……” 妇人忙打他的岔。“哎哟,我说错了话,这是正正经经的绑票,可不是他虞家做狗皮膏药的生意,跟人买麻油铅粉。”说着嗤笑起来,“这般过家家似的一来二去,岂不成了笑话?”表哥和詹凤佐便都跟着哈哈大笑,好像当真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卢骥轩却笑不起来,他木讷地坐在一旁,冷不丁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一千五。放人。”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眉骨上,投下一抹陡峭的阴影,拉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闷头闷脑的,不发一言,男人没把他当回事,妇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这时他凶神恶煞地拍出一沓银票,完全是不容分说的气势,倒把二人唬了一跳。詹凤佐却知他接下来便要假意发作,这也是两人在路上商量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把价钱压下来。谁知卢骥轩说了这五个字,便再也没有话了,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额上青筋直跳。

那男人初时愣了一下,接着冷笑一声:“这位兄台说话倒值钱。”卢骥轩不答,仍旧面红耳赤地坐在那里,脸色甚是可怖。那妇人道:“小兄弟姓什么来着?”詹凤佐凑上来说:“姓卢,卢骥轩。”那妇人便笑道:“原来是卢兄弟,和他老虞家也没什么相干,这是当中又加了一手?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说着斜眼睨了一眼她表哥,懒懒地扔出话来:“我可管不了这许多,我们当家的只说给我留些胭脂水粉钱,并不曾说别的。我只要自己那份,其余的我也懒得管,你们谈好了价再来找我吧。”说罢一扭一扭,撩开帘子进内堂去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詹凤佐轻咳一声,笑嘻嘻地对那“表哥”说:“小嫂子生气啦,所以我说女人最是不能得罪的。唉,就说我们家里,孩子他妈向来一言九鼎;那敦本堂,也只有虞寡妇说话算话。你看,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难办呀,我们不过是跑跑腿,两边都不得罪,挣个茶水钱,犯不着替人家生闲气嘛。这样,咱们各让一步,这才有得谈哪。”男人望了卢骥轩一眼,见他岿坐着,一副不可撼动的样子,只好转脸找詹凤佐说话:“我原说不蹚这趟浑水,是你硬拉着我过来,这下好了,我里外不是人。你倒说说,如何补我的缺?”

詹凤佐赔笑说了许多废话,左右是找个体面台阶给男人下,让他从自己那一份里多少让些出来,或是他们转头走了,“表哥”再私下里跟温香软玉的“表妹”说一说,两边都是哥哥,没有只爱那边哥哥不爱这边哥哥的道理。男人脸色略有缓和,于是詹凤佐假意两边游说,三十五十地加减,终于将赎金谈到一千六百八十块。男人直摇头,詹凤佐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是替他捶背又是给他捏肩,做出剜心割肺的样子道:“要说倒霉,我是触了最大的霉头,我另贴你二十块,算兄弟我一点心意,你可不能再不给面子。留点余地,日后好相见嘛,这乡里乡亲,抬头低头都是用得着一张脸的。你说可是这话?”

第二天从佛堂坳出来,卢骥轩还是昏头涨脑,搞不清詹凤佐是如何把价钱谈下来的,不过运枪的费用是绰绰有余了。他二人昨晚哪里也没有去,竟是在小寡妇的家里胡乱对付了一宿。谈到后半夜,大家都乏了,一番飞沙走石,而后尘埃落定,那小寡妇既得了体己钱,便拿出伺候男人的功夫,喜滋滋地去厨下炒了几个菜,端出来大家一道吃喝。这顿酒一直喝到东方发白,詹凤佐抹抹嘴说:“走吧。”二人便携了手出来,踩着晨曦和露水往西镇去。

路上詹凤佐夸赞卢骥轩甚是机警,那不怒而威的神情做派,当真能唬人。卢骥轩汗颜不已,心说自己不过是苦于说不出话来罢了,并非不想说些狠话。但如今既已圆满完成任务,说不说也罢。他心头放下块大石头,比来时轻松许多,因此脚下也劲健起来,浑不觉昨日的旧伤。两人又说到此番有惊无险,看来大事乃成,指日可待。改天见到章华,定要让他好好谢谢他俩,若非他俩把戏演得天衣无缝,他恐怕就要在土匪窝里身首异处,做了西镇第一个烈士。一路说说笑笑,这趟回程倒比去时快得多了。到了三里坡,詹凤佐说他要去岳丈家看看,那小舅子虽是个混账东西,却是亲的。说罢摇头苦笑着朝北面拐了去,卢骥轩自向西行。

回到西镇上,已是日上三竿。因耽搁了一日时间,卢方伦早就急了,正满腹心事地搓着手在门口踱来踱去,见卢骥轩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才放下心来,忙带他去敦本堂回话。卢骥轩将自己崴脚的事夸大了一倍,说是当时肿得不能下地,歇了半天,幸好路上遇见一个采药的药农,敷了那人一剂药草,这才勉强赶到佛堂坳去。他说这瞎话时竟然没费什么力气,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事实便是如此,没有半点磕绊的地方,想来正如詹凤佐说的那样,他是“在斗争中成长起来”了。

虞寡妇听卢骥轩说,他已看着王大花鞋的姘头在一只灰鸽子的腿上绑了收钱的字条,连夜放出去,想来虞章华不日便当返家,她一颗心却仍旧提在那里,不肯放下来。她一辈子还不曾吃过这样大的亏,连日来心惊肉跳,担心人财两空,虞章华虽不肖,却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强撑了这些天,终于还是现出了一个做母亲的脆弱。卢方伦又劝慰了一会儿,卢骥轩早瞌睡得不行,眼皮子直打架,站着在那里摇摇晃晃,耳朵里嗡嗡嘤嘤,也不知父亲和虞寡妇说些什么。猛听他父亲喝道:“你这孽障,办一点小事,能困成这样!快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回家睡觉去。”他一个激灵,勉强撑开滞重的眼皮,瞪大眼睛,想了一想才闹明白,父亲这是让他不用再回店里干活儿了,忙躬身告罪退下去。

他回到家倒头就睡,竟睡得昏死过去。他母亲做好了晚饭,喊他数遍,也不见他起身,便作罢了,仍由他睡去。他父亲和母亲在堂前商量,这孩子这样大了还是糊里糊涂,别家像他这样的后生娃子,早就娶妻生子,或该考虑考虑他的亲事了。

“他和章华那样由着性子在外面瞎跑的大少爷又不一样,混在一处也没个意思,这次倒是提醒了我,不该让他们走得太近。”卢方伦捋须沉吟道,“我先前当他们在塾馆里同过几年窗,日后章华接管敦本堂,骥轩或可近水楼台,其实大谬不然。”

卢骥轩母亲是个没主意的,向来都是夫唱妇随,这时听丈夫这样说,虽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关窍,仍旧点头说:“也好,我明天就去东头赵婆子家,托她打听打听可有合适的姑娘。”

卢方伦的意思,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家,其余倒不必太在意,日后卢骥轩搬出去住,小两口儿只要勤俭本分,日子便错不了。“这孩子性子里有几分绵懦,万不能找个花里胡哨的,结亲倒结出冤家来,吃亏的日子在后头。”他母亲只是点头,一一应了。

卢骥轩穿过一片竹林,脚下土地湿软,看来刚刚下过一场酥雨。那竹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盈盈的似要垂下泪来。他一路懵懵懂懂地走过去,见有枝叶挡道,便随手拂开,不久身上便湿了一片,两只手也湿淋淋的。他不晓得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只是心中有个声音,他便听到召唤似的直往前走。幸而竹林茂密,冷风不曾透进来,因此也不觉得身上有寒意,额头倒是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他抬起手背抹抹额头,脚下顿了一顿,这时忽听到有人说话,一男一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入耳中。他四处望了望,并不见人影,只有竹枝葱翠,团团把他围住。他站在一片竹海当中,四面都是波涛。奇怪得很,明明没有风,他却觉得潮汹浪涌。绿色的波涛把那对男女的声音压住了,又推起来,一会儿压抑着,一会儿鼓荡着,忽而在前方,忽而在后方,让他困惑不已。

仔细听来,那女子声如银铃,甚是动听,只是入耳十分陌生;那男声倒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他心中狐疑,便越发支着耳朵去听。

那男声说:“不如你随我出谷去,省得和你哥哥置气。”

那女声说:“他不过是嘴巴臭些,但我心里知道,他总是为了我好。我若因为你和他做下对头,这也太不像话。”

那男声说:“那你就快些让我走吧,我待在这里早就发了霉。”

那女声说:“你怎的这般没良心?我待你如何你倒说说,每日好酒好菜地伺候你,又陪你说话解闷,怎么就到了发霉的地步?”

那男声求饶道:“好好好,我亲亲的小姑奶奶,你待我没得说,是我没有出息,离家这么久,心里惦记老母亲。”

那女声嗤笑起来:“少给我灌迷魂汤,当我不晓得你肚里一副什么花花心肠,我却不上你的当。现下你人是我的,我要多留你几日,把故事说完了再走。”

那男声为难道:“这故事一下子说不完,要好多年才能看到结果,或许……或许永远也没有结果,不过我们并不在乎。”

那女声道:“没有结果的事情,你们还要做?”

那男声慨然道:“这才是我们做这件事的意义,你不会懂的。”

卢骥轩越听越奇,男人的声音如此熟悉,那名字仿佛早就盘桓在他脑海里,却浮浮漾漾捞不上来,刚滚到嘴边,又囫囵一下吞回去,急得他满头大汗。听他们说着话儿越走越远,他一发急便拔腿追上去,胡乱拨开身前一丛丛叠嶂的竹枝,跌跌绊绊,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笨熊,却堪堪追错了方向,终于让他们走得远了,渐渐地再无声息。他心中甚感失落,又不知失掉了什么,只是觉得郁悒无比,眼中那蓬蓬簇簇明艳葱绿的翠竹也入了魔障般,纷纷褪掉颜色,慢慢变成一团黑白。

他一转身,黑白交叠的竹林一层层落了下去,露出西镇繁华的面目,却是昏昏黄黄,似笼在一层黄沙里。大街上车马喧嚣,熙来攘往,他只身空落落地站在街头,并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周廷三的父亲手里掂着一盒鲤鱼膏药从他身边走过,他招呼一声,周父却浑然没有听见似的,吧嗒吧嗒靸着鞋子走远了。这边虞寡妇和他父亲卢方伦从一间铺子里出来,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他上前请安,他们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再有詹凤佐、吴勖、周廷三和周廷顺兄弟、塾馆的唐先生、立言小学的廖校长、隔壁的高大娘、镇东的赵婆子……一一从他面前走过去,竟没有一个人认得他。

他失掉了魂魄似的,沿着热闹的大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终于在一处茅草搭的廊檐下站住。茅檐低矮,破敝陈旧,不知被风雨吹打了多少时间,早已颓然不堪,眼看便要倾圮的样子。一个长满瘌痢脓疮的乞丐蹲坐在檐下,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四处看了看,旁人都各行其是,心无旁骛,唯有他惴惴的没个方向,认定那乞丐确实叫的正是自己,这才犹犹豫豫地跨步过去。那个长相十分奇特的乞丐对他说:“我盯了你好久,你呀,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卢骥轩被人戳中了心思,不禁大骇道:“你,你是谁?”乞丐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嘛,姓李,木子李。”又朝墙角努努嘴:“把那支拐给我拿过来。”卢骥轩瞧了一眼墙角,果然见到一支黑黝黝的拐杖。他上前去把拐杖拎在手里,却发现沉甸甸的与寻常拐杖颇为不同,竟是一根镔铁打制的重器。

待他转过身来给那乞丐送拐,早不见了乞丐的踪影,心里却冒出个声音,泼剌剌地平地打个滚雷似的:“这支铁拐就送给你吧,好助你一脚之力。”

这一下把他惊醒了,骨碌碌从床上滚下来。原来他睡了三天三夜,他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母亲“啊呀”一声,忙颠着小脚过来扶他,却被他父亲当头喝住:“你管这畜生做甚!事情办得没头没尾,只晓得赖在床上贪睡,叫我没脸跟主家回话去。”

卢骥轩原是头朝里对着墙壁呼呼大睡,谁想到父亲这一脚吓得他不辨方向,蹬着腿乱滚,魂魄还未及从梦里钻出来,便连滚带爬掉到地上。他瞪着眼睛奓着手脚懵然坐地,一副神游太极的模样,叫卢方伦没来由地生气,上去又连踹几脚。卢骥轩抱住头蜷成一团,身上啪啪落下几个鞋印子,这才迷迷糊糊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啊,是章华,那是章华的声音。”卢方伦更是气恼,破口大骂道:“小畜生,你休要装糊涂,我问你,钱已送了去,人呢?”“什么……什么人?”卢骥轩仰视着父亲,一时不敢爬起来。卢方伦又要踹他,被他母亲拦腰抱住,委委屈屈地劝道:“他睡得糊涂了,你慢慢问他。唉,那些人胡说八道,你宁可信他们,倒不信自己的儿子吗?”卢方伦喘着气坐下来,指着卢骥轩吹胡子瞪眼:“你这睡症治也治不好,连带着白日里也迷迷糊糊,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母亲拉卢骥轩站起来,又给他套上棉袍,担心地问道:“你好好想想,在佛堂坳待了一整晚,可是睡觉去了?那些腌臜人商量好了摆弄你,你一点也不晓得吗?”卢骥轩抓着脑袋越听越奇,似乎那晚在佛堂坳他又睡死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从佛堂坳回来已经过去三天,虞章华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他睡得死死的,他父亲只好去问詹凤佐,可是詹凤佐的老婆说詹凤佐出门去了,十天半月也未必回来。再问詹凤佐去了哪里,那婆娘便生起气来,叉腰揎袖地说她还想知道詹凤佐去了哪里呢,这挨千刀的,神出鬼没,从来不和她说去了哪里,她若是逮到他在外面养婊子的证据,就拿刀杀了他。不过现下她还没有拿到证据,因此不能把他怎么样,腿长在他身上,她可管不住他。

卢方伦只得派了个伙计到佛堂坳去打听。那小寡妇在佛堂坳一带颇有名声,十个倒有九个知道她的风流。有的说她先前的丈夫是个杀猪的,也有说是劁猪的,总之长得凶神恶煞,一把刀却使得出神入化。后来杀猪匠还是劁猪匠帮人杀了猪还是劁了猪后,主家陪着多喝了几杯,他醉醺醺地往回走,路上不慎滚进一个沟里,脑袋磕在一块顽石上,就此一命呜呼。小寡妇失了丈夫,长得又颇有几分姿色,自然是开了缝的臭鸡蛋只管招苍蝇。伙计又打听,那小寡妇可是和一个叫王大花鞋的土匪首脑有来往?人家便笑着摇头说,什么王大花鞋、李大花鞋的,她自己就是一双破鞋,还要找什么鞋呢?她身边的男人多得成把抓,村里也有,乡里也有,县里也有,搞不好邻省也有,谁知道每个男人姓甚名谁。

伙计只好硬着头皮去小寡妇家里打问情况,反正钱也给了,少东家也没回来,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谁知小寡妇跳着脚把伙计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们虞家狼心狗肺,为富不仁,赚起穷人的钱来从不手软,掏一个子儿出去倒算得精明,光吃不屙,生儿子没屁眼儿。伙计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就站在门口跟她理论,说东家心地不坏,膏药卖得只比别家便宜,用料却比别家舍得,麻油铅粉用的都是上好的料,还有各种药材,都十分精心。他们当家的还捐款给红十字会,这都是登了报的。小寡妇只管叉着腰骂:“去你妈的,少跟老娘门前放屁,你若再不走,老娘就拿大笤帚送你出佛堂坳去!”说着便从门后抽出笤帚舞将起来。伙计给她打得上蹿下跳,一边跳,一边还不忘忠于主家所托,大声问道:“别的不管,你收了我们的钱,怎的还不放我家少东家回来?若再不放人,我便报官去!”那小寡妇手上不停,嘴里骂道:“报你妈的头,先前又怎的不报?这会子来讹老娘!县里的大老爷,老娘也认识,仗着你虞家有钱吗?只怕你找不着衙门的大门朝哪儿开。”这嚣张劲儿把伙计唬得一愣一愣的,终是垂头丧气回到西镇来。

卢方伦无法,只得一脚踹在卢骥轩屁股上。

卢骥轩自小便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睡症,其症状颇为奇怪。别的孩子也有贪睡的,就算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总还有起来的时候,他不,倒头睡下去,昏天黑地,夜以继日,任谁也叫不醒。有时走路也能睡着;有时吃着饭呢,困得筷子差点戳进眼睛里;有时连睡几天几夜,身体里像是有道闸,一旦合上,吃喝拉撒都能闭住。最久时一连睡了十日有余,家里人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母亲更是哭断了肠。初时父母还为此担忧,求医问药终是没得治,都说这是胎里带的毛病,或是睡仙转世也说不定。好在并不影响正常生活,他睡醒了,自然该干吗干吗,只是偶尔犯迷糊,说话行事谬妄颠倒,如坠梦中。年纪稍长,这莫名其妙发作的睡症渐渐少些,即便昏睡过去,若用力扳摇他,也能将其摇醒;但若非他自己醒过来,而硬是让人摇醒的,脑子便不很清楚,往往三五日不知人间事。

第三章 看棺

虞章华回到敦本堂,已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里,卢骥轩只是犯糊涂。

那天从佛堂坳回来,詹凤佐便躲得个干净,像是凭空消失了般,无影无踪。卢骥轩去周家的榨油铺找了几回,周父都说周廷三和吴勖一道出远门去了,尚未回来。他找不到人商议,又犯起糊涂来,整日里恍恍惚惚,如何也想不起那晚在佛堂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或许是因为,他说的,别人只是不信,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大有可能并不是自己说的那样。他脑子里原先记得清楚明白,他和詹凤佐他们秘密商议运枪的费用从虞章华的赎金里出,因此去佛堂坳的时候横生了许多枝节,但这枝节又不能和别人说。既不能说,只好憋在心里,被一个重大的秘密给压得死死的,出不了头,倒从别处发了芽儿。等到这种子发了芽儿再看,全不是当初预想的模样——点豆下去,竟开了萝卜花。他不得不难堪地相信,或许那晚自己真的是在佛堂坳睡了一觉,极糊涂地把一件紧要的事情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荒而唐之,放而诞之,睡丢了一大笔赎金不说,还把少东家睡得不知所终。虞家不得已报了官,但报也是白报,这恐怕也是那小寡妇有恃无恐的原因——除了卢骥轩糊涂的证词,再没有其他的人证、物证。那小寡妇红口白牙地说她从未收受过虞家一个铜子儿,她也不认识卢骥轩。至于那个莫须有的“表哥”,早就没了影子,卢骥轩自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当初詹凤佐并没有特意给他交代过。小寡妇哭闹着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向来安分守己,不知道什么王大花鞋还是李大花鞋,虞家虽然势大,却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她也绝不能由着别人攒捏。她这话似有所指,牙尖嘴利的甚是泼辣,无理也搅出三分理来。卢骥轩笨嘴拙舌的,与她对峙自然落在下风,卢方伦一面骂着“这倒霉孩子”,一面昏头昏脑地听那小寡妇放肆地聒噪,任由那娘儿们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后来卢方伦又去县里找保安队的鲍平安另想办法。鲍大队长吃了卢方伦一顿酒,山珍海味填满了胃口,这才剔着牙打个哈哈说:“这王大花鞋嘛,和我们保安队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况且他是个狠角色,保安队的装备未必赶得上他哩。”卢方伦皱眉激将,说堂堂保安队的大队长,保一方平安乃职责所在,现在地方百姓频受匪扰,鲍大队长不出手也就罢了,倒说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鲍平安也不恼,仍旧一副嬉皮笑脸:“哎哟,我的卢大先生,俗话说财大气粗,这也是有的,可我手上没钱哪!英雄也只能气短不是?要不这样,他老虞家既然舍得白掏几千大洋给王大花鞋消遣,不如也给我们保安队捐些枪炮子弹,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等我们草肥马壮、将勇兵强,什么王大花鞋、李大花鞋,还不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通通手到擒来!”鲍平安笑得极猥琐,三根手指在卢方伦面前晃来晃去。他早就听说虞寡妇沽名钓誉捐钱登报的事,想必这钱来得容易。谁知卢方伦回去一禀报,虞寡妇冷着脸说了一句:“罢了,逆子命该如此。”竟不再理会此事。

因交赎金这件事办得十分难看,敦本堂上下一众伙计都觉得卢骥轩不堪其用,只是碍于卢方伦的面子,并不当面说什么。卢骥轩为此愀然不乐,郁郁寡欢。虞寡妇倒没有斥责他,反而柔声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性子纯良,璞玉浑金,不必因为此事过于苛责自己。他听在耳里,更是羞赧无比,觉得虞寡妇的话没有说完,若说全了,便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也知道他有那种病,他父亲原不该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办。他赌气想,若非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虞寡妇一定会把他扫地出门。那样的话,倒也干净,可现在的情况是,虞寡妇并不为难他们父子,卢骥轩想叫屈也叫不出,就连他父亲也觉得身负罪愆,一进敦本堂便心中有愧,人也矮了三分。

父亲让他告了假,对外说是身体抱恙。他只得闭门不出,每日的功课便是面壁思过。

他房里的墙壁与别处并无不同,但他也只能足不出户地盯着它看,想到这些天里发生的种种,越发自怨自艾。他本不是个聪明孩子,又给他父亲调教得呆头呆脑,遇上事情只晓得自认倒霉,从来想不出什么好计策来应对。若是虞章华、周廷三他们,断没有这样坐以待毙的道理。他捧着脑袋想了又想,若是虞章华和周廷三遇上这样的事该当如何?是了,虞章华定然没事人一样,仍旧呼朋唤友,喝酒吃肉,反正自己又没有缺胳膊少腿,连块油皮也不曾掉。周廷三呢?大抵是一挥拳一瞪眼,慨然说一声:“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不与我相干!”若再有人跟他纠缠,他便封了那人领口,朝他脸上啐去:“你也配!”

想到这里,卢骥轩对着墙壁嘿嘿地笑起来,但笑过之后,又未免落寞地叹了口气,唉,自己实在没有这样的勇气呀。

日复一日,除了面壁打坐游思妄想,卢骥轩还在房里抄了厚厚一沓《山海经》,从五方之山到八方之海,终日钻研那地负海涵、包罗万汇的学问,连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都照着画了一遍,仍旧百思不得其解。连日来发生的事情,通通都像是奇异的幻术,他抽不出一根完整的线条来,似乎所到之处皆是线头,东一截、西一截地胡乱扔了满地,叫他心里好不烦恼。

直到春分过后,下了场大雨,把连日干旱的土地浇得透透的。早先时候分外干硬的土地吸足了水分,踩上去松软绵糯,全然没有了之前郁结的块垒,而此时,消失多日的虞章华和詹凤佐竟携了手一齐回到西镇来,众人都惊愕不已。

他二人对外说是在路上遇到的,卢方伦和虞寡妇只是不信。但虞章华似乎并未打算跟自己的母亲解释其中的原委,虞寡妇只得接受了这个混账儿子的说辞——土匪收到钱之后,又折磨了他几日,这才放他回来,因他被人囚禁了许多时日,身上早就长出厚厚的一层霉苔,故而一放出来就去外头散心,玩儿够了才回到西镇。詹凤佐也说是在县城办事时遇上的虞章华,他还劝其早点回家以免家人担忧,但虞章华执意要玩儿痛快了再回来,他也没有办法。

其实也只是多耽搁了一日而已。

詹凤佐呵呵笑,说他本已定好了今日打道回府,见虞章华不肯先回来,也就由得这浪子。他想的是,虞章华恋酒贪杯,若在路上又遇到什么岔子,他倒不好和虞寡妇交代。索性又等了一日,他亲自把虞章华送回敦本堂来,讨虞寡妇一杯茶喝。那虞寡妇听了这话,脸色虽不好看,也不便当面发作,真就按詹凤佐说的,又另给了他些许茶钱,这才打发了这难缠的牙侩。詹凤佐笑嘻嘻地拱手去了,临走还对虞章华说:“令堂极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顺她才是。”虞章华挥手送他,浑不在意:“你走你的,我自然孝敬我老娘,要你聒噪什么!”詹凤佐使个眼色,两人就此分手。虞寡妇在天井那里哼了一声,拂袖走进内堂。

虞章华回西镇后,来卢骥轩家里看过一回。两人见了面,都是一脸喜色。卢骥轩激动地说:“你可回来啦!”虞章华点头说:“我可不回来啦!”当下掩上房门,两人促膝谈了半天。

卢骥轩问起虞章华别后的情况,虞章华笑嘻嘻地说:“我在一个叫花剪径的地方试验我们的共产主义,几乎要成功了。但因为西镇的革命形势更紧迫些,我不得不暂时回到这个地方来。” 卢骥轩奇道:“你不是被王大花鞋绑去了?”虞章华哈哈大笑:“起初我是被王大花鞋的女儿绑了,后来我又绑了王大花鞋的女儿。”他和卢骥轩说起王春芳,说他和王春芳如何喝酒聊天,王春芳又如何留他在花剪径,卢骥轩越听越奇。梦中所见似乎一一应验,竹林、溪涧、谷场、田陌,无一不如图卷般逶迤展开,连那五彩的硕大蛱蝶也栩栩如生。卢骥轩痴痴地张着嘴巴,凭虞章华口若悬河,说什么也不肯信。他心想,章华和那些人一样,欺负我糊涂罢了。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仍旧听得倾心。

虞章华说那花剪径是个十分神奇的地方,谁家也不特别穷,谁家也不特别富,家家的余粮都聚集在一处,由大家共同分配;那里的老人和孩子都有人照顾,寡妇也可以体面地活下去;他们利用谷中的温泉建造了一座堂皇的大澡堂,不管什么时候,每个人都可以不花一个铜子儿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那里的医生和先生都受到特别的尊敬,因为每个人都会生病,每个人也都想让自己的后代知书达礼;除了偶尔绑架外面的富户和打劫过路商贾之外,谷里的人也如寻常农家那般,勤劳务实地耘田绩麻,因此虞章华认为他们这种有理有节的杀富济贫倒算不得恶,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善——“这与我们革命的手段和目的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度契合的,因此我请王春芳游说她的父亲和兄长加入我们!”虞章华兴奋地搓着手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反动派在我们面前颤抖吧!”卢骥轩吃惊地看着陷入高热状态的虞章华,他的头上缭绕着一股蒸腾的热气,好像已经把他自己的脑浆烧得沸腾起来。

听虞章华的意思,那个叫王春芳的姑娘似乎是喜欢上了他,但他并不喜欢她,或者也并非不喜欢,而是觉得不应当在形势紧迫的革命面前放纵无聊的情感。因而他告别了她,同时带走了她的心——这种灵魂的绑架,较之一个月前她对他肉体的绑架,简直可以说是变本加厉。卢骥轩有些发晕,好像虞章华用了一种奇异的法术,隔空把他的脑浆也烧得沸腾起来……他看虞章华的眼神越发迷离,眼睛虚虚地眯成一条线,总也对不上焦,远远地却看见了那个叫王春芳的年轻姑娘。姑娘站在一枝盛开的桃花后面,又嗔又怨地瞪大了眼睛。一阵风来,她的裙裾被风扬起,扑簌簌抖得厉害。那十分轻佻的一阵风,凌乱了一地落红,姑娘眨动美目,痴痴轻叹,睫下似有盈盈泪滴。卢骥轩心尖儿上吃痛,竟捂着胸口“哎哟”叫了一声。虞章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看见王春芳在哭呢。虞章华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不已,迭声说他真是个多情种子。卢骥轩脸红起来,嗫嚅道:“难道……难道你看不见吗?”这句话声音低低的,虞章华并没有听见。

再过几日,周廷三和吴勖他们也悄悄地潜回西镇。

这天晚上周廷顺受了他大哥指派,跑到卢骥轩家的后窗那儿学猫叫,三长两短过后,又是两短三长。卢骥轩便知道,今晚在周廷三家集会,五人齐聚,不见不散,一时内心澎湃不已。他关在家里多日,房门虽未上锁,却是不敢轻易跨出家门一步。一则虞章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不免忐忑怵惕;二则父亲代他向东家告假抱恙,他也实在不敢造次,深恐再惹出什么事端。那日他见虞章华平安回来,欢喜得什么似的,当场抱着这个促狭的冤家跳了起来。虞章华还笑话他:“我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还真是不敢拥你入怀,生怕负了你。”

他想,晚上见到虞章华,要再问问虞章华的意见。真是要命,这家伙从土匪窝回来后,和他四海八荒地攀谈过一次,他不是更明白了,而是更糊涂了。那天他和虞章华说,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对象是燕子河的一个姑娘。那姑娘有一个痴傻的弟弟,因此要一同嫁到他们家来。虞章华问他自己有什么意见。他说不曾有什么意见,那姑娘想必是极善良的,因为她总是为她的傻弟弟考虑,对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却不大计较。虞章华便横眉批驳他,说这种包办代替的婚姻简直是胡闹,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然而因为门当户对,或者其他什么违背人性的利益的交换,他便要娶她为妻,她也只能嫁给他,糊涂而草率地交付了一生。“她自己切身的利益,她是没有权利去争取的,因为全被她的父母捆绑在这桩婚姻里了!”虞章华恨声说,几乎是在他耳边愤激地喊出来。卢骥轩额上的冷汗立刻涔涔地冒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过等他见到虞章华,才知道根本没有机会谈到这样私人化的小问题。他们谈的都是忘我而无私的大事。

外面天黑透了,下起零星的雨来,卢骥轩拨弄着窗棂上的灰尘,手指触摸到粗糙的毛刺。透窗看过去,后街上几把蘑菇样的油纸伞,隔几块青石板便长出一朵来。缱绻的雨丝中,镇上的灯光让这个春夜变得朦胧而暧昧。这样的春夜,是应该出去约会的,卢骥轩冲动地想,他应该换上轻薄的春衫,把那件青黑色的棉袍塞进他母亲的樟木箱子里去。但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是穿上了棉袍,以免母亲向他聒噪。他最近闷在家里不见阳光,脸色尤其苍白,越发显得气虚体弱,况且山南早晚温差极大,节气虽已至仲春,夜间仍颇为寒凉。他母亲一向注重保暖防寒,在这样变化无常的天气里,母亲总要叮嘱丈夫和孩子们不要着急脱棉穿单。倘若他们不小心着了凉,必然引来她执着的抱怨,一定要把他们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多日未曾出门,卢骥轩脚下竟有些虚飘。那斜织的雨水扫进他的耳朵,跳进他的脖颈,同空气中弥漫的某种莫名而不安的气息分子一齐秘密跃动。他抓着伞柄的那只手,掌心里早已密密地沁出汗水来。身心内外俱是湿漉漉的,又带着潮热的温度,他脑中时而清明,时而昏沉。秘密结社,图谋不轨,走私当局严禁的火药重器,该当何罪?对此他尚未来得及抱有清晰的概念。所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风潮,他都是道听途说,并且这些信息的获得也比他的同伴们迟钝得多。不过他并不缺乏勇气,他和他们一样,血管里流淌着年轻的热血,想到这里,他的胸膛滚烫起来,雨水扫过面颊时擦出烧灼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脚步变得铿锵而坚定,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回响。他很高兴自己将空旷的夜色踏出一条路来,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时空竟发生了某种奇异而抽象的变化,好像他正在跨过漫漫长夜,赶赴皇皇黎明。

卢骥轩喜欢在周廷三家集会时那种热火朝天的感觉,你一言,我一语,像一颗颗投入火堆的煤块,他们在一起燃烧,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很远的地方。虽然并没有人到达过那个地方,但那方向也足够他们激动和向往的了。在立言小学的时候,周廷三还是和卢骥轩一样,只是一名教授国文和算术的老师,但现在周廷三已经在周元甫的民团里担任要职。与卢骥轩相比,周廷三身上豪放的江湖气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他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行事亦大胆泼辣,不拘一格。当初在立言小学待了不过数月,他就跑出去干大事了。后来卢骥轩才知道,他口中的“大事”是南下广州寻求救国之道。去年回乡后,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在本家的民团头子周元甫那里得到重用。周元甫倚仗他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能文能武,除了和卢骥轩一样识文断字之外,他还练就了百步穿杨的功夫——仅凭这一点,卢骥轩就不得不佩服。这可能与数年前周廷三远赴广州有关,他除了在那里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到一些语焉不详的新奇理论之外,还掌握了一些在山南更不容易接触到的热兵器的使用技巧。当他回到山南后,很快就成为周元甫的左膀右臂。

这次和吴勖出山去买枪,就是周廷三搭的线。

事实上买枪倒并不难,不过是一桩钱货两讫的买卖,难的是如何把这批枪运进山里。为此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

为了把戏演得更像一些,吴勖把自己的妹妹也叫上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枪到手以后就覆上白绫,装进棺材。他们雇的脚夫都是外地人,说好了两倍价钱,但是必须天黑上路。吴勖的妹妹吴幼菊披麻戴孝,一路跟随左右。这支送丧的队伍因为有了女眷在旁一路啼哭而显得尤为悲切,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路上的临检盘查。

卢骥轩一想到吴幼菊娇小的身躯伏在巨大的漆木棺材上痛哭到不能自已,心中便极不舒服,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在夜间扶柩饮泣的场面,简直让他不寒而栗。吴幼菊和他的大妹年龄相仿,感情也很好,每年端午的时候,她们常用五色丝线编织彩带绑缚在裸露的手腕和脚踝上嬉戏。吴幼菊的手腕很细,在他的印象里,吴幼菊的细弱似乎是最让人注目的特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假扮孀妇走私军火呢?卢骥轩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

不过这次短暂而奇特的旅行似乎让吴幼菊和周廷三建立了很深的阶级感情,他们在一起时总能找到感兴趣的共同话题,甚至把吴勖忘在话题之外。为此吴勖指责周廷三见色忘义,周廷三却说他们探讨的不过是支持妇女解放、反对封建迷信之类的革命问题。吴勖最后笑着说:“廷三,我不管你怎样胡说八道,幼菊现在对你言听计从,连我这做大哥的也不放在眼里。她信了你那一套追求恋爱和婚姻自由的言论,不肯做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好姑娘了,你要负上这个责任。”大家一阵哄笑,前仰后合,气氛比以前的会议活泼得多。

后来说到枪的问题,大家又严肃起来。

十二支“汉阳造”运抵西镇后,周廷三和吴勖才发现,在约定好的起义时间之前把长枪和子弹安全地藏起来,这实在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这么一批大家伙,如果分散地藏在四处,虽不是不可以,但风险会更大,而不是更小;如果交由一个人来保管,也不现实,谁家也没有那么大一块掩人耳目的地方。想来想去,他们把十二支枪连同棺材一起,暂时搁在了离镇十里的义庄——那里安厝的都是各色棺材,一口棺材落入一堆棺材中,也就无所谓“藏”了。他们给了义庄的守夜人一些钱,当然不能明说棺材里躺的是枪,只说棺内亲人的遗体不愿受人打扰,请他出来进去多照看一眼。那守夜人原是个外乡的流浪汉,言行木讷,形容痴傻,没想到在本地待得久了,却变得精明起来。他认得周廷三和吴勖,断定棺内并不是他们的什么亲人,又见他们使钱来买动他,便假意殷勤,暗中仔细观察。

“你们猜怎么着?那人竟找上门来,堵住我家的门,说他知道我们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吴勖挑着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眼,绘声绘色地说道,“我只好稳住他,带他去营房找廷三。”

周廷三嘿嘿笑起来:“我是个暴脾气,你们都晓得的,谁来寻老子的晦气,老子可不跟他客气。”

果然,那人见到周廷三,又说了同样一番话。周廷三问他想怎样,他说他们给的钱只够照看一口棺材,但照看棺材里的东西却要另外付钱。周廷三点头说这样很合理,但棺材里的东西并不是他的,而是他们团总周元甫的。要钱可以,除非是不要命了。周元甫的名头,那人是不陌生的,晓得他是西镇的阎王爷,吓得一缩脑袋。周廷三又唬那人道,他原本是奉命办事,私下里悄悄地办了也就罢了,如今他们团总的好事被撞破,这下惹了麻烦,他也管不了,这就拉着那人去周元甫那里讨一顿责罚。那人慌着求饶,他只是不允,后来还是吴勖出来打圆场,出主意让那人远远地离开西镇,从此再不回来,这才罢了。

那人被赶走后,义庄便无人值守,吴勖的意思是,他们五人轮流去义庄看棺。

自从领了去义庄看棺的任务,卢骥轩心中便十分忐忑。他倒不惧妖魔鬼怪那一套,也不怕那无人之境的寂寞与恐慌,只是和父母扯谎颇费心思。好在虞章华是个闲不住的人,要他在义庄待上一日一夜,那绝无可能,所以那晚虞章华在五人会议上第一个跳出来,提出反对的意见,认为义庄的棺材又不是明晃晃的龙洋,哪里会有人去偷?每日派个人去看一眼也就罢了。吴勖驳他,说他这大少爷的脾气真该改一改,他手下自然有可以使唤的奴才,每日随便派一个阿猫阿狗去好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十二支“汉阳造”藏在义庄的棺材里。虞章华面皮一红,气咻咻道:“你也不用说这话硌硬我,谁不去谁是小娘养的。”如此还是五人轮流值守,各人都亲去义庄看棺,不过不必整日待在那里。

从西镇到义庄去有十里羊肠山路,来回就是二十里,如此在路上要耗掉大半天时间。这日又轮到卢骥轩,他挖空心思想了个托词向他父亲告假,说是去五里井的立言小学见廖校长。卢方伦听说他去拜会廖校长,倒没有阻拦,只是板着一副脸孔说:“也好,你以前在那里做事,曾受人家的照拂,做人不能够忘本。”卢骥轩诺诺应了,提了两盒鲤鱼膏药和一包酥油点心上路。他想立言小学恰好坐落在义庄和西镇之间,正是一举两得。

出东街往南,爬个坡上去,再回身,西镇已经在身后了。四周绵延的山脉在卢骥轩眼前廓成一个风起云涌的世界,山上树木成林,松、竹、柏、栎、枫、杨、杉、樟、椿、槐、楝、泡桐、板栗、女贞、乌桕、紫荆、山杏、白果、红檀……团团将西镇围住,风起处树摇叶动,如波似浪,好像整个山头也跟着摇晃,跟着潮涌。巍然的山体连绵不绝,一浪接着一浪奔涌着,插入天际的翠峦叠嶂由远及近,在大地上掀起阵阵风暴。卢骥轩从未这样深切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那有力的、怦然有声的心跳如此活泼,像是鱼儿腾跃溪流,像是鸟儿直冲云霄。他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对着长空吟出一句“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痛快地大踏步朝前走去。

春已深了,碗口大的太阳升起来,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投下灼人的芒刺,卢骥轩一路走得大汗淋漓。路边的蒲公英和婆婆纳都开得热闹,朵朵鹅黄,簇簇幽蓝,点染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跃跃欲试地与人争路。有好几次,卢骥轩都差点踏在它们身上,但那怒放的生命实在让他不忍。他提起长衫跳过去,满心的怜爱和欢喜。

这样年轻的冲动在他身上是不竭的,可又容易惹人笑话。大家都说他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他也不辩,肚子里却暗笑:他们笑话他可真是没有道理,难道他们不是和他一样做着梦吗?他只是不明白,有时候他和他们谈论一些事情,他看得出来,他们自己明明也并不是很明白,却表现出不容置疑的态度,做出斩钉截铁的判断和行动来,让他不得不在他们的鞭策下像陀螺那般不由自主地旋转,旋转,旋转……

啊,他竟然莫名地喜欢这样的旋转。疯狂地旋转。

一帮人做同一件事,会有一种滚烫的感觉。他喜欢这感觉,仿佛自己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活跃而不可分割的物质分子。那无形无相的庞然大物,并不缺少他这个小小的分子,但他如果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便什么也不是了。

啊,旋转。疯狂地旋转。有时他会转得头晕目眩,即使这样他也舍不得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会生出寥廓而磅礴的寂寞来——这远离火热时代的寂寞啊,让他惶惶然无所适从。

譬如现在来到阒寂无人的义庄,他左右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具棺木横七竖八地寄厝在昏暗处,像是凝固在时间里,散发着亡灵的气息,他心里就不免生出几分虚妄,从而感到萧瑟冷清的寂寞。这画面陈旧、潮湿且腐朽,多看几眼都好像会从身体里长出霉菌来。

时间是幽暗的,沉滞而黏稠。他已经来过两次,每次走进这里,便生出沉甸甸的寒意。即使外面艳阳高照,但是一进义庄天色便暗下来,那道门槛像是一道神秘的边界,拦住了里面和外面的世界。

扑棱棱飞出的鸦群,让天井里漏不下一点光来,像是头顶上飞过一团蔽日的乌云。卢骥轩骇了一跳,实则是他这个不速之客打扰到了这些长着翅膀的、卜凶断吉的原住民。卢骥轩小心翼翼地穿过天井,在落满鸦粪的棺材边驻足察看。从棺椁的薄厚可以看出一个人死后的哀荣,而所有的人在时间的尽头都是平等的,不以富贵权势为转移。他像一个被夺去了情感的客体,在参差错落的棺材间缓慢移动,目光所及之处,皆为尘埃。

他挑中了那具清漆柏木棺材。

棺材是崭新的,六尺六寸长,二尺二寸六分高,前凸后翘,寿山福海。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儿,正面材头上的鹤鹿琉璃雕工精美,两旁的暗八仙却有失水准,显出仓促之态。他用手推了一推,棺盖纹丝不动,再用些力气,便发出嘎嘎之声。待压棺的寿糕原封未动地露出来,那黄蜡纸上红色的标印赫然是“周记” 二字——既然压棺的寿糕完好无损,那白绫下裹着的钢枪想必也无虞了。卢骥轩将棺盖推回,拍拍手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叹气,好像是无端地升起一股优柔的情愫,在这昏昧的光阴里,想要献出一首荡气回肠的歌谣。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究没有想到有哪一首应景的歌谣,于是摇摇头,又踩着厚厚的鸦粪走出义庄。

在门槛外,他弯腰拾起自己带来的两盒鲤鱼膏药和一包酥油点心。那包着点心的黄蜡纸上,也印有“周记”两个殷红的小楷。“周记”被一个红色的圆圈括着,分明是胖乎乎的喜庆模样,可是在卢骥轩看来,更像是一只圆睁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他想起背后的棺材里也有这样一只眼睛,不禁脊背发凉。

卢骥轩拎着膏药和点心,摇摇晃晃地走出一箭之地,回头望望义庄的门槛,似乎还能看见它被踩踏后漆皮斑驳、木屑纷纭的样子。其实早已看不见了。他暗笑自己迂腐,读书时就不比别人聪明,只是愿意下笨功夫,塾馆的唐先生见他刻苦,逢人便说他是块璞玉,可琢可磨。这不济事的评语,算是一种蕴藉了浓厚的封建色彩的讥讽吧。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唐先生的塾馆里读书的光景,年岁相当的几个小伙伴,已经显山露水地现出迥然不同的性格。以后的路,也必然是不同的。可是他们后来竟然走到了一块儿。与其说是命运的波澜,毋宁说是时代的潮流,把他们裹挟到了一起。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想得透彻。

同窗里头,虞章华是不必说的,唐先生在课堂上不许做的事情,他做得最凶,什么都图好玩儿,背书习字从来有头无尾。他也不忌惮先生的板子,因虞家每年的束脩比别家多出许多,先生也不大好意思为难他。周廷三更是活泼跳脱,往往做出意想不到的行动来。

有一年端午,唐先生多喝了几杯,把学生们扔在前厅温书,自己溜到后堂去呼呼大睡。这下翻了天,众人嬉闹一团,比过节还快活十倍。周廷三跳上书桌,振臂高声道:“这样乱糟糟各玩各的,甚是无趣,不如以一人为首,大家做个游戏。”众人不明就里,只觉好玩儿,便答应了。周廷三当下支使众人找来花花绿绿的一堆彩纸,裁剪一番,披挂在身,连油乎乎的瓜皮帽上也贴满了彩缨作盔,大马金刀地坐在唐先生的位子上,自封为大将军,接受众人参拜。这一身花红柳绿的盔甲,原十分可笑,周廷三却穿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大将军的派头,众人拜得心服口服,跪在地上高呼“大将军威武”。

待唐先生午休出来,见到这样一副场面,自然是气得吹胡子瞪眼,高高举起三尺长的毛竹大板。这个迂阔的清末秀才对于秩序和规则的敬畏向来根深蒂固,顽童的游戏固然不可当真,但周廷三如此颠鸾倒凤,着实可恼。唐先生厉声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如此浪费光阴,该当重重责罚!”周廷三却不以为然,昂首挺胸驳道:“先生在堂内呼呼大睡,难道不是浪费光阴吗?这样胡乱责罚,只让人心中不服。”唐先生又好气又好笑,连声说了三个“好”字,拂袖道:“黄口小儿,口气倒不小,也罢,你若能对上我的对子,便饶你这一回。”

卢骥轩记得清清楚楚,唐先生出的上联是:小顽童,无教诲,冒扮将相,该打该打。周廷三翻翻眼皮,对的下联是:大丈夫,有志气,敢作公侯,宜嘉宜嘉。此对一出,唐先生目瞪口呆,生出“周家此子,必光门楣”的感叹,果然不再追究周廷三的冒犯之举。卢骥轩那时就对周廷三甚为崇拜,似乎是周廷三振臂一呼,他便自然而然地躬身跪拜下去。后来虞章华拉他入伙他还不觉得怎样,只道虞章华贪图好玩儿,待得知周廷三早已是中共党员,也是他们的领头人,便再无犹豫。

这次买枪举事,周廷三似乎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他们五人当中,论年龄,自然是詹凤佐、吴勖为长,为人处世的经验也丰富些;虞章华负责筹资,全仗着敦本堂的背景靠山;他卢骥轩就不消说了,不过是跟在后面跑跑腿;唯周廷三,年纪轻轻,便显出过人之处。其余不论,就说他打着替周元甫办事的幌子,出山一趟便买来十二支“汉阳造”,这换作他们当中的哪一个都办不来。吴勖也说,廷三是做大事的人,他和他妹子吴幼菊一路算是开了眼界。

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卢骥轩自然想象不出来,他是个低头做事的人,从来不晓得抬头看路,并且幼承庭训,得他父亲卢方伦的教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也是他常常受到虞章华他们批判的地方,完全的宿命论——因此他想,有些人天生是领路的;有些人呢,跟着走便对了。后来周廷三在山南拉起一支队伍,白马红缨,一骑绝尘,几乎成为创世的神话,正应验了卢骥轩的猜想。那时的周廷三盖世英雄,所向披靡,因为作战势如猛虎,被远近誉为“周老虎”,卢骥轩光是听闻他的故事已是激动万分。

现在卢骥轩还不知道周廷三他们到底何时举事,对于周廷三的身份,卢骥轩也感到十分困惑。当年他们在立言小学的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夜读时,周廷三似乎还不过是空有一身抱负,然而他出去游历了一番之后,眸子里便有了某种笃定而坚毅的光芒。周廷三回到西镇后,很快和周元甫打得火热,虞章华还怒气冲冲地跑到周家榨油铺,当面臭骂了周廷三一顿。但周廷三只是轻轻笑了一笑,对虞章华说:“你若有胆的话,可以去周元甫的营房骂我。墙上有枪,桌上有酒。”虞章华后来对周廷三言听计从,据说还弓腰撅臀地给周廷三当过“上马凳”。卢骥轩觉得这也很合理,因为当年在塾馆跪拜的时候,虞章华是第一个磕头高呼“大将军威武”的。

从义庄往回走五里地,便见到立言小学灰瓦白墙的房舍。几枝连翘从粉墙后探出头来,金灿灿、黄艳艳的,甚是娇俏可爱。这些热闹的花簇像是天真的小姑娘,活泼地蹦跳在春光里,给不甚起眼的校舍平添了许多生机。

卢骥轩曾在这里待过两年,受校长廖本清之聘,教授学生们国文和算术。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廖先生时,光杆校长廖本清正在替刚刚成立的立言小学物色国文老师。廖先生坐在窗下的藤椅里,安详地读着报。窗外有些发烫的阳光射进来,照在他微胖却并不显臃肿的身躯上,见到走进办公室的卢骥轩,便热情地站起来说“欢迎,欢迎”。他说早就知道卢骥轩打得一手好算盘,因而也恳请卢骥轩一并教授学生们的算术课。

卢骥轩暗道惭愧,他不过是跟在父亲后面邯郸学步罢了。只因父亲说艺多不压身,读书人固然可以自诩清高,但说到底,什么都比不上吃饭重要。没想到果如父亲所料,这门珠算便派上了用场。他受宠若惊地说自己并无教学的经验,廖先生就呵呵笑着说,经验是用来协助人的工具,而不是拿来限制人的枷锁。如果没有经验,那就从一年级开始教好了,反正学生们也没有半点经验。这样纯白如纸的学生和老师,正好可以作最美的画儿。在立言小学的两年,卢骥轩和他的学生一样,在廖校长亲切的关怀和温煦的照拂下,成长得非常快。

廖校长是留过洋的大先生,他提出的教育理念,与当地沿袭的教习蒙童的方法颇为不同。诸如鼓励学生与国外小朋友通信、培育健康卫生的习惯、致力科学观察和制作动植物及矿物标本等,首开当地教育风气的先河。卢骥轩和周廷三均深受廖先生的教诲,也就是在这里,一批热血的年轻人在廖校长的支持下成立了当地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参加学习小组的,起初是学校里的一些青年教师,后来渐渐扩大到周边一些抱有社会革新理想的年轻人。虞章华初来学校参加夜读时,还说过一些目中无人的大话,待与周廷三等人深入学习和讨论之后,便将《共产党宣言》奉为圣典了。他说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封建家庭有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实在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年。现在他终于找到了那道照射进腐朽人生的光,甘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廖校长对待年轻人的态度始终是宽容而涵宥的。他支持他们做一切大胆的尝试,并且乐观地认为,正是这些哪怕是错误的尝试,才使古老而沉闷的中华民族获得了郁郁的生机。他对于马克思主义并不十分地熟稔和热衷,但也同意这种思想的传播有利于文明的进步。他给年轻人提供了很好的支持和保护,在许多个暗沉的寒夜里点起温暖的灯火,让这些年轻人围拢在和暖如春的教师宿舍里,畅谈人生和国家的未来。他有时会加入他们,聆听这些火热的心跳,感觉自己还不曾老朽,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当听到他们的苦恼和困惑时,他也会报以同情和理解,发出深沉的叹息。

卢骥轩走进校长办公室,见到廖先生还像几年前那样,坐在窗下那把藤椅里,正安详地读着报。藤椅的扶手经过反复地摩挲,厚厚地涂上了一层发亮的包浆。廖先生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另一只手擎着折成长条的新闻纸,身体后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整个的人,从舒阔的眉心到微微上翘的唇角,都沉浸在旧时光里,玳瑁眼镜岌岌可危地挂在鼻梁上,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但他就有这样的本事,使它摇摇欲坠而又永远不会坠落下来。

看到卢骥轩,廖本清并不怎么吃惊,而是摇着新闻纸,呵呵地笑着招呼道:“各地都在闹红,看来当局有些紧张哩。”卢骥轩放下手里的膏药和点心,作揖问候道:“廖先生总是世事洞明,那么怎样看待此事呢?”廖本清请他坐下,从桌上斟了一碗茶,笑眯眯地递到卢骥轩的手中:“廷三前几日也来过,我想,你们恐怕蠢蠢欲动。”卢骥轩一呆,躬身谢过廖本清的茶。廖本清做出“请”的手势:“尝尝,明前的新茶。”

对于年轻人的各种思潮和运动,廖本清向来是一副慈祥的面目。他有时也会发表一些看法,但并不激烈,如果未能得到年轻人的赞同和应和,他也没有任何不高兴。他说所有的变革都是由年轻人来发动的,因而他的意见只是一个过来人的自以为是,天然地具有一种进化论意义上的落后性。这种雍容的自嘲,反倒更能够使他得到年轻人的尊敬和拥戴。现在他向卢骥轩投来几分狡黠而得意的目光,似乎他早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我对看不明白的问题,向来不急于发表看法。”廖本清呷了一口茶,温和地说,“这茶口味清淡,很合我的胃口,不知你觉得怎样?”卢骥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廖先生的茶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不讲究,什么茶都喝。”廖本清点点头。“你和廷三他们不一样,你性子随和,有时候……”廖本清笑起来,“简直是随和到糊涂的地步。”

卢骥轩脸红道:“先生教训得是。”廖本清摇摇手:“我完全没有教训你的意思,唔,我倒是觉得你有一种常人所不及的浑朴,也可以说是可爱。”卢骥轩脸红得更厉害了,垂首道:“先生说笑了。”他局促地想,留过洋的廖先生和落了第的唐先生,他们对他的评价竟如出一辙,看来他到底是不中用的。

“我说得很认真呀。”廖本清像老顽童那样摊开双手,耸一耸肩头说,“你和谁都能够交朋友,什么样的处境都能够安之若素,这品质很是难得。”卢骥轩心中一凛,忽然想起梦中那个铁拐乞丐对他说的话,不由得咬住嘴唇说道:“先生是说……我,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糊涂地随波逐流吗?”廖本清哈哈笑起来:“糊涂是难免的,谁又不是随波逐流呢?这大时代的洪流,个人是没有办法抵挡的。我看有些事迟早会发生。”

他们聊了一会儿,卢骥轩觉得廖先生心里明白,却不愿意说破;自己呢,是压根儿不明白,因而也说不出口。好像他并没有跟着周廷三他们参加革命似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蒙着双眼赶趟儿。廖先生却安慰他说,这都是符合实际的,因为并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那么大家也就只好蒙着眼睛蹚一条路出来,不过是有的人走在前面,有的人走在后面而已。

让卢骥轩感到尴尬的是,在廖先生面前,他并不惮于谈论革命这样宏阔而激动人心的话题,但他与廖先生谈革命,似乎很不合格。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连自己是谁,在这场革命的戏剧中扮演什么角色都闹不清楚。

他们最终没有就革命的问题继续谈下去。他想周廷三或许会和廖先生谈得更深入一些。但也说不定,周廷三肩负着更重大的任务,似乎是秘密之外的秘密。

第四章 暴动

不知从哪天起,镇上忽然多出两副陌生面孔,每日走街串巷,打着一张花花绿绿、印有“祖传秘方”四字的镶边土布幌子,逢人便兜售一种包治眼疾的药膏。二人以叔侄相称,都是眉眼弯弯的笑模样,四方脸,招风耳,嘴唇上薄下厚,鼻头如蒜。有人来买眼药,问他们:“这药可管红眼病?”他们就笑嘻嘻地说:“管!”又有人问:“这药可管烂眼圈子?”他们也笑嘻嘻地说:“管!”再有人问:“这药可管迎风流泪呢?”他们仍旧笑嘻嘻地说:“管!”于是那年纪长一点的,人们就叫他老管;年纪轻一点的,便叫他小管。

老管和小管的眼药膏子并没有他们吹嘘的那样神奇,不过对于一些寻常眼疾也有消炎抑菌的功效。那药里加了薄荷、冰片等物,涂在患处清凉滋润,有人来买眼药,他们也很舍得,买一送一,当然是买一大瓶送一小瓶,但也足够让那些买药的人喜滋滋的,下回还愿意光顾他们的生意,并且主动帮他们把口碑传出去。十里八乡的,不久就都知道他们的“祖传秘方”,老管和小管的眼药生意因而很不差,二人一心在西镇安营扎寨,竟不舍得离开了。他们在镇上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赁了一间屋子,算是临时的住处,早出晚归,四面游走。西镇上的人见到他们笑眯眯地招徕生意,都见怪不怪,若是几天没有见到他们,倒要相互打听一下,那卖眼药的两个人去了哪里。

虞章华和老管、小管都熟,常到他们那里买眼药。买来眼药也不往眼睛上涂,而是用一只紫陶钵子盛了,再加些粗盐和香料进去,搅成糊糊,抹在剐了鳞的鲤鱼上,用荷叶包了烤来吃。那眼药瞧起来也无甚特别之处,常温下是无臭无味的蛋青色,加热后微微泛黄,倒像是厚厚地涂了一层蜂蜜。因是外敷的药,没人敢尝那味道,虞章华却不知从哪里得了这刁钻的方子,用来炮制鲤鱼。据说用此法炮制的鲤鱼味道极鲜美,非寻常菜肴能比,但烘烤别的食物却不行,鸡鸭鹅雉,猪狗牛羊,都不成,其味往往干苦而辛涩,就连换一种鱼也不成,必得是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

这法子叫詹凤佐他们学了去,也常找老管、小管买眼药。

有一日周廷顺受他大哥周廷三的支派,跑来找老管、小管,但老管和小管都出门去了,他没有买到眼药,只好在老管、小管的租屋外等候。等了一阵儿,老管和小管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周廷顺不免着急,抻着脖子朝巷口张望,望不见人影;踮起脚尖把身子拔了几寸,也还是望不见。周廷顺心里猫抓狗咬似的,恨不得生出千里眼,把老管和小管从眼珠子里抠出来。

这是一间背巷的低矮披厦,连个窗户也没有,门口几只摞起来的破花盆百无聊赖地张着嘴。周廷顺仰首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几枚铜子儿。那铜子儿在他手心里攥得汗津津、黏糊糊的,几乎快要化掉,其中一枚还缺了一角,也不知到老管那里使得还是使不得。

周廷顺的眼珠在眶子里滴溜溜转,他想老管和小管打着幌子到处晃荡,今天三里坡,明天七里坪,要是到晚上他们还没有回来,他等还是不等呢?日头从他的左边稍稍移得往右了,门口那棵无精打采的桂花树投下的影子也长了些。他小孩儿心性,早就等得不耐烦,但因为大哥交代他今天千万要把眼药膏子买回家,他只好继续等下去。

又煎熬地等了一阵儿,桂花树的影子已经长了足足一尺,周廷顺跺脚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决定去河边撞撞运气。

既然老管和小管四处都有可能去,那么去河边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在河边遇不上他们,他还可以自己先玩儿一会儿,总比踅在这里傻等要强得多。周廷顺的小脑袋瓜子想明白了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之后,他便一蹦一跳地朝河滩走去。

那宽厚的史河悠悠地流到这里,分出许多弯弯曲曲的支汊,其中一条从镇上穿过,把西镇分为两半。这一半和那一半由一座雕龙画凤的石桥连着。石桥古旧,不知有几百年的历史,侧壁刻有“流芳”二字,桥上爬满藤蔓,葳蕤的茎叶藏住了石柱石拱,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座天然的藤桥。桥下河滩宽阔,五色的卵石铺满河床,水落下去的时候,石头露出来;水若涨起来,便藏住石头。这些石头在水流经年累月地抚摸下变得圆润光滑,若对着太阳看,有如宝石般隐隐透明,流光溢彩,孩子们最喜欢捡来玩耍。周廷顺翻起衣裳前襟,拢做兜状,不一会儿就捡了满满一兜石头。他抱着石头跑上桥去,一颗一颗往桥下丢;丢完了,又跑下桥来,捡满一兜石头,再上桥,兴趣盎然地继续做投掷的游戏,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等到周廷顺跑到第七回还是第八回的时候,终于看见老管扛着花花绿绿的布幌子从河对岸摇摇晃晃地过来;小管跟在后面,背着一口硕大的木箱子,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周廷顺高兴得把襟兜里剩下的石头一股脑儿丢进河里,站在桥上招呼老管和小管:“呔,你们可回来了!”

老管挥了挥手中的幌子,照样是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地走;小管笑嘻嘻的,把肩上的木箱子从一边换到另一边,也走得不紧不慢、摇摇晃晃。他们每天就这样走来走去,因而一点也不着急,不论往东走还是往西走,走得远还是走得近,早一点走还是晚一点走,都不妨事。周廷顺却等不及了,干脆撒丫子跑下桥去,朝老管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说:“给我一瓶绿瓶子的眼药,不要黄瓶的!”小管打趣说:“急什么?你哥又抓你的壮丁啊!”周廷顺瞪了小管一眼:“多管闲事多吃屁!”小管和老管都笑起来。

若是旁人来买眼药,小管就会把肩头那只专搁眼药的大木箱子放下来,大方地掀开了,由得人挑。但周廷顺有自己的要求,小管便不忙掀他的箱子,而是由老管支好了手中的土布幌子,单从袖筒里抽出一小瓶眼药膏。这眼药装在一只小巧的绿玻璃瓶里,瓶身上贴着“祖传秘方”的花纸,型号比正常售卖的眼药瓶小得多,倒像是老管送给客户的赠品。

老管交代说这是外用药,莫要内服,切记切记。周廷顺任由他说去,并不放在心上,老管每次都说这话,但周廷三他们抹了眼药烤鱼吃,也并没有什么不适。周廷顺拿了老管的眼药膏,自去周元甫的营房找他大哥。老管在身后点点头,把周廷顺给他的几枚铜子儿交给小管,只留下一枚缺角的,朝西坠的太阳晃了一晃,莫名其妙地说:“这个周廷三,怕是要提前动手了。”

老管其实姓张,大名张子诚,是中共山南特委派来西镇的党代表。他的侄子张其坤和他搭档多年,曾在国民党的大狱里死里逃生,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党员。张家祖上一度患有严重的眼疾,先是痒得钻心,后来痛得断肠,一双眼睛溃烂生蛆,反复发作,几乎失明。俗话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张家人因常年饱受眼疾折磨,竟久病成医,传下一剂方子,以山泉甘草自制眼药,可消炎止痛,缓解症状,寻常眼部病灶,不说药到病除,反正是有显著的疗效。这眼药膏虽没有敦本堂的名气,养活一家老小却绰绰有余。张子诚叔侄俩因借此为掩护,扮作跑江湖的,打上一面花花绿绿的幌子四处游走,方便地下工作。

数月前与詹凤佐、虞章华二人在县城药王庙秘密接头的,正是化装成药贩子的张子诚和张其坤。

本来,那天按计划去县城接头的西镇党员,只有詹凤佐一人,虞章华完全是误打误撞。

虞章华从花剪径出来的那天,和他当初被绑进花剪径一样,一路上都是迷迷糊糊的。王春芳把他五花大绑,又用一只气味刺鼻的黑布套子蒙住他双眼,扔在一匹长腿细腰的高头大马上。他手脚间都缚了指头粗细的麻绳,蜷身扣在马背上,只听王春芳撮唇作哨,那马嘚嘚跑了一路,也不知翻了多少道梁,转了多少个弯,他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难受得只想吐。

从马上下来,他还是晕头转向,双腿也直打战,哆哆嗦嗦的竟立不稳当。王春芳扶着他,妩媚一笑,甜甜说道:“你莫恼,我们花剪径藏得隐蔽,是为了不受旁人打扰,除了谷里的人,谁也不能知道。你如今还是个外人,我不能拂了爹爹和大哥的心意,还望你能够明白,我,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上现出娇羞之色:“在我心里,终究……终究是把你当作自己人的。”

虞章华听她在耳边吹气如兰,更见笑靥如花,耳鬓厮磨,心里不禁一荡,竟浑身酥软,几乎不能自持,赶紧收摄心神,直身立定,恨声道:“臭丫头,我给你绑着进去,又绑着出来,满身都是伤,你还真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王春芳噘起小嘴,腮帮鼓鼓的甚是可爱:“你怎的这般小气?罢了,那你想个法子,也让我受些伤吧,这样咱俩就扯平啦。”虞章华笑起来:“你真心这样想,不如干脆告诉我如何做就是了,又何必让我去另想法子?”王春芳便也扑哧一笑,两只粉拳落在他身上。虞章华“哎哟”一声,却不觉得疼,想来王春芳并没有用上力气,否则她一只拳头已让他招架不住。

他举目看看,原来已身在城门外头。那三丈来高的城墙矗在面前,青砖上苔痕累累,缝隙里还滋长出茂盛的荒草来,挤在煦暖的春风中摇来摆去,骑墙而舞。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头脑中的眩晕慢慢退去,心中逐渐清明,忽然扭头对王春芳狡黠地说道:“我猜,花剪径必在县城和西镇之间,就算你躲起来,我总有一日能找到你。”王春芳一呆,咬唇道:“你脑子倒不笨,唉,我放了你,也不知是对还是错。”

她杏眼含嗔之态甚是娇憨,虞章华不禁生出一丝怜爱,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当下硬生生管住自己的嘴巴,正色道:“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说的那些话,字字有据,句句由衷,你让你爹和大哥再考虑考虑。”王春芳气恼地顿足道:“你总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除了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便没有其他的话和我说吗?”虞章华只好装痴扮傻地摇摇头:“暂时没有了,我回去好好想想,你……你路上当心。”

当下两人分了手,王春芳策马而去,虞章华在城墙下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目光竟变得有些迷离。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臂,拿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唉,有些事,我也不知是对是错,不过既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总不能回头,就连停下来也不成。”他转身朝城门走去,心想先去城里的酒家喝一杯再说。他在马背上颠了半日,浑身又酸又痛,可一想到酒,腹中的酒虫子立刻就爬了出来,爬得他四肢百骸都难受得如同受刑。

迫不及待地跨进城门,便有个熟悉的身影撞进眼里,虞章华定睛一瞧,詹凤佐正在大街上负着一双手闲逛。“呔,凤佐兄!”他不禁又惊又喜,不客气地伸手朝詹凤佐肩上拍了一巴掌。詹凤佐回转身来,显然吃了一惊,忙问他怎么在这里。“说来话长!”他拉了詹凤佐就走,“来来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说,没有酒是不成的。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詹凤佐告诉虞章华,他来此地是为了接应山南特委派到西镇指导工作的党代表。因西镇的镇长白同柏要娶妾,私下托他来县城置一处别院金屋藏娇,他便以办差为名,提前到了几日。虞章华大喜,说自己正好闲来无事,兴兴头头地携了詹凤佐的手,走进一处挂着“食全食美”店招的酒家。他二人拣个清静角落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老酒,便一口酒一口菜地叙谈起来。虞章华在花剪径的经历固然称奇,在詹凤佐看来却也稀松平常,他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眼下最奇特而凶险之事,莫过于他们的革命行动。当下二人谈起西镇的形势来,说到兴奋处,不禁喜形于色,摩拳待动。

詹凤佐说周廷三和吴勖已经出山去买枪,张子诚、张其坤两位党代表不日也将赴西镇指导工作,现在整个西镇就像一头即将被唤醒的睡狮,他们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到曙光了。虞章华说他此番在花剪径有惊无险,实在是侥幸。这次他误打误撞进入花剪径,说不定是个机缘。詹凤佐点头道:“原先预定的暴动点已有七八个之多,如果王大花鞋的人也能加入进来,自然是锦上添花。不过听你的口气,只是说动了王春芳,至于王大花鞋是不是愿意出山,并没有太大的把握。那么还是慎重一些好,可以听听二张的意见,免得冒进,反而对我们的工作不利。”他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觉喝光了一壶酒,虞章华脸上油光光的,眼中也泛出光来:“好,就这样说!再来一壶酒助助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药王庙。”

谈完正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詹凤佐说他这几日都在城里物色相宜的宅院,谈了几家,不是价钱不合适,就是位置太偏僻。那白同柏的大老婆,生得五大三粗,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若是知道白同柏肯花这么多钱在县城买宅子给小老婆安家,绝不肯善罢甘休,恐怕要把白镇长的一张老脸挠开花,再到族长那里去闹个天翻地覆。前年白同柏要娶二房时,那妇人就吵得不可开交,还说要拿刀子杀了他全家,白同柏无奈,这才作罢。今年白大镇长铁了心要讨小老婆,料想那妇人撒泼耍赖的手段,定是从上到下把白家十八代祖宗也从墓里掘出来骂个狗血淋头,一面哭闹着投河上吊,一面给白家放出话去,亲送一对狗男女上西天。虞章华哧哧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且让他们同宗的族人先将白同柏轰下台去。他们白家压了我们虞家多年,这一回我来做这个镇长如何?”詹凤佐也笑起来:“很是可以,你们虞家原就有钱,捐个县长也不是不行。”说说笑笑,不觉天色已晚,二人喝干最后一杯酒,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说定了,我们把胜利的红旗插到国民党的党部去!”

第二日一早,他们便去了药王庙。

原本约定的是巳时见面,虞章华在旅馆里怎样也待不住,辰时未到就起身央着詹凤佐去街上逛。敦本堂在县城也是有分号的,就设在药王庙附近,虞章华身上早已拮据多时,连昨晚的薄酒小菜也是詹凤佐付的账,因而他预备去取些零花钱。依虞章华的意思,昨天便要去敦本堂要钱,但詹凤佐拉住他说:“你一去,大家都知道你回来了,消息必然飞报到西镇上,连一晚也不得安生,还是等见了二张再说,免得节外生枝。”虞章华只得依了,好歹挨到第二天,早早地拖了詹凤佐出来。远远见那药王庙门前两根生铁铸造的旗杆黑黝黝的,四角挂着铁风铃,哗啷啷地响,斜对面的敦本堂已经打开店门做生意。他厚着脸皮对詹凤佐说:“我进去要了钱就出来,已经这个时辰,等他们报了信,我也该回到镇上了。”詹凤佐还未及开口,他又自说自话道:“等接了人再去要钱,反而耽误时间,不如我现在就把钱拿来,接上二张便能走,左右我们的活动也是需要经费的。”话没说完,人已经在两步开外,詹凤佐笑笑,由他去了。

药王庙里烧香、磕头、抽签的络绎不绝,疑难杂症自不必说,就是平常的头疼脑热,也有一众善男信女专门爱来这里膜拜求签。那些人三跪九叩之后求取签号,再按签号从一个油光锃亮的漆木盒中取出一支签来,签上另标有处方号码,他们便按号取方,去药店抓药。因是神灵授意,这一带的药房生意自然是极好的。敦本堂开在这里,可以说是得天独厚。那虞寡妇选址时自是百般经心,可惜不曾料到有个败家儿子日后会把敦本堂当作钱庄和联络站。想来虞章华这一趟绝不会走空,詹凤佐微笑着望了一眼虞章华的背影,自去药王庙会见张子诚和张其坤。

从彩饰斗拱、琉璃瓦顶的正殿横穿过来,詹凤佐径直走进跨院,盯着配殿里十大名医的泥胎彩绘塑像仔细看了一圈儿,扁鹊、华佗、孙思邈、宋慈、李时珍……果然,在张仲景的塑像后面,悄没声儿地转出一个头戴小帽、面目苍黄的中年人来。那人方面大耳,厚唇蒜鼻,似笑非笑地朝他比画一个手势,詹凤佐会意,嘿嘿一笑,也朝那人比画一个手势。如此便对上了暗号,正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同志。

出得殿来,外面阳光如泻,微风不躁,早有个肩背药箱的年轻人跟上来,向詹凤佐作揖道:“詹老板赏饭吃。”詹凤佐忙拧身回礼:“二位辛苦。”时已至春分,耀眼的太阳抵达黄经零度,白昼从此长于黑夜。这仲春之月的药王庙内外,正是桃李半开,柳絮漫天。

按照张子诚的说法,虞章华搞钱有一套,日后拉起队伍,当务之急,便要让他来做这个保障革命命脉的军需官才是。詹凤佐只是笑。虞章华却老实不客气地大包大揽道,这不算什么,他不仅能搞到钱,还能搞到枪,搞到药,凡是红军需要的,他都搞得到。日后红旗插遍山冈,苏区连成一片,他果然不曾食言,凭借祖传的田产家业和浑然天成的厚脸皮,给部队上搞帐篷,搞手表,甚至搞缝纫机,一时被誉为传奇。当然这是后话,那天他在回西镇的路上眉飞色舞地给张子诚、张其坤作保证时,詹凤佐只当他胡吹大气。

“赶紧回去,找你老娘销账是正经。”詹凤佐打趣他。

虞章华满不在乎地挥一挥衣袖,把脑袋抵到詹凤佐面前,抽抽鼻头,竖起一根手指:“我老娘见我回来,其余的都顾不上,便只做一件事——”

“哪一件?”詹凤佐翻眼皮问他。

“烧高香哪。”虞章华一缩脖子,嘿嘿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礼佛多年,还在家中专设了香堂,早晚跪拜,逢初一、十五都要斋戒,并且笃信因果报应,常常跑去山门供花奉果,布施灯油钱。这样虔诚的信徒,竟然养出一个亵佛渎神的逆子。他一想起来就笑得促狭,肩膀夹着脑袋,一耸一耸的。致力于除旧布新破而后立的他,常在昏昧的暗夜里自嘲,他是不怕抛颅洒血的,因为他热爱尸体和废墟。不知何年何月起,他背弃了寡母的重望和家族的仔肩,或者也可以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承祧祖业,革故鼎新、摧枯拉朽,似乎原就是他血液里的潮涌。自从凌厉的西风把那个在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幽灵吹来古老的东方之后,像他这样的叛逆者远不止出没于西镇,整座大别山,整个中国,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

其实早在二张进入西镇之前,当地就已经在武汉党组织的授意下铺垫了大量的革命工作,周廷三打入周元甫民团内部开展兵运活动不过是其中之一。二张落户西镇后召开的第一次农民协会代表会议,就是在周家油坊召开的。无论之前还是此后,周家油坊一直是西镇革命活动的重要隐蔽据点。这是一粒携带巨能的火种,迅速点燃了周边无人问津而又欣欣向荣的大片荒原。张子诚和张其坤两位党代表还利用走村串户的便利进行秘密串联,各基层党组织互通有无,守望相助,革命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在民国十八年(1929)这个溽热而躁郁的夏天来临之前,以虞章华、周廷三为代表的年轻人等待着释放他们由来已久的热情,藏匿在义庄的十二支“汉阳造”上膛待发,瑰丽的云图之上,闪电划破长空,由远及近的沉闷雷声不时滚过,隐隐有不安的空气分子在秘密涌动。他们潜心等待着,等待历史深处那个惊人的爆破。

据《山南地方志》记载,民国十八年是个石破天惊的年份。这一年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在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及大地主和工商业主的沉重盘剥下,贫户卖儿鬻女,饿殍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况。加之军阀连年混战,兵丁夫役不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当时流传甚广的《穷人调》有云:

穷人真好苦哎,破衣无布补哎,腹饥难耐说不出哎!瘦得皮包骨哎嗨哟。

大雪纷纷飘哎,锅洞无柴烧哎,恓惶日子怎么熬哎!去把床草捞哎嗨哟。

老娘床上哼哎,儿媳不忍心哎,挖空蓬门四墙角哎!莫怕人见笑哎嗨哟。

主人下轿门哎,叫声小庄人哎,床铺给我扫干净哎!摆好大烟灯哎嗨哟。

庄人脸变色哎,磕头如捣蒜哎,课稻今年交不上哎!借贷加二百哎嗨哟。

身无立锥地哎,磨盘压断背哎,东奔西逃度日光哎!哀苦我穷人哎嗨哟。

歌谣四句一节,合辙押韵,以朴素的民间小调配以朗朗上口的俚语歌词,情节画面如在目前,活泼传神,入木三分,男女老幼皆传诵无碍。水深火热的悲惨生活孕育着反抗的种子,赤贫的底层民众从“东奔西逃度日光”的蒙昧中愤然觉醒,举起刀矛和锄耙,集结在红旗之下,如一股奔泻的洪水,把秘密而小范围的地下结社活动势不可当地推向高潮。

春生夏长,革命的力量也在悄悄凝聚、生发,惊天动地的爆破已箭在弦上,迫在眉睫。

民国十八年五月初五日,鹁鸪集德丰商号聚集三十三人的队伍,手执锄、镰、耙、锨、扁担、连枷等农具起义。

民国十八年五月初七日,小杨村一百二十一户农民在当地农协负责人的带领下点燃了地主的粮仓。

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一日,水竹园班氏祠前,五十四名青壮年男子夤夜歃血后揭竿而起。

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二日,走马坪孙氏以祭祖为名,合族议事,捐出看家护院的八支手枪和三百发子弹,成立手枪独立大队。

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五日,手枪独立大队剿灭赵家河民团。

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九日,两百余乡民齐聚火神庙,红旗招展的游行队伍高擎火把,照得河街彻夜通亮……

周廷三早就坐不住了,按原定计划,六月初一是瓦解周元甫民团的好日子。那天是周元甫的寿诞,往年这时候,附近商绅农户都会从四邻八乡赶去府上贺寿,并缴送各种摊派的课税,门庭车马喧嚣,红飞翠舞,唱戏的、打糕的、送礼的、坐席的进进出出,热闹得不像话。主子一高兴,必会赏赐酒菜,除当值团丁外,内外防务空虚,正是起事的好时机。

这一年却与往年不同,西镇周边各地纷纷举事,周元甫虽不惧那些扛着镰刀锄头的乌合之众,但对共产党还是心存忌惮的。当局明令:共产者,杀无赦。不过到目前为止,周元甫还没有和共产党正面打过交道。乡间传闻,共产党红胡子绿眉毛,天一黑就摸出来杀人越货,因此乡人提起共产党,多冠以“黑杀党”之名。鉴于端午节后各地刁民暴动的消息不断,周元甫传令下去,今年既不摆席,也不唱戏,那些鸡课、鸭课、稻课一律提前收缴。只要天一落黑,就子弹上膛抵住门户,谅共产党也奈何不了他这土霸王。

眼见一天天热起来,再有几日便是小暑了,周廷三每日坐在营房里,像是坐在蒸笼上。他心里焦得起泡,眼睛也熬得通红,挨到五月二十四日这天,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让周廷顺送了一枚缺口的铜圆给张子诚,决定提前暴动。

厝寄在义庄的棺材撬开了,十二支钢枪整整齐齐地码靠在西墙边,像是十二名笔挺的战士。虞章华很激动,他搓搓手心,走上前去,拿起一支枪,端握住枪托,哗啦一下拉开枪栓,瞄准——周廷三正抱着臂站在对面,一脸严肃地说:“别玩儿了。”准星后面,周廷三的印堂因为天气炎热直冒油光,亮晃晃的,虞章华盯着他的眉心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放下枪来。

除了周廷三之外,西墙下还站了十个人,虞章华从自己开始数,詹凤佐、吴勖、卢骥轩、张子诚、张其坤、十二岁的周廷顺,还有附近农庄的两个把式和一个回乡不久的社会主义青年团成员。周廷顺踮起脚来,尽量把自己往上拔,这样看起来会比枪高一些。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多出一把枪来。“他奶奶的!”虞章华咧着嘴在周廷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二哥、三哥要是能回来就好了。”周廷顺不服气地一梗脖子,小脑袋昂得更高些,说:“我一个顶他们俩。”

刚才,那个穿豆青色短衫的把式懊恼地说:“后庄的老马,原是说定了要来的,不知怎么,一早上突然跑肚蹿起稀来,这会儿已经拉得下不了床啦。”这样他们今晚的行动就缺了一个人,不过也没有大碍,按周廷三的意思,寅时那班岗是他的人,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团丁们都在会周公,他们里应外合,轻轻松松就能把周元甫的十几支枪都缴过来,这样,他们的装备恐怕比得上县里的保安大队了。人不是问题,有了枪,还愁没有人吗?张子诚也说西边的红三十一师和东边的红三十二师都缺枪少弹,他们这次偷袭就算不成功,也能趁着夜色跑出去,不管是去西边还是东边,路都走得宽。

周廷三今晚是向周元甫告了假的,他说铺子里缺人手,两个弟弟都在外面求学,因而他这个做大哥的要常回家看看。这也是当初他回乡后投靠周元甫的说辞——方便照顾家中老小,不然外面天高地阔,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他又何必回来韬光养晦?周元甫对此笃信不疑,因这个远侄自小就有过人之处,又在外面闯荡历练过,远近都知他“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即使这年轻人一时有些不如意,不过是潜龙在渊,日后必有发达之日。趁这机会聘他做教官,多加笼络,想来是不错的,故而待他比别人都宽厚些。

此时,周廷三的身影已倏然隐没在夜色之中,犹如一条鱼滑入深海。在中国乡土的宗亲社会里,基于亲缘关系的人情世故通常是优质的润滑剂,不过在无情的革命中也算是一剂猛药。反动民团头子周元甫错误地判断了阶级关系和社会形势,因而一败涂地在所难免。就宗族之谊而言,周廷三对周元甫抱有一种隐晦的同情,但在宏大的国家和民族革命面前,任何个人情感都是琐碎而多余的。今晚他就要痛下杀手,如果周元甫不抵抗革命,他还会给周元甫留一条活路,否则,即便是爱贤惜才的同宗叔叔,他也绝不会手软。

夜色黑如浓墨,在曙光没有到来之前,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沉睡。山乡的夜晚宁静而纯粹,却也黑得惊心动魄。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给人以错觉,似乎四面八方都充满未知的危险,每走一步,都有狠狠摔下悬崖之虞。那些没有被黑暗吓住、还咬牙摸索着朝前走的人,因而被视为亡命之徒。现在这十一个亡命之徒潜入浓墨当中,以夜蒙面,仍掩不住狰狞之色,看起来像是十一头黑色的兽。獠牙般的十一杆长枪端举在身前,犀利地刺破了重重夜色。

“跟我来!”周廷三压低嗓子,猫腰蹿在前头。黑暗中瞧不清楚他的面目,想必那两道剑眉如临大敌地拧在一起,像在深邃的眼眶上压了两座沉郁的山峰。周廷顺紧紧跟在哥哥身后,倒未曾觉得前途如何叵测危险。像是鸭子的印随,他们兄弟前后脚踏上这条吉凶未卜之路,只因哥哥走在前面,小小年纪的周廷顺便也理所当然地表现出过人的悍勇和无畏。

周廷顺少不更事,只远远地见过周元甫几面。那个远房叔叔有一张油腻的肥脸盘子,笑起来小眼睛几乎埋进皮肉里寻不见一点光来,要不是哥哥说他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反动派,周廷顺还以为这人心肠不坏。每年周元甫过寿都要大摆筵席,镇上人也都是欢天喜地的,就连那些交不上课税的乡民,也会笑嘻嘻地拱手作揖说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利话。周廷顺跟着吃过几次流水席,觉得周元甫甚是大方,肥猪肉和白米饭都管饱。哥哥说周元甫吃的是穷人的肉,喝的是穷人的血,周廷顺就明白了,怪不得周元甫摆席那么大方,原来并不是吃他自己的。

周廷顺听哥哥在墙下打了个呼哨,两人多高的墙头便垂下一根绳子。

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像在做游戏,那绳子在周廷顺腰间绕了两匝,紧紧缚住了,哥哥又打个呼哨,他便腾云驾雾地飞起来。他以前也常常爬墙头,手脚利索得很,但是这样高大的墙还没有机会爬过。他手脚并用地攀上墙头,骑在那里,望见院子当中成行的银杏、红杉和香樟后面藏着一弯月亮,低眉顺眼地盯着他看,只觉新奇无比。

这种藏着很多秘密的深宅大院,在他心里是陌生的,毕竟家里只做些小买卖,前店后坊的屋架子,连个跨院也没有。他骑在墙上一眼望进去,望不到尽头,心里便生出几分雀跃,似乎是坐实了周元甫果然是个盘剥欺压百姓的大坏蛋,连带他们这次的行动,也变得比想象中更加正义而伟大起来。他想到他们一家人终日苦作,也不过混个肚圆,连几个哥哥出去念书的钱,都要父亲四处求爷告奶地借了贷来还呢。家里虽开着油坊炸点心,肚里却缺油水,他有时忍不住嘴馋,从笸箩里偷拿一两块点心,若是叫父亲瞧见了,必拿了炸点心的长长的竹筷子敲他的手背,边敲,边嘴里嘶哈着骂他:“你这倒霉孩子,又偷嘴!我且问你,你兄弟几个,你捏一块,我捏一块,这生意还如何做?全家还不得吃风屙屁去!”凭什么周元甫有这样为所欲为的气派呢?那么斗争他是当然的喽!

陆续又爬上来几个人,都落在银杏树后面那个眉目弯弯的月亮的眼里。安静的月亮略带羞涩地垂下眼睑,风来了,吹得它摇摇晃晃,颤动的树影簌簌遮住半边脸。它从树杈的缝隙里惊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只见墙头人影幢幢,几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墙,分两路摸进院子。

周廷三在墙根那里和一个团丁模样的人击了个掌,料想必是投绳的内应。那人面色如水,站在墙下暗影里无声无息,像是匍匐在背静处的一只训练有素的黑猫。他回身一招手,带着张其坤等人奔袭门岗而去。

剩下周廷顺紧紧咬住周廷三,一前一后猫着腰径直往营房那边跑。这里的地形早已在周廷三心中烂熟,他们兄弟二人不费劲就踅到窗下。不当值的团丁们都在熟睡,十来杆长枪一律呆头呆脑地挂在墙上,要缴他们的械,周教官一人足矣。周廷顺看哥哥一脚踢开了房门,对着大通铺上一溜儿光屁股蛋子喝道:“共产党来了,要命的不要抵抗!”

这边张其坤等人从背后摸去门岗偷袭,只用两把匕首就缴掉两支枪。他们打开大门,又把其余几位同志放进来。这时听到营房那边一声枪响,晓得周廷三已经得手,众人便拉开枪栓朝后院周元甫的老巢跑去。一路乒乒乓乓,打掉几个措手不及的巡值团丁。慌乱中也不及分辨,或许那几个团丁本就无心抵抗,听到枪响便抱头蹲到地上,哆嗦着让出道来。平日里民团训练,周教官就开玩笑似的说过,共产党不杀俘虏,只要老老实实地投降,就把小命保住了。团总不过赏他们一碗饭,人家共产党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

如此一路畅通无阻,痛快地杀到周元甫的住处。

那周元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正做着美梦,耳听啪啪的枪响,还以为哪家放炮仗,待醒过神来,方知大事不妙,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尚未爬到门口,早被人飞起一脚踹得眼冒金星。

“周元甫!”一声断喝,“你已经被包围了,还不投降!”

周廷顺跟着哥哥和众人杂沓的脚步跑进来,兴奋地瞧着地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远房堂叔,那具肥胖的身体蜷成一个滑稽的球,滴溜溜地滚到床底下。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那一脚踢得太狠,把周元甫踢得魂飞魄散。下床的时候他还从枕头下面掏出了那把贴身的手枪,没想到也给一脚踢得滚出来,啪的一声落在离门口两尺处,被人一脚踏上,踩得死死的。现在周元甫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一屋子凶神恶煞,其中那张他所熟悉的、曾经对之青眼有加的年轻面孔,也是那样的狠鸷和倨悍,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他这才惶恐地想起来,自己正是被眼前人算计了几个月的蠢货,哪里还有资格乞求得到一点好声色呢?

周元甫的六姨太是个刚娶进门还热乎着的小户人家的女子,此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瑟缩在床角,抖得玉体乱如筛糠。她没见过这阵势,原先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只晓得织布绣花;后来给周元甫做小,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是远远地听前院那边操练的团丁们喊几声罢了。这时亲见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黑杀党”真枪实弹地闯进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眼泪鼻涕飞了满身。

“小兰,别怕!”一个壮实的黑影扑上去,一把就将羊羔似的六姨太熊抱在怀中,嘴里激动地胡乱咕哝着,“俺,是俺哪!小兰,是俺!是俺,小兰!”

那被唤作小兰的六姨太想是吓得傻了,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抱头呜呜地哭,哭得周廷顺心里毛躁起来,端着长枪跳到花团锦簇的月洞雕花床上大喊一声:“哭个屁呀!周元甫抢了你给他做姨太太,我们都是来帮你打倒他的!”

这一声把小兰喝得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件豆青色短衫,粗粗壮壮的身材,一脸油红疙瘩,正是周廷三、詹凤佐他们邀来的农庄把式。他原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厚道庄户人,和瑟缩在床角淌眼泪的小兰情投意合,早定了亲,不承想小兰的父亲是个老不成器的,跟人赌钱输了个一塌糊涂,只好拿女儿抵债。那放印子钱的见小兰颇有几分姿色,转手便把她卖给了好色的周元甫。两个月前周元甫迎娶小兰进门,可遭人恨上了。那个年轻而老实的庄户把式,既不能派他的准岳父赌钱输掉女儿的不是,又不能破坏规矩找那放印子钱之人的麻烦,只得把一腔怨愤撒在为富不仁的周元甫身上,恨这年迈多金的老流氓截了他的胡,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竟要强娶他十八岁的未婚妻。

这个梁子结得迫切而深刻,周廷三、詹凤佐他们一说要端掉周元甫的老巢,他第一个捏着拳头跳出来,恨不能一时三刻就杀进去,把他心爱的小兰救出魔窟。现下小兰既已温香在怀,一副梨花带雨的泪容,更显娇弱可疼,他再也耐不住这两个月的折磨和相思之苦,立刻红了眼睛拿枪抵在周元甫的脑袋上,恨声道:“俺×你奶奶的,受死吧!”

周元甫吓得面无人色,早已瘫软在地,死鱼样的眼睛直往上翻,似乎不待被枪毙便要蹬腿见阎王去。周廷三拦住那被妒火烧得头顶冒烟的把式,威严道:“不急,我们明天召开公审大会,他的罪状可不止欺男霸女这一条。”那把式梗着脖子还闹着要现杀活剐周元甫,周廷三劈手夺下他的枪,轻轻松松一拧,就把他拧到一边去了。

周廷三把夺下的枪往周廷顺怀里一扔,拍了拍手转身劝那把式,语重心长地说道,杀周元甫不是目的,要唤醒民众的觉悟,共同缔造一个人人平等的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全新的世界,这才是他们革命的意义。当下,众人把周元甫捆成一只螃蟹,前庭后院点得灯火通明,周廷三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喊话:“弟兄们,你们信得过我周某人,这就跟着我一起闹革命去!若是不愿意,也不强求,回家好好过日子,强过给富户当打手走狗。”那几十个团丁原就是周廷三的旧部,素日里与其说听命于周元甫,不如说是周教官一手带出来的兵,这时周廷三振臂一呼,无不应和,纷纷要求加入共产党的队伍。周廷顺瞪大眼睛,竖着耳朵,抱着两支枪站在那里,眼见许多只钵子大的拳头在头顶上挥来舞去,一时竟有山呼海啸的气派。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他觉得大哥说得好极了,直说得他心旌摇荡,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夜闹得痛快,待天光大亮,周廷三又舞着一面红旗率众占领了镇公所。

那镇公所不过是个办事的所在,不曾有兵丁驻守,镇长白同柏凭着交情向周元甫借了两个持枪的岗哨而已。站岗的两人见周元甫臊眉耷眼地被周廷三捆了来,早掉转枪口,主动报告周教官:“反动镇长白同柏听到枪声便屁滚尿流地躲进了牛角塘。”果然,虞章华带了一队人去牛角塘搜查,不久就在荷叶田田的水域那边活捉到滚了一身塘泥的白同柏。虞章华仰天大笑,直呼过瘾,亲自押了白同柏过来。在镇公所门口,虞章华照着白同柏的屁股踢了一脚,那力道刚好够让白同柏趴在地上摆出一个“狗吃屎”的造型,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笑声里一轮火红的日头从东面冉冉升起,当空洒下万道金光。时已至盛夏,白昼以最大之可能碾压着黑夜的长度,迎来一个万物葳蕤的季节。卢骥轩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心中一片光明。他一晚上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激迫着他想要对着太阳大喊大叫起来。

昨晚夜袭周元甫民团,他在高墙下仰望着周廷顺身轻如燕地第一个攀上墙头,然后是周廷三、张其坤和那个年轻的社会主义青年团成员。他觉得他们都比他更接近革命,甚至是墙下那几个同被安排在门外待命的同志,也比他更坚定一些。他们等待的时候都是满脸严肃,紧迫的期待当中,伴随着扑面的焦灼之感,人人都那样急切地要把自己当作上膛的武器,轰轰烈烈地奉献出去。唯独他,都已经兵临城下了,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未必一定要往前走出那一步。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明明扛着枪出来,却盘念着最好不要放一枪就能够和平地取得革命的成功;又或者不成功也没有什么要紧,他们在黑暗中悄悄地退回来,第二天照样做活儿的做活儿,做少爷的做少爷,对生活中早已固化下来的、逻辑自洽的习惯并没有什么不良的影响。这荒唐的想法当然是在听到枪响之后,一下子就被狠狠地击穿了。

之前周廷三教过他们放枪,他学得倒是不慢,周廷三还说假以时日他也可以做个神枪手。他听了只是暗暗摇头,实在并不期待这份不切实际的荣誉。可是,当周廷三“哗啦”拉开枪栓,把“汉阳造”高举在空中动情地说“同志们,我们一定会把红旗插遍山冈”的时候,他还是抑制不住冲动地决定,跟他们一起在这条充满危险和不测的道路上走下去。现在他看到了火红的太阳,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瞻前顾后、首鼠两端的根源——原来人在黑暗当中的时候,是看不到光明的,人家跟他说,前面有光,他心里就算有一些向往,也不肯全然相信。直到他亲眼看到那光,他才惊讶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对自己生出了崭新的希望,他猛然觉得,自己也可以有资格享有一种丰盛的新生活,并不是父亲说的那样,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道家也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他亲眼看到周元甫的下场,那个命里满坑满谷的人物,竟然就这样赤条条地落在他们手里!嚯,他们要革他的命哩,这个倒霉的家伙只好束手待毙。

待日头长到三丈高,镇上的公审大会便开始了。全镇的人都自觉地拥到河滩这边来,流芳桥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大约以为站得高看得远,这样就能够看清楚反动民团头子周元甫和反动镇长白同柏的真面目。也有没来得及挤上桥的,那么就拥在乱石滩上,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抻脖探颈、见缝插针地寻找那两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站在前面的,都是革故鼎新的先驱,他们刚刚参加了暴动,把五花大绑、蔫头耷脑的周元甫和白同柏围在当中;后面那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群众只好踮着脚,踩着石头,努力朝革命发轫的方向张望。有谁大喊了一声:“打倒恶霸周元甫!”于是“打倒周元甫”的喊声就此起彼伏、一浪一浪地翻涌过来。

周元甫和白同柏的亲眷也都来了,他们形容痴傻地站在河滩上,远也不是,近也不是,怎么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他们的表情也很古怪,在痛苦和兴奋、羞耻和愤怒之间扭曲着。有人想哭,却咧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当然,笑更加不合适。他们被吓坏了,这种浪潮汹涌的洪流足以让全家卷入灭顶之灾,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他们还没有避坑落井地受到株连——这要看他们的表现,但是如何表现,这也很让人困惑。他们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河滩上受刑——精神的酷刑。

卢骥轩站在一块滚圆的鹅卵石上,脚底板被灼得发烫。没办法,河滩上的日头就是这样毒辣,入夏以后就燃烧起来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谁也不轻易顶着烈日跑到河滩上来。现在,人们却都争先恐后地拥到了河滩上,这足以说明西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卢骥轩被淹没在人群当中,变成了滔天巨浪中的一滴水,眼前渐渐模糊。太汹涌了,他什么也看不清,周元甫那张原本就很肥胖的脸盘子被泡发了,像浸泡在水中的宣纸一样迅速分解,与无数的水分子化为一体。在这种汇入和融合中,卢骥轩完全找不到自己,却又感觉自己无处不在。一个声音在头顶炸裂:“今天我们就要好好算算这笔账!”他仰起头,看见周廷三站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身后长出刺目的光圈,就像教堂里壁画上那些正大光明的圣像那样,充满堂皇而深邃的宗教意味。周廷三的身下,脸如死灰的周元甫双手反剪,跪缩成一团,脑袋完全塞进裆里去了;同是罪大恶极的白同柏却跪在那里讨好地点头哈腰地说:“我有罪,我有罪,大家好好说嘛,都是乡里乡亲……”一块愤怒的石头省却了抛物线,直不棱登地砸中了他的额头,他哀号一声,接着引来更多愤怒的石头。

场面很快变得不可控制,仇恨一旦被点燃,就迅速蔓延到整个河滩。既然全西镇的人都集中到了河滩上,一人一块石头就足够垒起埋葬旧制的坟茔。等到卢骥轩发现周廷三不杀周元甫是为了让他死得其所的时候,公审大会已经接近尾声。周元甫被压在乱石堆下奄奄一息,目光凌乱而倦怠;另一边的白同柏则趴在滚烫的卵石上一动不动,带着他不被饶恕的罪孽升了天。周廷三站在那块凸起的巨石上,面色凝重地宣布:“从今天起,西镇有了自己的红军队伍。”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让头顶的太阳晃了晃,流芳桥上有人在喊:“这下变了天啦!”

长时间的曝晒令卢骥轩头晕目眩,几乎有些体力不支,他的目光变得迷离,惝恍地扫过河滩,看到父亲卢方伦的身影一闪。

第五章 流芳桥

虞章华是卢骥轩的入党介绍人,那天卢骥轩宣誓的时候,虞章华用难得的庄严语气说了句:“卢骥轩同志,从今往后,我们将在同一条道路上并肩走下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虞章华的眼睛里似乎隐隐闪烁着泪光,卢骥轩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虞章华呢,不由得胡乱猜测,这个纨绔子弟很可能是从他卢骥轩的眼睛里看到了泪水——那么他看到的,其实是由虞章华眼睛里折射出的自己的样子。卢骥轩本就是个眼窝子浅的人,常常是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便会使自己陷入情绪潮湿的感动。有时候卢骥轩会无端地浮想,他和虞章华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两个人,但究竟是谁在镜子外面,谁又在镜子里面呢?必有一个人是被魇住了,总也挣不脱那咒语似的镜像。

和卢骥轩一起入党的还有吴幼菊,她的介绍人是周廷三。自从那次出山买枪之后,吴幼菊和周廷三就走得越来越近。现在吴幼菊说起话来,总是不自觉地模仿周廷三,就连向群众挥手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她本来就很有革命的热情,加上她是女同志,宣讲革命道理的时候,能够做到刚柔并济、声色俱美,远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甚至很多小伙子老太太都愿意信服她。因此到了区苏维埃政府成立的时候,年纪轻轻、身体瘦弱的吴幼菊被选为妇女会主席。她虽然看上去弱柳扶风,干劲儿却铆得很足,工作起来非常敬业,常常为一个具体的革命问题思考到深夜。比如为了庆祝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拟订庆祝大会的节目单,灯油都熬干了几盏。

吴幼菊精心准备庆祝节目,特意从乡里找了几个有名的把式,还从立言小学要来几十名学生,在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大会上又唱又跳地表演了一曲《大别山上出太阳》:

姐在房中绣麒麟呀嗨哟

耳听门外闹纷纷

不知是啥事情哎呀嗨哟

不知是啥事情哎呀嗨哟

用手打开窗户望哎嗨哟

长枪盒子一片鸣

红军起了身哎呀嗨哟

红军起了身哎呀嗨哟

站在革命的前线哎嗨哟

不怕牺牲冲在前

为的是政权哎呀嗨哟

为的是政权哎呀嗨哟

巍巍政府已建成哎嗨哟

就是工人和农人

大家来拥护哎呀嗨哟

大家来拥护哎呀嗨哟

完成民权的革命哎嗨哟

反动势力要肃清

团结向前进哎呀嗨哟

团结向前进哎呀嗨哟

大别山上出太阳哎嗨哟

人民政府人民爱

共产喜洋洋哎呀嗨哟

共产喜洋洋哎呀嗨哟

编舞的时候吴幼菊专门找周廷三商量了几次,究竟是让小孩儿打花棍还是叫乡里把式撑旱船。最后决定,老少咸宜,普天同庆,花棍和旱船都搞起来,热热闹闹地耍一回。花棍两头绑上铜钱,打起来哗哗响;旱船呢,结上红绸、扎上红花、插上红旗,跑起来一片红。周廷三笑着对吴幼菊说:“我在外面打仗,家里都交给你啦!”他说的是红军到处转战,不断扩大革命根据地,当然也需要有人在苏区搞工农政权建设,但他把“我们”简化成了“我”,又把“你们”简化成了“你”,这就让吴幼菊红了脸。颊上飞红的吴幼菊怀里揣着十几只兔子,像是被人当场捉住的小蟊贼,她飞快地瞟了周廷三一眼,抿着嘴说:“你放心吧。”一甩头发,噔噔噔跑远了。她原先长及腰臀的大辫子早就剪掉了,现在换成利落的齐耳短发,一跑起来柔软的发丝就散开飘飞在风中,像是千万条多情的丝绦,撩拨得周廷三心头直痒痒。

正是山南最美的季节,长空明净,秋染层林,桂花的香气阵阵袭来,在猎猎红旗下,一个新生的西镇发足了力勃然生长。

卢骥轩没跟着周廷三、虞章华他们出去绕着山头打仗,他和吴幼菊一起,按照《临时土地政纲》和“土地问答”等相关规定,把红军田热闹地管起来,在田畴上立了一块高大威武的铭碑。暴动以后,民众拥军、参军的热情高涨,周廷三带领的那支原先主要由旧式民团改编的几十人的小队伍很快就发展壮大为几百人的大部队。家家都有红军,户户都分了田,为了让红军战士们更好地“享受土地革命的胜利成果”,这公田就刻成了一座丰碑,立在通往西镇的路边上。“红军公田”四个大字,出自镇上手艺最好的雕刻师傅之手,一人多高的碑,一望无际的田,红彤彤地连成一片。

竖碑那天,农协、赤卫队、妇女会、少先队、儿童团以及各界群众都从四面八方拥向会场,会场当中,正是那块巍峨的石碑,上面披一块鲜艳的红绸子,在朝阳的映照下光彩夺目。在一片锣鼓声、欢呼声中,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碑抬到公田旁竖了起来,那碑便迎着朝阳屹立在山脚路旁,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卫士那样,从此守卫着劳苦大众经过斗争而得来的胜利果实——土地,凛然不可侵犯。

一方面是穷人欢天喜地,一方面是富户心惊胆战。

富户里面,自然又以周元甫最为豪横。西镇革命一开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瓦解了周元甫的民团,可以说是给镇上所有被革命唤醒的民众吃了一剂定心丸。

周元甫的六个老婆,除了结发的正室夫人之外,都愿意被新政府解放。那天在公审大会上,她们表现得也相当激动。三姨太拉着女儿的手,在滚烫的河滩上跳来跳去,哭得泣不成声。她说周元甫凌虐她,连她的女儿也不放过,这些年她们娘儿俩过着不是人的日子,做牛做马,猪狗不如。

三姨太的女儿,也是周元甫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长得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掀起她的衣服来,和脸色一样蜡黄的身体平平坦坦的,见不到青春女子的凸凹有致,倒是能看到深深浅浅的瘀伤和疤痕。河滩上的众人皆哗然。虎毒尚且不食子,周元甫竟然对亲生女儿下这样的狠手,一时群情激奋,如蝗的石块扔到周元甫身上。鲜血迸溅出来,泼洒了他女儿一身。那呆女子任由三姨太牵扯,一会儿被推到周元甫面前,一会儿又被拉到三姨太身后,横竖不吭一声,像只扯线木偶。后来三姨太当众扒开她的衣服,她就痴痴傻傻地立在那里,配合地挓挲着手,好让众人看得更清楚些。那么多的眼睛和嘴巴对着她品头论足,她只是空无一物地嬉笑,笑得分外瘆人。她那对失掉神采的眸子里,似乎既看不到她母亲的泪,也看不到她父亲的血。

这样一来众人便像是在看戏,嗡嗡嘤嘤地交头接耳,有这样说的,有那样说的,有说黑的,有说白的,有说方的,有说圆的,凭空多出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来,不过终究没有一个故事使所有的人都满意。大家哄哄闹闹、吵吵嚷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谁都说自己的故事最可靠,于是河滩上到处滚来滚去的故事比石头还要多,还要杂,还要乱。

卢骥轩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然而又找不出确切的谬误来。他竖着耳朵把每一个故事都听了一遍,每一个故事都令他感到更加不舒服,几乎忍不住作呕。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发昏,他眯着眼睛看过去,滚烫的河滩上,很多只扑朔的影子虚晃着,看不清面目,幢幢的人影里却没有一张人的脸,这景象好不诡异。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把迷离的目光固定在一个焦点上——罪大恶极的周元甫。是的,周元甫是应当被打倒的,三姨太的血泪控诉情真意切,让很多软心肠的人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包括卢骥轩自己也湿润了眼眶。那么,和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热情一起喷发出来的山呼海啸的愤怒,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种铺天盖地的啸嚣、狂热和颠覆,让卢骥轩瞬间被吞没在一种失掉重心的叵测感里。他像是被一个浪头狠狠打在滩涂上,狼狈地触摸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个可怜的身体蜡黄的女孩子,变成了一枚曝晒在滩涂上的破碎的贝壳。

等到六姨太小兰跌跌撞撞地被人推上来控诉时,卢骥轩的脑袋里还是嗡嗡的如同弹棉花,虽也有一根弦,却分不出宫商角徵羽。周元甫似乎也已经把自己的故事听累了,这个老地主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到裆里,像是在打瞌睡。六姨太的哭声没有三姨太那么高亢激昂,她只是低着头抽泣。说到自己“被逼无奈给人做了小,这都是命”时,她哭得背过气去。即使是这样伤心欲绝,她的哭声也是低沉的,柔柔弱弱,幽幽咽咽,像是要钻到地底下,生出看不见的根须来。她那有情有义的未婚夫再也按捺不住,终于义愤填膺地从旁跳出来,举起一块巨石向周元甫狠狠砸去。

这一回周廷三没有阻拦他。周廷三气定神闲地站在另一块巨石上,以居高临下的姿势俯瞰着汹涌的人潮,发出深长而阔大的叹息。他大约是在叹息自己违背了某种心灵的契约,“如果周元甫不抵抗革命,就给这个颟顸的远房叔叔留一条活路”,谁想到革命的潮涌吞噬一切,他开启了这道洪流的闸门,却无法左右势不可当的潮流——当然这一切只是卢骥轩的无稽猜度,他和周廷三隔得不远,但要看清楚周廷三却要微微仰着头。尴尬的是,太阳正好高悬在周廷三的头顶上,因此他看周廷三的时候,双目刺痛得厉害,头脑中的晕眩也更加厉害了。

那天,几乎被石头活埋的周元甫并没有立刻断气,而是在河滩上苟延残喘地曝晒了一天。没人理他,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嫌弃地丢在河滩上。等到晚上,周元甫的大老婆和她儿子偷偷摸到河边去,发现周元甫已经救不回来了,也没敢声张。因为白天的时候就有人警告过周元甫的大房,说他们帮着周元甫为非作歹,很不得人心。周元甫的大儿子早已成人,原是要承祧继产的,这时候也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一条俯首帖耳的丧家之犬。相比之下,白同柏的老婆泼辣贞烈得多,她见到白同柏被当场砸死后就哭闹着一头撞过去,两个仆妇没拦住,她就这样脑浆迸溅地倒在了同样是脑浆迸溅的白同柏身边。

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后,六姨太小兰满怀对新生活的向往之情,嫁给了她情深义重的未婚夫,过上了“太阳出来喜洋洋”的幸福生活。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她现在的男人,在一次醉酒之后,极猖狂地打了她一顿。她不过是看他喝得烂醉还要馋酒,就伸手拦下了他手中的酒碗。他立刻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地一巴掌甩过去,一边打还一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胡乱骂她:“你这小娼妇,伺候自己男人不快活吗?连酒也不给我喝,难道是贴给外头的野男人?你们一家都见钱眼开、财迷心窍,妈的,老子捡了个烂货!”小兰磕掉一颗门牙,愣在血泊里,终于明白自己在男人心中原来早已不是良人。她狠狠哭了一场,半夜摸到流芳桥上,一头栽了下去。

这事叫吴幼菊知道了,怒气冲冲地跑到周廷三的一〇七团去兴师问罪。

小兰的男人当初因为小兰被周元甫霸占,冲冠一怒为红颜,跟着周廷三他们暴动,后来又跟着周团长参加了红军。因为队伍四处转战,他和小兰聚少离多,本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可他趁着队伍回驻地休整的机会回了趟家,竟然酗酒行凶,无事生非,最终导致小兰投河自尽。吴幼菊认为这是一桩迫害妇女的恶性事件,小兰是被红军解放了,可后来又重新落入了封建主义的牢笼里,而她的男人,正是极混账地充当了封建主义的刽子手,他根本不配当红军。

周廷三他们的队伍刚刚在另一个山头打了一仗,虽说挫败了敌人,却伤了不少弟兄,回到驻地不久就发生这样的事,他也很恼火。吴幼菊让他这个团长给个说法,周廷三只好把小兰的男人从营房里拉出来,抄起马鞭狠笞了二十下,以整肃军纪。周廷三说这二十鞭是替小兰讨个公道,不过仗还没打完,反动势力还很猖獗,要留着战士的性命上战场杀敌。吴幼菊怒道:“你手下兄弟的性命值钱,我们女子的命就不值钱吗?迫害妇女就是破坏革命,你姑息养奸,做了破坏革命的坏人的帮凶,我再也不要见你!”说完气哼哼地跑了,一连好几天不理睬周廷三。

这事让周廷三和吴幼菊闹得很不愉快,周廷三花了几个晚上的工夫才把吴幼菊哄好,让她相信他绝不是个欺负妇女的坏蛋。吴幼菊是个嘴巴很厉害的姑娘,虽然那些革命道理还是周廷三教给她的,但她说起来头头是道,比周廷三还言之有理论之有据。周廷三说不过她,只好直接动手。他轻咳一声,说:“吴幼菊同志,你看!”吴幼菊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倒在了他怀里。周廷三的手上功夫和吴幼菊的嘴上功夫一样厉害,吴幼菊一下子被周廷三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好红头赤脸地啐他道:“看什么看!你还说你不欺负妇女?”周廷三只是不放手:“我这是保护妇女。”他抱着她,铁箍一般紧紧的,一心想把她化成他胸前的肋骨。深秋的夜,月色明净,不过山里的风已经很硬了,刮得人脸蛋子疼,吴幼菊把脸埋在周廷三怀里,果然又暖又安心。

吴幼菊和周廷三在小树林里讨论妇女问题的时候,虞章华和卢骥轩也在酒桌前讨论妇女问题。他们面前早已杯盘狼藉,虞章华吃掉了一只烧鸡、一条烤鱼和一整盘肥腻的红烧蹄髈,瓷钵中半只汁水淋漓的清炖老鹅也差不多只剩下了骨架子。卢骥轩的脑袋在他眼中变成了两个,他还要不停地往杯子里倒酒。卢骥轩大着舌头说:“差,差不多了,我头晕。”虞章华摇摇手说:“不,不行,好不容易喝,喝一场,过两天又,又得把嘴扎上。”

他们已经接到上级命令,两天后穿插到四道河去,配合那边的赤卫队搞一次突袭。行军打仗,就算把酒壶掖在裤腰上,也不能开怀畅饮,这让嗜酒的虞章华很扫兴。这是参加革命以来,他唯一感到不满和遗憾的地方。但是他又不能在酒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好一边革命,一边到处找喝酒的机会。现在他顽固地把持着酒壶,怎么也不肯放下来,晃晃悠悠地又斟满了酒杯。这样一来,卢骥轩只好继续陪着贪杯的虞章华,把那些高度的粮食发酵液不遗余力地往肚子里倒下去。

很快卢骥轩的酒就从肚子里漫上来,沿着食管漫上了喉咙,好像一张嘴就能流淌出泡沫丰富的酒液。可是当他真的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发现流淌出来的不是酒,而是醉醺醺的酒话。

“你,你说,你,你们,有钱人,要,要娶几个,几个老婆,才,才知足?”卢骥轩喷着辛辣的酒气,摇头晃脑地抛出黏附在肠胃里的疑问,让虞章华回答他。虞章华的父亲虞连海也娶了好几个老婆,卢骥轩觉得虞章华应该能回答这个问题。刚才他们聊到吴幼菊逼着周廷三鞭笞小兰男人的事,又由吴幼菊逼着周廷三鞭笞小兰男人的事聊到小兰嫁给周元甫的事,由小兰嫁给周元甫的事又聊到了有钱人对妇女的肆意霸占和玩弄。

“别,别问,问我呀,”虞章华张着嘴,把同样辛辣的酒气喷回到卢骥轩脸上,“我,我他妈,一个老婆,一个,”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卢骥轩面前晃了晃,“也,也还没工夫娶呢。”

卢骥轩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你不算,你没钱,你的钱都,都,都是问家里要的……你,你本质上,是,是个无产阶级。”

“有,有道理。”虞章华咧开嘴巴笑起来,“我,我觉得吧,有钱人娶,娶老婆,那,那就跟,跟赚钱一样,没有,没有嫌多的。”

“不……尊重妇女。”卢骥轩一巴掌拍在桌上,“所,所以,吴幼菊生气了。”

“不,不是,她,她生气,是因为周元甫的老,老婆,被,被别人打了。”

“不,不是,别,别人怎么打,打周元甫的老婆?是他打,打,打自己的老婆。”

两人颠三倒四地讨论了半天,也没有把问题搞清楚,也有可能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问题。卢骥轩的意思是,妇女也是人,那么她也有人的想法和欲望,如果妇女有了钱,是不是也会“娶”很多个丈夫呢?妇女之所以被压迫,是因为妇女都是无产阶级。这就像穷人被压迫因为他们是无产阶级一样。他一直都在想,如果穷人有了钱,他们也很有可能变成压迫别人的人。这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就解释得通了。

虞章华当然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连卢骥轩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总是这样胡乱想些没用的东西,对于怎样搞土地改革,如何坚决而卓有成效地废除封建半封建的土地所有制,他没有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通通都是听吴勖、吴幼菊他们的。

他虽然也是区苏维埃政府委员,却对眼下“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的革命运动感到迷茫和困惑。他已经知道“农民是最讲实际的,他参加革命与否,不是靠几句动人的口号、讲一通革命的道理就能解决问题”,因此“最根本的是要维护其切身利益”,但他觉得一部分地主和富农也没有那么坏,如果不给他们分田,或者只分坏田给他们的话,假以时日,他们有可能和那些分到很多田、家里壮劳力又多的贫农颠倒了个个儿,成为新的“经济上受剥削、政治上受压迫、生活贫穷、社会地位低下”的农民。

这些话不喝酒的时候他是不敢说的,要是换个喝酒的对象他也不敢说,但对着虞章华他就敢胡说八道。因为虞章华家里的田差不多都被分出去了,铺子也不打算开了。虞寡妇说她养了个白眼狼,她日夜勤作苦扒熬白了头发,不过是为了虞章华;可虞章华倒好,这个挨枪子儿的,把她的心肝脾肺通通从腔子里活活摘掉,半点也不留余地,都掏出去糟蹋干净,她苦撑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卢骥轩问虞章华,究竟要怎样待他那可怜的寡母。虞章华翻翻白眼,吐一口气说,他自然会好好奉养他的母亲,毕竟她生他来这世上的时候差点死掉。尽管她未经他的允许,便把他带到这个早已腐烂到根子里的世界,但他还是愿意用一点力量来刺激她生活下去的勇气。至于铺子,肯定是不能关的,散在各地的敦本堂都是他们的联络点,所以他还要哄着他母亲,好生看住这些店铺呢。卢骥轩恍然“哦”了一声,暂时放下心来,那么他父亲的账房先生一职还是安稳的。

卢骥轩和父亲卢方伦私下里谈到目前的形势,都是晕头转向。卢方伦只是叹气,倒并没有过多地责怪儿子。这前清的秀才一生循规蹈矩,见惯了日升月落,一心只图安稳。他拉住一时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儿子,心有余悸地说:“我先前还道你整日里做梦,没头没脑地犯糊涂,现在,我自己也是糊涂了。”卢骥轩劝父亲把心放宽些,卢方伦摇头说:“我只担心你们这样不能长久,仗着天高皇帝远,一时管不到这个山头,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是担着杀头的罪名哩。”卢骥轩只好垂首道:“父亲说得是,不过那都是老皇历了,您是亲眼看着大清朝完蛋的,眼下的局势,也不好说……我们,嗯,总是在找一条更好的路,并不是一心要往火坑里跳。”这话说得卢方伦一呆。

卢方伦再不能管着卢骥轩,虽然火热的苏区形势使这个没落的前清秀才感到一种极叵测的巨大危险,但眼下似乎全家都要仰仗着卢骥轩那点莫名其妙的政治资本,在新政府里获得合法的身份和稳妥的地位,因而他只能虚弱地叮嘱自己的儿子,凡事要留有余地,老祖宗的道理总是不错的,中庸之为德矣,其至矣乎!也不知儿子听进去几分。先前替儿子在燕子河说下的那门亲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卢骥轩既一心投奔了革命,连身家性命也不顾了,哪里还顾得上娶亲?老两口儿只得装聋作哑,悻悻然不知所谓。好在革命形势如火如荼,据说燕子河那边闹得也凶,那家人倒不曾讹卢家的彩礼钱,是怕引火烧身。卢骥轩母亲不住地喊阿弥陀佛,也不知老太太是为了那老实可靠的亲家感到遗憾,还是蒙着双眼预见到了什么。

一〇七团又要出去打仗了,沿街都是火焰一样跳动的小红旗,那些挥舞着红旗的人和走在队伍里将要上战场的人一样激动,甚至还要激动些。吴幼菊带着她的妇女会,早早地站在流芳桥上欢送队伍。这些解放了的妇女摇旗呐喊的样子,仿佛一朵朵憋足了气力绽放起来的花儿。她们在桥栏上抻扯着,朝前探出火热的身体,脚下几乎是悬空的,恨不得把自己像放气球一样放到膨胀的空气里去。

队伍经过的时候,有人大声地喊:“哥哎,你安心去打仗呀,家里有俺哩!”

又有人扯了嗓子喊:“他爹,你好好打仗呀,俺孩儿都说他爹是大英雄哩!”

还有人又哭又笑地喊:“儿呀,上了战场你莫慌呀,咱手里也有枪哩!”

吴幼菊喊的是:“周廷三,你早去早回,镇上的妇女都需要你保护哩!”

周廷三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鲜红的辔头惹人耳目,吴幼菊一喊,他就笑嘻嘻地回过头来,朝流芳桥上的吴幼菊招招手。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两双眼睛里都遥遥地盈满了笑意,好像他这一去,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求取功名,回来就要迎她进门。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是天底下最得意的男人。一旁骑着匹红鬃马的詹凤佐拿胳膊肘虚拐了他一下,揶揄地努努嘴:“哄好了?”周廷三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嘻嘻笑:“那还用得着哄吗?吴幼菊同志的觉悟是很高的。”

现在他俩搭档,一个是团长,一个是副团长,一个有勇,一个有谋,连县里的保安大队都知道一〇七团不好惹。鲍平安还说:“周廷三连周元甫都一锅端了,真他奶奶的无毒不丈夫!遇到这头六亲不认的‘老虎’,识相的还不得绕着圈子走?”附近的几个民团头子也都商量好了似的,只弹压农协闹事,绝不与一〇七团正面冲突。上面若是问起来,就说实力悬殊,无论剿共还是缉共,都要求国军支援。都知道一〇七团的周团长,黄埔四期毕业,三头六臂,悍勇无匹,人送外号“周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鲍平安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抄后路来摸“周老虎”的屁股。西镇的形势一片大好,尚未有“返乡团”大规模地杀回来,也与此有关。

老百姓过日子,但求安稳,哪怕是暂时的安稳。现在既不用缴租子,又不用给地主老爷扛活儿出力,流的汗全都浇在自己的地里,哪有不舍得流汗的?就是那些扛着枪出去流血的,也是心甘情愿。因此西镇上的人都喜笑颜开,除了虞寡妇这样的,家里有些浮财,难免心惊肉跳。不过虞寡妇这样的到底不多,那些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中钉的富户,早收拾细软逃了出去。至于搬不走的房子和地,共产也就共产了,到底是人比房和地重要。那些富户走的时候,仓皇如丧家之犬,照苏维埃政府和人民的说法,是“屁滚尿流地逃跑了”。西镇变了天之后,一下子天高地阔,吴勖、吴幼菊他们都忙得很,唯独卢骥轩常坐在河边发呆。

这天西镇来了个姑娘。

卢骥轩坐在河边,看到那姑娘从流芳桥上走下来,又径直朝他走过来。西天上云蒸霞蔚,烧得他一阵恍惚,以为那姑娘是从天上走下来的——西镇上可没有这样好看的姑娘。她的裙子质地很好,长长地拖曳到脚踝上,头发也是长长的,又黑又亮地拖在身后。而西镇的姑娘,大多都像吴幼菊一样,把蓄养了多年的辫子剪掉了,穿短短的对襟褂子。她们一律短发短衫,行止利落,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当卢骥轩看清楚姑娘裙子上精美的刺绣和胸前镶满珠翠的压襟时,姑娘已经迤迤然走到他面前。那距离近得很,只要伸伸手臂便能将他推个跟头。他被这个想法骇了一跳,脸色也变了。她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红了脸,心里感到奇怪,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她浑不在乎地朝他喊了一嗓子:“哎,我问你,你们西镇现在全都共产了吗?”卢骥轩一怔。那姑娘笑起来,说她一路看过来,西镇果然跟先前大不一样了,那么虞章华他们是成功了。卢骥轩问她怎么认得虞章华的,她老实不客气地说,虞章华做过她的俘虏。这一来卢骥轩心里就有数了。他一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王春芳!”这下轮到王春芳怔在那里。

王春芳来西镇是因为她怎么也说服不了她爹王大花鞋和她哥王秋林。他们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加上我行我素惯了,受不得拘束,任她说破大天去,他们也不愿意率众出谷参加热火朝天的革命。她爹王大花鞋还说,功名利禄全是狗屁,没有功名利禄支撑的所谓“理想”更是狗屁不如。王春芳一气之下就偷偷从花剪径跑了出来,决定和虞章华一起在西镇实现共产主义。这正是她爹说的那种“狗屁不如的理想”,大而无当,往而不返,除了滚烫的决心之外,一点也没有实际的用处,她自己却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无限的柔情蜜意里包裹着一颗火热的芳心。

卢骥轩告诉她,虞章华不在西镇,他跟着队伍去四道河了。王春芳有点扫兴,但很快就调整好心情,决定踏踏实实地留在西镇等虞章华。因为吴幼菊告诉她,队伍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他们的家。妇女会主席吴幼菊一听说王春芳的事,就兴兴头头地找了来,拉着王春芳问长问短,重点问到了王春芳有没有受人欺负的问题。王春芳说没有人欺负她,她不过是和她爹爹、哥哥吵了一架。吴幼菊问她为什么要和她爹爹、哥哥吵架。王春芳说她爹爹、哥哥不同意她和虞章华好。吴幼菊就回过头来对卢骥轩说:“你看,我说的吧,妇女解放是个多么迫切的问题!”卢骥轩只好表示赞同和支持吴幼菊的观点,抿着嘴直点头,心里却想,王春芳可是个女匪,她怎么会受人欺负?她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既然来到西镇,难免入乡随俗。王春芳学着吴幼菊的样儿,也把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剪断,扯掉繁复累赘的绣花长裙,换上粗布短衫,走起路来像刮过一阵风。这样她就和吴幼菊她们一样,成为西镇的姑娘。她一惊一乍地说她在花剪径的时候也喜欢一身短打,还以为到西镇来得好好地打扮打扮,原来西镇的姑娘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上次来西镇,还是正月里。那时的花灯好看得紧,她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什么都欢喜,谁想到凭空跳出来一个虞章华,一口秽物全吐在她的新裙子上,她心疼了好久。这一回,她想着来见虞章华,心里又是十分的欢喜,托人买了新裙子,漂漂亮亮地穿来西镇。没承想西镇变了天,女子居然不以长裙为美啦。她两次来西镇,两次都穿错了衣裳。

吴幼菊哎哟哎哟笑得肚子疼,拍打着王春芳说这丫头口无遮拦,全无女子的羞臊,不过这正是她吴幼菊所喜欢的女子的模样。她们妇女会,就是要把全西镇的姑娘媳妇们都塑造成新社会的女子,既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用躲在闺房里描眉绣花诵读女德,而是像王春芳这样,喜欢什么便大胆地说出来,为自己的幸福做不屈不挠的斗争。王春芳听吴幼菊这样说,心中越发欢喜,迭声说自己来西镇是来对啦。她原先还以为虞章华奇奇怪怪的,万人之中也未必有一个像他那样抱有无穷稀奇古怪的想法,原来西镇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她很愿意跟他们一起,创造一个人人平等、文明进步的新世界。

王春芳变成西镇的姑娘以后,还大大方方地去敦本堂见了虞寡妇。她本来胆子就大,加上吴幼菊陪着她,她见到未来的婆婆,一点也不胆怯。

彼时,逞匹妇之勇的王春芳是这样对虞寡妇说的:虞章华在花剪径的时候就允了她,将来要娶她过门,因此她才铁了心跟他在一起。她不怕跟她爹爹和哥哥做下对头,只怕虞章华变心。在花剪径的时候,虞章华有一次酒后对她说,他以前喜欢过别的女子,她心里就很不舒服。她还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男子呢,这样虞章华就算占了她的便宜。她之所以到西镇来,就是要做虞章华“喜欢的女子”,而不是“喜欢过的女子”。

虞寡妇愁眉苦脸地听王春芳自说自话,不置可否,等她说完了,才有气无力地搭一句:“他的事,我管不了。”王春芳听到这话,反倒放下心来,居然喜滋滋地接口道:“不用您管,您等着抱孙子吧。”虞寡妇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颤悠悠地说:“好吧,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操不上这份儿闲心。”

原本吴幼菊还准备帮着王春芳说几句硬气话。她是妇女会主席,最关心妇女问题,担心虞寡妇是个老封建,不同意王春芳和虞章华在一起,现在看来,这担心有点多余。从敦本堂出来,吴幼菊对王春芳说:“虞章华以前名声是不大好,但现在他和周团长在一起,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他们周团长非常支持妇女工作,如果虞章华敢变心,我们就去找周团长,看他还敢不敢!”王春芳惊讶地说:“原来现在西镇是这样的。”吴幼菊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王春芳解释说,她来之前以为找到虞寡妇,她和虞章华的事才作数,没想到虞寡妇两手一推说管不了这事,原来这事归周团长管。吴幼菊听罢哈哈大笑,说周团长管的事多着哩。

周团长外号“周老虎”,顾名思义,那便是山中之王,吴幼菊说虞章华不过是周团长手下的一个兵,周团长发一句话,他不敢不听。王春芳听得半信半疑,她认识的虞章华天不怕地不怕,再大的官也不放在眼里,并且还要推翻压在民众身上的三座大山哩!其中的一座,便是官僚主义,他怎么会只肯听当官的话?吴幼菊就耐心地跟她解释,说此官非彼官,这个周团长,是带领西镇人民闹革命的长官,因此民众都很拥护他,他说的话,可以当作革命的指南来学习。虞章华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周团长,才肯听他的话,这和以前的老百姓不得不听那些作威作福的官老爷的话大有不同。

吴幼菊拿出自家的熏鸡、腊肉来招待王春芳,王春芳还是感念吴幼菊的情谊的,加上她在西镇人生地不熟,找个说话的人也难,因此两人十分亲近。吴幼菊待客热情,有什么好吃的都一定要让王春芳尝一尝,生怕王春芳不知她西镇革命成功后丰衣足食的好光景似的。那眼药膏烤鲤鱼最是稀奇,不过王春芳不喜鱼腥气,吃了几口便放在一边,要不是吴幼菊说这道稀奇古怪的菜肴是虞章华的“发明”,她连这几口也吃不下。那桂花蒸栗子却让王春芳爱不释口。新打的板栗拿干桂花上屉蒸了,配上农家的野蜜,香软甜糯,入口即化,简直一食难忘。王春芳在花剪径时也不缺新鲜栗子吃,但那都是炒着吃、煮着吃,从未尝过如此的美味。她一吃便喜欢上了,自己勤学了来做,揣一把放在怀里,随时剥来吃。这甜蜜的味道让她权且忘却了对虞章华的思念,或也可以说,这让她对虞章华的思念散发出更加甜蜜诱人的味道。

王春芳留在西镇,跟教她做桂花蒸栗子的吴幼菊热火朝天地干上了革命。不过她有自己的想法,这只是暂时的,等虞章华回来,她就和他成亲,以后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知道虞章华现在是在部队上,那么她就跟他到部队上去。虽说他们队伍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同志,但她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子不同,她八岁就骑在马背上舞刀弄枪了,论力气,她不比男子弱;论枪法,她比虞章华准得多。现在,既然虞章华还没有回西镇,她就和吴幼菊一起敲着花鼓,唱着山歌,到西镇街头,到四邻八乡去宣传共产主义政策,维护革命秩序。

西镇解放以后,周廷三、詹凤佐他们为了安定群众,宣传红军,决定发布一些规定和布告,例如:保护工商业正当经营、逮捕逃亡的地主豪绅等。因为乡民大多不识字,区苏维埃主席吴勖就提议由吴幼菊她们把安民告示编成顺口溜,打着花鼓唱遍红色苏维埃。王春芳来西镇以后,一面学做桂花蒸栗子,一面学唱革命歌曲,很快就学会了这套宣政安民的花鼓调。她嗓子亮,气息稳,吆喝一声,翻个山头都能听到,加上模仿力很强,所以唱起来一点也不比吴幼菊差,甚至水平还高出一大截子:

照得我军宗旨,实为解救贫民。

军行所到之处,纪律各戒严明。

勿信反动威吓,在外受冻受惊。

凡我工农学友,各自回里安身。

一切枪支弹药,俱以缴送红军。

如有瞒藏不报,视为反对革命。

没收反动财产,一律分给贫民。

以此明白布告,望请善自为尊。

有一次王春芳和吴幼菊去南汇乡搞宣传,走到洪家祠堂门口,见有个女人鬼鬼崇崇地匿在门前的鸡爪槭下探头探脑,神色可疑,吴幼菊抬腿便要进去查看。王春芳提醒她小心点,吴幼菊大大咧咧道:“没事,这可是苏区,还怕反动派吃了我不成?”王春芳没拉住吴幼菊,只好由着她愣头愣脑地往里冲。

吴幼菊刚跨进门槛,门后就闪出一个手执大刀片的男人向她“呼”地砍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王春芳一个箭步猱身上前,扯开吴幼菊,飞起一脚踢在那人的手腕上。闪着寒光的大刀当啷落地,花容失色的吴幼菊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翻出门槛高声呼喊道:“有白匪!快来抓白匪呀!”

闻信而来的其他宣传队队员和革命群众迅速包围了洪家祠堂,活捉未肃清的团匪三人。大家将望风的婆子和几个白匪绑了,团团围在祠堂前的鸡爪槭下审问。那鸡爪槭色艳如花,灿烂如霞,几株便能连成一片,烧得四面云蒸霞蔚。祠堂门口栽了一排,红红火火地将一片白地烧起来,此时此景,正和这场史无前例、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相得益彰。几个反动派淹没在群众激愤的声讨中反抗不得,俱低下头来痛哭流涕地认了罪,表示要将一颗白心剜出换作红心,众人都拍手称快。唯吴幼菊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幸亏春芳心思密,功夫好,救了我一命。我要和王春芳结拜为姐妹,从今往后,王春芳的事就是我吴幼菊的事,谁要是敢欺负王春芳,我吴幼菊绝对不会放过他!”王春芳呵呵笑,周围的革命群众也都呵呵笑。

王春芳笑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吴幼菊和周团长的关系非同寻常,那么她和虞章华的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周围的革命群众则是笑吴幼菊净说漂亮话,她从小娇生惯养,除了脾气大之外,什么也拿不出手。但是她有一个好脾气的哥哥,她哥哥吴勖待人和气,见到人总是笑眯眯的。吴勖五短身材,像个秤砣,平常不轻易说话,说起话来,却不容小觑,句句都有分量。他还不是区苏维埃主席的时候就肯帮人,现在更是和贫雇农打成一片。

春荒时候断炊,吴勖组织农民向地主豪绅进行借粮、均粮斗争,在西镇是家喻户晓的。他家算是富农,按说官商大贾囤积居奇,粮价一日三涨,他家的日子倒并不如何难过,但那么多贫民卖儿鬻女、逃荒要饭,他看不过眼,就主动挑头,带着一帮吃不上饭的农民兄弟到地主家先宣传后借粮。那些好说好借的也就罢了,若是不听宣传,拒绝开仓借粮,那么他们就把冥顽不化的地主带到农民协会进行“会商”。吴勖他们大多都能“会商”成功,所借粮食由农协统一出具,统一分配,皆大欢喜。只有一次,遇上个姓朱的大地主,仗着是周元甫的亲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吴勖一气之下带着断炊的农民破仓分粮,跟朱地主结下个大梁子。那朱地主在当地也算是一霸,哪里肯吃这样大的亏,连惊带吓地煎熬了一晚,终究是意难平,第二天一早便找周元甫来了。周元甫听亲家发了一通恼火,儿媳妇又从旁哭得泣血锥心,比死了老娘还要凄惨,他这做公爹的磨不开面子,便派人把吴勖抓去,吊在梁上狠狠打了一顿,说是小惩大诫。要不是后来别处的“除劣绅摸瓜队”干掉几个土豪劣绅,传出“黑杀党杀人”的风声,料想吴勖还要再吃些苦头。

一〇七团成立后,吴勖留在地方上工作,也是周廷三的意思。照山南特委的部署,兵工厂和红军医院的筹备工作都需要尽快开展起来,培训地方武装骨干、扩充农民自卫军武装力量也刻不容缓。这样,吴勖的担子并不比周廷三他们扛枪打仗要轻哩。

这天吴勖正在“招兵登记处” 检查工作,周廷三的父亲满头大汗地找过来,连说不好了,不好了!鲍平安给他带了话,要“先文后武”,西镇怕是要出大事。吴勖忙问周父是怎么一回事,周父说县里接到省主席的手令,限期剿灭当地红军。鲍平安派了人来周家封官许愿,劝降招安,若是周廷三不降,休怪他不念乡党之谊。这回鲍平安可是背靠大树,胆壮气粗,县保安大队配合国军主力对根据地进行南北会剿,别说是西镇,整个山南的根据地恐怕都凶多吉少。吴勖凝眉道:“周老爹,廷三是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咱们急也没有用。”周父顿足:“是啊,廷三他们到底啥时候回来?”吴勖直挠头,说:“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也不知是秤砣样的吴勖压得住阵脚还是怎的,反正西镇平安无事。

因蒋冯军阀大战,原定南北会剿的国军第四十八师被抽调到中原地区。第十三师某部进入根据地没几天就遭到红军和赤卫队的迎头痛击。红军利用地形优势诱敌深入,国军损失惨重,不敢在苏区逗留,随即撤离。周廷三他们隔着山头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转回西镇的时候,秋天刚好收束在第一场雪被下。

雪花一片片落下来,山头变白了,村庄也变白了,就连镇上的流芳桥,也铺盖上厚厚一层白雪。全镇都在雪被下睡得安安心心、暖暖乎乎。清早起来,桥洞下挂着尺把长的冰溜子。桥面上,第一个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第二个人踩上去,还是咯吱咯吱的,不知道多少人踩过以后,就变得光溜溜的,再有人上桥、下桥,就得小心翼翼。卢骥轩走得小心,他怕自己摔在地上。他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性子,实在让人着急,若是虞章华在,一定又要教训他,不过这会儿虞章华顾不上他。

红军都是好样的,没多久的工夫,县城也给打下来了。虽说一〇七团没参加那场总攻,但周廷三、虞章华他们也没闲着,一路东征,收编了两个民团。卢骥轩在西镇一直替他们捏着把汗,听到“周老虎”和他的“老虎团”的故事,就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吴幼菊和王春芳听说一〇七团打胜仗,还只是高兴;他呢,是狂喜,有时候甚至喜极而泣。他也不知道自己眼窝子怎么就这么浅,遇到什么事儿,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都作兴哭一场。哭一场,心里才舒服。

好在他哭的时候没人看见——他晚上睡不着觉,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想到“老虎团”就心潮澎湃,越想越睡不着,好像自己没能跟着周廷三、虞章华他们出去打仗是一场特别浩大的遗憾。但他是不可能去参军打仗的,他父亲说了,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越逢乱世,越不能当兵。这是古训,也是父亲对他最低的要求。

他拿脚量了量,地上的积雪足有两尺厚。有些地方还没有被人踩过,那里就显出尚未开垦的洁净和纯白,白得晃眼,叫他舍不得踏上一脚。可他又管不了自己的脚,忍不住要往那片白上踏。他尤其喜欢这时候的河滩,看上去白得没有一丝杂质,使他的心也变得宁静和洁白。他蹚着雪走过去,站在一片银白的河滩上,看见白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大地融为一体。

队伍上为了加强思想建设,解决党内、军内存在的缺乏马列主义革命理论的问题,由政治部编写、翻印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几本小册子,党代表张子诚也送给他们地方上一些。虽说当年在立言小学就秘密接触过马克思主义,但现在看到这些广泛印发的马列读物从地下走到地上,还是使卢骥轩感到由衷的兴奋。曙光,终于越过了那道地平线!他读到“无产阶级革命与殖民地民族运动”,读到“无产阶级专政与农民”,读到“反对机会主义与盲动主义”,读到“新经济政策和军事共产主义”,不觉手舞足蹈,喜上眉梢,他心里是那样的亮堂,那样的欢欣鼓舞,参军的想法也就愈加强烈,简直凶猛得不可阻遏。

他把这些小册子和山南特委下发的《告西镇全体同志书》拿给父亲读,父亲略读了几页,读得瞠目结舌,皮里阳秋。卢骥轩也不说话,盯着父亲的脸色,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立得端正。父亲看看他,又读了一遍,这遍读得仔细得多。读时脸色阴晴不定,有时叩着桌板直呼“荒谬”,有时又若有所思地以手指蘸上唾沫翻着页说“此处也有几分道理”。到后来,父亲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勉强同意“冲破地域保守观念,以争取新的胜利前途” 是有希望的,“共产党的建设”也使他原先“兵匪一家”的观念动摇起来,从而有所保留地相信,红军不大会像国军那样,变成“合法的土匪”。卢骥轩遂决定,去“招兵登记处”报名参军,和周廷三他们一起打出去。他知道一〇七团已经接到了命令,南下作战,威逼长江,牵制敌人,巩固阵地向前发展,以配合中央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