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奇葩
2022-10-25程耀恺
程耀恺
乡愁:黄连木
这世上有一些草木,可以涵养、固化、引发乡愁。最典型的,莫过于张翰的莼鲈之思,“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菰、莼、鲈鱼,我的故乡也是有的,但少时家境清贫,没那口福,所以印象不深,反倒是无关饮食的黄连木,每一忆起,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
黄连木亦称楷木,为漆树科黄连木属落叶乔木。树皮裂成暗褐色小方块或小长方块。偶数羽状复叶互生,小叶五至七对,披针形,全缘。花小,无花瓣,单性,雌雄异株。雄花排成密集总状花序,顶生,雌花疏散圆锥花序,腋生,紫红色。倒卵状球形核果,先青后紫红。
明代谢肇淛《五杂俎》里有则笔记,说尽黄连木的前尘影事,有风光,亦有无奈:
曲阜孔林有楷木,相传子贡手植者,其树十余围,今已枯死。其遗种延生甚蕃,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其木可为笏枕及棋枰。云敲之声甚响而不裂,故宜棋也。枕之无恶梦,故宜枕也。此木……圣贤之遗迹也,而守土之官,日逐采伐制器,以充馈遗,今其所存寥寥,反不及商丘之木以不才终天年,不亦可恨之甚哉。
黄连木分布甚广,不过我总疑心秦岭、淮河与长江之间,才是其老家。我幼时在六安东乡的汤庄读私塾,汤庄以外公家族姓氏命名,学堂是三间茅屋,几乎被一棵巨大的黄连木掩隐起来。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棵黄连木将硝烟与烽火阻挡在外,让风声雨声读书声在树下回旋。黄连木的北边,是土坡与竹园,东南面是稻场,稻场之外,是一方柳塘,往西有一条土路。打场的、赶路的累了,便到树下休歇,方桌、凳子、茶水,外公一应预备。教书的郭先生,偶尔也迈着方步,到树下望云,或与外公饮茶闲话。
汤、梁两姓世居汤庄,东西各有一棵黄连木,像是两姓的标志。岁末年初,人们分别到自家的黄连木下烧香祭拜,之后再到另一棵树下行礼。都说树老成神,物老成精,而黄连木即使成了参天古木,也没人拿他当神当精,却是把他视为祖先的化身。一个村庄,往往有上百种草木,只有黄连木被视为人,只是有姓无名。一棵黄连木,就是保佑那一姓子孙的老祖宗,故在六安、合肥乡下,一村有多少姓,便有多少棵黄连木。
外公生于1893年。外公说他记事时,两家的黄连木已浓荫匝地,高不可攀。然后到了1958年,汤庄及附近的黄连木,通通遭砍伐、解体,旋即化作炼钢小高炉里的熊熊烈焰。没了黄连木的汤庄,一下子就成了没有柱子的屋舍,没有祖宗的后裔。
那一年我在伏虎寺读高中,放假回汤庄,外公已经变成沉默寡言之人了。临别,外公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跟我说:以后无论到哪里,要是碰见黄连木,别忘记行个礼。外公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此后每到一处,免不了寻寻觅觅。
我先后在秦岭山麓、江汉平原、江淮分水岭、皖东丘陵,大别山区、苏北里下河流域、环巢湖岸,不止一次与黄连木邂逅,可惜碰见的,论年龄多比我年轻。唯有那次去湖北黄冈,面对东坡博物馆里的两株黄连木,我一边鞠躬,一边老伯、老伯地喊个不停。前两年因为陪读,寄居合肥一中南面的滨湖明珠,小区里竟然有十来棵黄连木,看上去十来岁光景,跟我的孙子相若,青青子衿,可我仍旧一一行礼,为自己,也为外公,毕恭毕敬地弯腰施礼。施礼毕,观察、记录、拍照,一丝不苟,务使至微之理、至著之理一以贯之。那三年,因了这些黄连木陪伴在侧,我好像回到汤庄,回到村学,回到童年,耳边琅琅的是书声,眼前绿绿的是浓荫。
然而好景不长,孙子高中毕业,负笈游学,我与老伴搬到大蜀山南麓的一个小区定居。小区里红楼绿树,柳暗花明,唯独没有黄连木,而最近的黄连木,则在大蜀山北坡的山腰上,思之念之,须得绕道,须得攀登,真是尝尽“相见时难别亦难”的苦楚。
张翰远在洛阳,一起莼鲈之思,命驾便归。我虽有他的情味,却没有他那福气,他回到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应有皆有,而汤庄离我不过百里,以车代步,一个时辰。无奈即使回乡,外公没了,黄连木也不见了,徒劳往返、徒乱人意而已。
奇葩:七叶一枝花
我很早就知道七叶一枝花是山中奇葩,听到过龙门冲的父亲说过,在表叔家藏的医药书上见过,却不曾谋面。我自幼就对琪花瑶草情有独钟,一想到七叶一枝花那迷雾般的身世、袅娜的身姿、奇妙的药效,自己却与之缘悭分浅,又怎能不对月伤怀、临风洒泪。
带着这份遗憾,辗转到了1983年,事情有了转机。那一年的夏末,我参加大别山北坡自然资源及生态考察,是课题组一员,还有幸与安大生物系教师何家庆分到一个小组。那时的何家庆,虽说和我一样骥服盐车,但毕竟已是出类拔萃的植物分类学俊才,我跟他朝夕相处,自然是受益良多。对草木,他似乎怀有独具只眼的异禀,时不时在荒烟蔓草间给我们带来惊喜。考察是从舒城的山区起步的。一天午后,我们野外作业时被一群黄蜂追袭,只得奋力奔跑,边跑边挥动褂子,以驱蜂自卫,自是精疲力竭。正要稍喘一口气时,何家庆突然大喊:停,停,七叶一枝花!
就是这样,我与七叶一枝花不期而遇。当时是9月下旬,早已过了花期,蒴果裂开后,艳红的种子业已脱落殆尽。予人印象最深的是轮生的叶序,数一数,每轮恰好是七片,一共三层,一层叶片,宛若一层楼,看来古人叫她“重楼”,倒也恰如其分。我们那次野外考察作业,从舒城,经霍山,再往金寨,历时一整年。说来也怪,此后我们再也没有与七叶一枝花碰到过。
岁月倏忽,那个项目的参加者,退休的退休,谢世的谢世,何家庆已成为万人景仰的教授,而他的生命,竟也接近终点了。我退休后,居然成了不可救药的草木爱好者。霍山东西溪乡利用旧三线厂厂房搞了个作家村,我作为写作这一行当的票友,也跟着作家们进山。乡里有位叫巧玲的公务员,家住本乡九里沟的大山深处,引我们去她家的老屋,看溪谷、看茶园、看古树。巧玲家地处万山丛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树木琳琅,百草丰茂。不是仙境,胜似仙境;不是世外,宛然世外。在巧玲家,我自然不放过好山好水,但更在意的是草木。恰在巧玲家的屋后山坡上,我再次与七叶一枝花邂逅,而且正赶上花期,不由得喜出望外。这次几乎是与这山中的奇葩独处,我贪婪地观看她的根、茎、叶、花,细心观察她的生长环境,心想,这样好的地方,这样适宜的环境,我若是七叶一枝花,肯定也会选择在这里生根开花。
我有个习惯,对于草木,最好是先地上看,然后书上看,不得已,也可以颠倒过来,总之是看实物与看书,相辅相成。我的书房里有《本草纲目》,有《植物名实图考》,还有一大批描绘草木的古代诗文。我时常在典籍中看到七叶一枝花更为清晰的面容:
多年生草本。一茎独上,常带红紫色,根状茎粗厚,密生多数环节与须根。叶似芍药,轮生,凡三层,每层七叶。4至7月开花,花单朵顶生,具长花梗,内轮花被片线形,外轮花被片,叶状,绿色;花两性。8至11月结果,蒴果,三至六瓣裂开,具鲜红色种皮。根若苍术,外紫中白。根状茎药用,味、性大苦,治湿热瘴疟、下痢。
七叶一枝花在各地叫法不一,但出于叶片数的缘故,大多不脱一个“七”字,诸如:螺丝七、海螺七、灯台七、土三七、七叶莲,不一而足。其实,这个“七”只是个约数,不同的植株,茎上轮生的叶片,是有差异的,从四片到十四片都有,七片居多,便成了她的符码。
七叶一枝花另有两个名字,脱略了她这形态:草河车、蚤休。
草河车是中药名,躺在药柜的药斗里,是她的根茎,并非她的全身。
蚤休之名不可解:跳蚤休息了?跟花草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诗人却喜欢这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宋代有个叫楼阴的诗人,其《书葛氏诗卷》有一联:“未年六十蚤休官,海角投闲尽自安。”另一位也是宋代的诗人叫孔平仲,用草药之名赋得一诗,颈联为“欲蚤休陈事,须甘遂陆沈”。而明代金幼孜《岁暮祀太庙宿翰林奉简胡杨二学士·其二》的头两句,是“吏散蚤休衙,斋居夜不哗”,其中的“蚤休”是早早休息的意思,跟花草风马牛不相及。
重楼,是百合科的一个属名,七叶一枝花位列该属,学名为Parispolyphylla。
七叶一枝花的株型别具一格,花很美很奇特,引无数植物爱好者竞折腰,许多人拿来盆栽,但是成功的极少,养花高手也许能营造出适宜的温度、湿度、酸碱度,然而海拔高度呢?难矣哉!
大前年清明时陪一位乡贤去霍山,住迎驾贡宾馆,次日回城,主人设宴饯行。我不胜酒力,溜到外面凉快。朦胧灯火下,有两个山里的年轻人在卖一盆花。一人问我,我说不认得。另一人说:难怪,你们这些人,怎认得山中奇葩!我跟他俩开玩笑道:认得就白送?那两位交换了一下目光,说:行!我慢吞吞地把七叶一枝花的名字,雅的,俗的,今的,古的,中的,洋的,挨排说了一遍。他俩笑了,带着诧异。我也笑了,自是会心。