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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道场

2022-10-25陈洪金

散文 2022年9期
关键词:道场梵净山时光

陈洪金

在我的想象里,佛陀、菩萨、尊者、光明云、波罗蜜音、诸神、鬼王,都在那种神秘而幽远的境界里影影绰绰,似隐似现。在众多佛的经典里,比如《金刚经》《法华经》《地藏经》等,开篇即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这个短短的省略号,无一不是具体地指向某一个遥远的、神圣的、让许多信众神往的地方。佛在某个地方,向众多的追随者宣示奥义。每一次,佛与弟子们在问与答的过程中让佛法得以解说。那些佛的弟子,往往也都是有大成就的得道者,比如迦叶、舍利弗、阿难等。佛有三世:燃灯古佛代表过去诸佛,释迦牟尼佛代表现在诸佛,弥勒佛代表未来诸佛。诸佛及菩萨都有道场,比如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普陀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弥勒佛也是有道场的,是贵州的梵净山。

一群人,高矮胖瘦不一,从天南海北聚拢来,在一个正午,下了大巴车,乘上缆车,掠过山谷、山冈、密林、草坡、花丛、涧溪,来到了梵净山的最深处。通过一段盘升的木质栈道之后,便迎面看见了两座由页岩自然垒成的险峰。大地上的沉陷与独撑彼此相错,一些泥土在岁月里湮灭,一些石头从未离开它们守望与伫立的高度,两座石峰便这样形成了。这两座陡立笔直的山峰,一新一旧,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金顶。在漫长的时光里,风吹过,雨打过,两座石峰依然耸立在那里,彼此对望,彼此相伴,仿佛寓言里的挚友或深爱者。所有的生命都是有情之物,在那千万片薄薄的岩石叠成的山峰上,风带来的尘埃日积月累,成为一层薄薄的泥土。同样被风带来的种子,发芽,生根,长叶,开花,最后浓缩了日夜,覆盖了岩石,成为生机盎然的草丛和密林。还有一些植被,比如蒴类,比如苔藓,比如浅草,怯生生地隐藏在那些不起眼的石缝里,仅仅是一撮泥尘、一丝风、一缕阳光、一滴露水,就可以让它们欢快地生长起来。在梵净山上,我还看见一丛一丛地生长在路边的红蓼。正午,阳光照着那些肥绿的红蓼叶子,它们彼此簇拥着,湿热的空气似乎也很难在叶子之间顺畅地流动。只有走近,才会在那些茂盛的叶子之间看到深红色的茎秆。所谓红蓼,就是因为那一丝醒目的红色。我知道,红蓼、白鹅、烟村、渔舟,是中国古典诗词和水墨画里最具诗意的场景。红蓼在梵净山顶上出现,暗示着山顶有着生生不息的水脉日夜潜流。在那些潮湿的泥土里,谁知道又会蠕动着一些什么样的生命呢?

梵净山脚下,有一个叫木黄的古镇。这个名字,让人充满了想象,仿佛一盏青灯照亮的经卷,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古老的时光把这个小镇浸染了许久,人们生活在这个地方,被梵净山搂在怀里,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一种恬静。然而,他们曾经的颠沛流离,也依然存在。在小镇的一个角落里,一座祠堂让我放轻了脚步,不忍惊动那些早已沉睡的灵魂。

这个叫燕子岩的地方,村子中有一个小广场,广场旁边是一些田姓人祭祀祖先的祠堂。田姓,在中国的姓氏里是一个不大的族群,但是又曾经有过不小的辉煌。在更久远的西周时期,周王分封诸侯,姜子牙被封到齐地,励精图治之后齐国富足于东方。后来,齐国田氏不断壮大,居然演绎出“田氏代齐”的故事,因为据有一国,齐地便成了天下田氏念念不忘的故乡。再后来秦始皇统一中国,紧接着便出现陈胜、吴广起义,旧时齐地的田横随之响应。时势瞬息即变,楚亡汉兴,高祖刘邦又要统一全国了。在这窄窄的时光间隙里,田横率五百壮士试图恢复齐国,刘邦以五百壮士生命作要挟,逼降田横。田横无奈进京,却于距京城三十里的地方自刎。五百壮士闻讯,全部蹈海而死。此后田氏再也没有惊动天下之举,族人如漂萍,四方谋生,先是迁到陕西关中,后来甚至进入河西走廊,远走天涯。

对于曾经的田氏族人来说,贵州同样是遥远的天涯。

在这梵净山下,田氏生根,同样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隋朝时,田宗显率领晋陕十姓南下任黔中令,群山深处遍布苗人的黔东,也便有了万里迢迢而来的田氏。这是一粒种子,一旦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便会迎风而长,先是独木,然后便会成为一片森林。贵州的田氏,自从在这里立下脚跟以后,便不断地在时光里四处奔走,涉过河流,越过山冈,穿过森林,抵达衢市。族人们每到一个地方,便从一座院落开始,逐渐形成村庄,如此反复。从宋朝开始,田氏就已经发展得根深叶茂了,在耕读传家的故训里,逐渐成为声名显赫的“黔中第一世家”。

在中国,每一个家族在土地上的漂泊,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生命的存在,让血脉通过笔画相同的姓氏流淌出去,历史有多漫长,生命就有多坚忍。庇佑这些生命,只需要一些水、土地、粮食和阳光。如果行程可以让他们的身影稍微从容一些,他们还会携上史诗、族谱、乡音、袈裟和祷词。正因为如此,在梵净山的皱褶里,在燕子岩这样的小村庄里,田氏祠才会在香火与缅怀里屹立到今天。

有些时光是专门用来被人遗忘的,因为只有遗忘,才会让一些东西变得让人特别留念。比如,一滴散发出浓烈香气的墨汁,被一支毛笔从一方古雅的砚台里蘸起来,在一张纸上写下龙潜蛇行的文字。当朱红的印章在纸上贴紧,然后离开,一段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时光就开始启程。当另一段时光开始时,记忆重现,曾经写满字迹的纸张被重新打开,墨迹依然一片漆黑,印章的颜色还是灼目的朱红。只有那一张纸,从那一段曾经被遗忘的时光里泛出淡淡的黄色来。这种黄,是陈旧的,易碎的,甚至是破败的,让人突然间感叹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在木黄古镇,旧纸淡淡的黄,似乎提醒人们去追忆一张纸所承载的漫长时光。是的,在这样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古镇,即使是最匆匆忙忙的脚步,也会与纸张的前世不期而遇。印江县是远近闻名的书法之乡,这一盛誉的由来,固然是因为一群又一群人世代相传研习翰墨,但是,木黄古镇所盛产的皮纸,却为这一方水土的文字荣誉提供了河水一样奔流不息的支撑。

梵净山脉一路绵延,形成巍峨群山,这里盛产的枸树,便是印江皮纸最为重要的原料。群山中的野生枸树,吸足了黔东金灿灿的阳光,吸足了印江翠绿色的水分,便长成了阔叶厚皮的样子。当地一群蔡姓村民,据说是承袭了东汉时期蔡伦的造纸古法,剥下枸树的皮,蒸煮、浸泡、漂洗、碎料、舂筋、打浆、舀纸,在经过了据说是七十二道工序之后,造出了文人墨客们所钟爱的皮纸。树有大俗,人有大雅,那些生长在梵净山里坡上崖下的枸树,被捶打成风雅之士案头雪白的纸张。纸上江山也可以名垂千古。印江的皮纸,千回百转,抵达徐悲鸿、李苦禅、李可染们的书案,此后便倾城倾国。

梵净山是怎样被佛所成就的,很少有人去思量。外乡人在梵净山行走,伫立,凝思,冥想,那些道路上呈现出太多的陌生面孔。毕竟,这座众多人崇敬的佛教圣地,每年都要吸引一些朝拜的僧人和远游的行者沿路而来。衣着、乡音、肤发、饰物、行囊让每一个人各不相同,陌生感也由此产生。屋檐、窗口、桥梁、学校、街市,人的介入,让世界互相区别开来。

大地上的自然存在,比如风声、鸟鸣、水影、云朵、芦苇、茅芒,却从不因人而异。梵净山也是一些人的家园,他们千百年来居住在林间水边,足音与身影深嵌在先辈们曾经经历过的场景里,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然而,即使是这样,在梵净山里,作为一个外乡人,一些场景也令我久久难忘。从木黄古镇去一个叫金厂的小村庄的时候,隔着车窗,金黄色的阳光一路相送,让我的目光都变得暖洋洋的。去金厂村的路有河流相伴,仿佛两条相亲相爱的蛇。河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秋雨还没有到来,浅水吻着零星的河滩,河滩上是正在盛夏里疯狂生长的野草和灌木。此刻的河流是寂静的,每一块曾经被洪水粗野地冲刷过的石头,都悄然入梦,河畔的村庄里传出的鸡声和犬吠,都不曾让它们惊醒。

这时候,梵净山逐渐呈现出它的意味。金厂村曾经是有金子的。山里的金厂曾经让那些采金者怀揣着大大小小的梦,迢迢而来。采金者与繁星冷月一起,与野石寒霜一起,让一片野陌变成村落,让一个村庄升起炊烟,让一些孩子走向遥远的城市。岁月逝去以后,关于金子的众多梦想沉寂,最后留下来的是一条以金厂命名的河流,还有一种以黄金命名的豆腐。金厂河的黄金豆腐,将我们引向河边的一个村子。在河边一个幽静的院落里,我们围坐在树荫下,品尝满满一桌来自山野的果蔬。

在这座庭院里,梵净山上的植物向我们展示了它们的生命形态。野生菌、猫猫豆、干蕨菜、竹笋丝,它们的前世是地底下幼细的菌孢、藤蔓上摇曳的花蕾、山冈上流溢的绿汁、深夜里破土而出的纤维。一丝一丝的动静,让它们在山民的目光里展开,在油盐与锅碗之间绽放,最后成就唇舌之间的狂欢。在这样的时刻,其实还有一种景物存在,它沉静、含蓄、朴素,但它又是热烈的、执着的、旺盛的、强大的——一棵生长在庭院里的银杏树。它的枝条率领着密密麻麻的叶子,指向庭院上方的整个天空,遮蔽从泥土里向上仰望的目光;它的根须如同热带地区常见的古榕裸露的根,三五个人合抱也不能牵到彼此的手。两千多年了,它挺立,它远眺,它深潜,它歌唱。这棵银杏树一直生长在这里,它的生命是梵净山上其他生灵所不能比拟的。

梵净山,也许就是这样被佛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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