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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镇

2022-02-14王婷婷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妞妞原住民

王婷婷

1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的就是咱们现在的美好生活。”

“陶渊明那是提前退休。人家当了那么多年官,就算没太多积蓄,后半生吃饭总没问题吧?青山绿水能当饭吃吗?”

我知道妻子丽娟很不愿意搬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上,这件事没拗过我,她满腹不忿随时随地朝我发作。有时候她也会憧憬一下未来,看到幼儿园价格低,小学不错,掰着手指头算省了多少钱,她也抱怨蔬菜价格,抱怨完了问,是不是这里的蔬菜没那么多化肥?其实她不是想要我的答案,她的患得患失需要点儿理由支撑起一头。我如果谈起这里森林环绕,大河奔流,她就气得恨不得像一位母亲面对不懂事的儿子,恨不得打我一顿出口气。或许她打几下踹一脚就不会总生气了。在妻儿的生活还不能保障的时候,作为一个男人,我没什么脸面和资格谈论风花雪月。

距离温哥华市150公里的希望镇被高山、溪流、草甸和峡谷环绕,和坐落在太平洋西海岸边的大温地区风景不同,因为远离都市圈,房价便宜好几倍。登陆后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屋,实现住别墅开越野车,这是我的梦想,不想延迟满足,住得远点儿就远点儿。

按照丽娟的意思,登陆后在市中心租人家的地下室住,放下行李就去打工,能把孩子送去附近排名前二十的公立小学就很好了。

下飞机后,我们在温哥华东部一家庭旅馆里住下,顾不上倒时差就到处去看房子了。一家三口能租到的独立出入地下室没有低于一千加元的,那股子阴暗潮湿的味道令我想起毕业后在上海杨浦区与同学合租的那间老公房。大温地区的公寓没有月租两千加元以下的,一睁眼一天七十多加元快五百块人民币没了,丽娟毫不犹豫地摇头。

家庭旅馆一天一百加元,一家三口三餐也要一百加元,看房子坐公交车、轻轨几十加元,孩子跟着我们奔波几天虽然没怎么抱怨,眼看着小脸都瘦了。她才三岁,说不出想法,一遍遍问能不能回家。老婆被女儿问哭了好几次,这才同意看看我们唯一能付得起首付的希望镇的房子。

还是新房子,三层,四个卧室,前庭后院。远处是青翠的高山森林,几百米外有一条溪流潺潺流淌,除了周围邻居的房子有些破旧,与我们崭新的家不大协调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缺点了。

希望镇居民总共才三四千人,大街上车少人更少。但这里是电影《第一滴血》的拍摄地点,曾经淘金客云集,以前北美最大的贸易公司哈德逊湾1848年就在这里设了据点,一度比温哥华还要繁华。

“历史悠久和我们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我家还在千年古都洛阳呢,你说机会少发展落后,非要去上海,宁可租亭子间住,怎么都是你的理?”

“我刚才看到咱们左边邻居了,一个老太太,特老。看着不像白人。”我知趣地转移话题。

果然,妻子一只手撑着因擦地而疲倦的腰,皱着眉头道:“如果那么大年纪的话,孙子都成年了吧?外国人不和子女一起住的。妞妞到现在一个小朋友都不认识,左右邻居一个小孩子都没有。什么希望镇,都没小孩子能有什么希望?”

丽娟总有道理的。她总能把一切话题都归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是她在家里越来越凶悍的理由,也是我总惹她生气的原因。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点儿。但她说,没有钱的日子没办法开心。我学着煮饭、打扫、陪小孩儿,只能让她略微轻松一点儿,用她的话说,不能带给她幸福。她的幸福不是很多很多钱,丽娟不是个贪婪虚荣的女人,这更让我难过。她只是想要一个平常的日子,没有忧愁就算幸福的生活。

我怏怏不乐地去前院整理植物。前屋主不知道为什么要拆掉旧屋盖新房子,盖完后没住多久就出手卖,价格比三十多年的旧屋不过多十万而已,建筑成本都不够。要不是院子没整理,位置偏僻,我们怎么会幸运地捡到漏呢?这样一想,前院杂乱无章的植物不再令我心烦,而这些新房子的附赠品好歹也值个几百加元,我们不一定舍得买。不过是出点儿力气重新挖坑移栽,查漏补缺买几棵不那么贵的多年生花木就可以了。

境随心转,我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和眼前的新家新世界再契合不过了。

才唱了一半,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就像武林高手,不需要真的听见或看见什么,直觉会告诉你,有人类在附近。我急匆匆地哼完最后一句“嘿,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为她幸福为她增光,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随着最后一句逐渐拔高的声部“为她幸福为她增光”,我停下挖树坑的铁锨,手杵着铁锨杆向四周巡视,我的目光在高耸入云的山巅停留了半秒,依稀可辨的松林,是我的诗和远方,也是我重新出发的地方。举目四顾至大约320度时,我憧憬幸福的眼神遭遇了一束冰冷的目光。

“Hi,hello.”我来自礼仪之邦,理应先打招呼。

早上开车回家看到的老妪比我以为的还老。她的面容沟壑纵横,主要是横渠,间或夹杂几道深深的竖纹和几条散乱走向的皱纹,甚至五官都快要被年轮覆盖。或许因为她的五官和欧罗巴人种的深邃不同吧,小眼睛塌鼻梁埋伏在岁月的褶皱中,几不可辨,只有嘴唇倔强地坚守阵地,带着绝不肯被掩埋、被遗忘、被侵蚀的强大意志。

我的笑容挂在脸上几乎要掉进树坑里时,她终于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破碎又混浊的声音,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是:“Hi,where are you from?”

刚刚登陆两个月而已。众所周知,温哥华的华裔有百分之三十之多,还有一个叫Richmond(列治文)的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会讲普通话或者广东话。除了加油买咖啡,几乎用不到英文。我是一个词汇量有一万二之巨的博士毕业生,看得懂英文专业书籍,但刚来几天我频繁地说:“Pardon?”

“I came from China.” 我终于记起“英语会话900句”里最先学到的这句。

“How are you?My name is Mike,nice to meet you.”

我带着第一次和邻居打招呼的兴奋,一边磕磕巴巴讲出记忆里的初次见面用语,一边脱掉手套对着老太太伸过去我热情友好的右手。

走近了看,我确定她不是白种人。但也不是亚裔。她比亚洲人高大,看得出年轻时的健硕,脸庞比亚洲人大一圈,长裙盖住了脚,我初步判断她是印第安土著,或许还有点欧罗巴血统,因为她的五官比远看时要突出。

她挑挑眉,手轻轻抖动了一下,没伸出来。这让我有点尴尬。但我很快就不介意了。比我奶奶年纪都要大的人,或许和我奶奶一样,这辈子没和人握过手,尤其是旧时代的女性。而我是个男人。

“Why you come here?”

这句话太不礼貌了。其实这句话的语义是没有倾向性的,但她的表情和眼神令一句客观的语言变成了伤害。我想说她很粗鲁。她转身离去,清晰地表明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不友好的攻击时,还故意挺了挺有些驼背的腰,传达出她毫不后悔、绝不羞愧的态度,我差点送她一句国骂。

租住在亭子间的那几年偶尔加班晚归,楼下的阿姨见我就抱怨大晚上的打开老式铁门的声音吵醒了她,本来睡眠就不好,被一点点响动惊醒再也睡不着。我解释过、道歉过,拿着油壶给防盗门合页都灌了油的。有一次,她嚷嚷道:“你们外地人干吗都跑到我们上海来?蝗虫一样的,搞得乱七八糟的。”我怼她:“要不是我们外地人建设上海,这里还是小渔村咧,你不过是早来几天,难道你家八辈子前就住上海吗?我在复旦读的博士,是政府白送我户口留下的,你是怎么留下的?等我买了房子我就搬走了,你这辈子能买得起房子搬去电梯房住吗?”

上海的房价上了天,别说“六只钱包”了,搜刮干净我们两家人的八只钱包也买不起。和老阿姨吵架的时候我以为过几年苦日子就能买了房子搬走。

加拿大欢迎移民,尤其是高学历的年轻人,我申请技术移民一共才用了一年多就拿到了移民纸,听我的地产经纪人说,最早下个月我们全家人就能收到永久居民身份证了。我们是加拿大政府请过来的新鲜的人才。

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土著吗?住那么破的房子,这么偏僻的小镇,凭什么问我:“你干吗来这里?”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了个身,琢磨着老巫婆说的是“你干吗来希望镇”还是“你干吗来加拿大”,她的表情和语气在我的脑海里重复了无数次,越想越生气,眼看着一整夜睡眠就要泡汤,我对自己说:“不要理她,哪里都有烂人。不能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鸡汤果然有用。偶尔喝点,对健康有利的。

我没对老婆说这件事。她要是知道了,更得埋怨我非要住这么远。我的沮丧更多是为女儿,她才三岁,离开熟悉的地方来到这里,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青山绿水,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一切虚幻的好处还不如一个友好的同龄小伙伴。我们承诺她,搬了新家认识邻居就有小朋友了。

这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远方的家乡有些模糊了。千山万水搬过来,不可能再万里迢迢地搬回去。

那些让我下定决心移民的初衷都忘记了。自从来到这里,翻来覆去吃那么几道会做的菜,我想念热气腾腾的大肉包、粢饭团,一年最多吃三次的油条不再是垃圾食品,变成了唇齿间流连不去的美味。怀念摩肩接踵的地铁站里鳞次栉比的小店铺,浦西的热闹,黄浦江边的大都市范儿和繁华喧嚣。

妞妞喜欢这里的超市。小孩子喜欢新鲜的地方,不会联想、不懂对比,看到什么都喜欢,容易快乐。

登陆三个月来,第一次想家就想得失眠了。

彼岸的白天,对应的是此岸的深夜。那边什么都好,只是我一介书生,人类学博士,在人类之中却毫无价值,屡屡被嘲笑是百无一用。我没跟老婆说过我快失业了。她说我们在上海哪怕买个50平方米都能满足的心愿我满足不了她了。而我不愿意住在温东的地下室里继续编织梦想。

我们新家的照片发到她的家人群里,拥有一家工厂的她的大表哥说,比他家房子都漂亮。丽娟那几天心情很好,没发脾气,还给我们爷儿俩红烧了鸡翅,笑眯眯地让我多吃点。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我会让她们母女幸福,也会为她们增光。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2

希望镇一共不到五千人,没有针对新移民的安置服务机构。丽娟说我各色,如果住在温哥华市区不就可以享受这些免费服务了吗?我开玩笑说这是不从俗流,逼迫我们自己解决问题。

移民其实是她先提起的,说她什么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临别时大家凑份子给他们一家人送行,大家都羡慕他们即将去遥远的大洋彼岸享受蓝天白云、大海碧波。我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都是缺人的国家,敞开大门欢迎人去,条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我的同学同事里好些人的孩子毕业后不愿意要绿卡,宁愿回国。如今中国发展得更好,机会遍地都是。老婆说:“机会都是别人的,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种无根基又没一技之长的文科生。在上海这么多年,50平方米的老公房都买不起,也找不到好工作,出去试试吧。”

我同意她,孩子不用一年花好几万补习英语了,三岁之前学的语言都算是母语,将来也不用攒钱留学,还能享受全民医保,怎么都是赚的。

说了这个话之后,我还真的动了心,上班无聊,搜索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请的页面,填了一份表格,我们的条件竟然合格。那几天单位正逢清闲季,我拿着手机字典,用了两天填好了表格,扫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看了好多博主写的分享文章,风光旖旎、福利优厚的那边对比这边清水衙门里的人浮于事,小小办公室里钩心斗角地苟且,下班路上挤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间,要等到身上的汗都干了,迷你热水器里的水才烧热,我几乎没有犹豫,准备好所有材料就寄了出去。

最主要是房子越来越贵,眼看着这辈子都买不起,不能想象我唯一的女儿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卧室。老婆比我大三岁,36岁生头胎,吃得太好,胎儿巨大,却非要顺产,说被产道挤压过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几个小时还生不下来,医生护士烦得要死,说:“你再不剖,孩子出问题我们不负责任。”这才剖了。又坚持母乳,乳腺炎痛得一边哭一边喂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生了。我说:“再生一个奶粉都买不起。”老婆又骂我没本事买进口奶粉,她忍着痛喂不要钱的母乳。我这辈子都感激她为我们小家的付出。我想换个地方或许有机会让她们母女俩过得好一点。

初来乍到,好多事摸不着头绪,我的地产经纪人拉我进了几个微信群,叫我在群里求助。同胞们很热心,有人教我去本地教堂认识新朋友,生活会方便很多,信不信教的,反正不能强迫你,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受洗,认识周围的人对孩子有好处。

第一次去教堂就有人热情地和我聊。我的英文磕磕巴巴,对方耐心地陪我聊了十几分钟。据说这是社交礼仪里初次见面寒暄的最长时限。

那位自称Jason的老先生把我介绍给一位叫Lisa的女士。我不应该管她叫老太太,听说加拿大人认为六十多岁才算是中年人。Lisa特意讲得很慢很慢,说不清楚时,跑回屋子里找了张纸,写给我几个时间,让我带太太和小孩过来,学学英文,认识点朋友,她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妞妞喜欢教堂里的查经活动,几个老先生老太太非常友好地和她聊天,她听不懂也不肯说话,他们就一个词一个词地反复讲。有位老先生说他下次会带上孙女过来陪妞妞玩,我老婆感激地扑过来对老先生说了一大串“OK,OK,we will come.”这是很美好的开始。

和Lisa熟了后,我的职业病犯了,问起她的籍贯,她说她祖上是苏格兰人,来这里一百多年了,祖母是犹太人,外祖父从德国来。她说她母亲能说很好的德语,可惜她只会讲英语。儿媳妇是第二代菲律宾人,外孙也是黑头发,儿子一家人在新加坡,因为有菲佣,外孙的菲律宾话比儿媳妇讲得还好。她说她从兰里搬到这里服侍上帝,因为这里更需要她。我想起这几次活动时,她格外照顾一位坐轮椅的老先生,问她那位先生是哪里人,她说是当地人。我“哦”了一声,她补了一句:“他是土著,和你的邻居Jane一样。”

我老婆说加拿大人善良淳朴,唯独邻居老太太看到她从不笑,她主动说“Hi”,但那老太太从来也不理人,有这种邻居真是倒霉透顶。幸亏就这么一个讨厌的人。我说她是土著,或许不大一样?老婆鄙夷地说:“你不是说土著人都是从白令海峡追捕猎物过来的东亚人种吗?论起来,还算是同种同胞,还不如人家白人对咱们友好。”

“在加拿大批评一个人带上种族标签,对方可以报警的。你说话得注意点。”我半威胁半提醒她。想必天下的土著都一样,都不喜欢看到外人过来占地盘。

Lisa说Jane大概八十岁,丈夫去世几十年了。她摇摇头,微蹙一下眉,叹口气说:“她很久没来教堂了,我应该去看看她。”

“如果你来这边,请来我家坐坐。”

我其实想说“可以顺便来我家坐坐”,但我空有一肚子根本用不到的词汇,想表达最简单的意思却表达不清楚,Lisa很高兴,认真地记下我家门牌号码,说她下周某一天下午过来拜访我们。

没想到丽娟很高兴Lisa来家里做客,她立刻电话预订了那张一直不舍得下手的餐桌,催着华人开的一个家具店尽快送货。对方说希望镇太远了,运费要加五百块,三周后才能送货。如果可以自己去拉,这笔钱可以省下来,这两天随时可以去。妻子问清楚桌椅一共有五个箱子,正常SUV拉不了,对方建议我们去租一辆货车。又详细给我们讲怎么租价格便宜。我刚拿到驾照不到一星期,哪里敢开货车。妻子舍不得运费,说她再想想。人家只是来坐一会儿,她大动干戈要我去把餐桌拉回家,我不能理解女人的逻辑。

周五晚上照例去教堂聚餐,竟然看到有中国人面孔,对方表示很惊喜,他们是从中国台湾过来的,他们一家从卡城搬过来,讲起那边市中心的房子卖掉只能买在希望镇,反正先生刚刚退休,在这里买房子不用贷款,尽情享受生活就好了。这让我们大松了一口气。这边华人好像个个都是富豪似的,说起买房子就像买白菜,难得遇到经济条件差不多的朋友,这让我们感觉轻松许多。

妻子跟他们抱怨这边送货费奇贵,家具更贵,台湾王太太就说温哥华富人很多,常常会搬家,很高级的家具一两百加元有时候还会免费,你们还是新移民,干吗什么都买新的,光税就要几百加元。他们答应帮我们在网上蹲守,看到不错的家具就告诉我们。丽娟高兴极了,回家的路上一直讲这对夫妇人真好,认识同胞真好。丽娟开心,妞妞也高兴起来,我们家三口人很久没有这样有说有笑了。

Lisa来家里拜访的时候没有餐桌,但妻子因为省了一千多块钱,一点都不介意只能在茶几上招待她喝茶。

Lisa带了一个苹果派,还带了两个幼儿园的地址和电话给我们。她夸奖我们的房子,夸奖孩子可爱,赞叹家里洁净明亮,还说她热爱中国菜,那是她吃过的最好的。我的口语和听力比刚出国时进步不少,平日里苦于没人聊天,只能在超市里找机会问店员点儿问题。自从去教堂后,听力口语突飞猛进,能磕磕巴巴聊天,好在总能找到话题。Lisa说话很慢,挑选简单的词汇,笑眯眯的眼睛鼓励我们讲话,听懂了拼命点头,听不懂的时候她会微微侧着脑袋想一下,努力地理解。她的耐心、热心让妻子和我,甚至妞妞变得放松而愉快。当Lisa起身告辞时,妻子邀请她下周来我家吃饺子。Lisa很夸张地表达了她的惊喜,很重地点头,掩住嘴说:“我是不是可以吃到比餐厅里更正宗的饺子?感谢上帝,你们就像天使。”

这天晚上,妻子兴奋地滚到我怀里,手掌摩挲着我的背,说:“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这里的人真好啊,希望咱们在希望镇的日子里充满希望。”

第二天,我的心情依然很好,主动去后院整理杂草,这是妻子催过我好几次的活儿了。

我出生在长江边一个县城的单位大院里,从小没种过一棵植物,家里的几盆花都轮不到我照顾。对割草和修剪树篱这种活儿感到很陌生很新鲜。和这里的新生活一样,许多当地人似乎与生俱来的技能,外来移民需要从头学起,这有点难。但不要紧,我有思想准备。

“你是做什么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很奇怪,后院篱笆外是树林,左邻右舍很少看到人,我家这条街上汽车都很少见。

我转身看看左边,再回头看看右边,再次遭遇那双被松弛下来的眼皮几乎遮住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冷。她好像刚刚从围栏那边冒出来。

“Hi,Jane,你问我吗?”

她不满地皱眉,说:“我叫Natata。”

我对自己的听力不那么自信,只好根据发音自己拼写。好吧。我说:“Hi,Natata。”

她又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人类学博士。或许,我会去UBC(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继续读这个专业,或许去BCIT(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理工大学)学个什么专业。我们刚过来,先熟悉熟悉加拿大再决定。”这番话我在教堂里讲过很多次了,已经讲得很流利了,几乎倒背如流。每一个听到我这样说的人都会微笑点头,给我很多鼓励。

Natata鄙夷地看看虚空的远方,再转过头看着我,慢慢地、清晰地说:“你以为加拿大有黄金吗?”

她的英文和Lisa清晰标准的美式发音不大一样,有点我们常说的大舌头,更多后鼻音。我听懂了,有些愠怒。第一次和她说话,我是蒙的。在心里,我和她交锋了一百次,我不再害怕说英文,也不害怕本地人,不管是什么人对我无礼,哪怕她有一百岁,我都要还击。

“谢谢你。加拿大有没有黄金和我没关系,我不关心。”我的声音略微提高,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来,除了字面意义,我的语气、表情和眼神夹带了我所有能够表达的愤怒和不满。

她耸耸肩,侧过身体做出打算离开她家围栏的样子,却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祝你好运。也许你应该去看看那个隧道。”

我气得双手握住铁锨把头呆立了一会儿,扔掉工具和手套从后门进了厨房。

丽娟不解地问:“这么快就挖完了?”

我没忍住,把这一次和上一次遭遇邻居老巫婆的事说给她听。丽娟最近心情不错,反而安慰我说:“别理她,或许她有病。上次Lisa说起她来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可能人家没好意思直接说她脑子有病。咱们来这里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是个例。为她生气不值得。”

“我看这老太婆就是有病。下次再挑衅,我要更不客气。”

“对,别惯着她,人善被人欺。”

3

Lisa来吃饺子的时候带了一个原住民木雕艺术品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她说希望镇上有不少民族艺术家,也有一些各国移民艺术家和作家。她夸奖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这是最适合艺术家、作家、学者生活的小镇。她叫我博士许,带着很尊重很景仰的语气。她有点刻意的热情和夸张的表达看起来是善意的,她很想让我们感觉好一点。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内心的感激,本能地用中国人一个劲儿推让食物的方式,Lisa每尝一种中国零食就惊喜、惊叹、赞美,她有点太过刻意了,我想,可能我们的热情让她觉得必须用同等热情来回报吧。

按照国外习俗,我买了瓶本地红酒,准备了几个小菜,丽娟包了一荤一素两种馅儿的饺子。就着红酒,我有些微醺时,我说认识Lisa太好了。丽娟最近在练英文,她看我有些醉意,替我说:“我们非常喜欢这里,风景好,人都特别友好。除了我们的邻居老太太对人不礼貌。”她的转折让我吃了一惊。丽娟的性格比我直爽,也比我强韧。我有时候很服她这种脾气。

Lisa不太吃惊的样子,问:“是Jane吗?”

“她说她叫Natata。”我说。

Lisa放下筷子,低垂着银灰色的脑袋,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换上了刚才那种略微夸张的笑容说:“我很抱歉。Jane自从儿子去世后一直不开心。上帝保佑她健康。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她没有恶意。”丽娟看看我,用眼神指示我继续说点什么问点什么,但我的性格是那种谨慎小心型的,尤其在异国他乡,搞不懂他们当地人之间的关系深浅时,我觉得最好还是少说为好。丽娟不满地看看我,又见Lisa正在品尝丽娟特意为她做的中国年糕,一脸的探究、惊喜和享受美味佳肴的满足的笑容,她也只好作罢。我想,丽娟其实是想得到点情报,她曾说,知己知彼才好还击。我只想息事宁人,少惹事少操心。

我们全家送Lisa出门时,看到坐在前院一张破旧沙发上的Jane,Lisa大声向她问好,但Jane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甚至眼珠都没转动一下。要不是她挪动了一下身体,把脚从宽大的裙子里伸出来,我几乎怀疑她得了什么不能动弹的病。

Lisa好脾气地对Jane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朝我们挥挥手,坐进了她的白色本田车里再次道谢,这才发动车子开走了。

丽娟撇撇嘴道:“看吧,我说对了吧,这老太太不太正常。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受刺激了,看样子就她一个人住,也怪可怜的。咱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一边用中文对我说这些话,一边用眼睛看着Natata,但Natata显然也没兴趣理会我们,好像这里只是她的肉身,而她的魂魄不知道飘荡去了哪里。这让我们显得有些斤斤计较。妞妞有点害怕,拉着妈妈的手要求进屋,我不想面对这种尴尬的气氛,匆忙关上了门。

妞妞去幼儿园后,我们终于轻松了些许,一人一间屋子,趁这个时间疯狂学英文。中午随便吃一口剩饭,下午走路去接女儿,陪她到附近的小公园玩耍。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丽娟,有时候一家三口去公园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再边走边聊着回家。这样的日子看起来悠闲从容,小镇宁静安详,一切都新鲜新奇,不几天就熟悉了解了街巷上每一家小店铺。

我们计划用半年学英文、寻找方向、陪伴女儿、享受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向希望的未来。虽然没有积蓄、没有靠山,只是一个小沙堆,既不能坐上去也吃不了几顿就空了,虽然捉襟见肘的日子让我们俩内心焦灼不安,但我们俩来到新的国家,怀揣着新的希望,都在尽力地掩饰自己的焦躁,努力地对国内的父母家人表达岁月静好,给对方表演沉得住气。我不知道自己的正能量还能用多久。但我知道丽娟已经快要爆炸了。

我上网搜到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信息,也看了些英文网页。我对丽娟说:“加拿大的早期欧洲移民没有大肆屠杀过本地原住民,只是他们对欧洲人带过来的天花没有抵抗力,病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大部分的土地是英国人和法国人从原住民手里买的。加拿大原住民有自己的保留地,实行自治,政府还给他们很多钱的。他们的福利是超国民待遇。哼,他们当初的人口总共不到一百万的样子,大部分土地都没人住。要不是欧洲移民,他们还活在原始社会,哪能享受现代文明?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一部侵略和反抗的历史,互相争夺地盘嘛,太正常了。胜利和失败之间从来都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在现代文明之前,这很正常。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幸运的,他们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才被侵略的,所以没有杀戮,也没有灭绝他们,新移民从他们手里购买土地,一百多年了,一直补贴他们。啧啧啧,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丽娟第一次同意我的意见,她比我还讨厌这个像巫婆的邻居。我们总是遇到这种当地人,这种邻居,丽娟说我们应该找人算算命,我觉得可笑。她又说,都是因为穷,所以才总是和这种人做邻居。我很难受,但又不能表现出这种难受,否则丽娟又该说我凭什么给她脸色看。就像我的专业、我的婚姻,我人生中的一切,都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就连移民,也是丽娟先提议的。和丽娟结婚也是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等我过35岁吗?要那样趁早拉倒,我必须在35岁前把自己嫁掉。”

就这样,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移了民,看起来我们过上了令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所有的都是表象。没有人在意过、关心过我们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是否真的爱对方。甚至我自己,也从未问过自己。我想,我其实并不想要那个答案。“怀揣希望往前看”,这种鸡汤句子是我人生的鸡精。

“哦。对了,明天你送完妞妞记得买桶牛奶,都说加拿大牛奶品质最好,你也多喝点,那么便宜。”丽娟比我大几岁,有时候她像个小妈妈似的照顾我,用十倍的体贴照顾我们的女儿。她因为照顾我而获得批评我数落我的资格。

丽娟是国内一个三本学校的会计生,所以她一开始是爱上了我的博士文凭,但婚后没多久,她就对博士本人失望了。原因很多,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收入太低,其他诸如眼里没活儿、干家务粗糙笨拙、说话办事不够精明等等,都是收入低的附属品。当初,她以为博士收入不会太差,至少不会一直差。恋爱时,她温柔、体贴、懂事,偶尔有些霸道,有些俗气,却也是平常女人都有的习气。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就结婚了,结婚后我才上交了工资卡,当她知道我的月薪比她低时的那副表情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又窘又恼,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个人都没说出口,但从那天之后,她对待我的态度逐渐改变了。

我们单位除了中秋节发盒月饼,端午节发盒粽子,春节发桶花生油外再没任何福利。她的公司不大,节日一般是发五百块购物卡、春节发两千块过节费。而当我拿着一个大红礼盒回家,她看到里面只是几包坚果,甚至有一次是十个红富士苹果,还有一次只是六个粽子时,每次都不屑地说:“还不如发一百块钱呢。”

有一次,老家一个亲戚到单位找我借钱,我卡里仅有一千多块钱,给他取了一千块。亲戚站在自动取款机前不相信地看着我的余额说:“我家小二不喜欢念书,我看也不赖,去深圳打工一个月能赚五六千块。”

丽娟知道这件事之后很生气:“你一个人类社会学博士看不出来你家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永远不会还这一千块吗?你不能说你没带卡或都被老婆没收了吗?装‘妻管严’有什么丢人吗?读书越多越傻,还研究人类呢,楼下那个下岗大妈都比你懂人类,比你懂社会学。钱被拿走了,还被人笑话一顿,你傻不傻啊?”

丽娟对原住民毫无兴趣,Jane的乖戾与她无关,她顶多为此烦恼几分钟,如果她知道我辗转反侧时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Jane的面容,不知道会讥诮些什么。越是激怒我,越是能激发我打拼的劲头似的,她发誓要用西方的快乐教育养育女儿,却不肯学习西方夫妇的相处之道。

或许不怪她。如果我年薪百万,她不用为金钱担忧,会成为西方电影里浪漫的娇俏的总是甜言蜜语的爱人。不知道为什么,获得她难得的体贴却让我想起这些事。丽娟也许是对的,文科生想的多做的少,就是一个废物。

我提议去看看《第一滴血》的拍摄地点,那个著名的一百多年前的隧道。

峡谷、激流、隧道,因为领队热爱莎士比亚而用他的作品命名的隧道,一百多年前的铁路,废弃的、荒芜的这个景点,好几拨游客都是华人。而且还是和我一样的第一代移民。我们来这里才四个月,我已经可以从衣着、举止、表情等准确分辨出华二代和华一代,甚至可以看出哪些年轻人是留学生,哪些是本地长大的华裔小孩儿。我们都有相似的穿衣习惯,走路姿势,外族人觉得长得都差不多的面容。我们彼此对视的眼神表示我们知道彼此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的人点头微笑,有的人视而不见,有两对中年夫妻和我们随便聊了几句,听说我们就住在希望镇,都惊讶地张大嘴,却什么都没问。大部分游客讲中文,都喜欢拍照,然后带着一点不愿掩饰的失望驱车离去。说是著名的景点,十五分钟能走两个来回和读完一大篇介绍文字。

我们像很多“魔都”父母那样,不错过任何一个教育孩子的机会,我给妞妞讲(也顺便给丽娟讲):“这里的铁路是华工们修建的,因为地势险要,死了几十个华工。华工就是咱们中国过去的工人的意思。”

“那,爸爸,你可别来这里修铁路。”妞妞说。

“现在咱们中国人再也不用来加拿大修铁路了。那个时候的中国很穷,很多人是被卖到这里的,也有一些人在老家吃不饱饭才来干活儿。现在不会了。”

回程的路上,妞妞问她妈妈,华工们是怎么死的。丽娟敷衍她说:“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山涧里,所以妈妈让你一定小心,不要去危险的地方,离那种地方远一点。”

“别这样吓唬孩子,搞得她胆子太小,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尝试。”

“难道鼓励她冒险才对?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去看山涧爬瀑布有什么损失?出了事什么都没有了,胆子越大越容易出事。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她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丽娟莫名其妙又心情不好了。

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宁愿少说一句。她高龄生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紧张过度。可我有什么办法?

丽娟最近精神紧张。她找到了一个读会计证书的职业培训学校,需要五个月才能拿到证书。如果考试不合格,再考一次需要多花一千多加元。在加拿大找工作必须有本地职业技能证书,无论国内是什么学历,哪怕是博士也需要重新考试重新学。学校离这里快两百公里,每天往返回家住是不可能的。我们在网上论坛发出很多求助信息,终于找到一个单间合住单位,一个月只要五百加元,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这是一笔额外开支。去那边上课,她没驾照,我们也买不起第二辆车,公交车月票不便宜,她查了地图,决定每天步行,就当是运动。离家在即,想到一个人即将面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国家,与人合住的种种不便,担忧我照顾不好女儿,对我们经济状况的焦虑,林林总总都让她烦躁,动不动就发火,我无论说什么都不对。丽娟总是对的。

我找了份在超市里整理货架的工作,最低时薪。我没有其他选择,甚至等不起了。

Jane,不对,是Natata,嘲讽我们华人是淘金客。一百多年前,华人偷渡过来或者被骗到这里为矿主淘金,为政府修铁路,做这个国家最苦最差的劳役,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吃饱饭。今天,除了少部分我这样的技术移民,大部分华裔移民都是投资移民,他们财务自由了,过来享受安静和田园风光,我们华人是加拿大的金主。她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我不会一辈子都做苦力的。

这人啊,千万不要想起谁,人类的脑电波是一种能量,会产生连接,发送电波。好巧不巧,我一边在心里反驳Natata,一边推着一堆纸箱到货架前,不算熟练地整理货品时,我感觉到推车前站了一个人,我说“Excuse me”,那人不动,我手里的东西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只能更大声地说“Excuse me”,“me”这个词含在嘴里吐不出来,是被Jane,错了,是被Natata堵在口中了。

我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语气亲切地打招呼:“Hi,Jane,how are you?”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Lisa才给我讲了一次这个老太太叫Jane,我就根深蒂固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或许这个名字太容易记住。Natata纠正我两次了,看得出她很不喜欢被人叫Jane。我慌乱地改口:“Hi,Natata。”

她冷冷地看着我,没认出来似的,眼神涣散清冷。她慢慢地、清晰地对着我旁边的货架吐出一句话:“你应该回你的中国。”

我的脸登时燃烧起来,心脏咚咚咚地跳,一双手不由自主有些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稳住了自己,对刚刚走过去的Natata的后背说:“谢谢。这不关你的事。”

“你会后悔的。”她听到了,立刻转身回了我一句。

“谢谢。我不需要你的忠告。”这一次我一秒钟都没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老友记》里的台词。当时,为了练习听力口语,我背诵了好多台词。

这一整天过得非常慢,仿佛每个动作都放大放慢了,成倍地消耗着我的体力,也成倍地折磨着我的心。我一遍遍地给自己做心理疗愈,一次次告诉自己别为了垃圾人生气。加拿大人纯朴友好善良,总是笑吟吟的,有礼貌也有修养,只有这一个神经病。哪里都会有几个这种专门到处恶心人的人,我们租住的简易筒子楼里的上海老阿姨也是这样。不用搭理这种人。我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

4

周五晚上,我带着妞妞去教堂参加查经活动时,祷告时间比平常多了两倍不止,Lisa小声地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其他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我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谈,也闹不懂他们互相之间极快地对视一眼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掩饰。我有些好奇。但这种对人类活动的好奇心已经很淡很淡了,那种我用了好几年时间刻意培养出来的比较强烈的好奇心被这几天的体力劳动和这几个月对钱的焦灼和敏感消弭殆尽。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经书上,辨认单词,记忆生词。学好英文才能生存,虽然这本书上的大部分词语并不常用,但只要和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在一起讨论《圣经》对我的听力和口语有一丁点帮助,我都会来。

选择人类学不是我的志向,也不是我的兴趣。我必须说出来,那是我的出生带给我的不公平。我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的省份里最不起眼的小县城,父亲是老实的基层员工,母亲是工人,无权无势。我谨记初中班主任老师的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有饭吃。”

我从大一就准备考研的功课了,经常去计算机系蹭课,大四时,我找了个计算机系的熟人请教,才知道专业课过线的可能性很小,报专业时忍着眼泪改成非热门专业的人类学,只求考上公费研究生。读了硕士读博士,读着读着,就像盲婚,逐渐培养起了感情。或许是因为换专业的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不可再生,也负担不起了。

我半被迫半自愿地爱上了这个专业。因为专业要求,对各种人群的历史都要有兴趣。环境影响吧,我对宗教没什么兴趣。但来到这里,教堂是可以接触到本地人的少数机会之一。除了能练习听力口语,孩子也可以尽快融入社会。网上很多老移民都这样说。查经活动时,我介绍了自己家族的源头,请教他们的来历,得以知道都讲一口地道北美英语的加拿大人里有波兰后裔、德国后裔、塞尔维亚后裔、意大利后裔,也有原住民和苏格兰人混血后裔,还有一个男孩子有四分之一菲律宾血统,我们都是外来人,我们是平等的。

他们早就变成了加拿大人,祖先只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中。多元文化并存,互相尊重,这是我们扔掉一切奔来这里的原因。新移民手册里这样说。

有人小声说了句原住民如何,被Lisa的眼神制止,表情是善意的,也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心照不宣。我感觉到这是因为我。Lisa作为教会内部人士,有教化(监管)教民的权利和义务吗?我心里暗自奇怪。那天,好几个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却又假装正常,更令人觉得气氛古怪诡异。

临睡前刷手机,看到加拿大本地中文公众号媒体推送了关于原住民儿童遗骸的新闻。就在我们附近的一个城市,已经被废弃的原住民儿童寄宿学校旁边探测到了两百多具儿童遗骸,最小的才五六岁。

丽娟两周回家一次,我给丽娟讲了这个新闻,她不满地白我一眼,说:“别在孩子面前提这些事。”

孩子睡着后,我又对丽娟感慨这件令我震惊且新奇的事,她“嗯嗯”两声,毫不掩饰她的漠不关心。她还在刷小视频,五花八门的一些内容。自从智能手机普及,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了。

丽娟关心国内新闻甚于加拿大本地新闻。虽然背井离乡离家近一万公里,文化心理上她依然是中国人。加拿大只是她的肉身暂居之地,她对这里的文化、历史掌故通通没兴趣。我闹了个没意思,刷了会儿微信,新加入的几个温哥华华人微信群里倒有人转发这篇文章,但这个令我震惊的消息扔进群里,和每天的海量信息一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他们在谈论某明星出轨,有的人说他老婆不离婚才怪,有的人说不一定,只要男人道歉,过几天就会没事的。我忍不住再次转发,想听听有没有人谈起这件事,等了好久,再次被那个出轨男星的种种新闻湮没。

北美的原住民大约有一万两千年历史。最晚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之前从亚洲迁徙过来的痕迹。近几千年,白令海峡不再是广袤无际的冰原,冰川逐步退后,曾经连接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的大陆桥被淹没在大海里,亚洲人追随猎物不能经由西伯利亚轻轻松松跑过来之后,两个大陆之间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前一直是隔绝的,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原住民的面容是亚洲人种的脸,除了脸比较大,身材更高大,咬肌更发达这些因为饮食、气候而造成的不同,蒙古人种的脸庞,黑黑的直发,给我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但Natata让我知道,我的这种亲切感只是一厢情愿。

网上好多关于十九世纪原住民儿童曾经被政府强制寄宿虐待致死的新闻,说是当时因为经费不足、教会严苛,加上政府监管不力,也有说政府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教会和教职员工虐待致使儿童死亡率比普通儿童高六七倍,逃逸频繁发生,抓捕回来后惩罚加倍,一代甚至二代原住民家庭饱受骨肉离散的痛苦,幸存者终身活在严重的精神创伤中。直到1965年,在多方面压力之下,寄宿学校才逐渐关闭,最后一所学校1996年才关闭。我看得心里很难过,激愤起来。

丽娟用脚踹了我一下,我兀自给她念着网上东抄西抄的中文报道中提到的信息,她又用脚踹了我一下,不耐烦地说:“别说这些事了,听着都让人心烦,那是以前的破事,咱们现在不会被宗教迫害、种族灭绝就行了。我最不爱看历史,都是杀来杀去,你死我活打来打去的,别说儿童了,整个民族都被灭掉的多了去了,感叹得过来吗?我跟你说啊,跟我合住的那女的给人家打扫卫生,说她只拿现金,不用交税,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块呢。她说去超市打工一个月才一千多,她问我拿到证书后找到出纳的工作一个月能不能赚到五千块,我问了老师,说平均工资三千块。还不如人家做小时工的。哪里都是‘脑体倒挂’。咱们在上海的时候,保姆一个月起码一万块了,你才五千块。我吃不了那个苦,要不然真想去做小时工。室友说找个住家保姆的活儿也行,不那么累,拿的钱不少,她不愿意做饭,可我也不愿意离开孩子。现在这样隔两周回家一次对我已经是极限了。哎,真想找个赚钱多还能带孩子的事儿。”

我的思绪被丽娟扯回到现实中,被她的焦灼烫到,我伸出手抚摸她的后背,说:“你就安心上学吧,等你拿到证书找到工作我就去学制图或者电工,等我找到正式工作咱们就熬出来了。我高中时候的底子找找应该还在。”

她反身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处,她鼻子里呼出的空气热乎乎的,我怀抱里的这个女人和小床上熟睡的女儿是我沉重的责任,也是我为之奋斗的动力。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一家三口互相依赖。我忘记了生活的艰难琐碎和无奈,在丽娟温热的身体里感觉到久违的快乐和放松,也释放着自己的热烈和渴望。我们的肉体交缠肉体就会变得宽容,一次一次地,一点一点地向对方妥协,向生活妥协。

这些年,我想过好多次离婚,好多好多次。当我厌恶丽娟的世俗和市侩时,当我想起她对我家人冷淡却要我把她的家人当成家人时。她挑拨我和父母的关系,耍小心眼儿阻拦我与父母经常联系,话里话外埋怨我父母自私,不肯卖掉房子——他们唯一的房子,帮我们付首付。她经常说起我父母第一次见她不够热情的招待,某句让她不舒服的话。这些琐碎的小事一点一点侵蚀了我的耐心。

后来,女儿出生了,我决定努力经营小家庭,挽救我的失望和痛苦,而丽娟因为女儿的出生曾经一度变得宽厚、宽容了,因为爱女儿而体贴我这个“无能的”丈夫,对我家人也客气了些。妞妞是我们婚姻的纽带和胶水。我俩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决定背井离乡来这里重新开始。

或许丽娟是对的。我何必沉浸在别人的痛苦往事里,何苦为陌生的人群悲叹,我连独善其身都没做好,哪里有资格管闲事。丽娟总是对的。

我不想碰到Natata。每次出门或到家前都警惕地看看她家门口。生活却充满了事与愿违,我假装没看到她,牵着妞妞的手低着头朝自己家走,故意指着路边的花草转移妞妞的视线,以免她跟那个老巫婆打招呼。

“喂,我需要你帮我做点事。”

我看着颤颤巍巍走到我跟前的邻居老太婆,她又重复了一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讲了一遍。我只好说“Sure”,没有笑容那种。

“请你加油的时候给我灌两桶汽油。这是钱。”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绿色的崭新的二十元纸币,让我等一下她。

当我从她手里接过两只洗过的牛奶桶时,我问:“您还能开车?”

她不耐烦地看看我,很不情愿地点头:“是的。”

我也不想和她多说话,拿着桶一边往家门口走一边说:“我明天去加油站。”她重重地道谢后就转身离去,晃晃悠悠的样子令人担心。她为什么没住进养老院?加拿大的老人大部分都住养老院的,这个年纪还独居,也太奇怪了。

我和教堂里一位看起来不是很老的老人聊天,问他,是不是加拿大的老人院很难进,或者很贵。老先生说需要排队,他退休后就去登记了,估计排到他需要五年。他等了三年了,养老院说大概还有一年多他就有资格搬进养老院了。他说养老院的费用根据收入按比例交,退休金高的老人会去高档养老院,一般收入和低收入就进政府的纯公立养老院,收入很低的人几乎免费。老人很为自己国家自豪,他说:“我们加拿大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有全世界最好的福利待遇制度。你们来到加拿大,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了。”

我说:“我的邻居快九十岁了一个人独居,看样子生活自理都很难。”老先生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政府不会这样。”我说Lisa认识老太太,她告诉我邻居快九十岁了。老先生问正在给大家沏茶的Lisa是不是这么回事,Lisa笑说:“是的,但是Jane不是不能住养老院,她不肯去。”她对一圈好奇的脸吐吐舌头,小声说:“她说她还可以照顾自己,虽然我不那么认为,但她过得还不错,我一个月去看她一次,她有个亲戚隔几天去帮她做点事,政府社工也会去看她。”

“我们得尊重每个人的自由选择。”

我真希望她哪天想通了自己去住养老院,有这样一位邻居真的好烦。

丽娟很喜欢Richmond,她在视频里说那边都是移民,本地人很少,几乎不需要英文,倒是可以学点粤语,有很多早期香港移民喜欢在那个城市养老。我说:“如果住在一个不需要说英文的地方,我们干吗背井离乡来这里?在国内不就好了?”丽娟不耐烦,让我把电话给女儿,她只想和妞妞说话。

5

起初,睡梦中我以为家里的鸣笛水壶响了,笛声忽近忽远,我几乎要爬起来去厨房关火,猛然惊醒,那只水壶早就在离开上海前挂到闲鱼上算作沙发的一大箱赠品给处理掉了。在希望镇上的新家,我们用的是电水壶,水开之后自动弹起,是没有声音的。硕士毕业后我搬进了博士楼,同屋舍友的女朋友在上海工作,租住在浦东,他很少回来住。为了写论文的思路不被打断,我在宿舍里添置了几个可以维持生命的小电器,其中有一只鸣笛烧水壶,结婚时没舍得扔,一直在用,直到出国前被处理。做博士论文时经常半夜写论文,笛声刚起我就立刻打开壶嘴,然后泡茶泡面,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后来,丽娟喜欢用它烧水,像闹钟一样,以免她在洗手间耽误太久。我一周只去单位三天,其余的日子可以在家看稿改稿,因此常在梦中听到鸣笛声,有时候翻个身继续睡,有时候被吵醒后索性起来吃个早餐看会儿资料,再小睡个回笼觉。那是一段幸福的新婚时光。

是救火车的声音,一辆接一辆地从家门口开过去了。我伸手关上窗户时觉得远处的光亮不像晨曦,先是天边地平线一圈发白,更像是落日余晖,映红了地平线的一个点。困意完全消失了,我终于搞明白那一片在着火,刚才接二连三的救火车笛声就是去那里。不知道是民宅还是仓库或者商铺,真倒霉。

送妞妞到幼儿园时,家长们凑在一堆聊天,和往日嘻嘻哈哈的寒暄又似乎不同,他们像是在讨论什么,还挺严肃的。

大概昨晚的火灾有死伤吧。西方人的同情心有时候比较泛滥,但据我观察,有时候他们很冷漠,那种客气可以叫界限感,也可以理解成冷淡。我也很同情遭遇失火的人,但我们亚洲文化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多读了几年书的人,想得太过周全,看起来就像是木讷和谨慎。但我们希望入乡随俗,为了不被孤立、不被视为奇怪的群体,我假装不着急离开,想看看有没有适合搭讪的家长问问情况,以示关心社区的态度。我们镇很小,和大温地区的城市各族裔新移民居多不同,这里的人互相之间都很熟,有些甚至好几代人都是邻居或者亲戚。他们之间的亲密和“大温”几个城市里以新移民居多的地方的那些人不太一样。

有个小朋友的妈妈对我微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从她儿子身上挪开后,我展开了个笑容打算和她说话,但她急匆匆走开,把我的笑容晾在脸上。

我搬了几车货物码放好之后到超市后院的角落里喝咖啡。几个同事一边开着千篇一律的玩笑,一边用从未出现过的那种忧郁的眼神看看远方。昨晚没睡好,我有点疲倦。如果是我的母语,即使我不听,旁边的话语也会扑进我耳朵里,或者说钻进我的大脑里。而非母语,必须刻意地去听才能被听到。我累了,不打算和往常一样聊天气,聊总理最近去了哪里。

但我还是听到他们说起孩子和寄宿学校。我问:“加拿大还有寄宿学校吗?我都没听说过。小孩子也能寄宿?”

他们突然沉默了,奇怪地看着我,又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有位大叔从嗓子眼儿里干咳了两声对我说:“哈瑞(我的英文名是Harry),教堂被烧掉了。教堂,那个一百多年的教堂。”

“啊,怎么着火了?昨晚着火的那个?”

他们纷纷站起来打算去干活儿,长胡子大叔也跟着他们走了。

我无聊地拿出手机刷微信,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公号文标题为《希望镇百年教堂被烧,数百孩童遗骸牵出历史悲剧》的文章在好几个温哥华生活群里。我连忙打开,很快扫读完。

我们镇失火的教堂是人为纵火,被人在半夜里浇了汽油后点火的。

多可惜。教堂就在镇子东头,不大,也不豪华巍峨,反而有点寒酸,尖顶的十字架好像是新换的,外墙只是白色油漆,和一些著名教堂用石头,起码用青砖垒成的豪华不一样。丽娟看过后很失望,说:“又小又旧,没花玻璃,也没壁画,想不到加拿大朴素得可以用‘穷酸’二字形容。”我说:“西部开发得晚,从东到西用了几百年,最后到达西部的基本上是伐木工、淘金工人,东部开发得早,那时候还是奴隶制,欧洲战乱时,很多工匠过来赚钱,不少欧洲大陆的贵族和冒险家来北美大陆拓荒发财,有了钱之后自然想复制出自己家乡的教堂,等开发到西部,天主教已经衰落,这个伐木工们的社区教堂不算简陋了。”丽娟对我的纸上谈兵只会复述二手信息掉书袋的毛病很不耐烦,打断我道:“得了得了,赶紧赚钱带我们娘儿俩去看看,讲又讲不出来那个样子到底是方是圆。”

我很喜欢那个原汁原味的小村庄教堂,与富丽堂皇的大教堂有不一样的味道。真可惜,我的喜欢不值一提,叹口气,突然有些茫然。这里是我一心想寻找新生活的那个地方吗?这里的好是我的想象还是误读?抑或仅仅是逃避现实而在内心幻化出来的海市蜃楼?来到这里就能找到梦想中的希望之地吗?原住民都来一万多年了,还不是被更强势的民族同化甚至消灭。我们呢?我们的后代呢?是被同化、被混血还是被消灭?

丽娟又要鄙视我只会瞎想不懂实干了。她如此,我的家人也如此。朋友、同学、曾经的旧交故知都不理解我们在这个时候移民,也不看好文科生放弃母国要去寻找新的生命希望。时代变了,曾经被羡慕的出国移民、留学人员变成了异类、奇葩、怪人。时移势易,彼岸繁花似锦,此岸清冷萧索。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艰难吧。

我接了妞妞步行快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几个警察在我家附近,妞妞拉着我的手要过去看。她的学校刚刚去过警察陪小朋友们玩,邀请他们一个一个坐上警车和警察们拍照,还让他们摸枪,刚刚拿回家一张站在警车旁和几个咧大嘴笑得很亲切很热情的警察们的合影。她以为这又是一次游玩项目。我本能地想离他们远点儿。警察就意味着有麻烦。

有警察冲着我们走过来,我抓紧了妞妞的手,她感觉到我的紧张,身体僵硬地靠近我。身高超过190厘米的年轻警察笑着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房子,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问我在这里住了多久,社区怎么样。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刚来加拿大不到一年,搬到这里不过半年多,他拿出纸笔记录了下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没说话,侧过身体让出人行道给我。远处几个警察严肃地看着我,我拉着妞妞的手快步走回了家,直到关好门我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真够倒霉的。

丽娟也看到了我们镇的新闻,我煮饭的时候她和我视频说起这件事,口气是新奇的,带着点兴奋的,事不关己只管吃瓜的兴奋。我烦躁地说:“警察都到咱家附近调查了,你笑什么笑,昨晚我在家里睡觉,可是妞妞能给我证明吗?”

“怎么会跑到咱家?都问了你什么问题?你有没有好好解释?你要是说不清楚就要求请翻译,千万别随便说话。电影上都说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哎呀,你打听打听为什么警察找你问话。”丽娟急了。

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丽娟毫无理由的瞎着急,简简单单的肉片炒西兰花却被我炒焦了。妞妞挑食,对尚不肯好好吃饭,有点煳锅味道的菜她更不肯吃。我快手快脚地切了一个西红柿打了两颗鸡蛋再给她炒了碗番茄炒蛋才算应付过去,幸亏这道菜她百吃不厌。

妞妞问我警察叔叔为什么来,我不想多说,打开电视找了个动画片给她看。妞妞吃完饭继续看动画片,我躺在沙发上刷了几篇文章,总算搞懂教堂被烧是怎么回事。

接二连三在加拿大境内发现的原住民寄宿学校里的遗骸已经有一千多具了。这些从十九世纪开始,一直到1996年才完全关闭的所谓学校,由于疏忽、虐待及系统性强制措施,死亡率是普通儿童的六倍,更有大批没有被登记的遗骸。原住民们早就怨愤交加,几代人积压的仇恨被这件事点燃,我们镇上这一座教堂是被烧毁的第六座。

丽娟又打视频电话问我有没有去看烧毁的教堂,是烧干净了还是烧掉一部分,情况怎么样。说着说着,她突然问:“为什么听到警车声?是你那边的还是我这边的?我怎么听着像你那边的?”

果然,我家附近又来了警车。我拿着手机趴在窗户上看到警车停在旁边房子前,几个警察站在Jane,不,Natata家门口。我好奇地走出去,看到两个警察正夹着Jane从房里走出来。Jane穿着一件很长的长裙,有点隆重的那种款式,一件华丽的披肩裹住她的上身,她脖子上的孔雀石项链硕大又鲜艳,稀疏的发髻上系的是贝壳做的发箍。她打扮得像是参加婚礼或者自己的寿宴。我从未见过哪个本地人平日里穿得这么华丽正式。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丽娟在手机里问我:“为什么抓那个老太太?”我压低声音让她别再说话。她在那边嘟囔我神经病、胆小鬼,我只作没听到。训斥我是她发泄劳累、辛苦、压力和焦虑的方式,她在外面的世界里渺小卑微,在女儿面前强势而慈爱,唯独在我面前她是正确的、更强大更有办法的那一个。

七八个警察,四辆警车,附近的邻居们都出来了。我只好拿着手机偷偷把摄像头对准他们,好让丽娟满足八卦欲望。

邻居们逐渐聚集,开始往这边走过来,警察站在两边形成一道人墙,有意无意地阻挡住人群。几个老人围住一个长官模样的警察小声说着什么,他们摇头摆手地用身体语言表示着什么,我猜不出他们说了什么。Jane走得很慢很慢,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的一切。押解她的警察很耐心,站在她身边随着她的目光打量她熟悉的一切,带着复杂的表情,像是在保护她,又像是来请她出山的晚辈。

Jane的目光对上我的目光,我下意识地想回避她炯炯的眼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转动眼球。和她对视的几秒钟里她的眼神并无变化,甚至不像她看门口的树木和花草那样充满了爱和感激,她看着我,还不如她看远处的山、近处的那块石头充满了复杂的感情,而是一种穿透,像是我这个人并不存在,而她的目光可以透视过去,把她的留恋和温情通通留给大地天空,而不是我。她移开目光,嘲讽地,或许也可以说是厌烦地看看我家的房子,一点一点地,她又看向另一座房子,带着一点怀念的神情。她仔细看每一个围过来的邻居,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万语千言地看着每一个人的脸。

我从未见过这么安静这么缓慢的逮捕现场,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世界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吸了音,安静极了。丽娟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地下室里都被这种安静镇住了,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Jane终于走到警车旁边,有人轻轻地小心地替她打开车门,像对待自己祖母那样弯下腰搀扶着她慢慢地跨进去坐好。高大的女警察俯过身体替她系好了安全带,眼睛并不看她。

警车开走了。没开警笛,安静地一辆接着一辆开走了。邻居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去的警车,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很久很久之后,人群交换了几个眼神和表情沉默地散去。

第二天茶歇时,我听到有个人说汽油泼得很仔细,所有的门窗上都泼到了,用完的牛奶桶就在旁边草地上扔着。我突然想起Jane给我两个牛奶桶让我灌上汽油,如果是她干的,我不就是从犯吗?还是提供犯罪工具和犯罪材料的罪犯。我吓得手脚发抖,心脏怦怦怦乱跳。

我跟主管请了假,去幼儿园接了妞妞去她最爱的麦当劳吃了晚饭,回到家,我打开电视让她看动画片,这才浑身瘫软在沙发上,一身又一身虚汗出个不停。妞妞看烦了,自己关了电视过来找我,看我闭着眼睛,她一声不响地坐在我脚边玩起给娃娃喂奶换尿布的游戏。我努力地,费劲地,反复地安慰自己: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只是帮忙,我不知情。

6

收到我们一家三口崭新的“枫叶卡”那天,丽娟破天荒提出去餐馆吃饭,庆祝我们拿到新身份证,成为加拿大永久居民。我们都很高兴,就连妞妞都手舞足蹈地捧着自己的枫叶卡傻笑了半天。她不懂为什么,她只是觉得爸爸妈妈都喜欢的东西一定很好。我什么都没说,假装很开心,丽娟没看出来我有心事。周日晚上,我送她上了长途巴士才松懈下来。

我们抛家舍业来到这个新大陆,我们放弃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家族、朋友,一切一切,我们期待更好的生活。我们在自己的祖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来到这里的途径合法,主动学习新的规则,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我绝对没有犯罪动机,更没有犯罪意愿。我如果知道Jane要汽油是去犯罪,我不会帮她的,无论她怎么说,给我多少钱。搜索了好久,我终于半信半疑地相信这种行为不是从犯。如果我是,卖打火机的超市也是。但这或许只是我太过恐惧,只相信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

我为自己的胆小懦弱感到羞愧,从沙发上爬起来问妞妞要不要喝牛奶,想吃什么水果。妞妞说想吃蛋糕,我把冰箱里剩下的为了庆祝拿到“枫叶卡”而在超市买的蛋糕拿给她吃,她为这件小事雀跃不已,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丽娟到出租屋了,临睡前发了几句牢骚,说这些原住民真烦人,都多少年过去了还不依不饶的,总理都道歉了,还下半旗了,他们拿着那么高的补贴,可以什么都不做,干吗还捣乱呢。我心里有愧,她说什么我都说是、啊、对的。如果丽娟知道我干过那么没脑子的事就麻烦了。会很麻烦。起码她的唠叨就会让我的精神崩溃。

我说我和妞妞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我不喜欢丽娟这种论调,她读书少,只顾着眼前的生活,她对原住民曾经的历史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了解。她厌恶原住民因为血统、身份天然拥有更多福利,她还没开始纳税,就已经抱怨自己将来要缴的一点点税莫名其妙地给了莫名其妙的人。我只敢在心里反驳她:原住民曾经遭遇过种族灭绝、种族迫害,强迫原住民信仰天主教、说英文,虽然不是在肉体上消灭这个种族,却是在文化上、精神上灭绝一个少数人口的被占领土地的族群。所以,仇恨是必然的,报复是必然的,补偿和谢罪当然也是应该的。

丽娟是不会认同我的意见的。不管能不能听懂,她早就不认同我的任何观点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是无迹可寻,我清楚地记得是从我们俩结婚开始的,从她的工资比我高一千多块之后开始。她好多次从鼻子里哼出声说:“多读了七八年书,到头来还赚那么少,送外卖的初中生从18岁赚到29岁,起码也能在老家买套房子了。”

她小声说的,无意引起争吵的那种抱怨。她说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像是半开玩笑,你如果认真就会被指责小心眼儿、小气鬼、脾气差。而我因为羞愧,因为在校园里被“驯养”多年而养成的懦弱习惯,让她一点一点扩大地盘,耐心地、持续地试探我的自尊心。面对她零敲碎打的打击,我束手无策,结婚不过一年多,家里的大事小事再也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直到她想移民,逼着我考了雅思,递了申请,由于我的条件符合、考试通过而实现梦想,她才主动地、恩赐般地把一家之主的位置假装让给我坐了几天。结婚这么几年来,只有来希望镇买房子是听了我的。而这件事会是日后抱怨几十年的罪状吧,家门口的教堂被烧掉,咫尺之遥的废弃校舍里埋葬了一百多个儿童的尸骨。这里叫希望镇,但不一定有希望。

希望镇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丽娟如果多读几年书,她会这样说。但她说:“看看你选的这个地方,竟有这种不吉利的事。”这句话让我很难受,也很恼火。

我不是难受她对我的态度差。也不是对希望镇的希望幻灭。我突然对自己在这个国家必须用英文生活,适应这里的规则,并且让孩子从小接受这里的教育变成地地道道的加拿大人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原住民是被迫同化,而我们是自愿主动过来被同化。他们的伤痕是他们民族的烙印,我呢?我们这样迫不及待地过来洗掉自己原本的烙印,是在寻找希望?什么样的希望呢?

丽娟会嗤笑我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她也听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她老家的同学们不像上海人不稀罕加拿大,还是有人说外国好的,也有羡慕她的。她需要有人羡慕她的生活。

我不否认我也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才答应移民的。已经这个时候了,再想值不值、对不对,实属自寻烦恼。明天还要搬货,一箱一箱的货物,一个小时十几块钱的收入,这是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家底的新移民必须走过的路。

丽娟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她总能用很少的钱让生活看起来还行,也能用最少的时间学到谋生的技能。来这里后,她先找到出路,而我,一个只能做体力活儿赚微薄收入的男人,没有底气和她谈我们即将放弃的文化和语言。

文化和语言能当饭吃吗?能当房子住吗?能养活孩子吗?她会说。

妞妞闭了一会儿眼,翻过身子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心里一惊,问她:“你为什么想回上海,咱们这个家不好吗?这个房子又大又新,比上海的家好。”

“我喜欢原来的家。”

我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强迫她闭上眼睛。我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串烧歌,我希望妞妞尽快睡着,别再想这些毫无意义,也不可能实现的事。我的想念更具体,也更多,但我是成年人,懂得克制掩盖自己的欲望和期望。

妞妞喜欢教堂的唱诗班,她喜欢所有和别人在一起的活动。但小孩子总是喜欢眼前的东西,内心如何,他们不懂得,成年人也不懂得。妞妞早就忘了她说的她想念从前。

周日早晨,丽娟和我学着本地人的样子穿戴整齐,一左一右牵着妞妞的手走路去Lisa主持的教堂。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妞妞和一群各个年龄段的孩子参差不齐地站在台上跟随手风琴的曲调唱歌。他们唱了好几首,比平日多多了。

孩子们散去后,牧师开始讲话,我和丽娟看看周围肃穆的人群,对视一眼,知道这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只好垂首听牧师布道。

牧师说完后,人群中许多人的胳膊无声地抬起来,放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在擦眼泪。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只有擦眼泪的动作,没有一丁点儿哭泣的声音,肃穆、庄严、克制。丽娟用眼神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她的脑袋伸过来伸过去的,左顾右盼,动作略微夸张,周围的人努力地掩饰他们对她这种不雅动作的不满。丽娟感觉到了,不再东张西望,她用胳膊肘戳我一下,撇了撇嘴。我知道她想说她很烦,想离开。

我们去游戏室里找到妞妞,随着沉默的人群慢慢朝门口走去。Lisa站在门口的位置和每一个要离去的人拥抱、交谈,再次拥抱,或者紧紧握着手悄悄说着什么。人流很慢,我们只好等待。终于轮到我们和Lisa告别时,Lisa说:“让上帝保佑我们。”我想打听Jane怎么样了,到嘴边的话并没有随着意念说出来。我知道我不应该问。

我也突然不再喜欢Lisa了,我担心自己被她的热情和热心融化。当我有一天决定受洗,或许再也回不去曾经的我了。那个旧的无能的我,不值得被拯救的我,是我害怕失去的。我害怕失去一切,所有的一切。

回家的路上,我想和丽娟说以后不想去教堂的事,她先谈起了这个老太太,说她一定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即使小时候在寄宿学校待过,可她借机吃了一辈子救济,原住民获得了那么多赔偿,多少年过去了,不感激政府就罢了,干吗把镇上历史最悠久的教堂给烧掉?人应该往前看,老是纠缠历史,没完没了沉浸在过去,自己这辈子没过好,也不让别人过好。要不是移民,原住民只是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丽娟有点过分了,被人听到这种话会被起诉的。当然她是用中文讲的。我不想与她发生争吵,只好由她去。她不会懂得我为什么不想再见到Lisa。

丽娟不是喜欢被烧掉的教堂,她只是讨厌有一个这样的邻居。得知教堂是被Jane放火烧的,她还说这个老巫婆幸亏只去烧了教堂,没烧自己的房子,要不咱的房子肯定受影响。我们为了省钱没买房屋保险。这让丽娟后怕不已。她讨厌Jane是有理由的,我也不喜欢她。可我出于人类学的知识也很同情她。丽娟第五次唠叨时,我实在被聒噪得受不了了,替Jane辩解,或许童年创伤影响了她一辈子,丽娟反驳道:“谁童年没点创伤,就是加拿大政府软弱,惯坏了这些人。”丽娟或许是对的吧。即使她说的不对,我也不能说什么了,再说下去,她会把抱怨转移到我身上的。

搬货时,我扭伤了腰。因为工作时间太短,没有领取失业保险的资格。超市经理很仁慈,让我在家里休息,按照我上个月的收入发两个月的薪水给我,两个月后可以选择辞职或者继续上班。腰伤几天就好了,但我不打算继续做这份工作。从来没有做过体力劳动的我还会受伤的,虽然能领工伤补贴,可这样后半辈子,移民的意义在哪里?

我决定用这两个月去读社区学院里的护理专业。这是我不多的几个选择里性价比最好的一个方向。我是想了很久很久之后决定的。

丽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可她比我更沮丧。从前,她给朋友们言若有憾、实则炫耀我什么都不懂,成天研究人类学,懂得非洲远古人类与现代智人的关系,不会煮饭,我只会给她讲阿富汗的几个民族构成,告诉她有人认为,突厥人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印度婆罗门人。她以后不会用景仰的口气损我白读那么多书但生活能力极差了,我以后是劳动阶层了,还是不体面的那种劳动。而她可以继续做财务工作,她的证书还没拿到,已经有公司承诺会雇佣她做正式员工,有各种保险和牙医补贴。我没想到在国内过剩的财务人员在这里比较紧缺。太多的事都没想到。

Jane的家里搬来了一个中年女人。除了头发是黑色,五官似乎是原住民,又似乎不是。她很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说她是Jane的孙女,继承了这座房子,她离婚了,正好可以搬进来住。她一边说一边笑,像在说一件很快乐的事。

Jane的院子长满了杂草,还有一些早已变成野花的植物在高高低低的杂草里随意散落。她的院子里放了很多年代久远的各种大小、各种材质琳琅满目的花盆,里面或者是草或者是花,活着或者死去。中年女人很麻利,只用了几天工夫都清理掉了。前后院变了样子,整栋房子看起来也像是变了样子,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放了很多旧物、留下过往昔岁月的印迹。她每天在院子里干活儿,看到我们进出会聊几句,但从来没提到过她的祖母。

我很想问问Jane怎么样了,她那么老,会被送去监狱还是老人院。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希望镇里会埋葬那么多孩童。

丽娟鄙视了我的好奇心,她决定离开希望镇,去那个叫Richmond,中文意思是富裕之地的城市去。在那个城市,华裔是多数。那边,赚钱的机会遍地。她说那边的人,大家只聊怎么赚钱搞钱。她喜欢那边。那才是我们应该住的地方。

丽娟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她的口气很笃定,不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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